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傅尼埃“别样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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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国作家阿兰-傅尼埃(Alain-Fournier)的代表作《大莫纳》(Le Grand Meaulnes),长期以来深受读者喜爱,对法国现代文学影响很大。这位英年早逝的作家留下的创作很少,而他仅以一部薄薄的作品就在文学史上占据一席之地,这在名家辈出的法国小说界不多见。
  作者原名亨利·阿尔邦·傅尼埃(Henri Arban Fournier),一八八六年出生于一个乡村教师家庭,童年是在贝里和索洛涅的农村度过的。一九○三年在巴黎拉卡纳尔中学就读,未来的文学评论家雅克·里维埃是他同学,也是他未来的妹夫。他报考巴黎高师未能考上,在部队服役两年。一九一三年《大莫纳》在《新法兰西评论》连载,受到文坛好评。翌年夏天欧战爆发,傅尼埃中尉随部队开赴前线,九月二十二日在圣﹣雷米遭遇德军伏击身亡,年仅二十七岁。遗作《奇迹集》(Les Miracles)出版于一九二四年。与雅克·里维埃的《通信集》出版于一九二六年。《家庭通信集》出版于一九三○年。另有未完成的小说《哥伦布·布朗歇》(Colombe Blanchet)存世。
  除了《奇迹集》中为数不多的诗歌、故事和随笔,阿兰﹣傅尼埃留下的完整创作只有一部《大莫纳》。从索洛涅乡村到大都市巴黎,他把童年感受和青春恋情都写进了这部小说。也可以说,他短暂的一生是为这本书而经历的。
  作者出生地夏佩尔﹣东吉永是在法国中部,北有隶属于歇尔县的布尔日镇,与索洛涅接壤。这些地名在小说里出现,是人物活动的背景。索洛涅是位于歇尔和卢瓦尔之间的一个渔猎区,自从胡格诺教徒遭到驱逐后变得荒凉,遗落不少旧庄园和大城堡。作者便是在这人烟稀少的地区度过童年,在这个种植冷杉树林的中部内陆地区,他接触到的是十九世纪末期的法国农村景观,那种小村镇和小集市的外省边远角落,属于油灯、马车和火车并存的时代,—电气化和工业化进程尚未加速,但也已经普遍世俗化和法制化了。童年生活环境对作者的意义自不待言,它为《大莫纳》提供了颇具特色的风俗志、地形学和时代特征。我们在这本书中感受到并为之着迷的,是前现代乡村生活的宁静和狭小所具有的魅力。
  阿兰﹣傅尼埃十分重视自己的童年感受。在写给父母亲的信中,他曾深情回忆儿时的种种感觉。十五岁时他计划写一本书,《领地的人们》(Les Gens du Domaine),这本书在某种程度上是《大莫纳》的雏形。它还没有故事,只有一些描写塔楼、老井或细沙路的片段场景。后来他在诗歌中也涉猎这一主题。可以说,《大莫纳》的创作早就开始了,主要不是基于人物原型或故事,而是缘于一种童年的视觉,类似于诗歌意象或幻景。阿兰﹣傅尼埃对童年视觉近乎执着的迷恋,是他身为作家的非常重要的特点,或许是最重要的特点。他终身都把自己看作“农民”,这种认知无疑也是缘于他对前现代乡村生活的眷恋。他真正熟悉的是乡民和村童,是乡野集镇和林间小路……那个方圆不过几十里的天地。
