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子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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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歌
  
  豌豆花开紫幽幽,紫幽幽,正好空闲为诸君讲则《花子街》发发科(发笑)。长江万里长又宽,肚里抱着千艘巨舶万条船。鹅黄江水向东流,长工的苦楚诉不完,正月初一哭哭泣泣腊月三十夜,还有两麻袋、三大车、四足囤、五座仓、六张柜、七八五十六只煤炭箩。
  长江北岸顺走二十、转弯摸角三十里,碧油油良田望不到边,昼心里(中午)晒得油花冒,日头落山就变成湿漉漉夜潮田(优质土地),双脚踩踩踏踏软绵绵,舌头尖儿舔舔咂咂似蜜甜。
  玉兰花开白如银,白如银,财神爷蒙住双眼难分享福、卑贱、富贵和清贫。稻子结穗金钩挂,棉花吐絮赛白云,种田哥哥吃的稗头籽,织布娘娘穿的拖拖挂挂像件破蓑衣。
  芦蕟篷儿小船捕鱼虾,大鱼尺五、拖脚虾儿满一拃;鲜鱼鲜虾满锅煮,一条鳑鮍鱼烧十八碗汤,大人小孩围坐在破船舱里喝,“作尊”(知趣)的也要等待主人朝碗里“挜”(强添)。
  蔷薇花开乐悠悠,乐悠悠,青藤蔷薇枝枝杈杈荆棘多。江中间(江心)帆船运百货,舶船扁舟如穿梭,船航千里总有一天要靠岸,太阳月亮轮番转,城河里砖头也有翻身日,财百万不会代代富,有朝一日乾坤转,石头缝里长出梭罗树。太阳照富也照穷,富变穷来穷变富,清亮瓦屋熬肚肠,鸽窠屋里粮囤竖。
  江中间翻了芝麻船,我徕种田山歌有几箩,前朝后汉且不嗨,嗨嗨清朝乾隆年间一小段,喝杯香喷藿香茶润润喉咙管儿才通畅,快快慢慢一字不漏才能唱得全。
  
  钱富抢亲
  
  栀子花开燕归来,狼山麓下、观音岩上生绿苔,四月十五落了一场似雾似露的毛毛雨,香花野草笑得脖子歪。飞步跑到花子街上看一看,花子街上铺砖块,横方竖直、整整齐齐三里远,早晚不歇做买卖。鸡篓蛋篮路边摆,时鱼鲜虾水盆里游来游去虾儿蹦跳、鲤鱼鲫鱼忙卜腮(鱼呼吸),青菜萝卜堆成山,笋瓜冬瓜任你买,蒸番芋来炒花生,香味引出痰唾流成海。
  花子街上真热闹,中间有座花子庙,花子庙里有对花子神,男女并排,神彩奕奕无大小,男神李逃、女仙名珍瑙,造街数她俩夫妇吃苦多来吃甜少。
  沿着花子街朝北看,过条大河就是钱家庄里老祖屋。一排排砖墙灰嵌缝,一踏踏阶沿青石磨。一幢幢花楼朱红柱,一间间凉亭围绿荷,一泓鱼池青鲢游,一块玉石凿龙刻凤雕成一鼎焚香炉。
   风吹茅草花开软酥酥,钱家庄老宅好巍峨,白果树到有几抱粗,树桠子做满雀儿窠,榆桑桃李千万棵,赛似京城的天官府。
  古老白果树年轮久,故事还得从头说。钱家庄粮户叫钱富,背后人骂他“钱财罐”,良田无数伙计多,方圆十里他收租。
  硬壳乌龟往烂泥潭里钻,钱家庄里吃不完的租米挨虫子蛀,陈得太久生铜锈,老鼠撑饱如灰兔。荷花钱埋得发了绿,银元宝堆得绽鼓鼓,珍珠串起八里长,玛瑙翡翠上囤贮。
  丹桂花开香气远,青澄澄小河湾湾儿多,乌鱼肚里不知多少乌龟王八子,狼披羊皮装外婆。煞神似的钱富装成弥陀佛,颈项挂的佛珠葡萄粗,韭菜涨气假冒充(葱),念经拜佛鬼唱歌:“别看我钱富上传下承代代富,全靠财神菩萨多保佑,湖广檀香当柴烧,膝头盘儿跪成茧驮驮。做生活(劳动者)的为何苦,前生前世命里注,前世敲的粪桶底,今世只好住破屋。我钱富发财不容易,敲断了木鱼槌儿几百个,撒钱施化、随缘乐助、修桥还补路。来世我钱富依然三妻、四妾、出门坐轿、前护后拥、山珍海味、高屋亮舍、艳福享不完”。
  敞口的茅池臭圩道,十个黑心粮户(财主)九个刁,方圆十里总认识钱财罐,挺实儿肚子囊膪儿腰。鼻闻桃花不结果,脚踏青山草也焦,河边洗手螺蛳、蚬子、河蚌水上氽,手摸鸡蛋也要小一套,走路一摆又三摇,手撑龙头拐杖像行孝。
   槐树花开布谷旋飞闹噪噪,钱富像毒蛇出洞瞟三瞟,说话好像吃了半夏嗓音哑,又似如啃死尸的乌鸦当头叫,哪里乌鸦落了树,哪里晦气就来到。
  杏花开来白沉沉,白沉沉,六月芦蜂叮人实在狠,钱富日里盘算夜头不想困,借他的阎王债骡打滚,本盘利来利剥本,等到重利盘剥三年整,债户的田地家产也就不得稳,佃户辛苦耕种归他收,白做还要赔垩本,牯牛向着牝牛哭,伢儿饿得靠门哼。堂客(妻子)埋怨跟了个“八败命”,当家的气得发了昏。真好像哑子吃黄连,心上“烂苦”嘴里难作声。
  杨柳花开不结果,钱富七八桌婆娘个个像雄鸡不会孵。急得钱富眼仁儿(瞳孔)冒绿火,卖的卖来休的休,摔杌抽桌还掼碗,好像死人开丧闹得家堂菩萨坐不住(鸡犬不宁)。
  扁豆花开篱笆墙上爬,牛屎妖怪(坏人)出在烂泥塘,二狗子跟在主人后头好像天狗盯着二郎神屁股转,舔舌捧屁专出馊主章:“东家要想传宗接代不再断香火,唯有借鸡生蛋来把众人眼睛遮”。
  野蔷薇花开搭搭儿香,野婆娘有点儿嗲嗲儿腔。钱富做梦捧住小老婆生了花喜鹊,狼山顶上拜佛烧头香。买了个猪头还愿要比牛头大,磕头祈祷额头上肿起了紫疙瘩,抱起枕头误当宝宝吻三吻,唾液拖了尺把长,想不到醒来还是一场空梦睡床榻。
  芍药花开蚊虫闹紧阵,钱富半夜三更拾了锥钉子当成真(针)。赶快拉着二狗子,邀他喝茶、饮酒、添菜、盘碟撞得叮咚响,二狗子酒醉饭饱双眼如火喷,鬼鬼祟祟、附耳低语、言传身教与钱富打上“耳擦子”(密语),乐得钱富点头哈腰来把拇指伸。
  王家庄里有个貌如花,好像一株雪白蔷薇槿树上爬。不求芳名留多久,只求落叶归根在农家。青布裤子蓝布褂,绣花鞋头竹布帮,鞋底扎的罗底方,八幅头罗裙半身遮,吃边万字挑水浪。绣鞋沿口加上一条袢,小脚伸进伸出仅一拃。该因红颜多薄命,拜堂三天丈夫一命呜呼见阎王。
  金银花开黄似金来白如霜,银花苦藤结上小苦瓜,貌如花肚里有了喜,二狗子竖起耳朵细听嚼短长,悄悄朝钱富舔足肥屁眼,喜得钱富乐豁臭嘴丫,笑落下巴连把二狗子来称夸:“真不亏是钱家的好管家”。
  罂粟花开似砒霜,钱富手拿哭丧棒,狐皮袍子黄马褂,摇摇摆摆鹅儿吭(叫),头颠尾掀来到王家庄,一头钻进貌如花屋里坐一坐,张开癞宝嘴说短长。
  “王大哥在世同我挺要好,想不到他寿短命不长,只怪我钱富耳朵背了气,不曾买上一对白蜡烛,三尺纸箔前来吊个丧,今朝特地到灵堂,送扎纸钱来烧化”。
  菱角花开千条藤来万条线,一直牵到丁涧店,貌如花开口好像箭离弦,三棱锐角似雷闪:“城隍反来拜土地,没亲没眷小神职微受不起,粮户老爹的宝贝‘钱’(指烧花的纸),不如带回放债利滚利”。
  蚕豆花开黑良心,钱富脸薄皮厚红里变白发了青:“千里送鹅毛,人意重来别嫌礼仪轻,不要杀猪装成吃素的假正经,婊子搽粉扮观音,送礼不为死人为活人,我是怕你孤单太冷静,日里不陪夜里伴,恩恩爱爱脸“霍”脸来心靠心”。
  貌如花一听火三丈,拿起条帚赶豺狼:“你满嘴嚼的红头蛆(胡诌瞎编),留个舌头尖儿见阎王。你家也有妹妹、姊姊、姑姑、姨姨亲娘妈,难道到老总成双?你走你的阳关道,死皮赖脸为那桩?!”
  丁香花开野茫茫,钱富好像水穴沟里老蚂蟥,蚂蟥叮住鹭鸶脚,钱富双眼直勾勾盯瞅貌如花:“我钱富生来热心肠,隔靴子抓痒痒难抓,不如跟我回家去,拜拜天地做妻房,生个丫头是我千金女,养个儿子蛮大的家私全归他”。
  貌如花听到火一盆,大骂:“钱富侯杂种不是人,鳑鮍鱼进不了富丽堂皇的龙王殿,红都天庙里安不下小小土地神,豆秸草撑不起盐河桥,你家象牙床上困了要断魂,我草屋墩儿已住惯,砻糠搓不起稻草绳,你想找相好别处去,别把我当成葵花院里、挂上帘子半掩半开的小娼门”。
  琼花开来百花就变乌,钱富眼睛一翻发了猪:“你是花轿不坐要把狗屎络儿(拾粪工具)坐,龙舟不乘要乘网蚬子、扒虾儿、放鸦船。我家的白米粒粒像珍珠,青菜汤上氽满油,将来吃鲜的、喝辣的、戴金饰银、穿绸着缎、把你捧上了天,你却‘拿乔作势’(摆架子)骨头酥……”
  羊窝棚里钻进吃肉的狼,羊子有命也无肠,二狗子前跃后跳摇尾巴,狼狈为奸和钱富合穿一裤裆。好像六月成群芦蜂出了阵,连夜抢走了王嫂貌如花,无缘无故欠下一笔冤枉债,一百场暴头子雨(暴雨)也难冲刷光。
  
