泼烦(六、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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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明华长篇小说
   【编者按】泼烦,在汉语词典里找不到相关的词条,但在中国北方方言里使用率极高,在青海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它的意思可以理解为“烦恼、烦心、煎熬”,是心理上的一种痛苦和折磨。
   长篇小说《泼烦》写的就是青海河湟地区农民阶层生存和生命状态中的那些泼烦事儿。是一部河湟谷地的《秦腔》。
   桃花乡的千户台村只是当今中国农村的一个截面和缩影,小说里的一些场面和境遇,在当下中国绝对不是偶然的,其真实性已经远远超出了小说本身。
   《泼烦》,没有宏大的乡土叙事,是四平八稳,波澜不惊的,是十分琐碎和片断的。但集中在深秋和严冬里的一个个故事和细节的背后是一股股的凉气——生存的困境、心灵的寂寞、精神的虚无和颓废、生命的迷茫和失落、价值的无序和混乱,无不透露着以往经典乡土生活的衰退。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中国城市化进程的突飞猛进,大量农村劳动力(包括农村知识分子)的流失,农村、农民遭遇的迷茫和冷落是何等的触目惊心,看似热闹而丰实多彩的特质背后,是精神的颓废、文化的缺失和价值的混乱。
   《泼烦》是“转型期”河湟地区农村、农民人文动荡和心理变迁史、小说中农民的迷惘、困惑、犹豫和彷徨,甚至心灵上的疼痛是刻骨铭心的。在人的肉体被现代文明和象牙塔娇惯得一天天脆弱,人的灵魂在利益的追逐中也日益卑琐时,《泼烦》以良知更多地给了农民这个弱势群体的人文关怀。以博大、宽容、无畏的人格力量,营造着理想中的乡土和精神家园。
  
  六
  
   早早地回到屋里躺下,想构思一首诗或者别的什么,早让王丽惊心动魄的谩骂搅乱了我脆弱的神经。我搜肠刮肚了半天,调动不起一句完整的语言,优秀而伟大的汉字几乎都成了发育不健康的人,都是缺胳膊短腿吹胡子瞪眼的怪人儿,异常活泛地在我的思维里毫无节制地泛滥着,没有一点儿清晰的面孔和脉络。偶尔有了一点灵感也是忽实忽虚,忽东忽西,或明或暗,实在无法捉摸。闭目沉思,脑海里尽是一个陌生女人修长丰腴的脖子,肉肉的,还有一个陌生男人肉球样滚动的躯体颤悠悠的,一排一排没完没了地展示,像电视剧里穿插的广告,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恬不知耻不厌其烦洪水猛兽般浩荡而来,耳朵里水磨似的哗哗哗哗响着。童年的一些记忆太顽固太强大了,想抑制一切不健康的情绪,尝试了几次,未能成功。我想,关键时刻我的自我调解能力也不怎么样。
   有人在窗口大大方方晃了一下,然后就不加思索地敲响了门,肯定是个熟人,我打开门一看,是马龙。马龙要去村里修电视机,这是他公开的幌子,不公开或半公开的幌子就太多了,这我已经风言风语听说了。我说我无事可干能否带上我,他犹豫了片刻,勉强答应。
   来了好几日,乡里的一把手始终没有见面,才知道书记去深圳“换脑筋”,顺道也去香港。说是“换脑筋”,其实就是掩人耳目的公费旅游,只是上面和下面都心照不宣,都睁一眼闭一眼,反正花的是公款,咋花不是花。乡长明日去青岛考查新农村建设,下午送走了督查组的领导,就连夜做准备。什么时候回来,连华秘书也难以预测。看来,我这个下乡干部快成了吃饭和睡觉干部。
   “你来这么多天,也没带你走一走,真对不起。明天乡里休息,我有一把枪,去打野兔。找点乐趣,也改善一下生活,咋样?”看来,只要书记和乡长不在家,马龙有他独立的世界。
   我说:“猎枪不是让公安局都收缴了吗?”
   “不要紧,是一支小口径步枪,没声音的。我跟派出所和林业站的打了招呼,子弹就是他们提供的。”马龙看来兴致极高。听说去打猎,我也很高兴。
   我说:“心情好呀,是不是昨晚上挖坑赢了钱?”
