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灵魂和活着的人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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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村这个名字是从鬼开始的。
  但鬼可不是从鬼村才有。
  大约一个多世纪以前,那时还没有鬼村,可鬼的传说到处都是,好像满世界都是鬼,抑或除了人就是鬼,或者鬼就是人,人就是鬼。就这样,有了鬼村的老祖宗,是人,不是鬼。
  鬼是人造的,人也是鬼造的。
  他肩挑一副担子,担子上悠着一对油桶,脚上穿过百多双草鞋,十几里地烂一双。肩上挑的担子,那桶里装的是香油,也不是油,是几吊钱,是钱换来的粮食,是人的命。
  他是一个卖油郎。
  连年的饥荒,人瘦成了麻秆,走路一摇三晃,挑着担子晃六晃,脚底下踩了棉花,可并不取暖,也不保护草鞋,该坏还是坏,飘忽若仙,倒别有一番风趣,只是别当了路边的倒毙。
  赋税多如麻,徭役多如蝗,家派、私派、鬼派、神仙派,名目繁多,一年辛辛苦苦,汗珠子蒸发了,白流,或者变成了白玉黄玉似的珠子,流进官家,鬼家、财主家的粮仓,自己只得一两成。人要吃饭,娘要改嫁,天这么大,地这么广,太阳这么冷,月亮这么黑,苦无活路,老祖宗挑起了油担子,挑起了几张口,挑起了一家人的命,走街串户,总穿新草鞋,却磨烂了脚底板。
  一日傍晚,晃到这里,西天一抹红,像死人的血,抹到山尖上,山像死的,抹到平原上,平原像死的,路早已直挺挺地躺下,没有一点喘息。
  人却腾云驾雾,早已没了精神。
  刚要转身,却发现不远处楼台亭阁,人声嘈杂,像是个热闹去处。突然直起了腰。
  有心想多卖个几文钱,挑着桶,脚踩着棉花云,口大张着向人声嘈杂处赶去。
  路好像有了喘息,任你踩,任你量,怕你不走,担心你不去。撩起点黄尘给你当祥云。
  赶到这里,汗早没了,变成了盐珠子,挂在脸上,用手抹抹,放在嘴里舔舔,人穷,盐也舍不得。
  倒是个好地方,卖油卖了一年,头一次开眼界。
  中间一条大路,四通八达,路两旁,到处是门脸儿,鬼脸儿,挂着旗,扛着匾。杂耍的,筋斗把式,围着人看,唱戏的,油头粉面,阵阵喝彩。喝茶的,闲唠嗑,天南地北。吃饭的,吆五喝六,恨不能把银子都掏出来。做买卖的,扯着脖子,手忙脚乱。整条大街,人头攒动。
  可却像下了场大雾,天朦胧,地朦胧,月亮朦胧,人也朦胧,透着一股森冷气。像罩了一层纱,看不真切。
  顾不得许多,几张嘴等着,几条命还喘着气,挑了一个街口,放下担子,拉起破锣嗓子,吆喝起卖油。
  生意从来没有这么好过。也从来没有这么走过运。漏斗碰油碗,就是不响,铜钱砸铜钱,没有声息。可人挤人,人挨人,两桶香油,直卖了一夜。自己也奇怪,鬼使神差。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直到鸡叫,才发现油桶空了,倒不出一滴。站了一夜,吆喝了一夜,嗓子更破了,气不匀了,脚底像踩了弹簧弓子,真累了,坐下歇歇。这时,天色微明,抬眼,突然发现,楼台亭阁不见了,宽宽的街道不见了,更不要说门脸儿、鬼脸、人面。大雾消散了,月亮不再朦胧,早掉下去了,星星也早死光了。只剩下东天一抹白,衬着黎明前的黑暗,白得瘆人。觉得好生奇怪,怎么抬眼间倏忽不见,收拾得这么快,连房子,连路都收拾走了。
  心里开始诧异,再一低头,浑身的汗毛孔一下子张开,挤出无数滴冷汗,原来自己歇脚的地方竟是一个光秃秃的坟头。再看口袋里收来的油钱,收来的命,黄灿灿的铜板竟然都变成了白花花纸钱。
  心开始哆嗦,抽搐得在胸腔里乱躲乱藏,腿也打颤、骨头也软。放眼一望,天明了,惨白的天光,笼罩着一片坟圈子,每个坟头上都撒着他卖的香油。
  尽管腿肚子转筋,可不会倒着跑,抽搐的心想扔下这五脏六腑,胳膊腿,脑袋先跑,可惜蹿不出去,只好带着腿,撒丫子就蹽。
  跑出老远,腿软,心软,骨头软,一下子化在地上。可终于不相信。买卖人穷,舍不得白扔掉一副挑子两个桶。
  长运了一口气,心又回到了左胸腔,地也硬了,消失殆尽的胆又跑了回来,鼓足勇气,转身跑回去。果然是一片乱葬岗子。挑起空桶,不敢久留。颠出坟圈子,却发现乱葬岗子下面,一片好景致。太阳才从东方地平线上冒出一点头,像一块烧红的铁,红红的,溶溶的,没有一点杂质。烧红了头顶的一片云,像火。乱葬岗子下面,一马平川,几个水塘,像珠子,像宝石,水草丰茂。太阳突然一下子跳出地平线,火从天上烧到了地上,整个平川像燃起了一场大火。草是火的颜色,水塘是火的颜色,连他自己也变成了一团火。融进了这火的天地。走到平川地,捏起一把土,滴了三滴油,筷子插上也能发芽。卖油郎家住在离此地百十里的半山上,连年饥荒,赋役过重,加上水土流失,人穷,水拦不住,土留不住,饿殍遍地,口不再张,当了饿鬼,到阴间也是讨饭。活着的,也只是喘气,睁着一双呆得像木头似的鱼眼,挨过了今天,没有了明天。一个月后卖油郎带了自己的婆娘,和几张排成一溜儿像阶梯似的步步高的半大口,来到离乱葬岗子一里多地的地方。甩大泥、脱大坯、起草皮,平地盖起了房,凿井打洞,算是住了下来。过了一段时间,一个张姓同乡,来投靠卖油郎,也带了自己的婆娘。看到这个好去处,心跳一百五,合不拢嘴。于是,在离卖油郎将近二里地的地方,征了一块地,平地起炉灶,收拾起塔头、蒿草,拴住这流油的土地,种上粮食。子子孙孙,孫孙子子,繁衍至今。各发展成了百十户的村子。
  卖油郎的林姓村因鬼买油称为鬼村,离着近二里地的张姓村,因在鬼村的下方,因此,称为下鬼村。鬼村与下鬼村,祖上虽系同乡,却是世仇,没有了同乡的情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鬼村与下鬼村却是老乡见老乡,两眼叮叮当,四目相对,撞出火星子。人在人情在。鬼村与下鬼村,却是人在仇在,鬼在情不在,说不清是人是鬼,或是人,抑或是鬼。
  仇从风水先生起。不知哪一朝,哪一代,哪一年,来了一个风水先生。风水先生和族长站在乱葬岗子之上,鬼村全貌尽收眼底。太阳西坠,似乎要燃尽了。代替太阳的月亮还未升起,已有几颗亮星射出淡淡的光,闪在暗蓝色的天空。鬼村起了一层白色的暮霭,除去西天一点红,整个空气是淡蓝色的,鬼村整个被淹没在这淡蓝色的空气之中,一团团暮霭,给鬼村罩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先生看过鬼村风水,连连向鬼村族长打拱作揖,嘴里吐出的都是“恭喜,恭喜……”   族长请教:“喜从何来?”风水先生捻着下巴上的胡须,胡须没有白长,只有这时候才用得着,一锤定音。
  “鬼村实在应叫乌纱围子轿杠村。”
  族长不解。
  “看,”风水先生指着脚下那在暮霭中忽隐忽现的鬼村,“鬼村围子为圆形,似帽,南北两条大道,穿村而过,加上围子,恰似乌纱。东西两条大道,与南北两条大道村中汇齐,恰似轿杠,况且直通京城。坐轿者,富也,乌纱者,官也。故可喜可贺,鬼村必出京官。”族长大喜,与风水先生踩着淡蓝色空气悠悠然飘到村里,走在村中的大道上,果然有颤颤似在坐轿的感觉。路好像没有尽头,走起来飘飘然,不但直通京城,暮霭处,却似直通天上紫微宫。转年即让鬼村几个年轻后生参加乡试,果然有两个子弟乡试中的。然后进京参加大考。不成想,同县一位考生,在卷子上不经意写了 “道止”两个字,考官禀报皇上,圣上龙颜大怒,因“道”字为皇帝年号,“道止”岂不为“皇帝止”,故以谋反罪,满门抄斩,大开杀戒。因鬼村两位考生系同县,亦受株连,不予录取,念及同县不相识,逐回本村。