  逼死王嫂
  
   黄瓜花开鹁鸪叫咕咕,落笼的雀儿唱不成歌,王嫂挨拖进了钱家门,赛如活蹦活跳的鲤鱼下油锅。二狗子这只哮天犬,死死监管着王嫂加了两道铁门锁,另添四条铁链八道箍。
  套韁的马儿撒不成欢,钱富把貌如花早打、昼骂、夜折磨。白米煮饭钱富他嫌乌;纺纱如丝钱富他说粗;扒半碗剩饭剩粥钱富骂“偷嘴”,喝一口冷茶钱富侯个杂种也噜唆。
  栀子花开香遍通州城,王嫂傍晚推磨到五更,两腿酸胀头发昏,冷汗淋湿头发、浸湿了裤腰绳。三尺白绫挂在树膀子上做好吊颈扣,黄猫儿箔子只等把头伸。倘若王嫂心头硬到底,王家就断了后代根。王嫂忍气吞声把命留,省得孤魂野鬼在荒茫野荡、转来转去,转去转来、咬紧牙关,一滴滴眼泪朝肚里吞,一根白绫斩了四五截,撂到锅膛里烧得黑烟滚,只剩随风就动的细灰尘。
  荞麦花开好似白布搭孝堂,王嫂两眼泪汪汪,常说亲娘盼头胎,王嫂又是喜来又悲伤,喜的是将来生个好儿女,有朝一日归宗敬祖还姓王,怕的是钱富人面兽心大混账,三天两头寻髂疤,(故意找碴儿),拳打脚踢,王嫂遍体青疤、紫痕留下仇和恨,满头青丝乌发挨拔光。
  杨树头上蝉蛠叫,稻田里水烫得脚丫起嚄疱(大水泡),“担身”(怀孕)婆娘过江汉,王嫂心里好像石头吊,别人家婆娘担身乘风凉,大肚子王嫂下田薅杂草,眼仁发黑火星冒,豆大的汗珠流成了浪滔滔,忽然一阵肚子痛,伢儿落地网斑草丛中抛。
   通州(迎春)花开香气绕狼山,穷人打断手膀子朝里弯,后园隔沟有个长工妈妈心肠好,匆匆忙忙到钱家把信报:“恭喜恭喜钱粮户,貌如花大嫂养了个小娇娇”。
  菱角花开在浪里漂,钱富雄鸭嗓子呱呱叫,猪肝脸上是皮嘻肉不笑:“那个叫她朝田里跑,她是闲不住的劳碌命,没福鬼吃鱼吃肉仍像个干水痨(骨蒸痨疾),别人家闲言杂语骂我钱富侯良心臭,倘若遇上三长两短还不是叫我花元宝”。
  竹篱笆上牵满蔷薇花,小丫头生得白又胖,杭罗盖来细软席儿托,撑开油纸伞来把太阳遮,奶妈手托娇儿离娘去,急坏了王嫂满心酸楚、眼角热泪儿挂。
  芦苇花开好像下了一层霜,二狗子传递钱富“圣旨”宛如利刀把人伤:“伢儿是我钱家的命乖乖,命里生性克父克母不能将娘望”。绣楼一把铁锁千斤重,母女隔开好像天河两岸溅起千层浪。
  菖蒲卵儿花开药味香满庄,王嫂又气又急病在床,嘴爿子干得裂开伢儿嘴,钱富差丫环送来铁锅汤,王嫂油星子不沾心上寡,钱富叫厨子端上洗碗水冲茶。坐月娘子肚子饿得似刀剐,钱富侯粯子煮粥掺皮糠,暗房(产房)活像刚揭的蒸笼热腾腾,钱富板着老脸“砰嘭砰嘭”关门窗。
  海棠花开香随东南风起打斜来,轻轻吹得麻布蚊帐两分开,荞麦壳子枕头烂烂湿,眼泪滴湿枕头无心揩,钱富在床帮边偷偷看,只见抢来的堂客一双素手瘦得如干柴。
  王嫂浮肿的双眼慢慢睁,床前是人是鬼未看真,嘴爿子抖动说胡话:“我要女儿看一看来闻一闻,女儿是娘的心头肉,为她熬过多少临盆阵”。
  笋瓜花开鷁鸟(哇子)歌,钱富听了鼻子皱(念纠)一皱:“要晓得一年落了九九八十一天雨,可知道那一场雨里夹珍珠。小小千金比珍珠贵上千万倍,那能不择个黄道吉庆、无冲无尅、无绞无煞、良辰好日才可挪开门半步”。
  栀子花开等霉露(甘霖),王嫂哭着叫声:“钱家大哥哥,好似我同你合伙做了一缸酒,可知道挨过十月怀胎多少苦,两腿肿得黄瓜粗,不能舀来喝一喝,只想抱来看一看”。
  番芋无花藤牵藤,钱富一听两眼睁得似煞神:“要想吃鱼吃肉我钱家有,要看女儿要等到东洋大海跑马起灰尘”。
  王嫂听后火一盆:“连骂钱富是有眼无珠的狗畜牲,我只求把女儿看一看,犯人临死还得见亲人”。
  钱富一听吓破胆来吓掉魂,连骂三声“臭贱人,只要你有寿命等,等到鹅毛在滚滚东流的长江沉,等到西天出太阳,等到通州东北角黄海干涸沙飞腾”。
  王嫂听后火一盆,大骂钱富比扁毛鬃牲、豺狼虎豹、貊貔狮貘还要狠十分,我的清白肉身给了你,到临了看看女儿也不能;我要活着咬掉你身上一块肉,死时也要踢上三脚方解心头恨!”
  钱富听了火一盆,“连骂三声臭贱人,你要寻死寻活通州城北九曲濠河未加盖,我九梁十八柱厢房里有刀也有绳”。
  王嫂听后火一盆:“钱富侯你这个杂种不是人,不把女儿让我看一看,闻一闻,我就是到了枉死城,也要朝阎王告一状,把你钱富挖眼、抽筋、勾舌、下油锅、坐火杌、磨磨筛筛、筛筛磨磨、变成虫蝼蚂蚁还要押解地狱十八层”。
  钱富一听火一盆,暗暗“唤”出二狗子将薄皮儿棺材抬到产房门:“磨坊里的撩子只等死(屎),你前脚断气我后脚(即刻)把你送出门”。
  五忙六月(五至六月)天降“皇雪”(怪雪)白茫茫,王嫂孤魂野鬼(一缕芳魂)散在乱坟场,阎王老爷不忍收,只好在荒茫野荡四处闯。
  茨菰花落果在根,臭椿树叶煮饭味难闻。钱富侯张嘴嚼舌把蛆喷,“生老病死阎王簿上有时辰,阎王叫你三更死,谁能留人到五更,要非我的红运高,母女一齐送残生,生母不死女儿死,两个只派一个存”。
  
