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村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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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应该记得那一天,你是后晌把俺叫到北地的。你当时黑着脸,闷声不吭。
  你不吭声,俺咋知道是啥事呢?
  你应该记得那一天,你是后晌把俺叫到北地的。你当时黑着脸,闷声不吭。你不吭声,俺咋知道是啥事呢?其实,再过俩月就是俺和穗子的大喜日子了,俺以为你又想找俺打架。但俺觉得这真没意思。俺这些天为娶媳妇,忙死了。但俺还是如约去了。俺想,这回要是再打架,咱就打它个天昏地暗,咱就在北地把事彻底做个了结。
  俺有些不安地来到北地,看见你坐在高坡上,你出神地看着正在泛黄的豆地,风吹着你凌乱肮脏的头发,俺感到你的脸明显瘦了。俺在你边上坐下,掏出纸烟递给你,你竟然接过去,这让俺有些意外。俺擦着火柴用手捂住,点上烟,紧吸了两口递给你,你熟练地把烟对上火,吸着了,还给俺。咱俩都闷闷地吸烟。待咱俩把烟吸完,你竟又从身上摸出一根烟递给俺。咱都不说话,又继续吸烟。俺觉得这气氛实在沉闷,咱兄弟间咋变成这样了呢?俺就找话说,你烟瘾还大了呢。你头没抬,嗯了一声。俺迟疑了一下说,那咱,就开始吧。
  你说,开始啥?
  俺说,那你找俺弄啥来了呢?你嘴一咧笑了,你对俺说,你以为啥呢?咋说咱俩也……咱打啥架呢?可你这笑让俺心里寒颤,你这笑明明就是跟俺生分了。难怪你娘有时也会喊你闷葫芦,俺这会也不知你葫芦里究竟卖的是啥药。
  你忽然站起来,俺也站起来,你直视着俺说,咱俩赌一把吧!
  俺知道你在鱼顶街上偶尔会赌博玩玩,可你该知道俺是从来不赌博的。俺听你这样说话,头立刻就大了,俺这回真怀疑你头脑在发烧。俺说,赌啥呢?俺不会赌博,俺也不赌博。你有点急了,说,就是赌一下,不是……
  俺说,赌博就是赌博,不是啥呢?
  你说,不是赌钱的那种赌博。那是啥赌博呢?
  你又坐下,面对正在转黄的豆地,说,看在咱兄弟的份上,你就陪俺玩玩,咱赌一下运气咋样?
  俺不得不暗自佩服你,你总是让俺意外呢。俺看了你一眼,说,俺从来没赌过博,你说咋个赌法呢?
  你想了想说,咱不推牌九不使扑克,咱更不掷骰子,咱就随便找个啥物件赌一下,咋样?俺对你说,反正俺也没事,你说咋玩就咋玩,俺舍命奉陪。你笑了说,没谁要你命,咱就是玩玩。你瞅瞅四周围,眼光落到面前的豆地上。
  再过一段时间,就开始秋收割豆子了,然后是犁地晒地打坷垃,最后是耙地,这一切忙活完,单等天老爷给脸就开始抢种小麦了。
  你看着我,说,咱就赌一棵豆荚的单双吧,不管豆荚大小、饱瘪都算数,好不好?
  咱俩都是当劳力的大人了,今天竟还玩这小孩子的把戏。俺睁大眼睛,很奇怪地看着你。你很不以为然,说,别这样看俺,俺没有神经,就算你陪俺玩玩不行吗!
  你走下高坡,下到豆地里,指了指其中两棵不大不小的豆棵子,回头看看俺,俺就点点头。你拔下那两棵豆子,小心翼翼地拿回来,突然脱下褂子,随意拿起其中一棵,对俺说,第一局俺坐庄你猜单双,下一局你坐庄俺猜单双,如果咱猜平手了,就去地里拔一棵,再猜,三局两胜,咋样?
  你拿着豆棵子看俺,俺沉默了一会儿后,突然有些激动地说,俺相信这世间万物都是成双成对的,比如咱这双手双脚双眼,比如天地左右前后,比如白天黑夜,比如兄弟姐妹……所以,俺就猜双!
  你惊讶地看着俺,然后开始把豆荚一个一个地摘下来。俺目不转睛地盯着你,你的手指轻捷而有力地摘着豆荚,那些豆荚有大有小,有饱有瘪。你把全部豆荚摘好后,又仔细地检查了一下,拿给俺看。
  俺不知你有没有边摘边数,但你好似有些慌张,你的手指已在颤抖,你的目光变得游移不定。你看俺点了头,就小心地把豆荚堆在你褂子的一边,腾出另一边空地方,然后谨慎地用手捏一只放过去,你一、二、三……地认真数着,像个才会数数的一年级小学生。
  这时候,俺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幻觉,好像咱回到了小时候,你显得早熟,机智聪颖,总是带着俺玩,咱俩光着屁股,小鸡鸡露出来,有时你撵俺,有时俺撵你,也有时,咱俩像现在这样对坐,头抵住头,玩一个啥好玩的东西。
  你越数声音越小,最后都听不清楚了,你沮丧地看着俺,对俺说,你要不要再数一下?俺坚定地说,不用,俺相信你。从你嘴里,俺清楚地听见你对俺说,这局你赢了。你指着剩下的那棵豆子,对俺说,要不你再重新拔一棵。俺说不用了,俺就用你拔的这一棵。
  俺模仿着你的样子,俺问你咋猜?你瞅瞅俺说,俺猜单!