  再说下鬼村,风水先生看后也连连贺喜。因下鬼村五条道路四条呈龟腿形伸向四方,而向鬼村一条路为龟头,千年王八万年龟,故下鬼村应该叫“龟村”。子子孙孙,孙孙子子无穷尽也,人丁兴旺。另因龟头向着鬼村,会把鬼村娘肚子里的人尽数吃进下鬼村。因此,鬼村人丁不会兴旺。也果真如此,下鬼村与鬼村几乎同时建村,户数却比鬼村多了近二十户。
  一日,又来了位风水先生。因鬼村学生久不中第,书白念,汗空流,何以出京官?再加上族内拼命纳妾,人丁却日益不旺。族长疑惑,请来风水先生再看。当时,现在年近九十的老林头正穿开裆裤。风水先生来到鬼村南面乱葬岗子之上。正逢下午收工之时,太阳惨兮兮地照在鬼村之上,下鬼村的太阳却呈金秋之色。风水先生手捻腮边一撮毛,沉吟半晌,只这一会儿,他见鬼村的人们陆续走向直通京城的轿杠头,却纷纷被横穿轿杠的一条路口挡回,又见下鬼村的龟头面向鬼村,大张着口,尽吸鬼村男人的精气。族长紧着催问,风水先生才答。“鬼村出假官。”
  族长不解。风水先生说:“下鬼村在直通京城的轿杠上横切一条大道,破了鬼村的风水,故出假官。”族长以手加额,恍然大悟。
  “那人丁何以不旺?”又问。
  风水先生说:“下鬼村龟头尽吸鬼村男人之精气,故下鬼村人丁兴旺,鬼村却日衰不旺。”
  风水先生两句话,挑起鬼村与下鬼村一场好斗。
  族长结集了鬼村的全部精壮汉子,掘了横在桥杠上的大道,路倒了霉,平地被挖起了坑,积起水,留下了一汪泪。
  下鬼村的族长也一声号令,精壮汉子全部出马,冲到村头,与鬼村的人们演出了一场全武行,老林头的父亲就死在这次械斗之中。
  这一天,太阳是铅色的,沉沉的,不愿升起也不愿落下,水塘里的月亮是红色的。
  路,直通京城的路不愿飛过下鬼村,下鬼村的龟头也不愿缩回去。过了几天,鬼村的族长硬是让村里人在下鬼村的龟头上掘出一个深坑,龟头只剩了脖子,再也没有吸食鬼村男人精气的本事。从这以后,太阳变了几次颜色,月亮也红了几次。两村各有几十条汉子去乱葬岗子聚众入伙。转年饥荒,下鬼村人丁饿死过半,从此,元气大伤,人丁日渐稀少。龟没了头,断了气,再也爬不动。两村自此更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天是一个天,地是一个地,一个龟,断头龟,一个轿,没路的轿,合不到一起。过了几年,鬼村来了一个戏班子,搭台唱戏。临走时,从鬼村带走了几个后生和姑娘。过了两年,这几个后生学成之后,回到鬼村,在村子里搭起了戏台子,唱起了大戏。在戏里。他们演皇帝,演诰命夫人、包公、判官、小鬼,鬼村演鬼,至此,鬼村人才明白风水先生所言“假官”的全部含义。
  时光不倒流,年代久远了,鬼村与下鬼村的后辈人对世仇淡漠了,没有人正经往心里去。那心,活得乏,跳得累,没有工夫去装它。除了老辈人时不时想起,虽说人老心老,世仇也老了,疲惫了一辈子,紧巴了一辈子的心,却仍把世仇装在里面。人可愁得太多,心只拳头大,却装了几十年的事。年轻的后生们可已经不大记得了。
  那一年,一次斗殴,鬼村与下鬼村的人们又恢复了记忆。
  当时,老林头的孙子林石开,正是个精壮小伙,肌肉鼓胀胀的,肝火旺旺的。一日,去会票友,喝了点酒。回来晚了,晃晃的,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人晃路也晃,轻飘飘的,像飞。该月亮公公值班,可不知躲到那儿去了,星星也没有一颗,太阳又舍不得早出来。起了雾,两三尺外不见人。晕晕乎乎走迷了路,可觉得快进村了,腾云驾雾,飘得蛮舒服。忽然发现了一片亮,赶过去一看,心里高兴,不知那儿来的皮影团,正扯着幕布,在演皮影戏。也怪,这儿没有雾,只觉得冷森森,好在喝了点酒,满身燥热。林石开是唱戏的,也是个戏迷,黑压压一片人,挤个地方就看,看了看左右的人,全都面生,没有当回事儿。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村里还有好多戏友,于是,踩着雾跑回去,居然进了村,叫上了几个戏友,一起来看皮影。说来也巧,下鬼村的几个年轻后生结伴回村,也走到这里,有皮影团演皮影,看个新鲜。
  不知道看了多长时间,当屏幕上出现一个皇袍加身的皇帝时,下鬼村一个青年后生突然嬉笑说:“嘿,假官。”鬼村的后生虽说淡忘,但还记得“假官”的典故,再加上又都是戏友,听了这话,头上冒火星子。先是戗了几句,然后,手痒痒,脚痒痒。气往外挣,挣不出,就鼓捣手脚动弹,于是,双方大打出手。
  就在这一瞬,皮影团倏忽不见,原来熙熙攘攘坐了一片人,却都不见了,只剩下了鬼村与下鬼村十多个年轻后生。既然打起来了,就顾不得许多,林石开也借着酒力参加了打斗。
  打到鸡叫,林石开把一个对手按在地上,忽然发现不对。
  不知道什么时候,月亮钻出来了,惨白的月,像死人脸,月光从来没这么亮过,瘆人的白,一股森冷气。林石开发现自己的对手正躺在坟头上。
  张眼一望,心突然冷下来,热胀冷缩,想必是缩成了鸡蛋大。   只见惨白的月光,照着这乱葬岗子,坟头一个挨一个,坟都是白的,鬼村与下鬼村的十几个年轻后生身上是白的,还在坟圈子里滚打着。
  林石开撒了手,大叫了一嗓子:“别打了,你们看,这是哪儿?”后生们都住了手,抬起头,都呆傻了,每个人的脸都像这月光,惨白,不像人,是鬼。
  下鬼村一个年轻后生从地上爬起,“妈呀”一声喊,扯开腿就跑,只恨路长,腿短。
  原来,他们在乱葬岗子打了一夜。后生们吓得不敢停留,一个个把胆扔在身后,给了乱葬岗子,心跑在前头,腿跑在后头,拼了命地向村里跑去。尽管后生们都觉得诧异,不知是人见了鬼,还是鬼见了人,当作奇闻讲,可亏却是不能吃。
  早上,当火辣辣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月亮躲起来了,它要准备一个白天,然后变成红色。被世仇激愤了的农民,一个个脸比太阳红,心比太阳热,高举着愤怒,涌向鬼村与下鬼村的交接处。要不是绿脸的公社干部赶到,鬼村与下鬼村的农民,又会有一场让水塘里的月亮高兴的生死搏斗。回来后,林石开跟父亲林玉玺讲起坟圈子里的皮影戏,林玉玺嘿嘿一笑。
  “不怪哩,要不咋叫鬼村哩,我前天从村外回来,碰上了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多生人,穿的衣服都一样,都在那儿掘地。进了村,才回过味儿来,那是乱葬岗子。”林石开听了,不容你不信。可又觉得,说不清,道不白,不知道是人,是鬼。怀疑自己也是鬼。
  “特殊年代”,鬼村与下鬼村都是誓死保卫,却自然分成了两派。这一阵,太阳整日整日地罩在鬼村与下鬼村的天空上,红红的,红得发紫,像是熟透了。
  照透了鬼村和下鬼村的房屋,街道,土地,连油绿油绿的庄稼,也变成了红色,人也是红的,从外红到心。心里红的萝卜却是绿皮红心,非得切开才能看见。
  鬼村人多,地多,地富反坏比下鬼村多,自然成了反革命的土围子。地富反坏的心是黑的,在太阳光下照出来却俨然是红的,为了区别,每人戴了一个牌子在心口部位,于是,他们身上却多了一块阴影。
  下鬼村人要揪斗鬼村的牛鬼蛇神。这一点,鬼村人明白,真要把自己本族内的地富反坏交到下鬼村造反派的手里,鬼村只有多死几口子人,乱葬岗子多添几座坟,又多几个鬼来作祟。鬼村不交人,下鬼村下了最后通牒:“不交人,就攻打反革命的土围子。”
  鬼村人心眼死,就是不交人。于是,下鬼村的人们集结了,以龟脖子为基点,民兵们端上了枪,农民们抄起了扁担、锹、镐,沿着鬼村的两根轿杠向鬼村冲来。鬼村也集合了人,严阵以待。下鬼村的人们几种仇恨交织在一起,拧成了一根麻花。他们的心在剧烈地跳动,血在奔流,像要不安于这区区躯体,不受这躯体和血管的桎梏,要打破这束缚它们的枷锁,投身到这火一样的斗争中去。
  当他们快要冲进鬼村的时候,不知道谁喊了一句:“打!”