   “没有。”马龙的脸上充满了秋天般丰硕厚实的阳光。
   “要不就交桃花运了。”
   马龙舔了一下嘴唇,一口无法抑制的口水在舌尖上射了出来,嘴豁口里湿漉漉的。他脸上的表情怪怪的充满了色情的基调,但没有表态。没有表态,按一般的情况就算是默认了。我搞不清他发了财还是交了桃花运,就干脆另找话题。
   说话间,马龙带着我出了乡政府大院。
   月亮已露出半张脸缓缓动着,你走着它也走着,你停着它也停着,夜晚的降临顺其自然。前面是一片白杨林,一边沐浴着月光,一边蒙着阴影,神秘而绮丽。一条小河发出幽亮的光泽来,哗哗哗哗的水声扑面而来,有几声夜莺一掠而过,有几只落队的孤羊咩咩地叫了。身上不免凉生生的,我掖了一下衣襟加快了行进的步子。有风吹来,细微,急促。细细体验,一点也感觉不出城里的文化人坐在写字楼里写农村的那种诗意和景象,只觉得肠胃里需要实实在在的东西,五谷杂粮都行,哪怕有一杯热水也十分满意。文化人真能想象,简直就是瞎编乱造,真正有那么好的诗意和景象,早让城里的房地产商人霸光了,早没有乡下人的住所了。
   可能是饿过了极限,想像马龙说的改善生活,全然不知道肉是什么味道的。只闻得下午洗抹布的龌水味儿一股一股往鼻子里钻,一丝一丝往脑子里渗,做了几次呕吐状,却啥都没有。忽而又想起华秘书让王丽泼了一身脏水时狼狈不堪的惨相,有点好笑,不免“哧哧”笑出声来。
   “笑啥?”
   “啥也不笑。”
   “啥也不笑你笑啥?”
   “笑你头。”
   马龙不知啥时刮净了他的那张瘦脸,月光下头发也是湿的,幽幽的,泛着几抹光,头发也好像刚刚修理过。
   “头咋啦?不好看吗?”
   马龙下意识地捋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怕我无话找话节外生枝,揭穿了他的心迹和不可告人的动机,不说话,勾着头一门心思往前走。他蛮劲十足,脚下生风,有几次将我甩在后面,好像心里有意外的好事儿,好像前面有一顿丰盛的晚餐等着他去享用。
   我说:“马干,华秘书和王丽白天的事你看见了吗?”
   “见了。”
   “他们是为啥?”
   “想听?”
   “想听。”
   “很简单。一个想日,一个不让日。”
   “你也不是一样的吗?”
   “我那是嘴上的功夫,真让我日,我有十足的贼心,没有那个贼胆。”
   “为啥?花儿里不是说你有个天大的胆子,我有个缸壮的捻子,人家女人有那个意思,你咋不敢?”
   “谁说女人有那个意思,你以为女人的意思都是真的?别看那嗲声嗲气的,那是糖衣炮弹,你知道吗?女人从来不会让男人白日的。要么她真心喜欢你,要么就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你没见王丽骂华秘书时在自己的下身上狠狠拍打吗,真可怕。”
   我无语,我俩对女人的看法差别太大。
   我原本是想找点乐趣的,哪怕是一个低级趣味的黄段子,只要有一些文化和情趣地黄下去也好。没想到马龙对待男女之间的事情会是这么单刀直入,直奔主题,都用一个简洁直白的“日”来表述,我多情的神经一下没有了说女人的兴趣。
   山路真难走,曲曲弯弯的,踏进一个迭窝又上一道塄坎,眼巴巴看见村子就在前方横着,可就是走不到。这就是山路的不一样,我想,生活大致上也是这样的,许多美好的向往都十分缥缈,许多理想很多时候都化成了泡影,许多事情都没有什么定数,许多离我们很近的东西,看着唾手可得,可你一旦想得到时却十分遥远。
   我们终于到了目的地。一方不大的旱场,一付方方正正的庄廓,二扇柳木做成的门扇。门口三丈见方的平地上,一垛麦草和一些向日葵桔杆,还有一些准备晒干的芨芨草,围着一棵已经落了一大半树叶的杏树,马马虎虎的一些月光稀稀疏疏漏过来,贴在年画已经变得模糊不清的门扇上,大大方方形成一些似是而非的图案,显得有些别致和孤单。而庄墙经雨水冲刷和山风洗礼,这儿一个垭,那儿一个豁,说不定哪一天会塌下来。