  俺像你一样开始一个一个地摘豆荚,俺摘得比你快,俺就想赶快结束这无聊的游戏。可是,数到最后,俺和你一样惊讶了,这一棵竟然也是双数。
  你站起来,摇着头,嘴里喃喃地念叨,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咋会这样呢?俺得再去地里拔一棵。你拔腿奔到地里,发疯地挑拣着,终于又拔了一棵上来。你着了魔一样摘下豆荚,把手使劲搓几下,开始数数,一、二、三……数到最后,你惊喜地看着俺,大声对俺说,是单数!这一棵是单数!
  俺看了看你,俺好像开始明白了,你为何要跟俺弄这无聊的赌局。俺板着脸冷冷地对你说,第一局俺赢了,第二局你输了。三局两胜,这可是你说的,现在游戏已经结束!你究竟想要弄啥呢?你要没事,俺走了,俺还有好些正事要干呢。
  你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第一次在俺面前手足无措,呆呆地看着俺往鱼顶街的方向走。后来你又重新坐在高坡上,远远地看,像咱北头大庙门前的石雕。
  俺走了好远,回头再看,你还失神落魄地坐在那,俺心里委实难受得很。不是俺狠心不顾兄弟,俺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刺激你一下,让你面对现实,该干啥就干啥,不要再执迷在自己编织的网里了。
  两个多月后,秋收秋种双双结束,俺和穗子也变成一家子。你出走就出走吧,可你竟选在俺大婚那天早上悄悄离开芦村。你这是故意给俺和穗子撂脸子呢。俺忽然记起你说过的话,你那一回说,总有一天,你要离开芦村,再也不回来了。可俺没当回事,一直都觉得你是说着玩的。哪知你后来真会离开芦村呢。你这一走几乎就再无音信了,你这一走咱好似就天各一方了,你这一走咱就真如生死两茫茫了。   临近晌午时,芦村的寂静被打破,鱼顶街忽然热闹起来。汽车喇叭声、人的吵闹声、杂乱的脚步声,还有猪哼狗叫声,就连东胡同里,钱二麻子家那头哑了多年的老驴,也忽然恩昂恩昂地叫起来。俺一向还算处乱不惊,此时也不禁有些疑惑,镇里到底发生了啥事呢?说实话俺实在没底。
  俺这时还根本没敢往你身上想。俺只是在瞎琢磨,那头老驴八成是要归土了,它临死前闹腾一下是应该的。但一匹将死的老驴不是啥稀罕物,按道理也不可能掀起啥动静。直到传来鞭炮和烟花的轰隆声,俺才相信镇里确实出事了。
  芦村如今就像个空心的萝卜,又能出啥事呢?啥人能弄出这样的声响和气势呢?俺很久没这样迷茫了,但也就一瞬间,俺猛地感到被啥激灵了一下,好似前世一场暴雨或大雪突然在芦村降临。
  你个孬熊,是你回芦村来了吗?
  你终于肯回芦村了吗?你个孬熊!
  兄弟呀,你不是说一辈子都不回芦村了吗?
  这会儿,从那吵吵嚷嚷声里,俺猜出你肯定在外面发了财。你知道,俺这辈子很少离开咱芦村,俺如今更不会离开芦村了。俺以为在这个地面上再也见不到你了。只是,你究竟还是不是从前那个芦村人了呢?
  你以为俺肯定猜不到你回芦村了吗?嗨!兄弟,你若这样想,就大错特错了。不过俺也实不相瞒,开始时,俺还真以为来了远道看风景的外乡客呢。俺也不知道镇上有啥好看的风景,跟城里比,芦村的鱼顶街破破烂烂的,俺觉得那真是城市人吃饱了撑的。
  跟从前比,你的容貌已有所改变,俺几乎辨认不出你了。你如今像个外乡客,穿着崭新的大城市人的衣裳,身上满是陌生的气息和复杂的味道,这让俺很不习惯。
  你眼里的芦村的确衰败了,俺觉得像是俺看着它衰败似的,俺心里又愧疚又难受。除了俺的穗子,俺相信这难受和愧疚没人理解。俺至死认为,芦村比啥地方都好,外面金山银山都没有芦村好。咱这好是好,可咋就留不住你个孬熊呢?咋就留不住如今这些年轻人呢?
  那些年轻人就好似是追随当年的你,像一只只不安分的小鸟一样,都陆陆续续地飞走了,飞进那些闹哄哄的城市里。不知城市有啥魔力,能如此吸引他们,使他们情愿干那些又脏又累的力气活,受着城里人无尽的白眼和侮辱,却再也不愿回到咱的芦村。俺真是觉得他们很傻,可是他们却说俺傻。你在外面见多识广,不知你能不能告诉俺,到底是谁傻呢?