  鬼村一个大队的民兵,老式步枪七点六二,每人五发子弹,一挺机关枪,一梭子,两把冲锋枪,各五十发子弹。一声令下,子弹泼水般、炒豆般、爆竹般向下鬼村的人们倾泻而去。从来没有见过这个阵势的农民,被热血沸腾了的下鬼村的农民,一下子像雀儿炸了窝,不知道躲,不知道藏,转身就飞,扭头就跑。
  跑得飞快,大概有十多個打破了世界百米纪录。可子弹更快。下鬼村的农民倒下了一片。鲜血流了出来,在太阳光的照耀下,失去了颜色,变得像水,流向水塘,渗进土地。它们终于挣脱了这身躯的束缚,血管的桎梏,自由了,人也自由了,不再在这片土地徜徉。去领略活人想领略却不能领略的另一个世界的风光。
  太阳更红了,只是脸上多了几个黑点,许是下鬼村人流的血溅到了它的脸上,不知道起了什么化学反应,变成了黑色。也许是原来就有,只因为光太耀眼,不曾注意,看不见罢了。林石开当时也是基干民兵,手里拿着枪,无奈手不争气,扣不动扳机,趁大家打得热乎、扛上枪,溜了。事后一检查,除了林石开的五发子弹因为手不听使唤侥幸存活以外,其他鬼村民兵的子弹一发不剩,如数的送给了下鬼村的人们。
  这一次,下鬼村死了十几口子精壮汉子,乱葬岗子从存在起,就不断地招兵买马,这一次,算是壮大了队伍。查不出谁喊的“打”,只好逮捕了鬼村的头和民兵队长。林石开被爷爷称成了“孬种”。鬼村所有参加护村的人联名出来做保,甚至要集体陪他们去坐大牢。下鬼村可是不依不饶,为了平息民愤,防止事态进一步闹大,县里枪毙了鬼村的头和民兵队长。乱葬岗子又多了两个冤鬼,想必是到了那里,还是要和下鬼村的鬼打个你死我活。可是,对红了眼的人来说,再死一次又算什么?反正已经死了。下鬼村的人觉得不上算,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一次,当林石开的父亲林玉玺不经意走进了下鬼村的地界,一个十几岁的学生娃,他父亲死在了鬼村的枪弹之下,正颤颤悠悠地挑着两桶水从村边走过。看见了林玉玺,放下水桶,抄起扁担,冲到林玉玺跟前,一个横打,林玉玺趴在地上,就此成了跛子。鬼村人背回了林玉玺,又要起事,林石开死劝活劝,把众人都劝了回去。不是林石开不想报仇,那是自己的父亲。他经常带戏班子去五县八村演戏,经的多,见的也广,外面的世界大了。他也知道鬼村与下鬼村的世仇,自己的太爷就死在下鬼村人的手里,如今亲父亲又被下鬼村的人打断了腿,人心是肉长的,林石开何尝不心疼,可那个学生娃呢,死了父亲。生与死毕竟隔着一条沟。那次林石开没有开枪,不是胆小,实在是怕欠债,打死了别人,自己一生不得安宁。啥事总得有个头,鬼村与下鬼村这么打下去,何时是个头?同在一片土地上,吃这块土地,喝这块土地,长在这块土地上,为啥不能平心静气,和气生财。百十年了,低头不见,抬头却都像见了鬼,做鬼的还少吗?他知道,父亲的事,只要他一应,两村又要开战。他好歹总算把人们头上的火浇灭了,可炭火还在。林石开的爷爷,老林头看着孙子这个孬样,气得涨红了脸,脸色比天上的太阳还要紫,哆哆哆嗦走到孙子的面前,脸色又变得煞白,像活鬼脱生,手指着嗓子眼,说不出,道不出,话卡了脖子,恨在心里,指着喉结的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一个嘴巴子下去,差点让阴阳先生林石门给拘了去。嘴巴打得有水平,打完,老林头竟像木陀螺似的原地转了几圈。一股冷森气在屋里骤然而起,老林头衣服的下摆飘起来,像跳光腿舞的女人的小裙子,窗户纸哗哗作响。林石开毛了,想扶住爷爷,老林头眼睛死死地盯住林石开,看得他头发根陡然乍起,直直的,像刺猬的毛。在乱葬岗子也没吓成这样。醒过味儿来,老林头突然眼睛翻白,身子向后倒去。林石开眼里滚出了几滴金贵的男人的眼泪,老林头没气了。老林头是村里活着的人辈分最大,年龄也最长的人,全村人都来吊孝。出殡这一天,林石开给爷爷穿好了寿衣,装进了棺材。八个本族的年轻后生抬着棺材,向乱葬岗子走去。   鬼村和下鬼村别看是世仇,可村里死了人,却都葬在这乱葬岗子上,这里,躺着许多两村的老祖宗中祖宗小祖宗。出殡的时候,正是下午。太阳精精神神地照着鬼村与下鬼村,照亮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直通乱葬岗子的路两旁的庄稼都垂下了头,树木却依然挺拔。村头几棵老树的枝头上,许多小树枝,胡乱地堆了几个老鸹窝,喜鹊窝。喜鹊在枝头上喜兴地叫着,老鸹的嘴却像被胶布粘住了,一声不吭,站在枝头,站在篱笆上,睁着一对漠视的眼睛,呆呆地望着送葬的人们。路,越走越长,好像没有尽头,几个小伙子,累得压弯了腰。送葬的人也越来越多,抬起头,却尽是些不相识的面孔,一个个表情呆若木鸡。一个送葬的小孩子突然发现了点什么,原来,在精精神神的太阳光的照射下,送葬的人们,这走向死亡的坟墓的人们,每一个人都没有了影子。这引起了一阵骚动,可放眼看去,树木、庄稼、房屋、篱笆、牲口、落在篱笆上的乌鸦,一切一切都失去了影子。太阳依然光灿灿的。可既然世间一切眼睛可及的东西都是这样,这就不是怪事。于是,人们仍默默地向坟地走去。终于走进了坟圈子,八个小伙子在坑边放下了棺材。四周突然阴暗下来,太阳不见了,只剩下了一个亮亮的光环,射出冷冷的光。暮气在坟地里升起,让人感觉到阴冷。
  有人点起了花圈、纸钱。
  该下葬了,跛着腿的林玉玺站在棺材的一侧,林石开搀着跛腿的爹。
  要钉棺木了,林石开右手拿了把大号锤子,左手捏了几个大的八寸钉。
  要最后掀开棺盖看一眼,两个小伙子去掀棺材盖,坟地里,突然刮起了一股旋风,卷起了纸灰,卷起了未烧尽的纸钱和几片枯叶败草。
  纸灰迷了林玉玺和林石开的双眼,两个人伸手揉眼睛,却突然听到送葬的人们一声惊呼。
  睁开迷了的双眼,林玉玺和林石开发现,人们都半张着嘴,盯着棺木,脸上一副惊惧的神色,掀棺盖的两个小伙子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再看,半开的棺木里,随着旋风的起落,老林头正挣扎着要坐起。两个开棺木盖的小伙子把棺材盖搁下,同样是“妈呀”一声叫,转身就跑。只见老林头怔怔地坐起,呆呆的目光,两个深陷的眼窝,瘦瘦的被冷光照得惨白的面颊,活像个骷髅。送葬的人们炸了窝,以为是见了鬼,蜂拥着向坟圈子外跑去。乱了好一会儿,人们才惊魂未定地发现,谁也没有跑出这坟圈子。“哈哈哈”坟圈子里突然响起了一阵笑声,撞击着被吓坏了的人们的耳膜,这笑声,那么冷,那么凉,凉掉牙,冷透心,像鬼在笑,像死亡在笑。
  随着这笑声,老林头抬腿跨出棺木,向坟地外走去。人们呆了许久,直到有人发了一声喊,才如潮涌般冲出坟地。坟圈子外,依然是光灿灿,辉煌的太阳。
  老林头活了。
  过了许久,老林头才对儿子林玉玺说:
  “不该爹死啊,我记得有两个老头来找我,让我跟他们去,我去了,只觉得一路上雾气沼沼,有些发黑。走了好长好长时间,走到一个村子,进了村,又有两个老头蹲在一间房子前,看见我过来,对那两个老头说,‘你领错了。’两个老头又领着我往回走,走着走着,雾气少多了,也不那么黑了,越走越亮,结果,就过来了。”
  老林头因为死过一回,就更加受到鬼村人的敬重。
  革命大团结,鬼村与下鬼村的农民最听红太阳的话,于是,勉强团结到了一处。为此,下鬼村的人为了表示诚意,不再走横在鬼村桥杠上的路,鬼村人填平了下鬼村伸向鬼村的龟头上的坑。林石开居然拉了戏班子,到下鬼村唱了革命样板戏,自然是大受欢迎。戏里没有“假官”也就没有导火索。演出结束后,林石开很高兴,没有想到,下鬼村的人这么喜欢看戏。林石开没有敢跟爷爷讲。回来后,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老林头从里屋悄没声地闪进来。林石开恭敬地叫了声“爷爷”。
  老林头坐下,却不动筷子,一对昏花失去光泽的眼睛像锈住了似的冷冷地看看林石开。林石开知道爷爷的脾气,他准是知道了去下鬼村演戏的事。低着头吃饭,一句话不敢说。屋里光线暗暗的,却显出老林头那深陷的昏花的眼睛的亮來。重孙女林花不敢看老林头那眼睛,端着碗到门外去吃。林石开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觉得头皮发麻,心颤颤的,他怕爷爷这双眼睛。老林头看够了孙子,最后,盯着正闷着头扒拉饭的林玉玺说:“你给我管教他。”林玉玺不敢不听,拐着腿,放下饭碗,抄起腰上挂的长烟袋锅,咬着牙,闭着眼,肩膀歪着照林石开的脑袋上来了几下子。
  几个大包从林石开的头上隆起。林石开的婆娘紧着咽饭,不敢说一句话。
  老林头这才把饭碗一推,饭也不吃,径自睡觉去了。林玉玺看着爹进了里屋,看看林石开头上隆起的大包,又看看烟袋锅,好像不相信烟袋锅能在头上砸起那么大的包,又用手细细抚摸了一下,好像怕烟袋锅也被敲起了包似的。这才把烟袋锅重新插在自己的腰里。这大团结的局面没有能维持多久。一日,两个村子的头头凑在一处商量以后的革命工作,商量着就走了题。阴阳先生林石门,是林石开的本家哥哥,在村子里备受村民的看重。于是,和林石开一起,被推选进鬼村的革命领导小组。说本事,他只要往地上一躺,人事不省,就再也没有人敢动他。他拘鬼去了。醒时的第一句话,他就告诉你,周围几十里,哪个村死了人,姓甚名谁。而且,准保没错。如果对方没有死,你去调查一下,也准是刚刚得了一场大病,九死一生。有时候,他一躺就是几天,不吃不喝,小心翼翼把他抬到屋里炕上,几天以后醒来了,在这个当口,就准是外村有人升天,在送葬出殡。为此,鬼村和下鬼村的人又敬他又怕他。鬼村和下鬼村分成两派的时候,鬼村人保他,下鬼村的人整他,说下鬼村死人都是他妨的,都是他要拘人家去。研究工作归研究工作,聊天归聊天。跑题是因为大家聊起了鬼。林石门讲了一个不怕鬼的故事,而且,说是鬼村几辈前的事儿。
  “当年,林家的几个老祖,那阵还是没娶媳妇的年轻后生,晚上在一块儿打麻将,玩得差不多了,一个突然说:‘邻村有个女鬼,咱们这里谁胆大敢给背来做媳妇?’一个胆大的说,‘我敢。’‘那我们等着。’众人一块儿说。于是,这个老祖去了。到了女鬼住的地方,扒头一看,女鬼正在梳头,梳着梳着,觉得不满意,就把头摘下来,放在桌子上梳。老祖看见了,说‘嗬,脑袋还能摘下来。’   “女鬼赶紧把头安到脖子上问,‘谁?’老祖说,‘我’。
  “女鬼说,‘你敢进来吗?’