   马龙谨慎地敲门,敲三下,停一下,像是一种很熟练的早就约好了的暗号,不免让人想起红色影视片中一些老练的地下工作者的形象。等了半天,不见来人开门,我说:“怕是没人。”马龙似乎胸有成竹,又不紧不急地敲了三下。
   听见有细碎的动静由远及近,“吱——扭”一声,门开了一道缝,来人伸出一颗头来向外探望,是个女的。月影中觉得女人长得不错,身材苗条,眉眼俊俏,是浅垴山地带那种典型的不打扮就漂亮的女人。一见是马龙,女人拢了一下头发,刷地敞开了门,一把攥住他的胳膊,那种熟练和亲热,简直就是公开的尕妹连手。
   “哟!是马干事,快进来。看你冻的,脸都红了……怪不得今天早上几只喜鹊在我家的白杨树上驾驾驾地叫哩,原来……”话音未落,女人刚要关门,见马龙背后的我突如其来地蹦进来,吓了一跳,很快把半截话咽在肚里,吐了一下舌头,攥住马龙胳膊的那只手像蜜蜂蜇了一下,很快缩回去,脸上露出了连惊带怕的羞涩。虽然不是光天化日,但不论怎样高明的掩饰和回避,他们心照不宣的暧昧关系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嫑怕,是我的朋友。”马龙话一出口,女人就放我进去。
   “坐吧。你也不说啥时候要来,你看,屋里收拾得不好。”
   进了屋。不知是马龙刚刚修理过的脸上焕发着异样的光彩,还是我这陌生人奇异的神色,使得这个女人用一种古怪的眼神凝视着马龙和我。显然,我的到来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灯光下,我看清了这个女人的脸。长睫毛,黑眼睛,眼睛周围有一圈淡青色,不是画了妆的那种让人一目了然的淡青色,是水到渠成天衣无缝的,一时间为“毛墩墩”这个早已失传的民间词汇,似乎找到了恰到好处的出处,并赋予了新的鲜活的生命。我佯装勾着头啥都不见,见女人诡谲地朝马龙一笑,又朝我呶了呶嘴,随后,去了厨房。他们是用眼睛和动作说话,这些我都看见了。
   我问马龙,女人叫什么名字。
   马龙说,叫白英英。
   一股菜油的香味儿徐徐飘来,我轻轻地抽动着鼻翼嗅了嗅。不一会儿,一盘“狗浇尿”油饼饼端来了,切成有棱有角的菱形块状,齐齐地码着。看上去不像是吃的,倒像是一件供人们玩赏的艺术品,让人很容易想起电视里的食品广告,既能增加人的食欲,又有艺术氛围。心想,这女人手艺不错。问了马龙,才知道这个女人是个混血儿,父亲是汉族,母亲是回族,十多年前还是姑娘时在县职业学校进修过面点制作,后来在一家饭馆打过两年工,再后来嫁了人。看来,对农村女人身份的把握我还是有些经验的。
   油饼饼冒着热腾腾的气,柔柔的,向马龙和我大大方方毫无节制地洋溢着它的热情和真诚。看一眼,就有了很旺的食欲,口水只往肚子里咽。
   女人拿了一块双手递给我:“庄稼人没啥好东西,快趁热吃,这是用死面做的,凉了就不好吃哩!”说完又去了厨房。
   说话间,见那女人的手白白净净,小巧玲珑,像一个拨了皮的洋葱,不免有了一些吃惊,暗地佩服。在农村,有的女人和面做饭,一斤面往往会有二两粘在手上、案板上,像马龙老婆就是这种女人;而眼前这个女人却不同,是那种讲究手光、案板光的女人。这是农村女人的最高标准,一个做庄稼活的女人有一双如此光洁的手,想想马龙,眼力也真不凡。
   我有点羡慕地看了看马龙,不料,马龙也正好看着我,那意思分明告诉我,看什么看,抓紧时间吃你的狗浇尿。
   油饼饼吃了,炒洋芋丝也吃了。抽了一支烟,斜靠在被褥上正在幸福地回味肠胃里舒服的感觉,似乎在云里雾里。见马龙遛下炕,他轻车熟路地抱过来一台十七寸的彩电,把盖打开来。那些电阻、电容之类,被马龙卸得东倒西歪七零八落,又是螺丝刀,又是手钳,左钳右拧,装了试听,听了又卸,一副电视机专业修理工的模样。
   我说:“这女人家庭条件不错,看十七寸的彩电哩。”
   马龙说:“这是中宣部西部电视进万家工程项目,县委宣传部给乡上下拨了五十台,我给弄的。”
   “你家里咋不弄一台让嫂子看。”
   “这你就不懂了,政府的东西给老百姓咋整都行,就是往自己家里弄不行。有一百个理由也不行。”
   “咋不行?”