  另一个方面,阿兰﹣傅尼埃自幼就向往大海,对来自英国的事物怀有浓厚兴趣,这和出生在内陆地区的另一位作家约瑟夫·康拉德十分相似。他最喜爱的读物是《鲁滨孙漂流记》。十五岁时他便立志成为海军军官,梦想去英国生活。中学毕业后曾为此作过努力。虽然这个梦想未能实现,却在他的生活中打下了明显的烙印。年轻的傅尼埃热衷于历险,对生活抱着浪漫的观念,这也是童年乡村生活赋予他的气质,—倾听远方或另一个世界的神秘召唤。他把英国称为“历险的国度”,把鲁滨孙的“大海”及“国际航线”视为浪漫生活的舞台。我们看到,“威灵顿的房间”一章中出现了“威灵顿”和“莎士比亚”的名字,“海盗”一章有《金银岛》的回声,而鲁滨孙的典故在书中更是反复出现,为主人公的历险提供某种参照,而“历险”、“波浪”、“沉船”等语汇编织在文本中,也带有鲁滨孙色彩。可以说,乡村少年胆怯梦幻的气质与冒险精神结合在一起,形成了《大莫纳》独具特质的孩童想象:既宁静忧郁又热情躁动;流连于乡村生活狭小的幅员,却偏离它的境域,像是在狭小世界的巨大边境上游荡。这是诗人和孩童的双重视觉所发掘的一块乡土性“领地”,缘于作者得天独厚的禀赋和体验。
  二
  而这位乡村教师的儿子要成为《大莫纳》的作者,还需要文学教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阅读或知识积累,而是纯文学领域里的某种启示。他在家乡没有得到那种启示。进入巴黎的拉卡纳尔中学,学习拉辛、卢梭、夏多布里昂等经典作家,似乎未能让他产生特别的印象,甚至福楼拜也没有让他激动。有一天,老师在课堂上朗诵亨利·德·雷尼埃的诗作,那种新的调子却立刻打动了他。雅克·里维埃回忆说:“我们遇到的那种语言是特意为我们挑选的,如此令人激动,而从前并不知晓,那种语言不仅安抚我们的感觉,而且向我们揭示我们自身。它触及我们灵魂中的未知区域,拨动我们未曾怀疑的那根心弦。”
  雷尼埃的诗歌传递的是时代的美学精神,以象征主义为主导的诗歌美学。傅尼埃开始接触梅特林克、维埃莱﹣格里凡等人的创作,尤喜“颓废”诗人于勒·拉福格和“旧教”诗人弗朗西斯·雅姆。此后又为纪德、克洛岱尔、兰波和易卜生所吸引。拉福格的讽喻(“美丽的满月像财富般肥胖臃肿”),雅姆的稚拙(“我像驴子那样厮守卑贱而甜美的贫困”),投合他的趣味。从气质上讲,他认可那些信奉天主教的新诗人,雅姆、克洛岱尔、夏尔·佩吉等。这些诗人的共同点,宁取忧愁而不接受理智,偏爱自然和幻觉,对“农民”傅尼埃的吸引力不难想见。尤其是雅姆,善于将神秘和现实融合,描写乡村生活的细小面貌,从“餐厅古老的大柜子、不发声的杜鹃时钟、散发油漆味的餐具柜”中捕捉活生生的“小灵魂”,这种天真的倾向在《大莫纳》的创作中有明显的体现。
  年轻的傅尼埃沉浸在象征主义诗歌中,而他则意识到他的使命是在小说创作。中学毕业后的五六年间,是他酝酿、创作和修改《大莫纳》的时期。从他与雅克·里维埃的通信中可以了解到,他试图表现“别样的风景”(Other Landscape),为此而寻找相应的创作手段,进入那个主要是居住着孩子们的“无名国度”(Nameless Land)。主流现实主义并不符合他的要求。谈到巴尔扎克时他认为,现实主义只有“一点科学和尽可能多的平庸的日常现实:将整个世界建立在这上面”。他逐渐形成自己的理念,认为创作是“从梦想到现实进行不断的敏感的来回穿梭”;“只有当神奇紧密地嵌入现实中时我才喜欢它”。这些言论表明其思想的探索和发展,预示《大莫纳》所包含的创作美学。   一九○五年是傅尼埃的重要年份。这一年他在巴黎邂逅一名少女,对他的生活和创作产生了影响。他的诗作和书信透露此中消息,而雅克·里维埃的回忆也提供了相关细节。
  六月一日,圣母升天节,傅尼埃在巴黎的库拉雷纳区遇见一位美丽的少女。他尾随她,并用计谋打探到姓名和住址。他们约好十天后见面。约会时那位少女的神态非常矜持,可也并非不可交谈。她告诉他说:“我们必须分开。我们是很傻的。”于是约会便不得不中止。