  “‘敢!’说着,老祖推开门进去了,看看女鬼说,‘长得真漂亮,给我做媳妇去吧!’
  “女鬼说:‘你敢背我走,我就当你媳妇。’
  “‘走。’老祖说着转过身,背朝女鬼。女鬼犹豫了一下,趴到老祖身上。老祖背上女鬼就走。走了一段,天快亮了,女鬼怕了,说,‘放下我。’
  “‘我才不放哩。’老祖把女鬼背得更紧。女鬼开始使劲挣,可老祖手叉得死,根本挣扎不下来。女鬼说:‘你回头看看我。’
  “老祖回过头一看,女鬼变得丑极了。
  “‘哈哈,’老祖一笑,‘丑媳妇放家里放心。’
  “女鬼没办法,就把舌头伸出一尺多长,吓唬老祖,老祖不怕,她就用舌头舔老祖的脸和脖子,老祖说:‘舔得真舒服。’
  “女鬼不说话了。老祖觉得背上的女鬼越来越沉,可他就是不撒手。天亮了,走到村子口,几个老祖正在村口等他。众人看见的,是他背了一副棺材板,到众人跟前,他一撒手,棺材板倒在地上,冒了一团火,化作一阵烟走了。”
  故事讲完了,林石门得意地说:“咋样?我们林家老祖胆大不?”
  聊天归聊天,讲故事归讲故事,可嗑瓜子嗑出个臭虫——什么人都有,下鬼村的一个头头听得入了迷,却说:“这女鬼可不在我们村。”
  另一个说:“现在是啥时候,你还宣传封建迷信。”这一上纲,班子里的头头都猛醒。于是,唇枪舌剑,搬出了老家底,旧恨新仇,不可开交。林石开左右逢源,却无奈鬼村与下鬼村的头都听不进去。从此,鬼村与下鬼村又各行其是,同在一个太阳下,却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沒过多久,鬼村与下鬼村各死了一个人,使两个村子的火药味又浓起来。林石门又躺下一次。这天,大家都在场院打场。林石开头上戴顶草帽,扬场机喷撒出金黄色的麦粒,在场院上拉出一条金黄色的带子。林石门握着大扫把在扫喷撒出来的麦头子。突然,林石门头向后一仰,倒在麦堆上,扬场机喷撒出的麦粒很快铺了他一身。
  场院里的人们关了扬场机,知道又出了事,不知那家又死了人,把人事不省的林石门从麦堆上抬下来,放到苫麦堆的草帘子上,身上又盖几条麻袋片,头上遮上草帽。
  有几个家里有重病人的,上了岁数的老人的赶紧跑回家去。怕是遭了不幸。
  可林石门这次躺下,却是为他的本家叔叔,林石开的父亲林玉玺。
  林石开正在场院上,没有回家,他想不到是自己的父亲作古,老头尽管腿跛,但身子骨还硬实。
  一会儿,婆娘哭着跑来了。等林石开进了家门,林玉玺已经咽了气,村里的赤脚医生给检查了一下,得的是心脏脱落。这是个怪症。
  老林头哭得最伤心,一把鼻涕一把泪,没有想到,活得棒棒的儿子却先他而去。林玉玺死后不久,下鬼村曾打断林玉玺的腿的年轻后生,这天上午挑着桶去村中间的井里打水。
  太阳远远地照射着,路旁的小树绿绿的,绿的发亮,阳光投下它们斑驳的树影。农作物正在吱吱地拔节生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农作物与菜畦里浇洒的粪肥混合起来的发甜的气味,圈里的猪哼哼,拴在树下的羊瞪着黄眼珠咩咩地叫,时不时传来母鸡下蛋时咯咯的叫声。
  小伙子喜喜地走上井台。井不深,只要钩上水桶梁,把桶放下去,水桶在井面一侧歪,打个漂,再往上一提,一桶水就上来了。第一桶水打上来了,他又放下第二桶,往上提了一下,觉得特别重,又拉了一下,还是没有拉动,低头往井里一瞅,原来,井里正有个人双手拉着桶梁,小伙子认出来了,是林玉玺。两年多以前,他就用手里这根扁担,打断了他的腿,那阵儿他还小,可父亲的死,他记得牢牢的,是鬼村人的枪弹夺走了爹的生命,他惦记着报仇,于是,打断了林玉玺的腿。要是现在,他肯定不干,欺负一个弱老头子,绝不是汉子干的事。他只觉得是林玉玺在开玩笑,低着头对林玉玺说:“老林头,你还没完呀?”他看老头撒了手,一提扁担,水桶上来了。
  挑着两桶水,刚走下井台,突然觉得不对劲,他奇怪,老林头咋会在井里?另外,听说老林头死了,不可能,不可能!他放下桶,又跑上井台,向井里望,望来望去,那井里的水面上只有他自己。他怀疑自己看花眼了,这么一想,不当回事。进了屋,把水倒进缸里,对母亲说了这件事。母亲说:“你打断了人家的腿,老头索命哩!”