   “反正乡政府的主要领导就是这个意思,事实也证明了弄不成。一旦发生上访事件,就是把天捣了个窟窿。”
   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马龙的所作所为,见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手在桌子上面一本正经捣腾着电视机,他的腿已经不听头脑的使唤,伸进那女人的裤腿间,开始在亲密的接触中心猿意马。
   问马龙毛病出在什么地方,是什么坏了,他吱吱唔唔,不做回答;再想想刚才的有关细节,挺有意思,不禁觉得脸上一阵小青年谈情说爱似的燥热,有点痒痒。又一想,看来今天晚上我是个不识时务的人,是个多余的人,把他们的好事儿给搅了,便有意走到里屋。见一女孩睡在床上,五六岁的样子,想必是这女人的。
   坐在床上,从一堆旧书中挑好的看,其中就有《人民画报》、《时装》之类,还有一些三级片光碟,忽然记起和马龙在乡上整理图书的事,不免有点好笑。马龙这小子也是个不显山露水的风流种子,华秘书要找的好杂志都让他在这里发挥作用。我装模作样看画报,心里想些与画报无关的细节。正在进入境界,听见屋外有说话声。
   “里屋那人是干啥的?”那女人吃吃地笑,“唉,问你呢!眼睛老是直勾勾盯着我干啥?”
   “想你呗。”
   “想我的啥?”
   “想你的身子。”
   “说正经的。我跟你问事呢!”显然,对我这个不速之客女人不高兴。
   “计生委的,下乡。”马龙也笑。
   “啥叫计生委?”
   “就是计划生育委员会,专管你们女人下面那个的。让你们生娃娃,或不让你们生,他们说了算。”
   “小声点,他在听呢。”女人吁了一声。
   “不要紧的,他是个好人。”
   听见女人说话的声音大了一点,好像是撒娇,嗲声嗲气的。
   “你这死鬼,咋这么长时间不来看我哩!真没良心。”
   “忙。”
   “今晚咋就不忙哩?你说,我哪儿不好?”
   “不,不,你好。”
   “那为啥?我又不叫你跟嫂子打离婚,想我的时候,就悄悄来,别带人,就我俩。”
   “要说离,我还真他妈的想离,可我是国家干部,组织上考察几回了,干打雷不下雨,说是要提拔当副乡长,总是不来真的,在这节骨眼上还要注意点影响
  嘛!你说是不?”
   “我管你组织不组织乡长不乡长的,我看的是你的人,你想来就来呗。”
   “那不行,最近我确实忙。”
   “今晚上你又带着不认识的人,咋办?”
   马龙赶忙捂住了女人的口,女人想撒娇,但在这非常时候似乎还能听马龙的话,不愧是一对儿真正的连手儿。
   良久,听见女人走动的声音,赶忙佯装看书。静静地等了一会儿,没有了动静。想象马龙跟那女人八成有了实质性的进展,我轻轻掀起门帘偷看了一下,马龙勾着头不停地捣腾电视,女人站在马龙旁边,肚皮贴着马龙的背,口里的热气让马龙痒痒的,腰里虚虚的,马龙抬起头,女人又把身子贴紧了一些,神情十分暧昧。我所想的那种事情并没有发生,甚至那女人把自己的情感收敛得没有一点痕迹。人家女人是什么修养,人家马龙又是什么德性,我为自己荒诞不经的想象感到羞耻。
   过了片刻,听马龙说要走。赶忙走出里屋,见马龙已站在院里张望一片晴朗如洗的天空,那女人朝我淡淡一笑,极有涵养,全然不像山里女人。临走时女人送给马龙一双绣了梅花的鞋垫,鞋垫上绣了四个“寒梅绽放”的字。见我眼巴巴盯着她的作品,有点不好意思,马龙向女人呶了一下嘴,她轻盈地跪上炕沿,露着饱满的屁股和腰里的白肉,一亮一闪的,马龙的目光一下直了,见我看着他的举动,他赶紧把目光收了回去。
   女人从炕柜里大大方方取出一双绣了兰花的鞋垫,还有一双是绣了牡丹的,她在灯光下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没有发现什么破绽,便有礼有节地说:“山里女人,做得不好,你嫑笑话。”
   我知道她是用数量上的优势,在我面前有意冲淡她跟马龙不寻常的关系,便极有涵养地说:“谢谢嫂子。”
   “不谢,他马龙想要两双,我还没心肠给哩!快过冬了,等下次来时我绣一双厚的。”
   马龙在一旁鬼鬼地笑了一下,女人也心照不宣地回敬了一个饱满的笑,她的笑充满了柔情蜜意,让马龙的脸一下变得生动活泛起来,像一个不胜酒力的人喝多了烧酒。我看了一眼马龙,马龙赶紧收敛了表情,脸上还留着一些没有收拾干净的尴尬。其实,他不应该这样,这么好的女人,该咋的就咋的,提拔来提拔去,不就是个副科吗,干吗如此夹着尾巴做人,多累呀!