  在约会的第一个周年纪念日,他去老地方等待。她没有来。他总是在苦苦等待,没法找到她,她留下的是以前的地址。所有的打探都没有结果。再次报考高师落榜后的一天,友人带来消息说她已结婚,住在凡尔赛。他深感悲哀,给里维埃写信说:“Q小姐去年冬天结婚了。现在除了你,亲爱的朋友,还有什么留给我的呢?”而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死心,多方打听,希望找到一点否认的证据。他和她再度相遇是在第一次约会的八年后了。阵亡前一年,他在给里维埃的信中说:“她确实是世上唯一能给我以安宁和休憩的人,而我这一生恐怕是再也得不到安宁了。”
  巴黎街头邂逅的那位少女(名叫伊冯娜·德·基耶夫古尔),最终是以伊冯娜·德·加莱的形象出现在小说中。作者很早就在尝试表现的那片“梦土”,找到了它的人格化身。自从库拉雷纳的伊冯娜进入他的心灵,有关“无名国度”的构想也发生了实质性变化:它开始超越童年的印象和回忆的局限,散发出神奇的魔力和浪漫爱情的气息。他诗中所描绘的“远方的爱人”、“古堡”、“游船”和“白色阳伞”等意象,也在讲述游园会的章节中再次出现。
  一九一○年,《大莫纳》的构想取得了关键性进展。在象征主义诗学迷宫中寻找创作出路的阿兰﹣傅尼埃,读了玛格丽特·奥图的《玛丽·克莱尔》和路易·斯蒂文生的《金银岛》,便给里维埃写信说:“我最终把写下的东西全都擦掉了,因为,在一个和煦的傍晚我终于找到了启示。我开始像写信那样,写得简单、直接,用紧凑而丰美的小段落,写一个可能是属于我自己的简单故事。现在,它自行展开了。”
  这个“自行展开”的故事,确实是一个简单而通俗的故事。用作者自己的话说,这是他在巴黎这个“罪恶之城”创作的小小“童话”。
  三
  《大莫纳》的魅力究竟体现在哪里?这部译成中文不到十五万字的小书,不仅在欧美法语区家喻户晓,而且赢得了萨特、波伏瓦、詹明信等新老批评家的重视和好评,迄今为止已被译成三十二种以上文字在世界各地传播(英译本至少有5个)。加西亚·马尔克斯在《不受罪的文学课》一文中谈到,有三部作品“二十多年来一直位居前列:托马斯·曼的《魔山》、阿克塞尔·芒思的《圣米歇尔的历史》和阿兰﹣傅尼埃的《大莫纳》”,而他希望“这些作品能在年轻人中再度流行起来”。
  人们对一部小说的喜爱总是各有缘由,不能一概而论。《大莫纳》讲述青春和爱情的成长故事,一直受到青年读者喜爱。有人把它和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相提并论,誉为“经典成长小说”。英美《大莫纳》研究中,“青春”、“传奇”、“浪漫”、“童贞”等字眼构成关键词,着眼于其“青春期幻灭感和流浪感”的表现,而不同英译本的译名,诸如《漫游者》、《失乐之地》、《青春之末》等,也说明了这一点。
  说《大莫纳》是“经典成长小说”并无过誉;成长小说特有的母题、时间框架和仪式化叙述它都具备,而且形式精巧,风格迷人,即便是对“成长主题”不感兴趣的读者也会被它吸引。但和同类创作相比,其特色似乎倒不在于“成长”,而是在于别的方面。和托马斯·曼的《魔山》、罗伯特·穆齐尔的《学生托乐思的迷惘》、乔伊斯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相比,这部小说在“成长心理”的描绘上似乎并无新意,倒是显得较为类型化,其人物形象和主干情节似乎偏于简单。莫纳逃学,在古堡邂逅伊冯娜,莫纳的“三角恋”以及伊冯娜的死亡等,这些情节贯穿着青春罗曼司模式,而且被赋予伤感的怀旧色彩。也许读者喜欢的正是类型化的故事,像《玛丽·克莱尔》《金银岛》,能够让一代又一代的青少年“亚文化”读者从中获得乐趣。阿兰﹣傅尼埃信中所说的“启示”恐怕也包含这层意思。但这么说并不能概括《大莫纳》的特色及成就。此书的写作在不少方面都称得上别具一格,很有创造性,很值得研究。这里分两个方面略加论述。
