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代人苦涩回京路

来源 :民生周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baoyw00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我们一家像极了迁徙的鸟,想要回京,就需要穿越云层、迎着暴风雨,许多困难不是能够想象的。”
  这是一个关于承诺的故事,一种对于回归的承诺。
  6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苏家三姐妹和母亲搭乘最晚一班航班从北京飞往佳木斯,她们此行的任务是要把父亲“带回”故乡北京。
  从佳木斯机场到双鸭山市集贤镇的家还需要经历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一路上,她们都保持沉默,或悄无声息地看着窗外,或低头看着手机。
  到家后,简单打扫一下,安顿母亲先休息,三姐妹徒步向楼后的山坡走去。
  爬上山坡,是一块墓碑,那里安放著父亲苏国栋的骨灰。
  大姐苏鹏点燃一根烟,插在了坟上:“爸,你再好好看看这片土地,我们就要带你回北京了。”
  当老苏的愿望一个接一个成为现实的时候,他却……
  老三苏薇说:“我们一家像极了迁徙的鸟,想要回京,就需要穿越云层、迎着暴风雨,许多困难不是能够想象的。”
  老苏的无奈
  20世纪60年代末,第一次大规模人口迁徙运动席卷全国。千千万万知识青年,背起“上山下乡”的行囊,去“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1969年是“上山下乡”运动最为波澜壮阔的一年,每座城市、每所学校、每条街道、每个家庭都身不由己地卷入了这股大潮。苏国栋就是在那一年,离开北京,来到北大荒,成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一员……
  1977年高考恢复后,中央放宽了下乡知青由于健康原因和家庭困难返回城市的条件。其中,独生子女可以回城,多子女下乡的可以照顾一人回城,但符合条件的毕竟不多。于是,许多知青就以健康原因走病退的路。
  “身边的战友为了得到一纸病退证明,不惜服用麻黄素来制造高血压,喝10%的高效麻醉药制造‘心力衰竭’——不惜一切,只为回家。爸爸也动了回京的念头。”当时苏鹏还小,并不了解父母的心思,这是苏鹏后来听母亲说起的。
  苏鹏说:“当时,爸爸也想去医院开个病退证明,没想到,去市医院一检查,却检查出了心脏病。”
  医院给老苏开具的病退证明上写着:心脏瓣膜损伤,建议休息。
  若想回京,老苏是符合病退条件的,但是妻子和女儿怎么办?
  当时的老苏已过而立之年,业已成婚,爱人廖红是小他两岁的当地人,他们的女儿苏鹏也已经6岁了。
  当时,国家对人口自由流动有严格的限制,除非廖红的工作也能调到北京,否则,回京就意味着老苏要与妻儿两地分居。
  为了这件事,廖红彻夜未眠。“我当时觉得,老苏这一走,恐怕我们的婚姻也就结束了。”现在的廖红,身材依然挺拔,很难相信她是一个60多岁的老太太。
  廖红做出的最大让步是,老苏可以走,但是要带上苏鹏,然后再看机会为廖红调动工作。
  即便如此,他们还有另外一个考虑。按照当时的户籍政策,孩子的户口只能随母不能随父,这意味着苏鹏无法取得北京户口,即使回京,也无法享受北京的教育。而苏鹏已进入学龄,马上就要面临上学的问题。
  再三权衡之下,老苏悄悄将病退证明锁在了箱子里。
  从城市到乡村,从乡村回城市,知青们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爱恨交织、一次又一次生离死别,生命轨迹也从此改变。
  苏鹏的放弃
  老苏留了下来,不久后,苏丽和苏薇相继出生,老苏虽没有再提回京之事,但时常会给孩子们讲北京天安门、人民英雄纪念碑、人民大会堂、故宫……廖红知道,那是老苏心结。