   半牙儿月亮高高地浮在树木之上很远的地方,月光清清纯纯的,把夜里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星星们懒散而无力地眨着眼。夜极静。
   我知道今天晚上我不该来,我是彻头彻尾搅了马龙的好事儿,拿了鞋垫便知趣地走了出来。
   我走出门道时,听见马龙也走在我的身后,女人急忙走到马龙跟前,把装了“狗浇尿”的一个塑料袋塞给了马龙,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你走呀?”
   “嗯。”
   “下次可要一个人来!”
   “嗯。”
   “太迟了,山路不好走。”
   “出了村就好走了。你回吧。”
   说时,黑暗中马龙一把捏住了女人胖乎乎的手,女人没有什么不习惯不自在,她满足地笑了一下说:“那,我回了。”
   说是要回,可她的手一点也没有从马龙手里抽回去的意思。有好几回马龙把她的手抓得她在心里叫起疼来,模模糊糊的,她渴望着更强烈,更隐秘,也更纵深的东西,她的语言和举动都在给马龙一种明白无误的暗示,让他留下来。但马龙主动放开了手。
   沿着曲曲折折的山路走出了村口,回头望时,一道坦平的土垣豁然在眼前毫无保留地舒展开来,夜色中,码在地里的麦捆和阴坡地里还没有开镰的小麦,在静默的天宇里听不见一点儿响声,满目皆是一种朦胧的空旷和宁静的致远。
   月亮又升高了一些,简直就是挂在空中的一牙儿银色的镰刀,山里的景色出现了一种我从未感受过的层次和意境。背着月光的地方,是黑幽幽的朦胧和神秘,想了很久也无法用理性的词汇来描述,顺着月光的那些高高矮矮、大小不等的庄廓,门口蘑菇状的麦草垛,拴着的毛驴和我分不清应该叫驴骡还是叫马骡的牲口,房顶上幽黑的牛粪块和柴禾,庭院里梁头上鼓鼓囊囊架着的旱烟叶子、屋柱上挂着的蒜辫和玉米棒子,这些农事和景象,顿时都被染上了一层银灰色的似是而非的幽幽的光泽,照得似乎有了一种水一样的声音,一切都在这夜色里有了生机。这几乎是我想象中的乡村,往往只能在夜间出现。
   我转过身来问马龙:“修好啦?”
   “一个电阻坏了,没法修。”
   “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你见到了什么?”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没有就好。”
   “是相好?”我问马龙。
   “就算是吧!”
   “她男人知道你们的事不?”
   “男人前年死了,是煤矿工人。”
   “你打算离婚,再娶她,是吗?”
   “还没有认真想过。”
   “我看这个女人不错,你们是属于哪种相好,睡过觉吗?”
   “没有,绝对没有,你想到哪里去了。”马龙一脸的深沉,他的道貌岸然让我倒有些无所适从,但我知道深沉背后的真实面孔,他绝对不会说他跟这个女人怎么怎么了。
   “又在忽悠我了,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呀,看你们那热乎劲儿,八成干过那种事。”
   “骗你不是人!这女人很要强,亲近时热情得让人无法抑制,等你动心了,又不来真格的,那种事儿从来没有干过,干了不是人。”片刻,马龙极认真地说:“唉,今晚的事儿不要张扬,就当啥也没看见,啊?!”