  泪送奶娘
  
  初三、十八走马潮,眼睛一眨汹涌澎湃、惊涛骇浪丈把高,江猪(江豚)飞窜游过千层浪,没娘的孩子难中逃。请来瞎子算个命,五行缺土取名叫珍瑙,奶娘吭她珍姑娘,伙计佣人喊她珍宝宝。
  风吹帆船浪里摇,暴风骤雨中长出的青香蒿,根好苗好好葫芦结好瓢,污泥窝里冒出荷花娇。珍姑娘亏得天保佑,乘风破浪长得尺把高,“红白淡紫”(红扑扑)的瓜子脸,柳叶弯弯的眼眉毛,白果似的小嘴儿就会朝人笑,圆溜溜眼睛水葡萄。奶娘爱她如心肝,含在嘴里怕融掉。
  石榴花开像红灯,太阳落坡凉月子(月亮)升,小河里水清江水浑,布谷鸟盘旋叫来叫去忙催耕,荷花结莲韶华尽,鸿雁南渡稻熟黄澄澄,奶娘掐指算一算,小珍姑娘转眼满十春。
  钱富侯家财千万贯,愁怕死后没人将这家产管,指望珍姑娘像河沿上绿柳成荫快长大,收租、掌斛、记账、拨算盘,佃户像猪该派(活该)不识字,我家的千金怎能不懂《人之初》。
  狼山头顶梢子、支云塔上飞来百灵鸟,珍姑娘朗朗书声盖过百灵叫,通州城里请来胸有“才高八斗、学高五车”的塾师念一遍,珍姑娘能诵、能背、转身能把奶娘教,《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大学》、《中庸》、四书五经都通晓,诗词歌赋、画刻、剪裁、文墨、书法、写得一手好字真“盖招”(绝好),三年寒窗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不算长,塾师肚里的诗文兜底掏尽,知趣(害羞)夹着铺盖跑。
  玫瑰花开黄莺闹吵吵,钱富欢欢喜喜乐得胡子根根掀起好像西风吹茅草,转身“南里州、北里县”(嚅嚅喃喃)嘱咐珍姑娘:“读书、写字、针线、绣花不能少,算筋算骨(精打细算)才不穿蒲包,粗细生活(粗活细活)样样精,下厨房淘米、洗菜、烹饪还得会上灶(掌厨)。
  藕荷花开蕊心里叮蜻蜓,珍姑娘心灵手巧好似“七巧玲珑心”,挑花纳朵百样绣花绣来蜜蜂飞,饭菜飘溢街上引得过路君子脚跟停(引人停住)。
  牡丹花开百花伴、百花伴,星星围着滚圆的一轮月,珍姑娘越长越美越好看,轻轻哼唱一首相思曲,黄鹂、伯劳收翅歇在头顶上慢慢旋。珍姑娘纤纤素手抚拨琴,青鸾凤凰也会落栖梧桐树,珍姑娘对口吹起铜管紫竹箫,八洞神仙误当蓬莱岛上又出了一位歌仙姑。
  郁金香花开彩云忙停留,珍姑娘荷榭绣楼坐不住,金丝草鞋赤脚穿,花裤管卷到膝腿盘,面朝黄土背朝天,跟着长工、佣妈手拿农具锄田、倒巷削草窝。
  美人蕉花开似粉荷,晴雨鸟儿(鹁鸪鸟)飞来叫得欢,珍姑娘边做生活边唱农田歌:“讨饭方知狗凶狠,吃饭当思农夫苦,织女衣裳穿不暖,粮户太太着绫罗,老天怎么不公平,为何闭着眼睛分穷富”。
  哮天犬服伺二郎神,二狗子比天狗还要狠三分。青竹蛇口黄蜂针,蝎子两头都蜇人,麻苍蝇到处撒瘟蛆,胡头大乱(凭空捏造)状告珍姑娘要“走滚”(逃遁),六月里时鱼鲜虾趁早卖,省得鱼臭肉烂送给人。
  万里青开花白澄澄,钱富侯听得走了魂,“婊子投胎非好货,小贱人竟敢私自出园门,辣椒不尝不知辣,柞榛树板子不打不知疼,上梁不正下梁歪,奶娘老东西带坏了珍瑙小贱人”。
  奶娘吃了一顿夹烧饼(蒙冤),劈里啪啦训斥真不轻:“我家珍姑娘年幼无知不识世面好与坏,你趁机吃里扒外使坏心,硬把小千金弄得神魂颠倒晓星当成黄昏星,没有半点家教惯得像妖精。今朝赏你一顿饭,拖上几年的陈账结结清,今后若再伸脚跨进我钱府门,一根木棍敲断你的脚箍箍儿筋(脚踝)。
  霜打菊花叶子蔫,奶娘有嘴也难辩,尿尿屎屎把珍姑娘拉扯大,他却“瞎眼落膛”(无情无义)狗咬吕洞宾。只怪生的一副倒霉运,处处碰的丧门星,讨饭间(隔)去了你钱家门,心里实在担忧珍姑娘太冷清。网斑草过冬根不死,来年春暖花开又发青,满腹心思要对珍姑娘讲,不能忘记生身爷娘(父母)的骨肉情。
  乌云聚拢翻滚跑马把凉月子遮,奶娘满腹酸楚泪汪汪,伸手把珍姑娘勾在怀里抱头哭,前前后后、细细吩咐事几桩:“今天别你回家去,日后母女相会在茅房”。
  魏紫鹅黄药菊傲秋霜,珍姑娘抱住奶娘不肯放:“奶娘说的那家话,女儿我糊里八涂像傻瓜,老雀、小雀蹬一窝,母女哪有两个家?”
  风吹紫薇落英飞满街,奶娘背向姑娘忙把眼泪揩:“要说咽在肚里的苦水能够流成海,瞒住女儿十多年数我太不该,姑娘的身世我不曾说,让你瞎子摸象胡乱猜”。
  腊梅花开枝杈枯,珍姑娘越听越糊涂,泪水横流向着奶娘的脸,追根刨底仔细问清楚。
  梨花淋雨好像泪满腮,奶娘忙朝珍姑娘来摊牌:“你亲娘妈妈是四乡八镇有名的貌如花,你家亲爷(父亲)名叫王生财,只因黄泉路上无早晚,你爷亡故你还没有出娘胎。钱富眼热(贪婪)你妈、抢亲逼婚将你亲娘害,不幸生你得了产后风,薄皮儿棺材乱坟场里埋”。
  蒙在鼓里的珍姑娘,好似墙壁洞里油灯点起见到亮:“我珍瑙吃你奶长大,你就是我的老亲娘,腊月皇天吃冷水,点点滴滴记在我心头”。
  珍姑娘手拿钥匙开箱子,拿出八枚金铜钱,八枚银铜钱、八枚古老钱、八枚荷花钱、四八三十二枚重宝钱,红布包包、绿布扎扎、外加一条蓝印花布、捆捆绕绕双手塞到奶娘胸门口。想不到看家的二狗子,龇牙咧嘴伸手就来抢,金银铜钱撒满地,二狗子得意忘形当着逮住一头大肥羊(人赃俱在)。
  丝瓜花开似斗篷,黄澄澄串串如黄龙,龙不摆尾无雨下,龙不摇首不刮风。
  庙观里泥塑木雕菩萨有嘴难做声,奶娘陡然挨上一顿大闷棍,捏紧鼻子吃酸醋,再苦再涩一口吞:“我成年累月该拿的血汗钱,精肉肥肉随你剐来随你啃,你别狗仗人势陡发狠,屁眼里插蜡烛假充人儿灯”。
  二狗子抓住奶娘似老鹰捉小兔,珍姑娘一头怒火忙用身子阻:“金银铜钱我拿来送奶娘,井水、河水从来不相干,狗捉老鼠别来管闲事,你想从中挑的什呢祸!”
  看门狗没有捞到半点肥油水,黑鱼撒子自己收,爬在地上磕响头:“务请姑娘高抬贵手多原谅”。一边自打嘴巴朝后跑,珍姑娘拉着奶娘往前走。
  凌霄花开似雪霜,草头枝上难酿甜蜜糖,鱼儿离开一泓清水塘,两翼划水无用场。姑娘拉着奶娘一双长满老茧的手,肚里好像喝了一碗辣椒汤。
  女儿送娘过石桥,两只羊子桥上跑,老羊窜在前头走,小羊后跟咩咩叫,“畜牲尚有母女情,我送亲娘心落滚油锅里熬”。
  女儿送娘过池塘,鸭子河心“乖乖”吭,小鸭子围住老鸭子转,老鸭子水面理翅膀,扁毛畜牲寻打淘(聚拢一块),从今我孤孤单单守绣房。
  女儿送娘到阚家庵,尼姑常与青灯伴,青灯腹空心中热,尼姑身暖胸藏怨,好比红鲤南海拜观音,晨钟暮鼓念弥陀。
   女儿送娘陈家榨,娘叫女儿快回家,前头的路是“密暗”(乌黑)的,是祸是福娘承当,我是坟园帽子搁在肩膀上,姑娘你的前程宽又广。
  女儿送娘到吴窑,拖住亲娘哭号啕(抱头痛哭):“我是落炉烧饼浑身焦,笼子里的阳雀飞不高,娘是挨拔的灵芝草,只要沾(念得)土照样长得好”。
  女儿送娘到盐河桥,运盐船儿一条又一条,盐工船夫如卤苦,不分寒夏江海河上漂,江河水淡海水咸,心如盐腌还插一刀。
  女儿送娘严家园,天上凉月子圆又圆,凉月子有圆也有缺,凉月子有缺也有圆,娘走好像天狗吞月亮,咬上大半天昏地暗黑黝黝。
  女儿送娘管家坝,娘关照(叮嘱)姑娘一桩又一桩:“千言万语并一句,好好选中如意郎,今三明四过日子,当心绣花鞋子踏了烂汪塘”。
  女儿送娘杨家湾,娘一双枯手把女儿搀:“别学赵家园的柏树一风斜,要学狼山顶上松树拔直站。黑心的粮户个个都是贪婪狗,钱富他到底不是你亲生爷”。
  女儿送娘唐闸渡船口,纤纤素手搀着娘船上走:“晃荡荡的船儿漂去又漂回,竹篙子出水滴不尽的泪,亲娘好像鹞子断线随风飘,要待何年何月何日再相会。”
  