  上世纪80年代初,老苏家的生活有了起色。1986年,他第一次带着妻子和3个女儿回北京探亲。
  “第一次来到北京,感觉比爸爸口中描述得要好。”从那时起,苏鹏就对北京心生向往。
  彼时,国家对知青子女的落户政策已有所倾斜。对于夫妻双方或其中一方是北京知青的,允许一名年满16周岁、未婚、未就业的子女回京就读入户;另外一个附加条件是,必须有知青在京的父母、兄弟姐妹做知青子女的监护人,又能自行解决住房。
  不过,当时苏家三姐妹的年龄都还不满16岁,但是祖父祖母表示,愿意照顾来京的孙女。
  从那时起,苏鹏开始盼望快快长大。
  好景不长,1987年1月26日,这个家庭突然发生了变故,老苏离开人世,年仅42岁。那一年,苏鹏刚满16周岁。
  “那天刮风下雨,妈妈去买菜了。爸爸一个人在家里……”预埋在老苏身体里达十年之久的那颗“炸弹”终于夺去了他的生命,当初医生曾建议他做心脏瓣膜修复手术,可他不愿意在胸前开个口子,更不愿给家庭增加任何负担。
  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之后,原本洋溢在这个家庭里的圆满的快乐,永远地消失了。
  苏鹏一直很平静地讲述着家庭的故事,但说到这里,她有些哽咽,“我知道……爸爸的离世,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苏鹏每天都是提心吊胆的,生怕家里再突然发生什么事情。
  老苏去世一年后,苏鹏高中毕业。老苏和廖红早就定好了计划,准备暑假一起送苏鹏去北京读书,计划虽没有改变,只是少了一个人的陪伴。
  但是去北京读书的计划,在廖红回黑龙江后,被懂事的苏鹏改成了来北京工作,她希望帮助妈妈供养妹妹们。很快,凭借1.76米的身高和姣好的容貌,拿着一纸高中毕业证的苏鹏,进入一家国际酒店担任前台。
  已经就业的苏鹏,不再符合知青子女进京落户条件。为了生活,本该好好读书的苏鹏,不得不肩负起供养妹妹们的重担,也因此与期盼多年的北京户口擦肩而过。
  苏丽的坚持
  苏鹏努力工作,除了仅留基本生活费用,几乎全部工资都寄给了远在黑龙江的母亲和妹妹们。
  “在老苏离开后不久,苏鹏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她为这个家牺牲太多了。”对于苏鹏,廖红满心愧疚。   1994年,比苏鹏小两岁的苏丽,考入河北大学英语系。除了苏鹏和母亲的全力供养外,苏丽在校期间一直坚持勤工俭学,得以顺利完成学业。
  去北京,当然亦是苏丽的就业选择。她和姐姐一样,内心深处,总是有作为知青后代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得以实现的途径,唯有回到北京。
  当时,即使是在北京就读的京外生源,想要留京,都要从学校获取“留京指标”,而留京指标的数量仅为京外生源的10%。
  对于像苏丽这样,在外地就读的京外生源毕业生,想要进京落户更是难上加难。苏丽认为,自己想要获得北京户籍的梦想,凭借个人努力已经无法实现了。
  进入外企工作后的苏丽,在帮助母亲和姐姐供妹妹苏薇读书的同时,亦给自己定下了一个铁打不动的择偶标准——北京人。
  为了这个标准,苏薇牺牲了自己的青春。在人品不错、头脑聪明、性格合拍的框框里,还要圈定一个北京户籍的硬性条件,苏丽想要找到合适的结婚对象,并不是件容易事。
  在苏丽挑挑拣拣的过程中,随着年龄不断增长,她虽然降低了择偶的标准,但唯独不能改变的依旧是北京户籍。
  就在家人都以为苏丽可能此生与婚姻无缘时,在苏丽40岁的那年,她终于选定了一个谈婚论嫁的对象,虽然很多条件都不符合苏丽的择偶标准,但他是北京人。
  婚后第二年,苏丽当了妈妈,“我的孩子生下来就是北京户口,无论如何,孩子不会再像我一样。”苏丽并不认为自己的人生是成功的,但还算幸福。