  无论是谁,只要踏进芦村半步,都逃不过俺的眼。即使俺闭紧双眼,也能瞧见从邻村飞来的一只麻雀或蹦来的蚂蚱,或者别的什么物件,更何况是你这么个大活人。你个孬熊,居然还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引来了那么多达官贵人。他们看上去与芦村很不相衬,别看他们面带喜悦,满面春风,其实俺觉得,他们从心里是蔑视咱芦村的。
  你后来把他们都给打发走了,说要独自留在芦村过一夜。但俺知道你整晚根本没有睡着,你的眼在漆黑的夜里大睁着,你仔细聆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细心搜寻着院里任何微弱的动静。俺听俺姥说过,天上的人就站在大风之上,来去自由,呼风唤雨,但咱这些凡人却看不见他们。十万大风从黄河以北,一路下到咱芦村来,大风从你家院子上空和老屋屋顶上呼啸而过,它们一路匆匆往南,不知急着要去弄啥。当然,这大风也从俺家院子上和屋顶上掠过,也从咱北地的庄稼上掠过。
  俺家跟你家就隔一道土墙,推倒土墙咱就是一家人。在今夜,在你家的老屋里,兄弟,你想哭就哭吧,你大声地哭,痛痛快快地哭,没人能听到,你不要嫌丢人。你该记得咱芦村老辈人说的话,五更天的眼泪能把眼洗得更亮。不过,兄弟,无论你的哭声多响亮,最终都会被大风吹散的。
  你还记得你离开多少年了吗?俺敢打赌你肯定不会忘记的,俺敢打赌你至死也不会忘记的。你在南乡的那个城市里,肯定也有睡不着的时候吧?你睡不着那就对了,说明你心里不甘。你心里不甘那就对了,只要是芦村人,吃了亏都会不甘的。自个儿喜欢的女人却得不到,谁会甘呢?谁都不甘。可是你也不能全怪俺,咱俩是拜把子兄弟这没错,可穗子喜欢俺,愿意跟俺过日子。俺一直觉得,她愿意跟着俺,是上天赐给俺的福气,俺这辈子能娶到她,就是死一千回也值了。
  俺承认你比俺聪明,也比俺有本事。兄弟呀,你就是太聪明了。你知道吗?穗子就是不喜欢太聪明的男人。那件事从头至尾都是天意,都是天意,你知道吧?自古天意不可违,不可违呀!
  从前那些年,你脾气犟,常挨你爹打。你被你爹一打,就跑到俺家来,跟俺挤一个被窝,一挤就是几天。你娘来喊你回去,你黑着脸把她往外推,好像这是你家却不是俺家一样。你吃俺家的饭,喝俺家的水,睡俺家的床。俺娘笑着对你说,俺就当又养一个儿,等你俩长大了,俺给你俩一人娶一个俊媳妇,然后你们使劲生,生一大窝破小子和俊妮子,俺再给你们看大。
  要是俺跟俺娘吵急了,俺就上你家去住。不过,俺跟你不一样,俺住了一晚,就乖乖地跑回自家去了。俺还是喜欢喝俺娘打的面糊糊,那些白面须一丝丝的,跟鸡蛋丝一样香。反正不管咋说,咱俩都是兄弟一场,砸断骨头还连着筋。芦村人都知道,咱俩因穗子而反目,但咱俩这辈子也就是这事,俺想,不管咋说,这还不至成仇吧?当然,依你当年的火暴脾性,要是俺换成是别人,你早就跟人干上了,可能都动上刀子了。
  告诉你个秘密吧,俺曾对穗子说过,如果哪天,那个孬熊偷偷回来把俺给砍了,俺不许你声张,俺也不许你嫁给别人,你就跟那个孬熊走,跟他下南乡,你就坐吃等喝,啥活也不要干,叫那孬熊把你当成姑奶奶养一辈子,那样俺在坟头里也会哈哈大笑的。
  你头天进芦村时,穿皮鞋着西装打领带,弄得人五人六的,弄得真就跟大城市人似的。如果你真以为自己是城里人,那你又错了,你虽然披了城市的衣,涂了城市的香,他们又喊你啥啥董,但俺看你啥也不懂。你要给俺记着,你身上的泥巴味不是香肥皂能洗掉的,那些熏人的香气只能掩盖一时,却不能掩盖一世。你用城市的自来水和香肥皂也洗了三十多年了吧?你有没有洗掉芦村这俩字呢?嘿嘿,你现在还是乖乖地回来了,说明那俩字还烙在你心里。兄弟你要知道,那俩字是祖先放在咱血里的,刻在咱心上啊。   俺曾听人说过,你在南方那些个城市里,吃了许多苦,经了很多难,也做了很多年孙子,更遭了许多罪孽。可那都是你自找的。在咱芦村这个集镇上,喜欢你的女子能装一马车,可你就是不喜欢她们。那年深秋,你突然找到俺,俺以为你又要跟俺打架,俺就准备好这次绝不还手,俺就任你想咋打就咋打。不料你对俺喷着唾沫星子,好像发誓一样,恶狠狠地说,你看着,你要是不死,就给俺看着,总有一天,俺要离开芦村,离开鱼顶街,离开西胡同,此生若不混个人模狗样,不娶个白白嫩嫩的城市女子,俺这辈子决不踏进芦村地界半步,哪怕是俺娘死了也不回来。
  城里白白嫩嫩的女子就比咱芦村的女子好吗?她是多一块鼓包还是多一个凹坑呢?你个孬熊,俺告诉你,俺虽然没闯过世界,但俺就觉得咱芦村的女子是天下最好最俊最贤的女子。兄弟你心狠哪,你让俺瞅着眼生啊,你咋能说出这种话呢?你让你娘伤心哪,你也伤了俺的心。如果老天能让时光倒流,俺情愿不娶穗子,你留在芦村,你娶穗子,你俩睡一个床,你俩好好过日子。
  你爹死得确实早了些,他虽然不是个东西,但你娘却是个大好人。那日,她揉着眼跟俺说,你俩那么好的拜把兄弟,怎么说翻脸就翻脸,说打架就打架呢?你俩上学时,好得都能穿一条裤子,一个黄豆大的小糖豆,都要砸成两瓣分着吃,咋就为了个女子,说红脸就红脸了呢?芦村好女子多得是,俺就弄不懂,他咋也跟他那死爹一样,认死理呢?
