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街角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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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年6月,多瑙河遭遇百年一遇的大洪水。
  彼时我与朋友正打算从布达佩斯出发去萨尔茨堡,然后就听说洪水来了。从电视上看,萨尔茨堡的街道上已经可以划船。
  过了几天,等到水退的消息,我们匆匆买了张从维也纳到慕尼黑的票就上了火车。不坐飞机,原因之一是票价差异。当时,这段旅程的机票要100欧元一张,火车票才32欧元。原因之二则是因为对奥铁(奥地利联邦铁路公司简称,下同)和德铁(德国联邦铁路公司简称,下同)的信任,尤其德国人,以“永远不会晚点的轨道交通”闻名世界。听起来就可靠万分,自然比常常晚点的飞机好得多。
  我们坐在舒适的车厢里开始了旅程。洪水似乎离我们很遥远,铁路两岸的景色丝毫没受影响。夏天的奥地利风光正好,田野上的小巧农舍与悠闲的牛羊,一望无垠的绿色平原,间或出现几架洁白的发电风车……我们惬意地吃着薯片聊着天,一包薯片吃完又去拿第二包的时候,车停了。
  这是一个我始终记不清如何拼写站名的小站,一位列车员大叔把一头雾水的我们集体赶下了车,火车旁边齐刷刷地停着10辆大巴,大叔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们:因为前面的小镇被洪水淹没了,我们必须绕开它。要么坐大巴走安排好的路,要么无路可走!
  一张火车票瞬间变成了大巴票。朋友安慰我,知足吧,起码这样的解释是靠谱的。想当年咱在意大利坐火车出现各种问题,给出的说明大多是“今晚司机喜欢的球队有比赛,所以必须看完大结局再出发”,或者是“在如此美妙的圣诞节,可怜的列车长却要值班,他很伤心,请大家理解……”之类。
  最要命的是,有一次一个美国人愤怒地咆哮:“为什么所有火车都晚点?”列车员兴高采烈地回答他:“我们有新教皇了!爽!”
  一路颠簸到了奥地利,换了奥铁后,心情刚刚平静些,开到林茨,车又停了。
  列车员保持着甜美的微笑,为气喘吁吁的我们指点迷津。顺着他的手看过去,等待我们的居然是一辆在国内都没坐过的绿皮火车!
  奋力挤上绿皮车,体验了一把异国春运的感觉,好不容易在满满当当的车厢中寻到两个宝贵的座位,人已经累倒了,一闭眼就睡了过去,连梦里都是“哐啷哐啷”的火车行驶声。
  当我们终于抵达萨尔茨堡的时候,原本6个小时的旅程已经花了12个小时。睡得正香时,我们被列车员硬生生摇醒查票,一肚子气。正好看到对面的俄罗斯美女连票都没拿出来,抛了个媚眼列车员就“摇着尾巴”离开了,朋友恨恨地咬着票根,故意在下车时当着列车员的面大声说:“俄罗斯女人从来不喜欢奥地利男人!”
  我镇定地提醒她:“他听不懂意大利语。”
  当时,我们天真地以为,这趟倒霉的行程在我们抵达靠谱的德国后会告一段落。然而事实证明,一切才刚刚开始。
  几天后我们打算乘坐德铁,由萨尔茨堡启程去纽伦堡。鉴于在绿皮火车上抢座的阴影依然未散,我们战战兢兢地提前上了德铁的官网,各自“斥巨资”在德国人引以为傲的ICE高铁上订购了一个7欧元的座位。
  结果,这丝毫未能改变我们的厄运。当天的火车,只有我们那趟车被临时取消,理由很浪漫——“它与洪水一起离开了”。
  奥铁的经理帮我们临时重订了一张从萨尔茨堡到慕尼黑的车票,随后摊了摊手告知我们慕尼黑到纽伦堡的行程他可管不着,要去对桌的德铁改签。一间办公室,两张柜台,相当泾渭分明,生怕可怜的旅客少遇到一点麻烦。好不容易改签完成,千辛万苦地到了慕尼黑车站时,还有5分钟下一趟车就要开了。朋友实在太饿,把行李一把塞给我,冲到慕尼黑车站站台上那间充斥着厕所味道的星巴克买点心充饥,我则拖着两个巨大的箱子“杀”进站台。
  看了一眼站台设置,我们又倒吸了一口凉气:我们在22站台下车,而下一趟列车却是在1站台停靠。没说的,继续跑吧!
  两个箱子在我的身后发出一连串沉重又响亮的摔打声,我汗流浃背地冲上车,又跳着脚喊着让刚刚冲进站台的朋友快跑。当朋友捏着一包点心刚爬上车,车门就关闭了。我们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
  我说:“找位子吧。”
  朋友说:“好。”
  我们看了眼那张被手心的汗水浸泡得快要烂掉的车票,上面清楚地印着:31车厢。
  我们艰难地在车厢中穿行,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可是从车头走到车尾,也没有看到31车厢。
  两个人站在最后一节车厢的末尾,面面相觑。
  朋友迟疑地问旁边的一位旅客:“您好,这是几号车厢?”