   “本来就啥也没发生嘛!要我看,这种事要在媒体上大张旗鼓地张扬。你又是送报刊又是修电视又是送温暖,是‘三农’服务的典范,是亲民、爱民的好干部,组织上早该关注这样的典型了。‘三个代表’不是要代表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吗,你确实做到了。”我回答得极圆满。看看马龙,对我极放心的样子,心里便踏实了许多。如今的社会一个人能对你踏实相处,那是一件十分不简单的事情,简直比凡人当神仙还难。
   马龙也真有福分。家里养着个女人,外头还想着个想他的女人,而且还相当不错。静静地走了一会儿,看看天色,晴晴的,月光也似乎分外皎洁,把远山弄的朦朦胧胧,把近水照的清清楚楚,心情也是平平静静的。此时,几只鸟儿从幽深的林子里不假思索地穿了出来,也许错误地把夜晚当成了白天。夜格外宁静,我听见了哗哗哗哗流水的声音,我还听见树林里落叶的声音,杨树叶子落下时,发出干枯的碰撞声,柳树叶子落下时,几乎没有声音就落地了。看来,在许多年前的唐人和宋人的眼里就有过这样的许多个夜晚,才使他们有了写诗作文的好心境,要不咋能弄出如此多的千古绝唱,让我们望尘莫及。
   我抬头望一眼路旁的情景,不免自命不凡地默念了两句诗文:“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一路信步走下去,山脚下或零散或集中的村舍,正把银灰色的寂静缓缓地释放出来;树林里,一只夜莺在叫,像一个女人在一年一度的“花儿”会上唱少年,从容而沉静,唱的是一种境界,而不是欲望。
  
  七
  
   秋天的景色越来越深,山野一天天变得远了,变得瘦了,空旷的天空万里无云。在这个收获五谷杂粮的季节,到处都鼓张着人们雄心勃勃的欲望,到处飘荡着庄稼人扬起的麦衣。纷纷扬扬,漫天漫地,从浅山、浅半山一直飘到垴山,从中秋一直飘到深冬,收获的过程特别漫长。晚上睡在乡政府的客房里已经有了些寒冷,我是小姐的身子丫环的命,夜里总要醒来一次,我不得不把棉衣盖在被子上御寒,我不安稳的睡觉习惯有好几次把棉衣弄到地下。
   在乡政府呆了好几天,总觉着无事可干,找了好几回马龙,一次也不在。问王丽,说是马龙最近似乎分外地忙,这几日也不知从哪里弄了一辆两个排气筒的二手摩托车,常往县上瞎跑,也不知忙什么,出出进进响了一乡政府院子。明年就是又一轮换届选举,或许县上有大的人事变动。有小道消息说,明年春天的换届要提前,所有的人都拨着各自的算盘珠儿。王丽把话说到这里就没了下文,她像一个饿死鬼一样没命地嗑她的葵花子,她似乎对嗑葵花子情有独钟,嗑得让我有点心烦意乱。
   我开始注意马龙。种种迹象表明马龙在争取一个职位,但他做得不太干净。听马家湾的村支书说,马龙从他手里用2000块钱弄走了一张雪白的狐狸皮,还托人弄了一包冬虫草,少说也有半斤,是装在一个好看的玻璃瓶里的,成色和个儿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看来,马龙这次花了血本,要做一次旷世的大动作了,也不知运气如何。总之,有关马龙要提拔的传闻渐渐多了起来,也一天天变得真实可靠,连张青那里也不是什么秘密。本来我是要找马龙去打猎的,在这节骨眼上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几天过去,还是无事可干。忽一日,见华秘书颠着肚皮笑嘻嘻地来找我,说是要我写个乡政府年终工作总结。来乡政府快十天了,头一回见华秘书这般热情,让我受宠若惊之际,不免有点淡淡的悲凉。我朝椅子倾了倾后背点燃了一支烟,不知是甜是酸是辣是涩,一种异样的滋味横冲直撞。
   我说:“乡里的东西不是你和马干写吗?”
   华秘书说:“他最近忙,我也脱不开身,有劳你了。”
   “我能行?”