  俺侧身对着你娘,站着半晌没吭声。俺后来转过身,对你娘说,婶,这都怪俺不好,那孬熊不是跑了吗?他跑了不要紧,他跑了俺现在就是你的儿,春花和秋月就是俺亲妹妹。你百年以后,他不回来,俺就披麻戴孝,俺花大钱请胡金玉给你吹响,俺摔瓦盆扛桃幡给你送终,俺给你守七七。你娘哽咽着对俺说,孩呀,你没错,错的是那个孬种,谁让穗子不喜欢他呢?俺知道,穗子要是喜欢他,你肯定不会跟他争的。
  你娘说完又大哭,眼泪水淌得啪嗒啪嗒的。俺经不住她那样,就从你家院子里走出去了。出了你家的槐木大门,俺冷不丁一回头,看见你家泥墙上的仙人掌,长得密密麻麻扑扑棱棱的,还开了好几朵白色和黄色的花,俺的眼睛一下子就酸了。你家墙上这仙人掌,是从穗子家移来的。俺家墙上的仙人掌,也是从她家移来的。穗子说,送给你俩一人一枝仙人掌,等墙头上全都驮满了,既好看又能看家护院呢。
  俺把眼神收回来,低着头走在西胡同里。胡同里空空的,前后都没一个人。俺没回家,顺着西胡同往西走,独自来到西家后的大树林里。树林里长着许多粗细高矮的树,有柳树,有杨树,有泡桐树,有楮树,有楝树,有椿树,有洋槐树,有黑槐树,也有枣树、桃树、杏树、石榴树,还有俺叫不出名的杂树和灌木。如果有北风刮过来,就能听见呜呜的跟狼嚎一样的声音,声声刺耳,使树林显得很开阔。
  林子地上堆满了落叶,厚厚的像毯子,俺的脚踩上去,沙沙地响。俺一路深一脚浅一脚的,像个醉汉一样走着。最后,俺穿过大树林,走到芦河边,在一棵鼓起的泡桐树根上坐下来。俺看着河水慢悠悠地往南流,觉得那河水咋跟俺一样也有心事呢?你知道,咱芦苇河是往南流的,先汇入浍河,再流进大涡河,然后跟许多河一起注入淮河,最后它们全都归依大海。俺真想沿着它们,跟着一起走一趟,看看一路上都有啥风景,都能碰见啥样的人,他们都在干啥样的事,最后俺要来到大海边,站在一块大礁石上,看看大海的浪头,到底能有多大,有多高。
  俺在心里想,你个孬熊呀,老天爷叫人长嘴就是让人说话的,虽说男子汉吐口唾沫就是往地上砸颗钉,可咱兄弟间说说话咋就还当真了呢?你咋能说跑就跑了呢?要是换了俺,俺不会跑。俺看着穗子嫁给俺兄弟,高兴还来不及呢。可你不是俺。俺知道,你喜欢穗子,可穗子不喜欢你,她总说你太精明了。俺就对她说,这世上,做人精明才不吃亏!他虽然精明,但从没坏过咱们。穗子说,那是两码事,俺就不喜欢他,他爱跑就跑,吓唬谁呢!咋了?有种就一辈子甭回来。俺看着穗子气呼呼的样子,就闭嘴不说话了。
  只有俺清楚,穗子心里其实也担心你这个孬熊呢。你知道,咱仨那时好得就差穿一条裤子了。那回在学校里,一个家伙就用这话开咱仨的玩笑,你阴着脸说,你妈逼你以为你谁呀?你跟你姐跟你妈才穿一条裤子呢!说罢,攥起拳头上去就揍,两个男老师上来都拉不住你呀。最后,那家伙被你打掉一颗牙,嘴角流血,眼也肿成一个大泡。
  你应该不会忘记吧?还有一次,因为一件啥事,咱仨开心地大笑。你知道穗子是个直性子人,有时候比咱俩还像个汉子。穗子笑着笑着就说,俺恨不得把自个儿掰成两瓣,叫你俩一人娶一瓣,省得你们以后娶个坏媳妇,不孝顺咱爹和咱娘。
  你突然就不笑了,默默地坐在地上。俺知道你不高兴了,可穗子是个女子呀,说的又是掏心窝子的话,你个孬熊有啥憋屈的呢?气氛一时很压抑,俺也不知该说些啥。俺掏出一根从俺爹那偷来的“白纸封”递给你,你摇摇头,没接。俺擦着火柴点着吸起来。火柴梗烧到手了,俺赶紧把它丢掉。俺知道,就从那次,你跟俺隔了肚皮,你开始有自个儿的心事了。
  你总记得那一年吧?你月份小,周岁十七岁,俺月份大,虚岁十七岁,穗子再过一年也是十七岁。那一年咱仨都已不上学了。咱仨成绩都不好,连高中预选都没考上,从此就开始修理地球了。你当时还说,幸亏咱仨都没考上,要不然咱就得散伙了。可是谁能想到,这话被你说中了,才三年不到,咱就散伙了,而你就是那个擅自逃跑的家伙。