  女儿送娘过渡登岸将到路尽头,大树桠杈遭霹雷:“姑娘冷暖多保重,期望与娘梦里常相会,日后你若有发落(发财致富),清明节到我坟茔上烧炷香”。
  送娘一程又一程,背后跚(追)来两个人,二狗子窜到前面将路拦,钱富双眼勒得赛煞神,一把揪住珍瑙的青丝发,大骂:“奶娘老贱人,若再领丫头不同我回家去,打断你两肋筋骨莫喊疼”。
  樱桃花落毒蛇出了窠,二狗子隔天朝钱富又挑了祸,钱富嘴爿子(嘴唇)咬出血,发誓要把珍瑙管,前门上闩后门上双锁,孙猴子跳不出如来掌心窝,老牛再犟也拗不过磨。
  
  违抗父命
  
  莴苣花开白蓊蓊、白蓊蓊,画眉落笼还把翅膀封,珍姑娘日夜关在绣楼中,昼见太阳落西晚看月亮又升东,眼看得青天摸不到,脚膜底碰不着泥土腰眼痛。
  合欢花(痒相花)开痒兮兮,虎落平原挨犬欺,二狗子踮脚瞅窗“看”得紧,龙落水潭也遭白虾、黑虾、赤虾、籽虾、麻壳虾、拖脚虾、驼背龙虾嬉,珍姑娘是过坝鲫鱼落在罾网里,心里如盐卤泡饭苦凄凄。
  广玉兰开花似如盏盏白荷灯,珍姑娘绣楼懒起身,苦哇鸟落在苦哇窠。不照镜子不搽粉,房门上两把无情锁,锁不住心锁住绣楼锁住人。
  芦苇花谢河里结层冰,钱富满肚子使出“洋门精”(鬼计),要女儿三从四德读烂《女儿经》,还胡吹发财靠的命和运,钱富“胡头大乱”她不听。
  鹅毛雪花满天飘,西北风寒赛利刀,田园树木披白袍,檐下“凌笃”(棒冰)像银条,富翁羊肉粉丝围坐火炉吃,穷汉粯子汤难糊穿件破棉袄,粮户家腌猪头、三肘、蒸馒头来又蒸糕。钱富支派长工腌晒风鱼、风肉、风鸡和风鸭癞宝大嘴张着笑。
  枇杷花开要过冬,小年大年喜相逢,佃户缴租债难躲,粮户家囤圆、栈满、金砖银锭叠神龛。
  枇杷花开要过冬,大河结冰小河封;麻雀叽喳忙打(觅)食,穷人坛罐空打空。
  腊梅花开黄澄澄,年残岁底钱富也跟着“忙紧阵”,唤叫长工、佣妈园前院后大扫尘,过年过节不能少桩贴副对联和财神。
  朱砂大纸红丹丹,八仙桌上端平摊,徽州乌黑香墨要用米酒磨,钱富限定对联要照老规矩写,上联“命运享通家致富”,下联“神灵保佑我发财”,“黄金万两”是横批,头钻钱眼恨不得金银也像母鸡春三二月忙生蛋,最好是天不下雨下银钱,斗大的元宝抛抛滚滚都滚向钱富家,眼睛一眨堆成山。
  珍姑娘蘸墨笔难下,三寸羊毫倒像千斤担,太阳本该家家门前过,为何不光顾穷家照富家?难不成钱富从投胎就该吃鱼肉,穷人落地就该衔草吃粃糠。
  腊梅花开傲雪霜,古老铜镜越磨越亮堂;鹅卵石经千载万年水冲涮,掩泥珠玑水洗显宝光。珍姑娘愈想心愈明,眼前好丑分清爽:发财靠的是人能,创业兴家靠的手一双,若是佃户有田又有地,就不会水中捞月枉空忙。若是佃户种田不缴租,家家户户照样粮满仓。
  珍姑娘手拿羊毫饱蘸墨,龙凤飞舞笔生花,上联“男耕女织农家乐”,下联“风调雨顺太平年”,“人勤致富”是横批,写好毛笔一撂响叮当。
  钱富戴起老花眼镜把对联瞧,“面红结胀”像只病猪的屎尿泡,鼻孔歙动胜似拉风箱,横肉抖起青筋暴,嘴里唾沫星子乱飞溅,赛如八月里落缸螃蟹泛白泡。
  钱富气得马鬃胡子朝上翘,又好像兔子挨到鹞鹰叼,大骂女儿吃了果子忘了树,喝上井下甜水忘掉锹,《女儿经》念了几年有屁用,佛规清戒一股脑儿全甩掉,如今竟敢顶天立地抗父命,老虎头上拍苍蝇、胆子倒不小?
  炉中取栗靠的豹子胆,甘泉哗哗流淌靠的是泉眼,珍姑娘竟敢对抗钱富是积在肚里怨气冲霄汉,惹得钱富嘴不像嘴、鼻子不像鼻子、眼睛不像眼睛、抖抖擞擞大“发野”(怒发冲冠):“你是不信天命不敬神,存心把钱家的财路来阻拦”。
  枸杞子花落只剩一条根,珍姑娘一双杏眼睁得圆滚滚:“女儿像闶在窝里的小鸡少出门,也不知头顶的青天多高、东洋大海有多深、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并非扳死桩子(强词夺理)硬和上人争,要不是长工短工帮你做,看你收租倒斛发财有几成!”
  钱富一向眼眉毛上能作戏,想不到女儿冲他一顿气:“冻窝里冒泛出红头蛆,我问你是先有蛋来先有鸡?一两黄金四两福,太阳、月亮那个高来那个低?”
  红梅能在雪中开,翠竹顶住寒风仍绿黛,真金不怕火来烧,珍姑娘闻言笑哈哈:“女儿不痴也不呆,有朝一日长工不再为你做,看你哪来吃喝和穿戴?双手可造黄金屋,哪靠命运能发财?”
  暴风骤雨天转阴,钱富紫茄儿脸色发了青,大骂:“钱家出了花里古怪小妖精,认识几个臭字念起了咕咕儿经,看你如花似玉准是个讨饭坯,不碰得头破血流、吃点辣糊酱你是死也不甘心”。
  父女一阵唇枪舌剑一顿辩,倔犟的珍瑙似箭离弦不回头:“钱、王本就不是一个姓,你也不是我的亲爷娘,我讨我的饭,你发你的财,看我吃饭还是喝清水,独木舟上劈波斩浪也好乘风凉”。
  
