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要去拍那种照片。爹不愿去，我不愿去，妻也不愿去。这和那天去医院有关系。在安贞医院，白发女医生看着娘的检查结果，说，你怎么现在才来，你这样子除非做支架，否则随时有危险。娘问她做支架需要多少钱。医生说，至少六万吧。娘就说不做。医生说，其实做了也不敢保证就一定会好。娘说不做不做，我平时挺好的，只是偶尔不舒服，吃点药就过去了。
　　娘说，早点拍要好，李满娭就是死了以后才发现没有照片，只好照个死人，煞白的脸，看着都害怕。爹说，拍什么拍，我不拍。后来，娘说得多了，爹就同意了，我和妻也同意了。
　　娘让爹给她剪了头发。娘从来没有上过理发店，爹是娘的专职理发师。爹只用剪子，操作很熟练，不亚于真正的理发师。哪里该剪多一些，哪里该留长一点，了然于胸。爹剪得很快，我们看着，觉得娘似乎年轻了许多。娘对着镜子，把碎发拾掇干净，用木梳把头发梳过。娘在那一刻，脸上有丝不易觉察的笑。
　　娘要换衣服。让爹也换衣服，娘坚持要爹换上我淘汰下来的一件西装，还找出来一件米黄色的衬衣。我给爹找出我的领带。爹把衬衣和西装穿上，却不肯要我的领带。娘也换了衣服，还是从老家带来的那一套。我有些心痛，爹和娘到了北京，我说过几次要给他们买衣服，娘总说够穿，说买了也没地方放，就一直没有买。
　　我和照相师吵起来。照相师总说娘笑得不够，拍了三次，还要重来。我说就这样，不要拍了。照相师的脸红了，看了我一眼，说，行，你说这样就这样。妻瞪了我一眼。我走了出去。我的火来得莫名其妙。我想和照相师说对不起，可是我什么也没说。我把自己扔到春天的阳光底下，任那些强烈的光刺疼我的眼睛。
　　再进去的时候，我说，照张合影吧。照相师问我用什么背景。刚才用的是蓝色。我问，有红色吧。照相师说，有。那就换红的。爹和娘肩挨着肩，坐在大红背景前。照相师说，近一点，再近一点，好，OK。爹笑着，娘还是没笑。
　　娘把照片拿在手里，看得很仔细。十六寸的大照片，真是很大，大得无边无际，娘脸上的皱纹清晰如刀刻。娘说，照得挺像的。娘其实还是笑了，只是很难看出来，我能看出来，照相师看不出来。娘把三张照片放到衣柜里，压在衣服的下边。爹一张，娘一张，合影一张。
　　我知道，这些照片很长时间都不会翻出来。翻出来的时候，一个人，或者两个人，就没了。
　　(李蜜萧摘自《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