  他们说你的司机开的是进口的奔驰车,是走那条新修的柏油路进的咱芦村,俺认为那车确实又洋气又排场,但俺还是觉得,它没有咱芦村的骡马大车牛气。鱼顶十字街口挤满了人,你从车上下来,有人给你关上车门。你吆喝着叫人把香烟到处散,把糖到处撒,你还记得咱芦村的规矩,算你没有忘本,算你给咱西胡同长了面子。你沿着这条不算太长的北街往西胡同走,一路上东张张西望望的,就跟个乡里人头一次来到咱鱼顶街上一样。
  你咋会不熟悉鱼顶街呢?你在这里土生土长,上学放学都从鱼顶街上过。你出走那天早晨,起得多早啊,天还是黑的。你多会挑日子呀,那天正是俺和穗子的大喜日子。头三天穗子就跟你说好了,叫你必须来给俺们帮衬,你皱着眉低着头也答应了,可你……   你个孬熊贼精啊,你是翻院墙出家门的,翻墙时虽然小心,仙人掌的刺还是剐了一下你的衣服,于是一截棉丝留在了仙人掌的刺上。你慢慢地走在咱西胡同里,你隔墙望了俺家院子一眼是吧?不过即使不望你也知道,俺家和穗子家都被装扮一新。俺家的院子里,头五天就搭好了帆布大棚子,头四天就砌好了高台大锅灶,头三天就拉好了六十瓦的大灯泡,头两天就摆好了桌椅板凳,头一天就贴好了大红喜字和大红对联。
  你知道俺家和穗子家就隔着咱西胡同,总不能让穗子穿着新衣服十来步就走到俺家吧?俺和穗子商量,叫花轿从穗子家出西胡同后,往街北走绕到东地,从东地往南再往西回到鱼顶街,再重新从鱼顶街回到咱西胡同里。穗子笑吟吟地对俺说,行,你咋说就咋管。俺看着穗子红彤彤的脸庞,突然觉得娶媳妇过日子真好。
  你肯定看见了,俺家院里支着三口大锅,里面分别煮着猪肉、牛肉和羊肉。现在煤火已经被封住了,热气和香气四处飘散,再过两三个小时,乡村厨师就得开始配菜了。你忍不住吸了吸鼻子,但仍然坚定地走过俺家的大门。你走着走着,突然又回头望了俺家一眼,不知你此时是要祝福俺还是要诅咒俺。
  俺那几天为娶媳妇忙活得像孙子,那时俺正睡在自个儿的新婚大床上,一晚上啥梦都没做,俺恨这一晚咋就睡得那么死呢。你看见守夜的乡村老厨师披着大衣坐在大灶边打瞌睡。俺家那只黑狗支棱着耳朵,看见你它眼里露出惊喜,张开嘴刚要跟你打招呼,你却突然凶恶地用手一指,它立刻头一缩眼一眯安静了。
  你出了西胡同就来到当街上,往南紧走慢走几十步,就是鱼顶的十字正街了。街上很寂静,没有一个行人,包子铺铁匠铺小卖部都还没开门。你蹑手蹑脚地走在街上,生怕惊动一只耳勤的家犬,你神秘得像个正在闯荡江湖的侠客。
  你红着眼凶巴巴地走着,好像要去杀人。你肯定恨死俺了吧?你还恨上了整个芦村。
  俺想,你若哪天回芦村来,俺可能会像个泼妇一样骂你的。如果你要跟俺再干一仗,那咱俩就还去北地,那儿既宽敞又软和还没人。即使俺打不过你,俺也要跟你痛痛快快地干上一大仗。
  从车上随你下来的年轻女子,有人说她是你秘书,也有人说,她已经是你第三个媳妇了。兄弟呀,还是你行,不像俺一辈子就守着一个穗子,可俺也真的知足了。嘿嘿,兄弟呀,俺知道俺这样说,你肯定很不开心,可你叫俺咋说呢?假如当年你娶了穗子,就真能安安分分地守着她过一辈子吗?
  他们都说你回芦村是来显摆的。你的奔驰车后面还有几辆县里来的大轿车,你芦村的那几个本家把鞭炮放得冲天响。俺在心里笑,有啥用呢,村里还剩几个人呢?那几个耳聋眼瞎的老人,听也听不见,看也看不清。倒是从周边来了不少看热闹的。当今的县长书记也来了,他们看中了你的腰包,想把你留在县里那个啥工业区。他们屁颠屁颠地跟着你,你总算没给咱芦村人丢脸,该摆谱就摆谱,像咱芦村的人。
  你后来去你家祖坟地上坟,场面弄得很隆重,祭品摆得很丰富,有些还是你从南方带来的。你给你土里的爹娘磕头,一跪就是半天。你的腿软了起不来了吧?你眼里有泪也哭不出了吧?兄弟呀,你其实没啥可后悔的,你现在多风光呀,你离开芦村是对的,你不离开芦村,咋会有如今的排场呢?