  珍瑙出走
  
  芝麻花开节节高,笔直的杉木柱科竖得半空腰,斗大的“福”字天灯挂在寒风里摇,冬青、梅枝、翠竹枝上系元宝,大门门神左贴尉迟恭、右贴秦叔宝,红绿招财黑漆门楣上飘,正厅里福禄寿喜财五路神君面带笑。
  家堂供在左首、祖宗轴子右首挂,丈把高的宝塔香,紫烟腾腾上九霄,方正正大红蜡烛小腿肚粗,烛光摇曳、火焰四射朝天烧。菩萨龛上供品山珍海味百里挑(精选),整猪整羊鲤鱼跳,金桔银杏、桂圆、栗子百样果,香甜酥松嵌桃麻糕出秦灶,十锦珍馐上等厨司亲手做,外加西亭脆饼、蜜三刀。
  钱富身穿狐囊褂子老虎毛皮袍,跪跪拜拜咕噜咕噜在祷告,祈求五路神君赐福添寿赠元宝,“劈哩啪啦”又放鞭来又点炮。钱富敬神花用钱钞不心痛,烧过财神利市还待闹元宵。
  枯冬腊月门外少行人,西北风猛刮紧阵,吹得天要坍来地要沉,大淘(众多)花子嚷嚷哈哈涌进门,扶老携幼、老弱病残搀盲人。披的破麻袋,捆的稻草绳,前头走来后面跟,手瘸脚跛的一头走来一头哼。
  西北风紧欲断魂,花子进门手舞苍龙舞得头又点来腰又伸,满嘴利市顺遂话,领头的花子先开声:“旧年去了新年来,恭喜财主老爷大发财,苍龙苍龙伸伸腰,老爷家里蒸的馒头又蒸糕”。钱富一脸冷漠掩住笑,赏给每个舞苍龙的半个黄面馒头、一片玉米糕。
  皂角树虽死刺扎手,舞苍龙的讥笑粮户老爷小气(吝啬)得不怕丑,新年新岁难得舞苍龙、说利市,乐上一阵我们走,馒头带糕还不够咬一口。
  说利市的刚走,花子又在后面跟,外面又进来一个陌生人,手里挟根苦桑树的讨饭棍,蓬头散发乱糟糟像棵茅茅针(茅草花蕾),满脸乌黑好像三年断水不曾洗,二十岁年纪倒像三四十岁的人。满身的癞子脓水流,让人看了也要吓断魂。
  老树蛀枯当柴焚,钱富本想唤出二狗子把他轰出门,猛然想起年前女儿对他的一场粗鲁话,好像吃了一只屎苍蝇搁在肚里好“昏闷”(懊悔不及)狐狸熊罴有副畜牲胆,一条毒计急从恶胆里生:“臭货既然敢把我的训话当成耳边风,何不把她就配这黑压压花子中的人儿灯”。
  钱富叫来楼上的珍姑娘,指着讨饭花子(乞丐)开了口:“女儿常说人能可生财,你就嫁给这讨饭花子做夫妇,别看他穿的破衣裤,夹缝里的蚤子比钱多,天庭饱满肋宽肩厚拳头足有钵头粗,日后夫妻打架千万别叫女婿来找岳父”。
  绣球花开叶儿青,叫花子一旁竖起耳朵听原因:“新年头里好日子,我伲人穷骨头并不轻,若有剩粥剩饭你就赏一口,舍不得破费别同我伲寻开心”。
  珍姑娘颦眉低首眼睛斜一斜,瞟见花子身上真邋遢,说起话来硬崭崭。一副脸庞似黑炭,个子魁梧手脚大,珍姑娘心中暗称赞,看看想想脸如桃花羞答答。
  一棵青藕乌黑污泥里嵌,叫花子秀气镶在眉中间,神仙铁拐李也有落难时,汉朝丞相吕蒙正也曾讨过饭,董孝子卖身葬父佳话传,方卿手抚渔鼓唱起道情打竹板,红木雕起坐柜放在茅厕上,只有识宝的回子(古董商)有慧眼。人靠衣装佛靠镀层金,瞧他相貌堂堂并不凡,我不指望他日后京城里中状元,穷夫妻和和睦睦、恩恩爱爱、夫唱妇随、男耕女织、同住同宿、早出晚归、耳鬓厮磨胜似再吃受气饭。擀面杖吹火不得通,竹篮子打水空打空,叫花子转身往外走:“麻雀儿怎能配金凤”。钱富幸灾乐祸将女儿使劲朝外推,“咔嚓”一声关死黑漆大门密通风。
  喜鹊喳喳来引路,出笼的画眉话语多:“燕子飞走留下窝,水牛啃尽了泥皮上青草留下坡,香花野草也有名和姓,请问花子哥哥叫什么?”
  “咸土里长出‘黄莽筋瘦’(枯黄)的香蒿草,没根没袢是架在运盐河上的独木桥,穷叫花子哪有好名字取,还不是捡来个单字姓李、逢上家乡发洪水,上人淹死我把灾荒逃,不幸成为破船下河撞断舵,新打的花妞儿(花蕾)遭冰雹,逃荒成了大名字,同伙的花子索兴喊我叫李逃”。
  鸡冠花开在顶梢,粮户家看门狗咬得我遍体鳞伤血滔滔,八败命交上桃花运,董孝子陌路逢遇七仙娇,你是蜜糖人儿黄花女,怎情愿一块鲜嫩蜜瓜硬往苦胆里泡?
   “我是无爷无娘的苦女娃,哥是苦藤妹是苦瓜结在苦藤上,破船无舵靠舢板儿划,哥哥掌稳船篙、涡儿漩里(漩涡)船不晃。妹帮哥哥来摇橹,顺风顺水我你二人同心协力做人家(持家)”。
  桃花开来暖洋洋,有路鸭子有路水,讲讲说说赶路忙,走上三里不回首:“花子哥哥你到底住哪家?看你又不像个小哑巴,钱富逼我往狭路上送,我倒不相信太阳不落穷人家”。
  毛竹扁担软晃晃,“唧咯唧咯”花子庄。“庄前有座串风、漏雨土地庙里花子住,没有半爿黛砖和青瓦,破庙矮得好似鸽子窠,灶泥盆里怎栽雪莲花,我熬过十几年脂油渣子怎能连累你,劝你还是回你那吃肥穿绸、高楼亮敞的钱家庄”。
  “哥哥说的哪家话,我的亲生爹爹本姓王,钱富抢走我娘逼死我的亲生妈,要我守住他这发财的坑人塘,八败命也怕拼死做,玲珑女要配个懂得暖情暖意、爱妻惯妻的能干郎”。
  “跟我没住房”,“暂时住住破庙堂”。
  “嫁我没饭吃”,“野菜麸皮掺开汤”。
  “配我没衣裳”,“蒲包照样挡风霜”。
  “床上无铺盖”,“泥地铺上稻草就似金丝床”。
  “跟我要讨饭”,“眼前虽苦往后日子长”。
  “成亲没有花轿坐”,“我是光身一人无嫁妆”。
  “讨饭婆娘名声坏”,“不偷不抢不怕别人说短长”。
  银杏花开不炫华,挂果累累树龄长,大家称誉它是公孙树,爷爷栽树孙辈尝。
  银杏花开小溜溜,叫化子出生的李逃和高楼小姐珍姑娘一路走来一路歌,李逃问的句句都是真心话,珍姑娘答的字字深情发自热心窝。一个唱得好像三春桃红柳绿争相发,一个和得好像黄鹂婉啭、颗颗珍珠落玉盘。
  梅花选在寒雪开,青松不怕风吹歪,青竹红梅岁寒友,两处移来一处栽。
  水仙花开靠水边,水仙放蕊春莅临;人生在名花在艳,水仙无香花中仙。
  清江人烧香奔狼山,长江滔滔围住五山湾,有朝一日涨潮涨到山脚下,金色的鲤鱼游呀、戏呀误游落在浅水滩,鲤鱼落滩等到涨潮的潮水救,穷人还帮穷人家。
  葵花开时花盘朝着太阳转,船帮水来水帮船,穷哥送来救命的粮,穷嫂送来烧饭的锅,左邻右舍齐都来捧场,送来断筋断骨的草席挡风寒,洗锅拎水烧碗和喜甜糖茶,下满一锅米团圆。
  天高云淡、月亮照万家,李逃收拾打扮做新郎,乱蓬蓬头发梳梳理理、扎一扎,“拉三胡子”刮一刮,破衣补补洗净当马褂,枯木逢春图大发,珍姑娘心里好像秋千荡来脸上羞答答。
  拣日不如撞日好,正月十五闹元宵,土地庙前搭个芦蕟棚,满庄的花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搀的扶的一大淘,倒杯清茶待宾客,紫竹笛子配洞箫。这个唱个莲花落,两个唱段下河调,八仙过海人人显神通,乐得珍姑娘笑痛了肚子笑弯了腰。
  