  苏薇是苏家最小的孩子,在苏丽参加工作后两年,苏薇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哈尔滨工业大学。
  用苏丽的话来说,苏家把所有好的东西都留给苏薇,也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她的身上。
  苏丽一再叮嘱苏薇,一定要考研,只有硕士毕业,才有进京落户的可能,实现苏家回京的愿望。
  苏薇的奋斗
  苏薇背负了太多的期望,但也很争气。她在哈工大学习国际贸易专业,本科毕业后保送就读本校研究生。
  研究生毕业前夕,苏薇还顺利拿到了德国波恩大学的offer,她想出国深造,再读一个研究生學历。
  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苏薇并没有吃过苦,但这个惊喜还是让她犹豫了许久才决定告诉母亲和姐姐们。毕竟供她读书这么多年,太不容易。
  姐姐们的生活已经越来越好,苏家决定全力支持,供苏薇出国留学一年。
  在母亲和姐姐们的资助下,苏薇赴德国求学,一路过关斩将,成为了“双料”硕士,苏薇无疑成为苏家的骄傲。
  2009年回国后,北京一家德资企业向苏薇伸出了橄榄枝,能够解决北京户口,是这份工作对她最大的吸引力。
  然而,一个硬指标将她拦在门外——必须要在国外呆满360天,苏薇少呆了1个月。“这个规定是2009年才出来的,而且出得很低调,很少有人知道,我的很多同学也都不知道。”苏薇一脸无辜。
  苏薇之所以拿到文凭后提早回国,是出于经济方面的考虑。“母亲和姐姐们太辛苦了,我不希望多花一分钱。”苏薇在课时结束后就回国了,连毕业论文都是在国内完成提交的。没想到,这一省,苏家回归的愿望再次落空。
  2010年,苏薇与在微软工作的男友登记结婚,她不愿像姐姐们那样,就为了一张户籍,非得选个北京人。现在,苏薇的孩子已经三岁,没有北京户口。
  孩子的户口,同样只能落回老家,过不了几年,苏薇就要面临将来孩子就读和异地高考的问题。
  读了这么多名校,从中国读到欧洲,“不甘心”是苏薇此刻的心情。
  也因此,苏薇开始计划读博。博士毕业后,可以凭借应届毕业生的资质,有再次获得北京户口的机会。
  不过,2013年北京市政府颁布的一个被网友戏称为“年龄控”的政策,再次让苏薇的计划成为泡影。该项政策规定:应届毕业生本科生不超过24岁、硕士生不超过27岁、博士生不超过35岁,超过这个年龄限制的非北京生源毕业生,将不能留京。
  苏薇的年龄已经超过了35岁,这意味着,苏家再一次与北京户口擦肩而过。
  现在,苏家三姐妹在北京生活安定、富足。虽然没能实现苏家落户北京的愿望,但是,也算是实现了老苏当年回归北京的初衷。而且,苏鹏结婚后,就已将母亲接来北京一起生活。
  前些日子,苏家三姐妹为父亲选好了一块京郊的墓地,此次带母亲一起回黑龙江,除了回去看看那片生养她们的黑土地,主要目的还是要将父亲“接回”回北京,“毕竟这里才是他的家”。
  (本文受访者为化名)
其他文献
11月1日,由北京圣运律师事务所、北京天则经济研究所企业家研究中心中国自贸区建设与法治发展(天津)论坛在津隆重开幕。  本次论坛以天津自贸区挂牌成立、“一带一路”重要战略地位确立,改革开放进一步深化为契机,探讨天津自贸区综合发展的路径选择,搭建为自贸区发展服务的高級平台,研究如何利用政策优势使企业效益最大化,分为中国宏观经济、天津自贸区、TPP规则、十八大与改革开放、自贸区立法及法律服务等议题板块
“电信业应改变运营策略,接受薄利多销理念,靠垄断谋取高额利润的时代已经过去,曾经的‘铁老大’也铆足劲与民航竞争,电信业没有理由不引入竞争。”  套餐复杂消费不透明,诱导性宣传误导消费,霸王条款多……高居不下的投诉,使得电信企业一直饱受诟病。  对于电信行业存在的问题,中国人民大学商法研究所所长、中国消费者协会副会长刘俊海关注多年,也呼吁了多年,至今对电信业服务现状依然有诸多不满。在他看来:“让消费