  咱芦村好是好,但没有金也没有银,只有这宽宽平平的田野。这是黑乎乎的能流油的土地,一年四季,风霜雨雪,芦村的地里生长着麦子、豆子和谷子,也生长着红芋、棉花和烟叶,就是不浇水不上粪,也会长得茁壮茂盛。当然,茂盛的还有咱芦村的女子。那些女子也有喜欢你的,可你就是不喜欢她们。俺知道,你只喜欢一个,可那女子喜欢的却是你的拜把子兄弟。俺知道你痛苦难受,可俺心里也不安呢。兄弟呀,俺真想再回到咱仨上学的时候,可时光如梭,如梭,它不再回呀。
  那日,你突然悻悻地说,芦村那些女子再好,都没有咱穗子好。穗子扶着俺的肩膀咯咯地笑。这时,俺看见,你剜了俺一眼,你那一眼像小刀子,俺立刻觉得心里一震。俺把穗子推开,穗子却不松手。穗子对俺说,你以后得娶俺。穗子转身对你说,咱仨永远都是好兄弟,你要是有一天欺负你兄弟了,俺就咒你不得好死,你听见没有?你听见没有?
  你听了这话,站着愣怔了一会儿,然后,大步流星地走了,夜色马上把你生生裹住。
  黑夜把房屋和街道都裹住了。黑夜也把穗子和俺裹住了。穗子的嘴唇像火,像花,像蜜。她一碰上俺的嘴,俺就觉得俺这辈子算是完蛋了,就算有人现在用雪亮的大刀杀俺,俺也舍不得松口了。俺那时心里突然就邪恶地想,谁要敢跟俺抢穗子,俺就跟他妈逼的拼命。其实,敢跟俺抢穗子的,也只有兄弟你。那时俺心里也没有底,咱俩要真是戗起来,俺到底该咋办呢?
  你如今终于回芦村来了,可你真以为你心里的小九九俺不懂吗?别人要么说你是回来祭祖的,要么说你是回来显摆的,可俺心里跟明镜似的,俺知道那些都是表面。
  你回来是想看看穗子吧?嘿嘿,俺说中你这个孬熊的心思了。俺告诉你,穗子现在天天缩在家里不出来,如今你回来了,她就更不会出来了。
  俺真心劝你别看了,看了肯定会失望的。你在镜子里看看自己的模样,就该知道穗子也不是神仙。俺告诉你,她现在背比以前弯了,腰比以前粗了,脸比以前皱了,头发比以前白了,眼比以前浑浊了,嘿嘿,还有,胸也比以前瘪了,早变成两个软布袋子了。
  以前,咱俩可是看着她长大的,咱俩看着她越长越高,脸蛋比面粉白,眼睛比星星亮,辫子比玉米穗子粗,说话就跟唱歌一样。那时咱的穗子呀,简直就是七仙女下凡。
  你知道咱芦村中学在西南地,放学得从西边庄稼地里绕回来。那一年,穗子从杨园小学升到芦村中学上中一,咱俩那时已经上中二了,她娘就对咱俩说,咱这胡同里就你仨中学生,中学里狻孩子多,从明个起,你俩上学放学就跟你妹做个伴好不?咱俩齐声说,好。她娘又说,你俩以后得把穗子当成亲妹看,中学里哪个坏小子要是欺负她了,你俩就一起上去,听到没有?你就说,婶,知道了,你就放心吧,在这胡同里,咱都是一起长大的,肯定把穗子当成亲妹看!   有一天上学,走到半路没人,穗子从口袋里掏出三块奶糖,说,俺舅来俺家买的,俺藏起来几个留着咱仨吃。咱俩心里一喜,那颗上海奶糖,比蜜还甜。你说,还是穗子对咱好。俺也说,咱俩跟着穗子尽占便宜事。
  你突然笑嘻嘻地拽了拽俺,咱俩跑到前面停下来,你把嘴凑到俺耳根,小声而神秘地说,哎,你看她那个地方,比以前又鼓了。俺开窍比你晚,愣愣地问你,啥比以前鼓了?你笑俺是傻瓜,忽又笑着说,以后叫穗子给你当媳妇,可行?我也笑了说,以后叫穗子给你做老婆,行不?