   创业兴家
  
  苜蓿(秧草)花开朵朵黄,乌龙驮浅搁在河滩上,等到落英满地子午潮水涨,乌龙摇头摆尾腾云驾雾上天堂。
  芙蓉花开耘耙耕种多,阳丫雀衔草做新窝,阳丫雀不怕邪风骚雨家难安,飞来飞去如穿梭。
  土地庙里做新房,破锅架在石头上,烂泥地磨刀空费劲,麻袋上绣花底子寡。
  风扫地来月点灯,房子歪歪斜斜绳子捆来柱子撑,无门无窗风林堂,(有风难阻)落雨日子滴成一洼洼牛蹄坑,朝天困瞟得见满天星,身子一转看到狼山北边的通州城。
  野菊花落像雪又像霜,李逃千家万户敲断多少讨饭棒,珍姑娘万线千针、千针万线、日日夜夜、飞针走线、绣出日月星辰、花鸟虫鱼、麻姑献寿、八仙过海、挑花纳朵卖钱来糊嘴,吃的是上霉的粯子、豆腐渣。夫妻双双辛苦过日子,期望有朝一日渡过难关、过上恩恩爱爱、吃穿不愁的好时光。
  辣蓼花开红梗细花零零碎,河滩边头无忧无虑乘风凉,人家新郎穿的缎和绸,我家李逃拖块挂块衣不周,鱼鳞般夹衣没有半两棉花衬,抖抖筛筛、风里奔来雨里走,三天不吃照样挺着肚子桥上过,讨半个番芋也给珍瑙留一口,珍姑娘害怕丈夫冻出了伤寒病,背过脸拿衣裳管用来揩眼泪。
  十月里芦苇开花白茫茫,纤纤素手攀下一篮苇花翻进夹衣里暖烫烫,李逃身穿芦花棉袄去讨饭,挡住了寒风挡住了霜。
  灶膛里没草李逃去捡柴,赤脚穿的没鼻子烂草鞋,西北风割破皮肉鲜血嗒嗒滴,一步一拐的雪地上桃花开。
  瓦楞花开屋檐前,百花丛中不争妍;风雨雪霜通常过,好比李逃再苦再累默无言。好事一桩传千里,花子兄弟把他顶上天。
  茨菰花开叶儿尖,眼看李逃跑起路来脚踝儿颠,珍姑娘心如油煎撕一幅罗裙搓成布条条夹一枝芦花把毛窝儿编,蒲鞋套在脚上浑身暖,布条条系住鸳鸯宿在苦蒿边。
  《十二月绣娘苦》:珍姑娘一手好绣工,日夜捧着绣花绷,正月正绣到年三十夜,针针线线绣的龙和凤/正月里绣娘绣起个头,一头绣来一头愁,生怕红绿丝线没钱买,生怕绣花工钱不够买那糊嘴粮/二月里来春冷冻得指头伸不开,世上绣娘个个心肚呆,绣的百鸟朝凤粮户婆娘穿,自己披的是补丁叠叠的破麻袋/三月里青黄不接锅里空大空,绣娘手拿花绷绣苍龙,苍龙何时才落到穷人家里住,穷人家家粮满仓来谷满瓮/四月里绣得腰酸背又疼,针针线线都是为旁人,可晓得一树桃花火样红,朵朵是绣娘的血染成/五月里绣花遇上黄梅天,撂下花绷子瞟麦田,担心雨多要收烂小麦,弯扁担打蛇两头不着地/六月里绣花热难当,蚊子嗡嗡飞来叮脚膀,手拍蚊子打了岔,绣花针戳得指头鲜血淌/七月里大伏天气热腾腾,浑身冒汗一直流到脚后跟,开门怕风吹乱红丝线,关门就像身子落火盆/八月里绣花中秋天,绣娘绣的八洞活神仙,神仙饮酒只知瑶池乐,岂晓得穷人要苦到哪一年/九月里绣娘愁断肠,家中缺粮又没衣裳,大清早起坐到五更天,屁股上害满了印斑疮(褥疮)/十月里寒风刮得芦花飘,绣娘越绣心越焦,世上十个绣娘九个瞎,还不如拿拿锄头、钉耙、锹/十一月里绣花雪茫茫,鸳鸯枕头拿到城里上典当,典当老板只肯收一只,棒打鸳鸯不成双/腊月里绣得梅花开,绣娘放下针线手托腮,梅花有副傲雪御寒骨,瑞雪纷飞只等暖春来。
  珍姑娘《十二月绣娘》刚唱完,屋顶掉下一条剑剑蛇在滚汤锅里游,李逃连汤带肉吃了两海碗,身上癞子脱得光溜溜。
  珍姑娘手执花绷绣来绣去心思长,十二月绣娘唱得珠泪滴滴淌,绣娘要绣到何日才出头,丈夫讨饭要讨到何日才丢讨饭棒。如果能有盘篮大几块田,开荒种菜岂不胜过讨饭要点馊粥冷饭剩菜汤,土地庙前哪块空旷地,粮户官府从来不曾问过它。
  水仙花开又一春,又一春,李逃听娇妻要把庙前荒地种粮来平整:“娘子你有所不知大名鼎鼎的花子村,白碱地,瘠洼坑,种一斗来只能收半升,要想花子村里种五谷,水面上雕花枉费神;好吃的楝树果儿等不到正月半,雪花虽白不能充米粉”。
  风吹桂花四周香喷喷,叫声李逃哥哥你也是个聪明人,地里既然能够长野草,为何不能五谷生?什伲田里有土不长谷?什伲瓜籽暴芽不牵藤?什伲圩塘有水鱼不游?什伲棉花长叶桃不生?只有懒人田里长草不长谷,只有瘪籽暴不出牵花藤,只有木鱼在水里不能游,只有疯头棉花桃不生。我伲有手有脚有志又不懒,何愁几棵青菜长不成。
  荞麦花开结子乌,紫竹笛子声声悠,绕着狼山转几圈,李逃听珍姑娘好言相劝心里暖。李逃掼掉讨饭棒借来锄头手中舞,垡土锄草种菜又种果,花子村满坡青绿碧油油,好像湖中浮萍泛绿波。
  东南风吹来暖洋洋,画眉鸟落在芙蓉花枝间,蔷薇和栀子争相妍,黄杏枇杷扑鼻香,布谷鸟儿天上转,没牛耕地用人背,清明过后是谷雨,芒种一到插黄秧(农民对黄帝的尊崇称秧为黄秧)。
  芙蓉花开白鹭飞,长嘴高脚鹭鸶啄“禾香”(蚯蚓),清大早起栽秧栽到晚,一天到晚手指直朝泥里锥。珍姑娘“腰驼背瘸”(腰背痛)指头痛来心里想,锯一根竹管套在手上栽秧少受多少苦和累。
  钉子槐花开一串串,好像挂着颗颗玉珍珠。花子村里大人小伢儿笑呵呵,珍姑娘真是孔明再世心眼多,竹管上头再加个柄,取个好名叫“莳扶”(栽秧工具),莳秧栽秧从古一直传到今,吃了果子不能忘记树。