  “胡扯!”小伙子才不信这些,全不当作一回事。中午,小伙子吃了几口饭,嘴里叼块饼子,到村头的水塘里去游泳。刚迈出屋门,家里养的黄狗堵在伙子身前,嘴里呜呜着,小伙子有点奇怪,狗看见他从来是撒欢地蹦,今天却好像有什么事,好像在哭,他倒从未听说过狗哭。
  没有理会,踢了黄狗一脚,继续往门外来,黄狗走上前,用嘴叼住了他宽宽的裤角,好像是不让他走。这也怪,好好地叼他裤角干啥,跟着走就是了,许是饿了,看见他手里的饼子。小伙子随手掰了一块饼子抛到地上,黄狗竟然连看都没看,仍撕扯着小伙子的裤角。天太热,小伙子洗澡心切,踢了黄狗一腿,大步向院外走,黄狗打了一个滚,站起身,呆呆地望着小伙子的背影,趴到阴凉处,呜呜地叫着,狗眼里流出了泪。
  午间的太阳火辣辣的,照得人冒油,小伙子只穿条裤子,光着上身,露出黑红黑红的发亮的皮肤,肩膀,胳膊,后背,大胸肌,露出一块块坚实的肌肉。鼓胀胀的,浑身的力量像都积蓄在里面,只是没有机会钻出来。在身体里面积蓄着,不安分地躁动着。小伙子的水性是全下鬼村最好的。到了水塘边上,好多村里的小伙子和学生娃在游泳、嬉水、打闹。姑娘媳妇们在水塘边洗衣服。小伙子脱了裤子,只穿条大裤衩子,站在水塘边,向上伸出两臂,他看见了明晃晃亮得发黑的太阳,像是在对他微笑,笑得他眯起了双眼。看看水面,水塘已失去了固有的颜色,被太阳分割成无数个亮的光点,五颜六色,五彩缤纷,跳跃着,闪烁着,变幻着,像一面魔镜。
  小伙子伸直双臂,弯腰,双腿用力一蹬,一头扎向那充满迷幻的波光粼粼的水面。   就在这一瞬间,头马上要接触这水面的一瞬间,他的心冷了,在那迷幻之中他发现了他所熟悉的不愿意看见的东西。
  一切都晚了。
  就在这时,鬼村的林石门正在吃午饭,端着一碗面条,蹲在院子里一棵老枣树的阴凉下,面条没有吃完,就突然一头倒在院子里。
  面条撒了一地,惹得院子里的鸡鸭叽叽嘎嘎一块来抢食。家里人给林石门遮上了凉。几分钟后,林石门醒了,坐起来,眨巴眨巴眼,像是几百年没有喘过气似的,徐徐地大吸了一口被太阳炙烤得热热的空气,然后对家里人说:“下鬼村又死了一个。”太阳西斜的时候,下鬼村水塘边上的人们先是发现小伙子家里的黄狗对着水塘叫不像叫,哭不像哭,然后才发现,有人看见小伙子一个猛子扎下去,却没有注意他上来没上来。怀疑终于变成了肯定。
  于是,几个小伙子在水塘里开始打捞。
  发现小伙子的时候,小伙子一头扎进了水塘的泥里。捞上来,人早已经没了气,胳膊上,腿上都是抓伤的痕迹。小伙子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可悲痛之余,忽然忆起儿子早上打水时说过的话。
  马上,下鬼村传遍了,是鬼村的老林头把小伙子拉走的,死了还抓一个垫背的。出过丧,小伙子的母亲戴着孝,身后跟了一大帮张姓子孙,哭叫着来到林石开的家门口。两个小伙子搀着她,披头散发,堵在林石开的家门口,数落着:“我的儿啊你冤枉啊,你个老死的干啥要拉上我儿子啊!他还小不懂事啊!你个挨刀的!死了也不让我们安生啊……”
  一会儿,林石开家门前,聚集了几十口子鬼村与下鬼村的人。林石开不在,家里只有婆娘和爷爷老林头。婆娘没有应对的办法,只有关紧门不露面。老林头在家里气得浑身筛糠似的哆嗦,几次要开门出来,都让孙媳妇给拉了回去。骂得实在不像话了,林石开的婆娘忍不住了,开开門。见了林石开的婆娘,小伙子的母亲又哑着嗓子叫得更起劲:“你那公爹,死了还拉着我们,做鬼也不吃亏呀,你赔呀,赔我儿子呀。”林石开的婆娘忍住气对小伙子的母亲说:“他大婶,我求求你了,我这有九十岁的老爷子,让他安生安生,求求你了。”“我让你们安生,你公爹不让我们安生,把我儿子拉去,我哭你们不得好死。”
  小伙子的母亲仍然叫着。这时,只见林石开婆娘的身后,老林头挓挲着膀子,屈着腿,腰有些弯,眼睛直瞪瞪的,双手横握着一条扁担,颤颤巍巍向着下鬼村人走过来。
  小伙子的母亲呆了。鬼村围观的人说话了:“咋着,欺负老头子?”“欺负人家婆娘,啥本事?”“有本事跟我们来。”于是,蹲在墙头的,靠在树干上的,爬到树上去的鬼村的小伙子,纷纷聚拢来,把下鬼村的人围在了中间。下鬼村的人也面向里面,围成了一个圈,把小伙子的母亲护在中间。只等老林头挥起扁担,一场恶战又会开始。有人给林石开报了信,林石开火上房似的赶了回来,拨开人丛,挡住爷爷,然后对下鬼村小伙子的母亲说:“他婶子,死了儿子你难过,我爷爷死了儿子,我死了父亲也难过,咋的,还要死人吗?那坟地,有多少鬼村和下鬼村的冤鬼?我知道你难过,大哥也是头几年让鬼村的枪弹打死的,可我问你一句,如今还要打吗?”林石开到此打住,不说话了。身后的老林头挥起了扁担,没有打向下鬼村的人,却拦腰打在了林石开的身上。下鬼村的人见老爷子打起了自己的孙子,觉得没趣,再加上鬼村人多势众,只好转身在鬼村小伙子们的起哄声中走了。可看老爷子打起了孙子,乡邻们也一哄而散。
  春夏秋冬,年复一年。太阳好像年轻了,变成了红脸汉子,不那么刺眼,也不那么想把人都照透。有了升,有了落,鬼村与下鬼村,有了光明,也有了黑暗,周而复始。晚上的月亮也变了,光线柔柔的,亮亮的,好像是太阳替它拂尽了镜面上的灰尘。随着农村实行新经济政策,刚刚温饱况且紧巴刚刚够吃的农民,承包了土地,有了余粮,有的做起了买卖,拉起了作坊,搞起了加工业,有了钱花,日子一天天好过起来。林石开还是忘不了唱戏,他知道,越是这样的时候,农民们越需要戏。他拉起了戏班子,唱起古装戏,跑遍了邻近的五县八村(下鬼村除外),盖过了县剧团。收入颇丰。老婆把分到自己家名下的几亩地租给了村里的种田户,自己砌了圈,买了猪娃,当起了养猪专业户。儿子跟爹一个德性样,喜欢唱戏,跟林石开在戏班子里当了武生。女儿林花在家跟林石开的婆娘一起伺候猪先生。而且又到县上去参加了养猪训练班。林花十九岁了,出落成了鬼村的一朵花。娇嫩得可爱,能干,又不失农村姑娘的俊美。自从训练班结束回来,林花晚上就常常出去,很晚才回来。做娘的心细,只有母亲知道女儿的变化。她知道,女儿有了相好。从林花的口中,她了解到,男方也是个养猪专业户,外村的。她知道林张两姓村的世仇,两村人从不通婚。林花也知道,想必是不会找下鬼村的女婿。
  这天,未登过门的女婿来了,果然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人看着憨厚,但又透着股聪明劲儿,个头、眉眼却称得上俊小伙,又是个猪状元(听林花介绍)。林石开很满意,悔早不认识这个小伙子,看那眉眼,身挑,倒真像个唱戏的俊小生。婆娘也乐得合不拢嘴。可自从这未来的女婿登过门以后,猪先生却越养越不景气,十多只半大猪,隔几天死一个,急坏了林石开的婆娘。林花看不出病,请来了未来的女婿,女婿检查了一通十三遭,摇摇头,摊开双手,涨红着脸对林石开的婆娘说:“大婶,我也看不出啥病,想是还要死哩。”林石开的婆娘听了,心里不高兴,埋怨这小伙子不会说话。乡政府的兽医来了,又掰猪嘴,又揪耳朵,还把猪娃倒提起来,最后,摇摇头。孝敬了两盒凤凰烟,白吃了一顿饭,抹抹嘴,什么话也没留下,走了。
  林石开终日在外唱戏,家里的事什么也不管,也顾不得,急坏了婆娘。有病乱投医。有人对林石开的婆娘说:“查不出病,是不是圈里有啥东西,找个人看看。”
  婆娘动了心,这一日,跟林石开念叨起要请个先生给看看。“不行。”林石开反对,其实看看猪圈倒无所谓,关键是风水先生让林石开起腻。鬼村与下鬼村的世仇就都是起因于风水先生的几句话,几次大械斗都跟风水先生有关系。
  婆娘不高兴了,噘着嘴:“你整日在外头吆三喝四,家里啥事不管,这阵你倒在家里唱上了,拿不出个主意,你管这个家!”说着,脸一扭,暗自垂泪。林石开理解婆娘,家里里里外外,离了婆娘,真是不行,他说不出别的,只好任婆娘去。林石开说:“我不管,可我不见。”   “哪个让你见了?”婆娘反驳说。
  第二日,林石开跟戏班子去唱戏了,婆娘果真请来了一个看风水的来。风水先生竟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背着手,在猪圈前来回走了几趟,然后,定定地站住,看了猪圈的圈底足足有十分钟,伸手要了一根香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重重地喷出来,煞有介事地说:“这圈底有东西。”
  一条烟,三十块钱打发走了风水先生。
  婆娘马上拉着女儿林花起圈。把猪圈翻了个底朝天,果然在靠近圈门处半尺多深的地方挖出了一把刀尖冲上的杀猪刀。
  婆娘大喘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越发信了风水先生。可是又平添了一种烦恼——真是有人在作践林家,怕林家好。
  只好嘴上解气:“哪个挨千刀的,积了八辈子阴德,干这种损事。”林花也气得鼓鼓的,脸上白一块,红一块,失去了往日那娇羞之色。晚上,林石开回来,婆娘把刀拿给他看。林石开没有太当一回事,他不相信村里有人对他干这种事,在鬼村混了这么多年,他的人缘在鬼村是应该挑大拇指的。至于挖出刀子的事,林石开觉得,那可能是一种巧合。
  也怪,自从挖出那把杀猪刀,猪先生再也不乐意死了,一个个活得精精神神,棒棒的,膘长得飞快。
  好事多磨,林花的亲事又出了岔儿。婆娘着急,该订亲了,未婚夫却不上门了,更不要说见亲家。
  林花这些日子,也像遭了霜打雷击,脸上失去往日那花儿的颜色,昔日粉白的双颊添上了一抹黄,人失去了精神头,整日恍恍惚惚。
  在林石开婆娘的再三追问下,林花才睁着一双失去光泽的双眼说:“他是下鬼村的。”婆娘睁圆了眼睛:“索命鬼,你咋不早说哩,不来倒好,正合适,下鬼村的女婿咱不要。”
  林花哭了,哭得眼泪珠子似的成串往下掉,浸湿了前胸。她有她的委屈,她不是为鬼村与下鬼村不通婚哭,也不是为订婚哭,她知道,只要他们好,谁也挡不住。她是为自己打了他哭。前几天的一个晚上,她和小伙子偎依着坐在村外的水塘边上。夏天的夜晚,两个月亮,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水里,天上的月亮亮的,水里的月明明的。星星神秘地眨着眼,把这神秘带到了水塘里。空气潮潮,弥漫着一股发甜的水腥味。虫儿鸣叫着,水塘里,时不时传出几声蛙鸣。水塘的对面,鬼村像一块巨大的阴影,趴伏在平川上,几声狗吠,使村庄与这空间传递着某种信息,村庄里点点灯火,但终于没有天上的星星亮,也没有天上的星星多。天上的星越来越多,村里的灯越来越少,一点一点消失,于是,它终于走了,把自己的一点点光明完全让位于这夏夜。
  林花依偎着小伙子的臂膀说:“咱们该谈点正经的了。”
  小伙子没有看林花,眼睛却定定地盯着水塘里的月亮,沉思着说:“我哥是在这儿淹死的。”“咋的?”林花问。小伙子仍定定地望着水塘:“我娘带村里人去过你家,俺哥就是那个打断了你爷的腿、后來说让你爷索了命去的那个。”水塘“扑通”一声响,一只蛤蟆从岸边的草丛里跳进了水塘。林花忽然觉得有点凉意,又往小伙子身上靠了靠,惊讶地问:“咋不早说?”