  首先,它最重要的特色是描写学童生活,有意让读者进入一个童贞、稚气的天地。虽说叙述是以成年的视角切入,但它从开篇就贴着孩童的眼光和心理,把青春期少年的日常遭遇栩栩如生地刻画出来。圣·阿戈特中学场院内,孩子们奔跑,游戏,吵架,上课做小动作,课间骑在充当奴隶和苦工的同学肩膀上捉对厮杀……第二部的“海盗”、“伏击”等章节,写男生夜间模仿军事演习,小巷里打伏击战,包围某某同学家的房子……相信不少读者有类似的童年体验。文学史上写学童的小说不少,很少有人像阿兰﹣傅尼埃那样,把学童生活细节描写得如此真切自然、生动有趣。作者把孩子们放在叙述的前景位置,强调其笔下的孩童主题,使成人世界的元素处于历历可见的从属地位;孩童主题和乡村风俗场景结合起来,展现纯真动人的画面,让人不由得感叹那个失落的童贞世界。
  英译本《漫游者》的脚注说:“在法国这个游戏(指骑在同学肩膀上捉对厮杀的游戏)只会是由十二三岁的男孩玩的。这是又一个会在男孩年龄上误导读者的典型法国式细节。在接下来的章节中就会看到,德鲁什眼下是十七岁,莫纳十八岁。”
  我们注意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书中主要角色都是十七八岁的青少年,按理是不该玩这类游戏了,但作者笔下的男孩似乎显得比实际年龄幼小,说是高中生,更像是十二三岁的小学生。那个时代法国乡村中学的情况究竟如何也不便考证,单从小说叙述看,书中描写的是一群长不大的孩子,停留在吵吵闹闹的军事游戏阶段。作者似乎不完全是在写一部成长小说;即便是采用了成长小说的视角和框架,其关注也未必在于“成长心理”的生成演变,而是对稚气的行为更感兴趣。所谓“年龄上的误导”,恐怕并非出于疏忽,实质不过是为了塑造一个纯真的孩童世界。   读者看这部小说或许会有类似的感受。它描绘的男孩生活是再有趣不过了,那个自发的心理世界是天真的,“非道德”的,委实令人流连,至于这些孩子如何长大成人,好像不是这本书探讨的重点。留大胡子归来的莫纳和那个逃学的莫纳有什么区别吗?弗朗茨对瓦朗蒂娜的爱和莫纳对伊冯娜的爱,两位冒险家的爱都忠贞不渝,可他们是在何种意义上进入成年人婚姻的呢?这一点我们似乎不是很清楚。伊冯娜最终死了,莫纳便抱着女儿再度流浪,而如果伊冯娜不死,他是否仍会一次次逃离他的爱人?……我们读到“尾声”这一章,难免会留下些疑问。
  关于“大莫纳”(Le grand Meaulnes)这个称号,弗兰克·戴维逊的英译本脚注说:“英语没有形容词可以传达grand一词在故事进程中所呈现的多重含义的弦外之音。Le grand Meaulnes可以指高高大大的莫纳,能提供保护的莫纳,几乎是成人的莫纳,甚至是伟大的莫纳。……掩卷遐思,这个称号让人回想起那样一个形象,不仅身材高大,而且大胆、高贵、悲剧、绝妙。”
  书中的“大莫纳”确实是“绝妙”的角色,还有弗朗茨也是;如果不是由于这两个人的异想天开和鲁莽举动,“奇怪的游园会”就不会是我们看到的那样“奇怪”,而“神秘的领地”也不会是那般“神秘”。讽刺之处在于,弗朗茨的“游园会”是为庆祝他和瓦朗蒂娜的婚约而举办的,事实上却成了孩童世界的一场离奇狂欢。在这本书中,通向成人世界的仪式总是那样庄严诱人,却每每引发自我逃离的序曲,奏响半是悲哀半是欢快的乐章。从成人眼光看,这种稚气、略含滑稽的流浪感未免使“悲剧”的力度减弱,—人物像是滞留在童年与成年之间的缝隙中,或者说是滞留在青春期梦幻中了。而这不正是阿兰﹣傅尼埃所要揭示的那个美妙的孩童乐园吗?