   “行。”
   我无可奈何地做一下平心静气状,表情尽量平和,问如何写。但天知道给予华秘书的是什么印象。
   “不难。计划生育的,乡镇企业的,党建工作的,土地管理的,扶贫开发的,劳务输出的……各种资料应有尽有。看看上年的总结,把格式套进去,照着模式把今年的数据套进去,再把今年的政治形势套进去,结尾把上面的文件套进去就行。调子尽量要高,成绩尽量要多。大凡总结嘛,就是工作成绩,这你知道,写总结就是个套的学问,十个会写的,不如一个会套的。另外,字要工整,要不打字员把字都整错了。有什么要求就喊小张好了。”
   华秘书接连说了几个“套”,不知道是什么套什么。我嘴上不说,心里早就厌透了。我又不是来乡里挂职的,咋这般使用我?这哪里是帮帮忙,分明是给我安排任务。看来华秘书也太不负责任了,我刚来乡里这么多天,云里雾里的哪能胜任这么大的重任,华秘书也简直太抬举我了。
   一扭头,果真见张青微笑着站在一旁。细瞧一睐眼,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不是笑给我的,又有了一点悲凉。
   进了办公室,细细地翻阅一些材料,果真有各种总结。有的封面有文头纸,有的干脆就是随便的公文纸,不过十有八九不是墨香的。一种发霉的味儿四面八方向我的鼻孔里无孔不入地钻,我似乎沉浸在一种各种发霉味儿的四面楚歌中。那些薄厚不一质地有别的纸张齐齐地摞在一起,好的懒的都成了一路货色,像一沓子草纸,静静地沉着,沾沾自喜地等待我一张一张翻拣。有几处已经让虫蛀了,千疮百孔的面容要不是我这个落难秀才的拭弄,怕是这一年暗无天日无人问津,永远让它无法体验到人间冷暖。
   我四平八稳地坐在椅子上,品尝当一回秘书的滋味。我坐直了身子,不慌不忙点了一支烟,慢慢铺开各种总结,一一过目,觉得没有一个是不高调的,甚至是伟大的。陌生,枯燥,除一些数据,尽是些拔得特别高的老话大话套话,跟中央、省上的材料几乎是一个母亲生出来的双胞胎,似乎跟乡里、村里的事情特别遥远。我怀疑人们的思维在某一个特定时期集体进行过一次大规模的休克,又在某一个特定时期进行过高科技克隆。我发现我们的教育在多方面的投资是重复的,浪费的。别的不说,就说文秘,中学毕业完全胜任了,可奇怪的是汉语系的本科生和研究生找不到这样的一份工作。翻着翻着,像一个精打细算的农村女人捋着一大堆破烂不堪花花绿绿大小不一的布碎片,没有一点情绪。再看小张,早已不见踪影,苦笑着摇摇头,独自慨叹。
   王丽轻盈地走来了,站在门口。我要感谢王丽,她虽然是个泼妇,可总是在我泼烦的时候她像情人一样出现在我的面前,让我做出一些果断的选择,让我在痛苦中得到意想不到的轻松。抬头看,她似乎向我微笑,柔滋滋娇滴滴的,像闷热时的一丝凉风,拂面扑来,心里不免心花怒放,突然有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遇到这样无奈的事情还不如看女人或者干脆看风景。刚想打招呼,她抢先问:
   “忙啥哩?”
   “写总结。”
   “哟,你也啥时候学会舔华秘书的尻子了?”
   “你咋这般说话哩!”
   “开个玩笑。”
   我舔他尻子干什么?有蜜还是有糖?心里觉得一阵冤屈,肚子里顷刻间像充满了气的轮胎,忽哧忽哧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火气直往嗓眼上涌。我将手里拿的一沓子纸愤愤一扔,怏怏地走出去。听见王丽“咯咯”地笑,挺美,全然不像前几天的样子。看来,她是反对我给华秘书帮忙的。
   我说:“你跟华秘书那天怎么了?”