  “俺娘不让说,”小伙子把目光从水面上收回来,低着头说,“俺娘都知道,让俺报复你们家。”
  “那你咋的?”
  “俺觉得你好。”
  小伙子把头扎进了裤裆里。“咱俩好就行。”林花说。
  水塘里的月亮圆圆的,亮亮的。“俺觉得对不住你和你们家。”小伙子抬起头,眼里冒出了泪花。
  “你又没做啥缺德事,有啥对不起的。”
  “有,”小伙子说,“那刀是俺放的。”
  林花震惊了,脸变了颜色,她从来没有想过,包括他说出来,她也不相信是他干的。
  可她从他的眼睛里得到了证实。
  水塘里的月亮的正中一条鱼跃出水面,月亮碎了,变幻着形状,满池塘的星星都跟着晃动起来。
  林花把身子从小伙子身边挪开,惊愕地定定地看着小伙子,终于相信了。
  她不再冷,浑身燥热,急促地喘息着,前胸一起一伏。终于按捺不住,抬手给了他一个嘴巴。
  嘴巴打在小伙子的脸上,响响亮亮,带起了一片蛙鸣。
  林花捂着脸,哭着向村里跑去。
  小伙子追上林花,拉住她的胳膊。
  林花甩脱了他的手,跺着脚叫着:“你走,你走!”
  “你只听俺说一句。”
  林花站住了,定定地站着,抬着下巴,不看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星星的眼不眨了。小伙子不敢看林花,低着头搓弄着双脚,磕磕巴巴地说:“俺,俺都,跟、跟你说了,那不是、俺的主意,俺向你认错,俺、觉得你好……”说着,小伙子突然双膝下跪,跪在林花的面前。不再磕巴,一口气说,“俺向你赔罪俺要不想和你好俺不会说我知道真和你好俺娘反对可俺这辈子只和你好真的谁也挡不住……”林花没有听他说完,转身又向村里走去。他望着林花的背影,长跪不起,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得一丝不见,突然趴在地上,失声地痛哭起来。
  一阵蛙鸣,夜,刮起了微风,水塘的水面不再平静,水里月亮不再那么圆。天上的月亮仍然是那么圆,那么亮。
  小伙子悄没声地找了林花好几次,林花就是不理。
  可这些天,林花没办法排解自己,干活不安心,饭吃不下,抹不掉,总也抹不掉他的影子,她知道他真心待她好,她掂出了他在她心里的分量。她终于原谅了他。还是在这水塘边,还是在夜晚。在他的面前,月亮失去了光明,星星不敢窥视,躲到了黑黑的天幕后面。没有了黑天,没有了白夜,没有狗吠,没有蛙鸣,这世界上,一切都不复存在,只有他们俩,只有他们两颗心的撞击,两颗心的融合,钢的淬火,铁的熔化。只有空气、水、火、太阳。月亮。这天,小伙子来找林花。
  太阳劳累了一天,倦倦地落下去。暮色越益浓重,把白昼挤压得只剩下西天一抹淡红。小伙子在林石开家屋后吹了一声口哨,林花从屋里出来。小伙子似乎忙碌了一天,一脸的倦容,也像是和谁怄了气,脸上带着一股倔强的神色。林花转身要踏上走向村外的小路,小伙子没有动,说:“我和俺娘吵翻了,俺娘不认我了,”顿了一下,然后定定地看着林花,“俺要和你结婚。”林花望着暮色中小伙子那热切的带有倦意的眼睛,四目相对,看了好一会儿,头一扭,辫子一甩:“找俺娘去。”林花带着小伙子进了家门。   林石开的婆娘看见小伙子进来,先自生了气:“咋的?你还缠着我们林花,你又不是不知道,林张两姓不通婚,林花爷爷腿咋跛的?林花的太爷爷咋死的?死了这条心,从这个门出去!”
  说着,手指着门。小伙子看看站在门边的林花,然后,望着林花娘口气硬硬地说:“大婶,俺非她不娶。”
  林花也看着娘说:“妈,您别拦了,老辈账别算在俺们身上,我非他不嫁。”
  “亏你不害臊,这么大丫头,让你老爷听见非气死不可。”林石开婆娘说着,把脸转向小伙子,“我求求你,走吧,别给我们林家找事了。”
  小伙子虎着脸,沉吟了半晌,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左脚迈出了门槛,回过头来,愣愣地说:“大婶,我说了,俺娶林花娶定了。”
  说着,右脚迈出门槛,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林花追出屋,把小伙子送走。一会儿,又进了屋,在凳子上坐定,望着在屋里忙碌着的娘,好一会儿才用近乎哀求的口吻说:“妈,替女儿想想吧。”林石开婆娘停了手中的活计问:“你是不是已经吃亏了?”“俺乐意,”林花点点头,“我就要跟他。”
  “哎哟,小祖宗,这可咋好!”林石开婆娘一屁股坐在土炕上。手脚并用哭天抹泪起来。
  月亮升到中天的时候,林石开才回来。进了门,觉得气氛不对。
  婆娘没睡,林花呆呆地坐在炕头上,老爷爷阴沉着脸,屈着腿坐在外屋的门槛上。
  屋里很暗,十五瓦挓挲的泡子,射出黄黄的柔和的光。炕的对面,靠墙支着一红木长桌,桌子上一台收音机,两旁各放着一个清光绪年间的青花瓷瓶。年代久远了,釉子不那么亮了,放着淡淡的青光。收音机的上方,贴着一张发黄的横眉立目,扎胳膊拈腿的钟馗像。胡子黑黑的,挓挲成一团,眼仁又黑又大,显出他的精神来。林石开脱了衣服,在桌子旁的椅子上坐下,没有让爷爷,他知道,爷爷在门槛上坐惯了,好像有意要躲着钟馗似的,从来不往桌子前坐。林石开五十多了,许是唱戏的缘故,没有北方大汉那粗壮的骨架,脸上也没有那刀凿斧刻似的皱纹,脸有点胖,白净净,倒像个戏子,只是岁数到了,脸上平添了许多细密的皱纹。
  婆娘却显得比林石开老多了。林石开听婆娘把林花和小伙子的事儿一五一十讲了一遍。林花低着头,搓弄着自己从肩头垂到胸前的辫子,老爷爷掏出了烟袋,一口接一口地吸着,屋里到处弥漫着老爷子呛人的烟气。林石开怜惜地看了看林花,把脸转向呆坐在外屋门槛上抽闷烟的爷爷,气先自短了一截,咽了口唾沫,对婆娘说:“她娘,我看这事也够难为孩子的,那孩子也够可怜,家里不同意,对花还是这样,可见一片心,对花错不了。再说,来了也是个帮手。”
  婆娘看了看坐在门槛上抽闷烟的老爷子,没有说话。林花抽抽咽咽地哭起来,哭出了声。“啥?”老爷子在鞋底上磕了磕烟袋锅,哆哆嗦嗦站起身。老爷子倒長了个大身板,九十了,耳不聋,只是眼有些昏花,眼珠子浑黄,岁数大了,背微驼,脸色黧黑,嘴的两边,两条大皱纹,刀凿斧刻一般,前额上,三条横纹,深深的,隐隐的像个王字。老爷子走到屋里,颤颤巍巍地对林石开说:“你个不孝子孙,不说你爹、你老爷爷咋死的?别想,除了我这腿让他打跛了,除了我这老骨头入土!”屋里的灯闪了一下,青花瓷瓶反射出的光清冷清冷。钟馗的黑眼仁不那么亮了,挓挲着的胳膊腿也不似先前那么有力了。林石开赶紧站起身,去搀老爷子。老爷子拨拉一下林石开:“去,离我远点!”