  作者对成人世界的抗拒(或恐惧)未尝没有包含诗人的用心,—为“纯真无助的灵魂”谱写一篇叙事诗;他的思想意识贯穿这个故事的讲述,在“秘密(终篇)”一章中尤为直露,—对布尔日大教堂所象征的“猥亵堕落”侧目而视,以示其“农民的那种憎恶”。书中也试图传达一种恒久而缄默的乡村意识形态,以孩子的立场、诗人的幻觉和农民的情感,表征历史边缘的自我生存,远离历史和政治的父性权威,其乡土性质的温情则内含一种自生自灭的眷恋和凄凉。
  四
  其次,《大莫纳》的风格形式颇具特色。马丁·西摩﹣史密斯评论说,此书“探索童年与成年之间的朦胧天地,融合理想主义、现实主义和魔术的诡谲变幻”;“其场景的魔幻,叙述的魔幻,女主角令人萦回难忘的美丽,还有‘失去的领地’那种莫可名状的难以接近,具有魔幻文学真正动人的特性”。
  一次大战后,“大莫纳”的称号像咒语似的迷住了一代法语读者。小说于一九六六年被拍成电影,此后几度搬上银幕。音乐家拉威尔从小说中找到写作芭蕾舞短剧的灵感。此书影响了于连·格拉克、西蒙娜·德·波伏瓦、罗贝尔·弗朗西斯等法国作家,还有杰克·凯鲁亚克、约翰·福尔斯等英美作家。凯鲁亚克谈到阿兰﹣傅尼埃时说:“我对他的作品有奇特的偏爱。”《哥伦布·布朗歇》的英译者埃德·福特说,《大莫纳》对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有显著影响,他认为这一点尚未在研究中揭示出来。
  小说对现代文学的影响是多方面的,此处难以尽述。郑克鲁在其《现代法国小说史》中指出:“阿兰﹣傅尼埃采用了现实与梦幻相结合的手法来描写故事,这是小说最大的特点,也是评论家所称道的地方。”
  小说第一部讲到莫纳在乡间迷路,误入“神秘的领地”,以不速之客的身份参加了古堡里的游园会,这些章节的叙述令人难忘。我们会觉得诧异,莫纳在羊栏里过夜时为何会想起他儿时的那个梦境?还有,他接近领地时那种莫名的预感是来自何处?