  “29。”
  我们拿着一张31车厢的票,但是整列火车只有29个车厢。
  万般无奈,我们又开始拖着箱子满世界找列车员。
  欧洲的列车员也是一种神奇的生物,比如我曾有过在瑞士坐了整整一周的火车都没碰见任何一次查票的经历;还曾在丹麦遇见过问他“这趟车开往哪里”,对方答“不知道,也许是天堂”的“奇葩”列车员;最难忘的还是在匈牙利错拿地铁票去坐火车,对方居然因为语言不通就两手一摊让我们上车的往事。总之他们的存在感几乎为零,比窗口里仿佛永远消失的售票员还可有可无。
  当然,最后我们还是在餐车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位列车员,这位满头银发的老头儿带着德国男人特有的傲慢与威严审视了半天我们的车票,然后大手一挥得出结论:车没错,是你们的票有错!
  朋友这一下终于受到了几天以来最大的刺激。
  一直自诩语言天才的她挥舞着票,扯着嗓子分别用英语、意大利语、普通话摆事实讲道理,想让对方明白,我们这张票是在正规站台改签的,是合理合法的,是花了钱的,是有车厢的,是有座位的!
  没用。
  德意志精神在这一刻完美地体现无遗。任朋友声嘶力竭地喊,不苟言笑的德国老男人始终带着施舍式的冷淡表情,翻来覆去就一句话:“我可以帮您解决问题,但这件事还是您的错。”   简直是强盗逻辑!
  朋友吵了半天,累了,打算拿手机给对方看原始的购票记录。可一摸兜,眼睛直了——手机没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朋友愣了半分钟,一屁股坐在了箱子上,大哭起来,彻底崩溃。
  我满头是汗,还要努力安抚她,手忙脚乱。
  努力琢磨了半天,我们俩觉得一定是她刚刚在车厢中穿行的时候不小心把手机掉了。
  没办法,朋友只好一个人把29个车厢地毯式搜寻一遍。
  于是只剩我一人面对列车员先生了。
  我运了运气问他:“请问我该坐在哪里?”
  “随便。”
  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随便”这两个字是严谨的日耳曼人应该说出来的吗?
  “那我们可以在到站后索赔吗?”
  “可以,但是需要证明你全程没有座位。”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说:“你的意思是,我最好从现在开始就打开DV,对自己进行全程录影,证明我一直没有坐着?”
  对方居然摸了摸下巴,一脸赞许地说:“也许,这是个好主意。”
  我彻底投降。
  当列车停下,我像逃避瘟疫一样拖着箱子仓皇下车,并在站台上等了朋友好一会儿,才看见她披头散发的身影。我问她:“手机找到了吗?”她沮丧地摇摇头。
  我们相顾无言。沉默半晌,最后朋友叹了口气说:“算了,走吧。”
  我们去办理了挂失手续,灰溜溜地到了住处,连聊天的力气都没有了,草草洗漱后就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还沉浸在昨天的郁闷中,也没了四处游玩的兴致。两个人一边走出住处,一边商量着要不要给朋友买个新手机。
  正议论着,忽然听到有人用英文在叫:“Hi!Chinese girl!”
  我们循声望去,马路对面停着一辆车,一个德国老头儿正在一辆老爷车里向我们招手。
  我眯起眼睛使劲看,半天才辨认出来那张面孔。居然是那个可恶的列车员。
  我们看着他下了车,大步走了过来,站定,然后——竟然从兜里掏出了一部看起来无比熟悉的手机!
  “星巴克的工作人员拾到的,他们找到了我,我查到了你们留在挂失处的地址。”他直白地叙述着,声音丝毫不带起伏。
  可是朋友已经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了,英语都变得不太流利:“那么……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老头儿依然没什么表情:“旅馆的电话打不通,我就连夜开车给你们送来了。”
  我觉得朋友眨巴着眼睛好像下一秒就要号啕大哭,赶忙拉着她道谢,把可能丢人的行为及时扼杀在摇篮中。
  老头儿坦然接受了我们的谢意,然后双方互道“再见”。我们拼命地冲他露出最热情洋溢的感激笑容,他皱了皱眉头,嘴角向上微微挑动了一下,然后摆摆手,转身走开了。
  朋友愣愣地问我:“哎,他那算是冲我们笑了吗?”
  我耸耸肩膀。也许吧,可是谁介意呢。
  朋友捧着手机,我们远远地望着这个德国老男人的背影远去。他身姿挺拔,银色的发丝在阳光下折射出明亮而耀眼的光芒,仿佛一个梦境中的优雅骑士,恍惚又奇妙,带着无法言喻的浪漫。
  我们的身边,是那些匆匆与我们擦肩而过的德国人。他们大部分西装革履,一丝不苟,目不斜视,然而如果你向他们报以致意的笑容,他们也必然会回以一个微微的唇角弧度,严谨而礼貌。不如法国人浪漫,也不比瑞士人自如,但德国人有着不一样的味道与魅力。
  至少,我们有了美好的谈资:关于德国男人的微笑。
  我再没见过那个德国老头儿,但不曾忘记那个刻板的微笑。此后的日子里,我又见过无数的风景,也在旅途中遇到过种种难以想象的变故:冒着瓢泼大雨在意大利寻找一间小旅馆;在寒冷的冬夜蹲在异乡街头瑟瑟发抖,却找不到一碗热食;被巴黎小偷掏了背包,身无分文……然而奇妙的是,在那个微笑之后,我开始无畏旅程中未知的存在。更确切地说,是无所谓。
  我开始明白,这个世界经常不按常理出牌,但是每一次仓促的见招拆招,却未必不是另一段奇遇的开始。
  (若 子摘自中信出版社《时间会证明一切》一书,李 旻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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