  林石开赔着笑脸说:“爷爷,您别上火,我总琢磨,林张两家总这样,啥时是个头?死了多少口子了,还没够,还要搭上几个不成?”“不行就是不行,”老爷子冲着林石开说,“林张两姓,哪家没仇,咱不能开这个头,让村里人戳脊梁骨。我死了,你们咋活我不管,除非我死。”林石开不敢再说什么,自小他就怕老爷子,别说他,就连父亲,五六十了,他亲眼见,让老爷子打得像小孩子似的哭。老爷子气哼哼地走了。墙上贴的钟馗像又神气起来。
  林花痛哭着。看看女儿,看看婆娘,林石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深深地叹了口气。婆娘走到林花面前,抚摸着女儿抽动的肩膀,说不出安慰女儿的话。灯突然灭了。光明让位于黑暗。人消失了,影子也没了,钟馗也不见了。林花日见消瘦,脸上的红色褪尽了,失去了往日的娇艳,一股苍白色浮上面颊。双乳高高耸起,颤颤的,肚子也一点点隆起。村里闲话越来越多。
  “丢人哩。”婆娘忍着泪说。“丢我自己的人,又不丢你们的。”“可你得替爹娘想想。”
  林花哭了,眼泪成串地往下掉:“妈,你啥时候替我想过?”
  “妈有啥法哩。”婆娘说着,眼睛也酸酸的。
  婆娘和林石开商量:“求求爷爷吧!”
  林石开知道爷爷的脾气,摇了摇头:“那咋办?”“让花先做了吧!”“花不肯做。”婆娘说:”闲话能杀死人哩,我怕……”
  林石开深深地叹了口气。转天晚上,小伙子来了。林石开回来得早,小伙子一进门,扑通给林石开和婆娘跪下了。多少日子不见,小伙子的俊模样不见了,下巴上长起了细细的胡子,眼窝深陷,眼神也不似往日那么精明。看看女儿,看看小伙子,林石开眼睛有点发涩,弯腰扶起小伙子,可什么话也说不出。婆娘搂着林花,像是对女儿,又像是对小伙子叨叨着说:“求求爷爷吧,人非草木哩。”
  小伙子和林花来到了里间屋。老爷子正半倚在炕上。没有开灯,屋里幽暗暗的。外屋射进了一片灯光铺在屋门口。
  林花拉了一下灯绳,灯亮了,露出老爷子那皱纹纵横的老脸。老爷子从来不喜光亮,咕噜了一嗓子,让林花关灯,林花迟疑了一下,把灯绳又拉下来。小伙子双膝下跪,林花也跪下了,双双跪在老爷子的面前:“求求您,老爷爷。”小伙子说。老爷子下了炕,弯下腰,睁着浑黄的眼珠子,看着小伙子,看了好一会儿。看得小伙子心发毛,脊梁骨冒凉气。看完,老爷子又返身上炕。林石开踱到里屋门口,对老爷子说:“爷爷,孩子也够可怜的……”话没有说完,老爷子的一只鞋飞到了林石开的脸上,小伙子绝望了,林花绝望了。林花站起身,怔怔的,脸上没有了悲哀。小伙子伏地痛哭着,久久地趴在地上。林石开搀起了小伙子。小伙子默默无言地在外屋坐了一会儿,告辞了。屋外,莫名其妙地飘起了雾,凉森森的。不见了星星,不见了月亮。偶尔传来几声狗吠,传来几声猫头鹰幽灵似的鸣叫。   村外水塘边,一片瓜地,一个用支架和草帘子搭起来的窝棚,鬼村五十多岁的老单身六耳朵在这儿看瓜。只因为他的左耳下边多了一个耳垂,于是,被村里人叫成了六耳朵。这天晚上,月亮地,月色浓浓的,浓得醉人。夜色里,弥漫着一股瓜香,刚下过雨,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凉,借着水音,蛙儿敲着鼓,秋虫弹着琴奏着乐,水塘里,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带着水响。六耳朵坐在窝棚里,靠窝棚门,点燃了一堆蒿草,秋蚊子更厉害,熏蚊子用。时而浓浓时而淡淡的青烟在瓜田上缓缓地柔纱似的飘动。看天色已晚,不会再有人偷瓜,六耳朵有些困倦,蒙蒙眬眬,刚要进入夢乡,忽然听得有人说话。六耳朵一下子惊醒过来,听得真切,窝棚后,水塘边,有两个人在说话。
  一男一女。这么晚,怎么会有偷瓜贼?六耳朵小心地把朝水塘方向铺在窝棚支架上的草帘子撩起,偷眼望去,并不见人,可话音非常清晰。六耳朵摇摇头,怀疑是自己的幻觉,不对,就是有人在说话。男的说:“明天我就可以托生了,有一个脚上系绳的来替我。”女的说:“我也托生了,明天有一个头上系绳的来替我。”六耳朵壮大了胆,吆了一句:“谁在那儿?”没有人回答,六耳朵抄起身边的棍子,钻出窝棚。走向水塘,月色下,空荡荡的,水塘泛着银光,天上一个月亮,地上五个月亮,水塘里一个,四汪雨水四个,亮亮的,星星更多。六耳朵带着疑惑在瓜地里又转了一圈儿,除了瓜,就是瓜秧,没有人,回到窝棚,六耳朵觉得像做梦似的,莫名其妙。早晨,太阳升起来了,那么远,中午,又那么近,入秋,少有的热。奇怪的是,往天这阵可正是姑娘媳妇洗衣服,小伙子和学生娃游泳洗澡的时候。可今天,水塘竟这么清闲,这么自在,没有人来搅它,没有了泼水声,没有了喧闹,没有了嬉笑怒骂,没有了姑娘媳妇的喋喋不休,没有了小伙子乐于在姑娘媳妇面前的愣充英雄好汉。到暮色笼罩整个天空的时候,水塘里没有了星星,没有了月亮,只有黑漆漆的水面反衬出的幽暗的光。六耳朵坐在窝棚前,任蒿烟从身上轻轻拂过。好似腾云驾雾一般,蒿烟先飘到东,又飘到西,一会儿,又钻进窝棚,像个小顽皮。
  一会儿,暮色中,透过蒿烟,六耳朵看见远远地从鬼村的方向飘来了两个人。六耳朵奇怪了,两个人何以走得如此轻盈,就像这蒿烟,不是在走,而是在飘。而且时隐时现,像两个幽灵。六耳朵是鬼村长大的,五十多年了,鬼坟事听的多了,他信,可从未见过鬼,他怀疑,自己这两天是不是见了鬼。可他听的故事里,好鬼多,坏鬼少,所以六耳朵觉得,鬼不可怕,可怕的倒是人。两个幽灵似的人影快飘近了水塘,快到了窝棚,六耳朵提起棍子,迎上前,他要看一看,看个究竟。飘到近前了,六耳朵看出,一男一女那哪里是什么幽灵,他认识其中的一个。女的是本家大侄女,是本家兄弟林石开的女儿,男的是个英俊小伙,不认识。
  六耳朵笑了,他们不是来偷瓜,而是去水塘边上谈恋爱。林石开的女儿林花梳着两条短辫子,系着头绳,小伙子穿着双球鞋,系着鞋带。六耳朵突然想起昨晚上在窝棚里听到的话,细一想,真是,系着头绳,可不是头上系着绳子,系着鞋带,可不是脚上系着绳子,而且,两个人真是越过了六耳朵,向水塘边上走去。想到这儿,六耳朵赶过去,伸手去抓小伙子,想把他们拦住,不让他们到水塘边上去。第一把,明明觉得应该抓住,可就是没抓住,又抓了一把,还是没有抓住,六耳朵没有多想,几步赶到他们身前,拦住了他们。林花和小伙子站住了。
  六耳朵伸开双臂说:“不能去水塘边上。”
  林花和小伙子没理会六耳朵,越过他,又向水塘边走去。六耳朵又赶了几步,急切地说:“听大爷的话,大爷不让你们去,自有大爷的道理,啥地方不能谈,非得上这儿?”
  林花和小伙子看了看六耳朵,对视了一下,扭身走开了,没说一句话。走了几步,又飘了起来。六耳朵这才觉得有点纳闷,怎么就没抓住他们,而且他们一句话不说,越琢磨,六耳朵越觉得怪,他真怀疑自己见了鬼了。这一夜,六耳朵可是不得安宁。后半夜,当六耳朵要睡觉的时候,突然,有人向六耳朵住的窝棚扔泥团。六耳朵握着棍子,钻出窝棚,没有人。水塘静静的,拿起手电一照,可确实有一团泥巴贴在窝棚的草帘子上。他又找了找,水塘,瓜地,一个人影也没有。六耳朵的心颤了,头皮有些发麻。回到窝棚,刚躺下,泥团又开始打在草帘子上,壮着胆儿出了窝棚,还是没有人。再回到窝棚,这回有声音了,仍是昨天六耳朵听到的那一男一女熟悉的声音。
  “谁让你多管闲事?”