   她说:“那老东西不是人!”说时脸一红走开了。
   我知道我又犯了一个十分低级的错误,甚至我怀疑自己还没有学会在公开场合怎样说话。我开始抱怨我的中学和大学时代的老师在课堂上海阔天空讲的那些自以为是自命不凡的理论,怎么跟我面临的真实社会格格不入。但我时刻鼓励着自己,成绩是考出来的,学问是悟出来的,钱是一分一分挣出来的,一切都会在实践中进步和提高。
   闷在屋里越想越不是滋味,那些千篇一律同一个模式的各种材料,像一张丑陋女人的面孔,脸上长满了花椒刺一样的东西,没有一点向往和激动。别人下乡逞威风,陪同有陪同,秘书有秘书,可我算个什么东西,到处热脸贴个冷尻子,刚才又把这样温馨的女人得罪了。愤然间,稀里哗啦搅乱了那些材料,决定明天无论如何下村。
   本来这次下乡是下到村里去的,原则上是让我在一个村里挂副村长,可华秘书迟迟不给安排。可能是没有准备好让我下到哪个村里,怕出了漏洞不好给头头们交待。其实,我的工作经历和能力不是那种捅漏洞的人,最多也就是像棋盘上的一个小卒推一下走一步,不推不走,或者就是一些意想不到的失误,我绝对不会无事生非,有意添乱。我决定无论如何,明天要下去,再不下去会把我这个正常人弄疯的。待我临走时,到乡政府食堂结账,那位势利的小张,明明白白地坑了我一下,多算了我伍圆陆角伙食费不说,还将我热情的微笑,以冷眼回敬。真是个不识货的东西。
   我说:“你最好再算一遍。不对。”
   “就这样算,还让了你两元钱。”
   一打听,才知道乡政府的食堂是给他承包了的。这就是说,每一个吃饭的人都跟他有一种商业关系,而不是服务和被服务的关系。难怪乡政府那天杀羊时他如此卖力气,原来都是为了头器和下水。
   其实,这不存在让不让的问题,是多少就多少,吃馒头心中有数,我不至于傻到连数字都不知道的程度。我已经过了冲动的年龄,倒回上五年,我非像武二郎拧起潘金莲那样,拧一下这小东西不可。都是念书把我念成了这个样子,还在上高中的时候,我的表情、言行是个十足的混混,有好多日子我也为我是一个混混而沾沾自喜。镇上的人们打老远看见我就看见了一个痞子或流氓,他们不是怕我身高马大,而是怕我蛮不讲理,我在街上的随便一个摊位上拿着什么吃什么都不给钱,我怕过谁?可四年大学念完,我怕别人别人不怕我了。野蛮有时会稀里糊涂地征服文明,这是被历史反复证明了的,我发现历史上的每一个王朝都被一群野蛮的农民摧毁了。可是,老祖宗教导我们说,惹不起,躲得起,三十六计走为上。我默念了一遍祖先的经典,刚劲有力地走开去。
   天色不早,太阳就要落山。眺望远处,山顶没有云,没有晚霞,也不见人们常说的长河落日炊烟袅袅的那种刻骨铭心的景象。裸露的山峦披上了厚重沉郁的黛青色,晚归的羊们,从山坡上疯狂而下,朝着旱场堆放的几垛干草和玉米桔杆,轰轰烈烈,浩浩荡荡,蜂拥而上,更聪明一些的羊直接冲向那些码着的麦捆,等农民手里的叉扬摔过来时,它们狠狠叨了一口可口的食物惊慌而逃。
   空气里有点湿润,这里略有一些夜潮,太阳一落山,气温很快就下降,大地上落下来一层霜。村路上飞起的尘土向上翻卷出一个不太高的高度,很快就皮软了,看来再往高处飞就显得底气不足了。乡政府大院的花池里,几棵光秃秃的向日葵桔杆过早地枯萎了,缠绕在桔杆上的豆荚秧和牵牛藤有气无力挣扎着,无畏的精神可敬可佩。寒意迎面扑来,屋里很冷,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也许是我去村里挂职前在乡政府的最后一个夜晚。
   这一夜,我梦见一些陌生的男人和女人穿着古怪的衣服在跳一种陌生的舞蹈,他们的面孔似天外来客。我想热情洋溢地加入人群里,可他们用各种行为和方式拒绝我的自作多情,我屁颠屁颠地跟在一个族长模样的人后面巴结他,他怎么也不理我,好像我是个另类。我木然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弱智一样的智慧终于黔驴技穷。(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李明华,1964年出生于青海乐都县湟水河畔,1982年发表习作。鲁迅文学院第十三期中青年作家高级研究班学员,中国散文诗学会会员,青海省作协主席团委员,乐都县文联主席、《柳湾》文学季刊主编。散文《抱愧“花儿”》、《亲近柳湾》、《女人二题》曾获省部级文学奖,长篇小说《夜》纳入农家书屋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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