  柳絮纷飞随风飘,田里绿油油秧苗分分寸寸在长高,想不到一连半月刮的西南风,吹得白云无影、太阳如火、天不下雨人心焦。
  赤日炎炎似火烘,晒得稻田泥干龟裂横斜竖直一条条缝,旱田里跑马扬灰尘,稻棵子又黄又瘦像马鬃。日里车水车得“榷儿斗板”飞飞儿转,夜里车水车杠梢上挂灯笼,车得脚膜底起了泡,车得手拐儿上起了洞,车得小沟头儿底朝天,车得种田人好像发了疯。
  凉月子弯弯照九州,粮户快活佃户愁,佃户车水如救火,钱富在荷花亭上乘风凉,手捧雕花白银水烟台,像尿壶里翻泡咕噜响。一个丫环站在身后把背捶,一个丫环点心盒子捧在手,一个丫环拿着芭蕉扇子扇凉风,还有个丫环送来酒壶和酒杯。
  茉莉花开十里香,摘一朵茉莉上扬州,苏州出的好白米,扬州出的好姑娘。弹唱好一朵茉莉花,余音绕梁嗲嗲儿腔。
  天上无云难下雨,树头不动哪有风,钱富有座金山银山不愁旱,困在母牛皮鼓里打瞌盅,吸烟嘴苦、饮酒嗓痛、五心烦躁骂长工:“快把红瓤黑籽的西瓜送”。
  槿树花开引蜜蜂,槿树篱笆下有个小狗洞,长工背地里骂钱富,昼心里打盹在做白日梦:“三个月不下半滴雨,瓜藤枯焦要半粒瓜籽早绝种,说句不怕老爷气的话,你是猪八戒遇到了瞌睡虫”。
   “皇天自有皇天意,你伲大惊小怪有屁用,老爷我没有瓜吃不要紧,秋后照样把租送”。
   “自古天旱常常有,今年与往年大不同,田里五谷没得收,过冬要喝西北风”。
   “只要命里注定有五升,你就何用起早更;菩萨眼睛两盏灯,人间好丑他看得真,我一出娘胎上人就替我算个命,穿绸吃肥命里注定人上人”。
  李逃车水救苗双脚蹬来屁股颠,脚踏水车把山歌编,三皇五帝,唐尧禹舜且不唱,先唱种田号子精神力气添:金针花开麦上场,麦子收完栽秧忙,栽完黄秧车“奶水”,“虾儿”斗板泛起千层浪。
   “日出东山一点红,老爷骑马我骑龙,老爷骑马街面上走,我骑乌龙水上飘/日头当顶一团火,妹妹双手在招我,要说私话水车不能停,停了水车田禾枯/日头斜西杨柳遮,杨柳底下置踏车,姑嫂三个来车水,三双鞋子六朵花/日落西山天散乌,主家酒酝蜜嘟嘟,四两篅子不曾舀得满,只怪长工喝得多/凉月子出来星星没有光,水车头上翻浪花,东海车干再车西海里的水,四海龙王着了慌。
  皂角树上角刺尖又尖,李逃车水车得沟底朝了天,明沟、暗沟、小港、园沟、塘沟、撇沟、窄沟、三岔口沟断了水,界沟底上冒青烟。
  花脚蚊子东闯西飞乱哄哄,珍姑娘锁眉皱脸心思重,七天七夜不曾得“膠眼”(合眼),水灵灵的眼睛熬得通通红,浑身痱子像粯子锅巴粒粒粗,车水榔头磨得脚底肿,指望丰收吃顿白米饭,那晓得船到江心遇上“旋旋儿风”(龙卷风)。
  没头的苍蝇到处蓬(乱飞),钱富粗声浊气骂长工:“你们平时不曾磕头烧香敬菩萨,临时抱佛脚怎能请到行雨龙,龙王老爷生性架子大,不办上三天三夜庙会心不动,时鲜瓜果色色新,还得整猪整羊来祭供”。
  龙胆花开花翼蝴蝶飞,佃户想不到碰上一鼻子灰,原想找钱富减租减息罢赋税,哪知食未吃到反而鱼上钩,真好比活脱脱鲜鱼落进猫儿口,皮包骨头的老牛还要把筋抽。
  琼花一现不能到隔朝,钱富坐上八人抬的、四人扶杠、二人喊路的蓝呢轿。猪头三牲在前面开路、十六个脚夫挑,吹吹打打来到龙王庙,龙王老爷闭嘴不言语、酒醉饭饱睡懒觉,尿点儿小雨也未曾滴半点,钱富回家“劈哩啪啦”一算袋子里银子赚得真不少。
  床前亮月子好像挂在天上一盏灯,珍姑娘夫妻商议到五更,“人多能把地穿透,双手能够扭乾坤,天旱井底还有水,下上个狠心再把浅井掏掏深”。
  菱角花开结果似元宝,一朵朵彩云在碧蓝碧蓝天空中飘,田禾“饮”上救命水,青枝绿叶含蕾孕穗、金钩弯弯、开天劈地收上了稻。东家有米做缸酒,西家有米蒸大糕、南家有米办喜事、北家有米斋事敲。
  凤仙花开篱笆中,红白黄蓝映彩虹,凤仙不是天上客,浴露沐阳迎晨风。结籽育珠性子烈,生落乡村永姓农。
  凤仙花开白蕻蕻,常言坐吃山也空,金银财宝、珍珠玛瑙不能当饭吃,逢上荒年哗啦啦银钱不如铜。
  旱时地里积成霜,洪涝灾害水汪汪,蝗虫飞来遮日月,旱荒、水荒、虫荒接连三年闹饥荒,观音土吃得涨死了人,树皮草根吃得“精大光”,翻尸倒骨棺材劈柴卖,老鼠饿得“咔嚓、咔嚓”啃床帮,佃户十家九家去逃荒,钱富租米半粒没收到,跑到通州城里黑漆衙门告谎状,州官老爷也没好办法,钱富急得好像饿狗伸出红舌去舔热肉汤。
  满天飞沙阳光白灿灿,钱富家有东仓、西房、南库、北囤四粮栈,蛀的蛀来烂的烂,四乡的佃户来吃“麻雀儿饭”(抢粮仓)。撞破了大门打开了仓,抬的抬来装的装,成群的穷人直朝钱家庄里涌,吓得钱富像只没头的苍蝇向墙壁上闯。打翻了家堂菩萨龛前臂膀粗的蜡烛火,烧上三天三夜钱富像只落烟囱的麻雀没处站。缩头缩尾皮袍子烧得洞穿洞,二狗子一伙凶相毕露偷的、抢的、还把齐整(漂亮)的佣女拉着去逃荒。钱富的万贯家财化成一摊灰,失魂落魄成了个“孤家寡人”没吃没穿、只有去讨饭。
   懒婆娘花开牵综藤,黄哈哈花儿且迷人,蓬头散发享懒福,留给后世一盏灯。
  