  “谁让你多管闲事?”
  六耳朵再也不敢钻出窝棚。
  泥团一直扔到了鸡叫。天亮了,太阳跳出来了,六耳朵疲惫已极地钻出窝棚,靠近水塘一面的草帘子上糊满了泥巴。六耳朵真跟见了鬼似的赶回鬼村,他再也不敢看瓜了,回家后,趴了整整三天。转天的中午,水塘里漂起了两具尸体。一个是林花,一个是下鬼村林花的未婚夫。打捞起女儿的尸体,林石开的婆娘哭得死去活来。林石开紧抿着嘴,强忍着,心像被抓了似的疼痛。不说一句话,脸上没有一点表情,默默地,他的心里别着一股劲,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想做什么。老爷子倒哭了,这是林石开从记事以来第二次看见老爷子掉泪。林石开这才第一次见到了哭得撕心裂肺的亲家母,商量了一下,把两个孩子合葬到了一处。一夜之间,林石开婆娘的头发全白了。林石开也觉得自己老了。可女儿的死,使林石开下了决心,他要在活着的时候,了却自己的一桩心愿。鬼村与下鬼村又各死了一个青年。那坟地里,又多了两个年轻的怨鬼。这心愿跟这个有关系。
  太阳是红的,月亮是银白色的,庄稼是绿色的,鬼村与下鬼村人的心却不知是什么颜色。林石开苍老了一阵儿,又使自己年轻起来。重新拉起了戏班子。他着着实实地准备了一台好戏。去外村演出了几场,大受次迎,附近的村县都纷纷邀请他的戏班子前去演出。就在剧团红火赚钱的时候,林石开却把戏班子拉回鬼村。众人先是不解,然后有人提出了抗议。原来,林石开要把戏班子拉到下鬼村,免费为下鬼村的人们演一场戏。鬼村的老人们都反对。戏班子里也有人表示要拒绝为下鬼村的人演出。戗戗了几天,终于,戏班子如期在下鬼村搭起了戏台子。林石门找到林石开说:“兄弟,你该信得着我,两村的世仇靠一台戏解不了,还是不去为好。”林石开凄苦地一笑:“大哥,一开始,我不准备唱了,后来花死了,我准备唱,准备了这么长时间,全为这个。”林石门没有坚持。演戏这一天晚上,下鬼村忽然飘起了大雾,两三尺外不见人,戏没有演成。林石门对林石开说:“兄弟,这叫人要演天不让演。”林石开说:“今天不行明天,明天不行后天。”   第二天,月亮没有出来,却撒了满天的星。戏台子搭在场院,场院上戏台子上吊了几盏三百瓦的大泡子,把个场院照得白昼一般。白天,林石开又和儿子到下鬼村买了整整一车麦秸,垛在戏台子的边上。儿子奇怪,不知道父亲买它何用。林石开笑笑:“别问了,也可能用得着,也可能用不着。”快开演了,从有鬼村与下鬼村起,两个村的人第二次坐在了一起(一次是看“革命样板戏”),鬼村人则是第一次搬了马扎、板凳到下鬼村来看戏,人们热热闹闹,喧喧嚷嚷,坐满了下鬼村的场院。
  戲开演前,林石开对演员们说:“这台戏只许演好,不许演坏,不管发生了什么事,谁也不许离台,听我的。”
  戏开演了,面对第二次坐到一起看戏的鬼村与下鬼村的千百口子人,演员们不免有些紧张。尽管如此,喝彩声、叫好声不断。戏快演完了,林石开心里很高兴。
  天上的星星眼睛不眨了,定定地看着演员们演戏。唱到最后,一个花脸由于紧张,突然忘了台词。
  下鬼村的一个小伙子忍耐不住,终于说了一句:“真是,假官也当不好。”观众当中,起了一片嘘声,但这嘘声,包括下鬼村的人们,不是对演员,而是对说这话的小伙子。可是,坐在小伙子身边的两个鬼村的毛头小伙子,火气太盛,这句话又刺痛了他们。先是对骂,然后动起手来。人们先是规劝,可是,参战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场院大乱了。不断参战的农民们,刚刚富裕起来但又贫穷的农民们,年轻人的打斗打开了他们记忆的闸门,勾起了他们那未曾彻底消失的隐痛,他们终于耐不住这世仇的诱惑,纷纷加入了这行列。整个场院,孩子哭,老婆叫,鬼哭狼嚎。星星又眨眼了,迷乱不解地望着这刚才还和谐地坐在一起的人们。
  林石开站在台子上,声嘶力竭地叫着,在这纷乱的场院,几百人的嘈杂,他的声音太小了。他的声音被嘈杂的叫骂声、厮打声、哭喊声、家伙的撞击声淹没了。可是,他想过了,他做了最坏的打算。他镇定自若,台上,没有一个演员下去参加殴斗,林石开跳下台子,奔向麦秸垛,一根火柴,点燃了麦秸垛。又奔回到台上。正在打斗的人们,突然听到一阵紧锣密鼓,紧接着,整个麦场一片漆黑,有人拉了电闸,人们不由自主都停了手,这时,只见戏台子旁边,一堆麦秸的火冲天而起,照亮了场院,照亮了人们因打斗而扭曲的脸。人们都惊讶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林石开一挥手,锣鼓声猝然打住,静场,场院上出奇的寂静。刚才还打斗的人们。都愣愣地站着。
  林石开站在台子上,挥舞着双手,叫着,喊着,嗓子撕裂了,喉咙哑了,那声音变了形,好像那不是他的声音,是狮吼,是虎啸,是龙吟,是狼叫,是愤怒,是绝望、是恨,是怨,是爱,是愁,可是,尽管这样,人们听清了,每一个人都听清了,像锤砸在心上,像石头砸在身上,像重重的脚步踏在地上。空气被这声音撕裂了,耳膜被震破了,脑子清醒了……
  “打了多少辈子了,还要打吗?还要死人吗?你们看那火,谁还乐意看死……我愿意以死来表达鬼村人的诚意……最后一个……最后一个……”林石开指着熊熊燃烧的麦秸垛,突然从台上向麦秸垛冲去。
  人们惊呼了。
  林石开的儿子早就觉出了不对,守在父亲的身边,当父亲向麦秸垛冲去的时候,他抱住了他。随后,冲上来许多人,紧紧地抱住了林石开。
  麦秸垛燃着,黑暗退出了场院,照亮了场院上的人们。被人们拉住的林石开,突然大哭起来,像闸门大开,那是他压抑了多少年的痛苦,多少年的悲哀,喷发了,宣泄了。他的情绪,感染了每一个在场的人。继而,有人加入林石开的行列,然后是哭声震天,不知道人们哭什么,是哭死去的亲人,还是要告慰亲人的亡魂,还是被林石开所感动。
  星星又迷乱了,奇怪地眨着眼,它不理解也不了解人类,何以在瞬间,感情竟经过了几次转换,最后,竟汇成一片惊天地、泣鬼神的哭的海洋。
  从这以后,林石开真老了。一夜之间,和婆娘一样,头发全白了,嗓子嘶哑了。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时光一夜之间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刻痕。
  他再也不唱戏了。
  一个多星期以后,林石开死了,人们说是得暴病死的,
  有的老人说,是坟地里鬼村的冤鬼把他缠死的。
  可就在林石开死的时候,村里的一只家鹅突然振翅飞起,跟上了南飞的大雁。
  他死的时候,林石门正在家里,突然一声大叫,
  “石开死得冤啊!”
  就此躺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也再也没有躺下过,炕沿撞碎了他的后脑勺,撞出了脑浆。林石开的婆娘疯了。老爷子还活着,背驼了,眼睛更昏花了,像一个幽灵似的活着。鬼村的年轻后生管他叫“老鬼”。要出殡了,附近五县八村林石开的戏友都赶来了,他们搭起了戏台子,要唱七天大戏超度林石开的亡魂。下鬼村的人们也来了。就在出殡的那一天,突然下起了大雨。老天爷一连大哭了七天。
  林石开被埋了,戏终于没有唱成。
  作者简介:朱奎,大童话家,旅德华人收藏家。
  1953年生于北京。1969年下乡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1976年,先在《北方文学》杂志社当编辑,后到河北少儿出版社,任编辑室主任。之后,又调入花山文艺出版社当编辑。1987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88年,赴德国自费留学至今。
  1973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系列童话《约克先生》《大熊猫温任先生》《历险记系列》《想像力系列》等及《琳达系列绘本》,以诙谐幽默、想象力丰富、没有功利、没有时限、没有国界、老少咸宜、富含哲理的创作风格与独特的语言风格,在童话界独树一帜。
  国际安徒生大奖获得者曹文轩先生评价:“在中国文学界,给孩子们写的书,没有谁的童话能像朱奎先生的童话这样能打动人心,经久不衰,不因为时间的流逝而被人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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