  穗子气喘吁吁地追上来,问咱俩笑啥。咱俩只笑不说,她虽然有些不甘心,但也就红着脸不问了。
  到放学时,咱仨一块回家。咱俩走得快,在前面悄悄说着班里的小秘密。她忍不住,紧走几步问,看你俩絮絮叨叨的,你俩说啥有意思的话呢?叫俺也听听呗。于是咱俩就说,小妮子不能听。咱俩笑着,拔腿就跑。这时天快黑了,路上模模糊糊的,她害怕了 ,着急地在后边追咱。跑了一段后,咱俩突然停住,站在原地等她。
  她追上来,踢了咱俩一人一脚。咱俩就说,踢得好踢得好,再踢再踢。她气得用眼瞪了咱俩一下,却不踢了。她低着头,从书包里又拿出三块包着花玻璃纸的上海奶糖。咱俩一看还有糖,就都高兴得蹦起来。她不慌不忙地发给咱俩一人一颗。咱仨把糖放进嘴里,喜滋滋地吃,喜滋滋地互相望着,笑着。咱俩都饿了,吧唧吧唧几下就嚼完了,还问她要,她说,没有了,这回真没有了。咱俩不信,说肯定还有。她说,不信你俩搜书包。咱俩异口同声说,不搜不搜,是兄弟就自己拿出来。
  穗子真是急了,她说真没有了,你俩要是不嫌脏,那俺就吐出来给你俩吃。她说完,真就把嘴里没吃完的糖吐了出来。咱俩相互看看,都傻眼了。你咕噜一声咽了口唾沫,对她说,穗子,你真够意思,是咱的好兄弟,算了算了,还是你吃吧。俺也说,穗子,咱跟你闹着玩的,你看你都当真了。穗子咧着嘴咯咯笑起来,露出白白整整的小碎牙。你知道的,穗子笑起来好看,笑得也好听。你知道穗子笑起来,一双眼就像两弯明媚的月牙,腮帮子上就像抹了红红的胭脂。
  咱仨一边走一边说笑,走到鱼顶街上时,天就像锅底一样黑透了,罩住咱芦村窄窄的鱼顶街,罩住那些低的草房和高的瓦房,你家俺家穗子家都在其中。
  这时候咱芦村的鱼顶街上正热闹,烧茶房和打铁铺的炉火正红彤彤的,火星末子从炉子里往屋顶上直蹿。一进西胡同没几步,穗子就到家了,她家隔着西胡同与咱俩家斜对着。咱们一边使劲吸着鼻子,一边饥肠辘辘地小跑着,饿狼一样各回各的家了。
  自打你从芦村出走,俺猛然觉得鱼顶街冷落了很多,街道也好似变宽了,俺心里和背集时的鱼顶街一样空落落的。除了穗子,俺看见谁都烦,也不愿多说话。不过,俺左思右想过,也许你是对的。
  俺偎在煤炉边对穗子说,再过一个多月就过年了,这个孬熊咋还不回来呢?出去都快两年了,咋就连个音信也不捎呢?穗子啊,俺想到南边找他去,不把那孬熊找回家来,俺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总觉得对不起俺婶子,总觉得是俺欠着兄弟的。
  穗子一听脸就变了,她说,你欠那孬熊啥?你给俺好好听清楚,你啥都不欠那孬熊,要欠也是那孬熊欠他自个儿亲娘的。南边那么大,他又本分不住,他满世界地跑,你上哪去找呢?何况他还不一定在南边呢,俺恐怕你人没找到,自个儿却又跑丢了,那时俺咋弄呢?人家都说,男人到了外边,不是吃就是玩,再本分的都会变坏。俺说这也不是怕你出去变坏,俺就是担心你找不着他肯定着急,你一着急你就弄不住自己了。
  穗子又说,那个孬熊又不是小孩,在外边混不住了,也许就会回来了。可俺清楚你的脾气,你就是饿破了肚皮,不找到那个孬熊,你都不会轻易回来的。
  俺听见穗子这样说,心里忽然就踏实了,俺心里暗暗寻思着,就像兄弟你曾经说过的,你永远也不再回芦村一样,俺如今当着穗子的面,也在心里暗暗发个誓,此生此世永不离开俺的芦村,此生此世永不离开俺的穗子。咱俩就比比看,看看谁能熬过谁,看看是你个孬熊先回芦村来,还是俺先从芦村走出去。
  穗子看俺不吭声,就又说,也不知是因为啥,俺虽然天不怕地不怕,可俺咋就觉得外面到处都是陷阱呢?俺咋就觉得外面到处都是坏人呢?俺咋就觉得啥地方都没有咱芦村好呢?
  俺说,穗子,从现在开始,俺这辈子都不离开你了,俺就天天守着你和咱妮子,守着咱那几亩地,咱一起种麦割麦,咱一起种豆子割豆子,咱一起种红芋挖红芋,好不好?
  穗子坐在俺对面的小板凳上,俺坐在高脚竹椅子上,穗子仰头用明澈澈的眼看俺。电灯昏黄,映在穗子脸上,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俺瞅瞅躺在床上的妮子,小人儿早就睡着了,口水流了一下巴。俺把眼光收回来,俺觉得心里热辣辣的,俺一使劲就把穗子拽怀里了,俺紧紧搂住穗子,感觉穗子慢慢融化了,好似化成西家后树林里那一汪清凌凌的井水了。俺现在啥也不想,就想这样一直抱住穗子,就好像夏收时抱住一捆又结实又软和的麦子,直到天塌地陷,地老天荒。
  日子跟水一样一淌就过去了,你仍旧没有回来。但你开始给家里寄钱,并写了第一封信。你跟你娘说,你在南边很好,今生就当没你这个儿,等到来生再报答伺候。你说的这都是屁话呀,你的心咋就恁狠呢?俺知道你不会提俺和穗子的,俺又能怪你啥呢?俺和穗子慢慢过着小日子,俺把你娘当成俺娘,俺把春花秋月当成俺亲妹。她俩出嫁是俺和穗子一手操办的,你个孬熊倒是寄来了钱,可你这当亲哥的没回来,你以为那钱真能代替你吗?