本刊第9期曾推出封面报道《陡坡上的医改》,对湖南省县级公立医院综合改革试点面临的难题和原因进行了深入报道。  政府主导还是市场化运营,是困扰湖南省县级公立医院改革的方向性难题,如今这个问题有无答案?2015年是县级公立医院综合改革在全国全面推行的开局之年,湖南省为全面推行县级公立医院改革做了哪些准备?《民生周刊》记者对此进行回访。  湖南省卫生厅政策法规处处长王湘生在接受采访时说,县级公立医院改革
2015年第一个早晨,我的微信朋友圈里满是祝福与祈望。亮子也不例外,发了一张他刚刚拍回来的图片:白雪皑皑的三江平原上,刚刚跳出地平线的红日,把高耸的瞭望塔塑成剪影。  亮子是黑龙江三江国家级湿地自然保护区管理局抚远县管护段的巡护员。2012年夏末,我与同事在一次“走基层”的采访活动中,结识了这位工作在祖国最东端的80后。  作为管护段屈指可数的大学生,领导曾有意让亮子做行政工作,但他却选择了巡护员
城管喷水驱赶露宿者  近日,广州某街道城管为驱赶露宿者,在骑楼的天花板上安装水管定时喷水,每两小时喷一次,每次20分钟。原先露宿在喷头下面的近20名露宿者已经被迫离开。街道城管、物管部门回应,这是为了美化市容,不得已而为之。  据市民称,水管仅安装一项就花费6000多元,附近市民经常用水桶在喷水口下面接“免费水”。  喷水驱赶的做法,只是逼迫露宿者离开骑楼,转到其他地方继续露宿,并未改变他们的生存
距2020年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奋斗目标,还有不足6年时间。  习近平总书记多次谈到贫困地区的脱贫问题。羊年春节前夕,习近平在主持召开的陕甘宁革命老区脱贫致富座谈会上说:“我们实现第一个百年奋斗目标、全面建成小康社会,没有老区的全面小康,特别是没有老区贫困人口脱贫致富,那是不完整的。”  经过几十年的努力,我国一些基础条件较好的地区已基本脱贫致富。“减贫是有规律的,达到一定规模后,难度会边际递增。”
爷爷生于1927年2月,卒于去年3月,享年86岁。  他吃过苦、拿过枪、宣过誓、跨过江、受过冤、当过官、较过真。  1937年,爷爷的奶奶告诉他,看见了“膏药旗”千万别停快点跑。爷爷不听,偏偏用弹弓射中了驻守城外粮库的日本兵。好在爷爷跑得快,两个日本兵追出了一里路后就不追了,随后就听见两声枪响。  1943年春天,爷爷的奶奶过世。发丧回来的路上,爷爷被国民党军队捉去做了壮丁。尽管爷爷此后也见过“膏
“我们突然感觉到身边什么都紧张,连呼吸的空气都那么紧张、奢侈,城市生活突然变得这么艰难。”2013年12月中旬,北京市副市长陈刚在该市一次人大常委会上说道。  几天后,在中共北京市委十一届三次全会上,北京市市长王安顺谈到2014年的重点任务,将“着力破解人口资源环境矛盾,坚决控制人口过快增长”列为首位。“这是解决交通、环境等许多问题的关键,也是中央对北京市提出的明确要求。”  在即将召开的北京市“
11月30日,历时21年讨论的《存款保险条例(征求意见稿)》终于与公众见面,由此拉开了存款安全性的话题,也使得利率市场化改革渐行渐近。  存款保险制度始于一战后的美国,并不是一个新的话题,但对中国百姓来说还较为陌生。中国并非没有存款保险制度,而是长期由政府或央行提供隐性担保。存款保险确立后,央行将不再承担银行买单人的角色,各银行也将在利率市场化改革完成后进行充分竞争,在此过程中,储户的利益将由保险
年前,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务实节俭做好元旦春节期间有关工作的通知》。通知中提到:严肃财经纪律,严禁以各种名义年终突击花钱和滥发津贴、补贴、奖金和实物。发文禁止突击花钱,向来是发改委和财政部干的事,此次以中办、国办的名义发文,将遵守财政政策上升到了“党纪”的层次,是“八项规定”和反四风在年底的延伸。  中办和国办的通知并非无的放矢。去年底一组让人忧心忡忡的数据是:2013年只剩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