  可他恹恹的顾自己赶路。在林子的一角他遇见两根白色柱子,标志着林荫大道的入口处。他拐了进去,没走多远便惊讶得停住了脚步,站在那个地方,心里激起一种无以名状的情感。然后仍旧拖着步子往前走。他的嘴唇被风吹得皲裂,而那股风有时几乎让他神往。可眼下支撑他的是那种奇特的安适感,几乎是令人沉醉的宁静;支撑他的是目标在望,是除了幸福别无期待的那种确信。这让他想起昔日仲夏游园会前夕他会快乐得几乎晕厥,那时他们在外头村里的街道上会搭起一棵棵冷杉树,而他卧室的窗口让树枝遮挡住了。
  接下来有这样一段描写:
  ……当他站着设法拿定主意,眼睛紧盯着地面时,他留意到林荫道上扫成了一个个匀称的大圆圈,像是家乡非常特殊的时节看到的那样。这像是圣母升天节早晨的费尔特大街……而他无论如何是不会觉得更惊讶的,如果他碰见一群假日喧闹的游客搅起飞扬的尘埃恰似在六月……
  游园会上有关气候和季节的描写也出现了类似的幻觉性差异。由小孩子来管理领地本来就是一桩不可思议的事情,而莫纳进入这片领地的如梦似幻的遭遇(包括那些令他毛骨悚然的预感和梦境)同样显得不可思议。似乎除了莫纳就不会有人发现这个游园会,而莫纳是因为在马车上睡着了才误入领地,他离开时又在马车上睡着了,在两段睡眠之间见证了游园会的细节。日后当他一次次寻找领地未果,不得不放弃希望时,居然是由德鲁什叔侄二人发现了古堡的地点。讽刺的是,德鲁什等人并不觉得一个吃喝玩乐的婚宴有何奇妙之处,在他们看来,古堡化装舞会的导演弗朗茨不过是一个疯疯癫癫的怪孩子罢了。
  青春期易感的心灵是进入“历险”和“浪漫”的前提。我们看到,作者试图给小说三个部分的叙述提供一个精致的观念构架,既包含神秘也带有讽喻,呈现日常现实与理想世界之间的对应关系。可以说,“传奇”和“现实”两种观念都是作为元素被编织在叙述中;其紧密镶嵌的艺术使得“传奇”植入“现实”,而“现实”则变成需要反复解读的密码图案的组成部分,因此在相当程度上被传奇化了;其结果完全不同于讲述一个简单的类型化故事,而是用亦真亦幻的方式触及存在的初始经验。那条通往古堡领地的路径如此神秘,难以寻觅却终于失而复得,而游园会的体验则永远不会再现。
  讲述男生逃学途中误入古堡的故事,这是任何一位作家都能构思和创作的,但围绕莫纳历险的那种神奇的时空感觉却未必能够写得出来。阿兰-傅尼埃的手法(尤其是他的空间感)堪称是卓越动人;别的不说,单是莫纳迷路的章节,写到野地里那盏灯火神出鬼没的引导,其澄澈、精练的叙述怕是无人能及。
  阿兰﹣傅尼埃之后,谁会像他那样去写“冷杉树”,写“塔楼”、“马车”、“九月的炉火”和“游园会上的歌声”呢?我们可以称他为乡村诗人,包含“怀旧主义”和“乡村意识形态”的作家,以诗人和孩童的双重视觉捕捉前现代乡村生活场景,在这部像是镶有幻灯片边框的小说中,一幕幕织入歇尔县的风土,孩子们的传奇故事,织入诗人的语言纺制的金丝细线。他创作的这本小书,也体现了尼采所赞赏的法国美学特质,那种“五官的聪明,那种对差异性的敏感……这些都只能在巴黎才可以发现,别的地方,都没有这种对形式问题的爱好,对周围状况的重视,而这种重视是特殊的巴黎式的重视”。或者可以补充说,这种重视也缘于作家对易被磨损的人性的敏感,从《大莫纳》萦回往复的叙述节奏,从它那个螺旋型的抒情结构中传递出来。
  就想象的规模和力度而言,《大莫纳》还不能和卡夫卡、布尔加科夫、加西亚·马尔克斯、君特·格拉斯和萨尔曼·拉什迪等人的代表作比肩,其融合悲喜剧的魔幻叙述的原创性则是无可比拟的,是这个魔幻家族无可置疑的先驱。它是让人眷恋的青春叙事诗,也是具有魔术吸引力的作品。它在我们这个寻常世界里悄悄投下一束光,照见跳舞的年轻人,他们正迈入神秘而喜庆的晚宴……或者说,它从一个好奇而依恋的视角,从戏剧帷幕的缝隙,从非现实的平面,—自忘川之河的黑暗波涛升起的神秘的立足点,朝画面反复聚拢光束,向人呈现乡村婚礼的年轻人聚会。
  这位早逝的作家,充满迷人的温情和浪漫气质,富于纯真而动人的机智,给我们奉献了一个学童历险的故事。谁又能说,书里那位逃学的迷路的男生此刻不会重新出现呢?在道路拐弯处,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那件学生制服的黑布罩衫背后钉着三粒纽扣……
  阿兰﹣傅尼埃《大莫纳》,许志强译,将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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