  钱富讨饭
  
  楝树开花人多困,要想活命只有朝前奔,柳丝袅袅绿茵茵,五色蝴蝶翩翩起舞叮花心,一对对白鸽齐往旺处飞,花子街笑语朗朗四乡八镇出了名。
  五月棉花蜡黄似锈钉,六月棉花似乌云,七月棉花要采摘,珍姑娘心里久久不平静。搞一块小小庙前的拓荒空地糊糊口,算来算去祖宗八代还是贫,不能种稻的高旱地栽上六谷米(薏苡仁药材),誓叫荒地也能献金银。
  六谷米草碧碧茵,长在房前屋后一片青,秋上头结满六谷米,风吹枝摇亮晶晶,上等六谷米药铺店里抢着收,小小薏苡仁竟能治百病。
  珍姑娘一门心思多栽种,珍贵药材比种粮种菜收益多,哗哗的白银似流水,后厩房银柜贮得满鼓鼓,艰苦创业不能吊在一根绳上发,一家一户的花子变成小粮户。
  花子街旁弯弯小河清水淌,一尾尾红翼鲤鱼满池塘,鲈花儿追来追去为“咬子”(发情),小参鱼、花鱼挤挤团团抢食忙,红顶子翠鸟扑水面,惊走鱼儿乱窜翻起千层浪。
  棉花开来棉桃生,棉桃裂开棉花分,摘棉不忘棉花树,睡在暖窝里记起筑窝的人。珍姑娘想前思后睡不着,牢牢记住不忘养育恩,千方百计、到处打听、托人捎信来把奶娘请,用一乘小轿把她老人家抬到花子村。奶娘一头白发倒还红光满面常带笑,想不到狼山麓下的石头还被潮水冲翻了身。
  奶娘睡在珍姑娘家红漆旺亮的花板床,一夜间母女历经辛酸的谈家常,谈到乐处两人哈哈笑,说到苦辛母女泪汪汪。珍姑娘留奶娘常在她家住,养老送终她夫妻二人来承当,里里外外交给奶娘管,她俩只顾创业兴家四处忙。
  油菜花落地一片金,和煦春风底下孩童放鸢鹰,猪羊满圈、水牛、牡牛、黄牛、黑牛路边吃青草,花鸭子游在池塘里戏水闹盈盈,丹顶黄蹼鹅儿,“哦哦”扑翅似白云,珍姑娘清清嗓子唱花名。
  通州花开正月正,家家户户点红灯,仙女眼热农家乐,驾一朵祥云下凡尘/杏花开在二月龙抬头,女儿归家看看娘,母女两个说了一夜知心话,女婿踮脚盼早回/桃花开在三月三,桃红柳绿游狼山,观音岩上烧炷香,养个儿子再来谢菩萨/麦穗花开四月青,麦熟一晌值千金,莠麦怕遇连阴雨,姑娘怕嫁个黑良心/石榴花开五月五,移秧插莳过端午,姑娘爱的人品不爱财,蜜甜红枣儿粽子嫩芦箬裹/荷花开在六月大伏天,开得红孩儿拜观音,荷花不嫌烂泥乌乌黑,情妹不嫌郎哥贫/七月里菱角花开白似银,菱胡子头上叮蜻蜓。菱胡子霍了(叶落)老菱落,来年还会长凤菱/桂花开在八月半,八月十五贺中秋,中秋是个团圆夜,嫩藕月饼供嫦娥/九月里菊花开来是重阳,西北风一吹蟹脚痒,陈家桥的大蟹一只八两重,母的壮来雄的肥/芦花十月飘荡荡,五谷丰登粮满仓,搭个戏台闹场盂兰会,唱了三天三夜不歇场/雪花开在十一月中,娶亲配合家里忙哄哄,哥哥你娶我不要去借债,借债难还一世穷/梅花开在腊月梢,又蒸馒头又蒸糕,花露陈酒滴滴甜,芝麻开花节节高。
  三月里来三月三,遂菜花儿赛牡丹,花子街上办斋会,土地庙前且把“花敞”(绘画凉棚)搭,文武百官都不请,只请讨饭花子落脚吃顿饭。
  一个太阳两个天,晴一边来阴一边,甘蔗落在猪胆里,一半苦来一半甜,花子街上待来宾,钱家庄是太阳化雪泪涟涟。
  澡盆爆箍散了板,大树一倒猢猴散,钱家庄满仓粮食抢得精打光,高楼大厦、花厅鸳馆烧后变“腐炭”(灰烬),钱富吓成了羊癫疯,“愣头愣脑”(发呆)去讨饭。
  钱富好像猫儿闻到腥,伸长着耳朵细细来打听,听说花子街上办斋会,穿上狐皮袍子洞穿洞,提起元宝竹篮缺角、断篾又断筋,拣根半截头的讨饭棒,活像痨病鬼儿齁齁咳咳要归阴,跑一步来哼三声,上路直奔花子村。
   斋会敞篷前的花子多,挤上挤下好像鸭上窝,两个馒头一碗粥,吃上一顿肚子没饱还想桌杌上坐,说说谈谈眉开眼又笑,舔嘴抹舌再拿两个馒头方赶路。
  一头草驴子夹在骏马中,钱富“用劲巴力”(使劲)往前拱,拿了两个馒头还嫌少,“呼啦呼啦”喝粥好像刮狂风。
  珍姑娘“打眼”(一瞥)一看好面熟,忙从粥桶里再舀上一铜勺,钱富三口两口一碗米粥直朝肚里咽,舔嘴抹舌像吃了一碗红烧肉。
  “人人生来有三像,钱富怎么变了样,从前肥头耷耳像肥猪,如今尖嘴搐腮像瘦猴,还是我眼花缭乱看错了人,还是他钱富落泊倒了霉”。
  李逃见珍姑娘一边暗思量,也见到眼前类似钱富实在像,赶忙上前伸手一个“请!”:“看你老人家一路风尘仆仆多劳累,既然看得起我伲花子夫妻俩,不妨且先到后堂喝一杯”。
  赌咒发誓真亦假,若逢假来假亦真。李逃领着钱富前面走,钱富一头走来一头哼,抬头看见一副对联龙凤又飞舞,上联是“立志改天换乾坤”。下联是“发家致富靠人能”。横批是“艰苦创业”四个大字金熠熠,世上那有神仙贬凡人?
  钱富跨门来到正厅上,对联字字端正闪烁在华堂:“男耕女织农家乐,风调雨顺太平年”。“人勤致富”是横批,钱富再看魂飞天外混身抖抖擞擞如筛糠。
  钱富坐上硬杂做成的柞榛杌,桌上四碟小菜两只荤,一碗香喷喷的龙须面,一碗骨汤馄饨热腾腾。喝一口面汤味道鲜又美,咬一口才知是鲫鱼脑子嵌馄饨。钱富吓得一双筷子拿不住,扑通一声跌在地埃尘。“只有女儿才能擀出这样龙须面,只有珍姑娘才能包得这样的好馄饨。只有珍瑙有这等烹饪手艺巧,只有被我逐出门外丫头无他人”。
  朝打草鞋晚搓绳,钱富吓得两眼发直屁屎滚,前爬后爬忙把讨饭棒来撑,珍姑娘两手叉腰拦着不让他出门:“钱家财主你前世不是木鱼槌儿敲断几百根,眼前落到如此地步挟根讨饭棍?!你把我亲娘逼死天难容,你把我奶娘赶走地难忍,你想逼我跟花子讨饭去落苦,怎晓得你恰变得鬼不鬼来人不人?!”
  “快快种花”鸟儿(布谷)盘旋忙催耕,珍姑娘越说越气难解心头恨。奶娘从后房听到钱富侯在喘气,站到他面前骂得他狗血喷头不作声。李逃拿起扁担举着赶豺狼:“钱富你滚你的雄黄蛋,下回别再装鬼哭穷再进我李家门!”
  钱富像只挨打的丧家狗,只恨爷娘少生他两条腿,“小脚膀”跑得转了筋(抽筋),三里路不曾敢回一次头。
  三岔路口有棵枯杨树,钱富背靠树身地上坐,一只八哥儿杨树头上站,叽叽喳喳骂不休。
   “钱富钱富良心坏,一家发财千家败,自家屙屎自家吃(自作自受),落得讨饭背麻袋/钱富钱富良心黑,逼死貌如花真缺德,一把大火烧精光,穿没得来吃没得/钱富钱富良心臭,身上害个大搭背(痈疽),前心烂到后背心,死了狗子没眼相(众不愿看)/钱富钱富良心丧,满头满脸害疔疮。今朝害一个、明朝害一双,后朝就吃豆腐汤(发丧)/钱富钱富罪孽深,逼嫁女儿到花子村,害人不成害自己,到头来自己下茅坑(自己落魄)。
  钱富听见八哥骂,句句是真、心头火起冒三丈,恨不得把八哥来打死,恨不得把八哥毛拔光。
  钱富高高舞起讨饭棒,想把八哥赶一旁,只怨讨饭棒短够不到,打来打去打断了几根枯树桠。
  钱富拣来块大石头,想打八哥别处飞,八哥不曾打得到,正好掉下打了自己的骷髅头。
  八哥稳稳笃笃树上蹬,一句一句数落句句真:“钱富你生来不是人,我看你死到临头发什么狠”。
  钱富一生害人做了多少亏心事,害怕半夜鬼敲门,好像看见逼死的貌如花来索命,又好像看见牛头马面来勾魂。再像看见判官在翻阎王簿,觉得看见自己打入地狱十八层。钱富吓得浑身冷汗冒,高脚低脚慌不择路往前奔。
  钱富往前跑、八哥头上叫,钱富跑得急,八哥展翅不停歇,钱富跑得慢,八哥飞飞停停夹翅关(歇翅),钱富地上坐一坐,八哥又在头顶树上住,钱富妄想喘口气,八哥儿骂得不歇气,钱富心想合上眼,八哥儿从早一直骂到晚。
  刈猪草花开臭幽幽,钱富不打死八哥心不休:“你想飞上天,我要追你到天边;你要飞过海,我就下水把你踩;你要飞上山,我就跟你把山攀;你要钻进地,我一直追你到阎天殿。我再拔你的毛来剖你的肚,斩斩剁剁放到锅里煎。有空坐下细细嚼来慢慢吞,把你吃完骨头也不剩半根”。
  八哥前头飞,钱富后头追,追过九条河来九条沟,一直追到狼山背,狼山背后悬岩陡,一脚踩空翻了个大跟头,山顶翻到山脚下,变成一只石乌龟。
  八哥拍拍翅膀喳喳叫,匆匆忙忙向花子街上把信报,东南西北都飞到,男女老幼拍手笑弯了腰。
  长江里头平了潮,回船晒网收竹篙,诸位不信到狼山上看,乌龟还在那里伸头缩颈往山上瞟。
  
  尾声
  
  大清早起露水多,太阳公公还在焐被窝,花子街上赶早市,人来人去如穿梭。忽听得有人嗨号子在挑水,紫竹笛声伴山歌,抬起头来朝上看,李逃、珍瑙双双站云端。李逃肩挑一副杉木挑水桶,珍姑娘蓑衣笠篷背上驮,金丝草鞋赤脚穿,蓝印花布衣裤管儿卷在膝头盘,夫妻两个忙不停,好像要把银河来挑干。
  到了中午太阳当空晒,花子街上金光洒,排排青砖瓦房炊烟起,饭香菜香飘满半爿街。忽听得劈里啪啦随风响起来,白云头上李逃夫妻打连枷。珍姑娘拿起一块搭肩布,轻轻把李逃脸上汗水揩,夫妻恩爱面对面,一对凤凰飞下来,凤凰不蹬无宝地,凤凰落地牡丹开。
  将晚太阳公公落山坡,麻雀儿回窠天散乌(刚黑),珍姑娘肩上扛银锄,李逃牵牛街上过。亮月子高高天上挂,照得花子街上处处花,五颜六色花似锦,花山花海花满家。珍姑娘一头乌丝发,对着藕荷池塘在梳妆,李逃站在身后微微笑,笑得珍姑娘脸上泛起芍药花。
  珍瑙、李逃建了花子街,花子街人常记载,白胡子老爹洪土地庙前讲故事,讲得大人伢儿泪满腮,老爹说要造座花子庙,塑对花子神像传后代,塑个珍瑙貌如花,塑个李逃坐平排,一年四季香火旺,山歌一代传一代,故事到此煞了尾,要听你下次带酒带菜来。
  讨饭花子受皇封,到处都有他行踪,通州城南望仙桥下走一趟,花子头儿身上疥疮在淌脓。花子头儿一瘸一拐行医还看病,铁拐李竟是花子老祖宗,讨饭花子能成仙,望仙桥遇仙代代颂。
  
  (60年代严金凤搜集 徐顺、王金龙传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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