  虽说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可你个孬熊的脸面难道比你娘还重要吗?你妹出嫁你不回来就不回来吧,可你娘病重时去信没有你地址,打电话又不知道往哪里打,你俩亲老表跑了南边几个地方,找到这里却说你去了那里,等跑到那里又说你根本就没来过,半个多月过去也找不见你一丝人影。要不是那时俺劈柴劈住了脚没好利索,俺肯定也跟他俩一块去找你了。到处都找不到你呀,你个孬熊藏得还真挺严实。
  你娘最后还是没能扛过病,那年冬天再过俩月就过年了,可你娘没能撑过去。你娘当着你妹的面对俺说,俺快不行了,俺去见了那孬种他爹咋跟他说呢?俺不放心的事太多了,俺走了以后,你还得把春花秋月当成你亲妹妹,等哪一天那孬种回来了,你别怕费力气,你就替婶使劲揍那孬种一顿。   俺不知该跟你娘说啥,俺使劲冲你娘点头,眼泪落下来,砸在你娘的被子上,你妹趴在床上哭得抬不起头。
  那年冬天真冷,北风刮得就跟小刀子一样,打到人脸上生疼生疼的。俺请人给你娘操办了丧事。那事办得体体面面,在芦村没人说俺闲话。你娘那丧事办过后,俺可真就在芦村的四乡八里出名了,都说俺仗义。可俺心里清楚,俺只是替俺在外的兄弟尽孝罢了。
  埋罢你娘的当晚,俺终于睡了个囫囵觉。俺做梦了,你猜俺梦到啥了?俺要骗你俺就是个龟孙子,俺梦见你西装革履地回芦村了。你低着头闷声跪在你爹娘的坟头边,俺站在你后边,拿着一杆以前放羊的小皮鞭子,一下一下地抽你。俺一边用鞭子抽你,还一边问坟头里的你娘,婶,够了吧?不能再抽了,再抽就把这身新西服抽烂了,这衣裳可值钱呢。
  俺在黎明时猛然惊醒了,俺在黑暗里睁着眼想,你娘还是放心不下你呀。俺瞅瞅睡得正香的穗子,听听西屋里也睡得正香的俩妮子,俺再也睡不着了,穿上衣服下床来,坐在漆黑的堂屋里抽俺的铜烟袋。你肯定不知道这镶铜嘴的烟袋是穗子在亳州城里给俺买的,这都是你出走以后的事了。俺吧嗒吧嗒地吸烟,那烟锅里一闪一闪地红着,看着它好似有一丝丝暖气在冒出来,可俺明明感到俺的心是冰凉的。俺忽然觉乎着外面咋恁安静恁明亮呢?好像出了十五的满月亮,还似乎有沙沙的声音,好像贪吃的蚕在夜里吃着桑叶。
  俺赶紧开门一看,不禁眼前一亮,不知啥时候,大北风停住了,竟开始下雪了。我的乖乖来,那雪真大,就跟鹅毛似的,一片压着一片,一朵连着一朵,院子里已经铺了厚厚一层,就像厚厚的白棉被,几棵树就像白色的珊瑚枝,看着真美。
  你娘活着时,对俺就跟亲儿一样好,俺突然放心不下你娘。天微微亮时,俺穿上大胶鞋套上羊皮袄戴上棉帽子就去北地了。大妮二妮吵着也要出去,俺大声地呵斥大妮和二妮,她俩就吓得躲回屋里去了。
  穗子知道俺的心思,说,你慢点,看清路再走,别掉到机井里去了,俺娘仨还指望你呢。
  俺回头对穗子说,你放心吧,咱芦村这地面还有俺不知道的啥地方吗?
  俺冒着大雪来到北地一看,你娘的坟被大雪包得严严实实。俺对着你娘的坟头说,婶,你看你多有福气,刚入土就下了这么大的雪,明年咱的麦就有指望了。四野白茫茫的,没有一个人,俺像个神经病一样自言自语。俺忍不住当着你娘的面,骂了一声你这个孬熊。
  忽然,俺好像听见,你娘说话了。你娘说,孩啊,你骂得好,等他哪一天要是回来了,你把他拽到这来,就当着俺的面,你找最细的柳树条子,使劲抽那孬种一顿,你抽他时千万别手软。
  俺吃惊地望望你娘白色的鼓鼓的坟头,又望望远远的鱼顶街的方向,眼泪水就哗哗地淌下来了。俺也弄不清楚,俺咋越来越像个多愁善感的娘们了呢?
  俺回家来就生病了,浑身发冷,牙齿嘎嘎地上下打架。屋子里生了炭火,穗子给俺压了三床被子,俺还是一个劲地打哆嗦。
  鱼顶街上的人咋说你的都有,有说你先去南方打工,天天给人当孙子受气;有说你吃不了工地上的苦,加入了啥飞车队,专门在火车站边上抢单身旅客的包;有说你去做贩毒生意,警察发现去逮你们,你抗拒逃跑被当场给毙了;有说你在一个黑帮团伙里混事,后来被人家乱刀给砍死了……
  反正啥样说法的都有,但都说你没啥好下场。他们那样说你,俺难受呀,要搁以前,俺肯定得跟他们打架,可现在俺不想理他们,俺当然也不信他们说的话,俺更懒得跟他们理论。俺就相信兄弟你活着不会死,俺就相信你不会去干那些坏事,俺就相信你早晚会出人头地。从咱俩在北地里插草拜把子那天起,俺就认为你不会像俺一样窝囊的,俺认定你早晚都是个干大事的人。
  也不知你是知道你娘死了,还是因为碰到啥麻烦了,反正你就跟真是死了一样,几年下来,一点消息也没有,好像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了。这样俺也从此打消了对外面世界的想法,专心种着俺的庄稼。俺和穗子除草施肥,地里庄稼长得不赖,麦穗子大玉米粒也饱。也是老天开眼,赶在计划生育前一年,穗子又开怀了,生下了带把的小三子。俺虽然不封建,但也想要个儿子,俺激动得魔气了,扑通趴地上给穗子磕了三个响头,穗子躺在床上捂嘴笑个不停。
  俺干劲更大了,穗子给俺买了四轮拖拉机,俺给自己犁地,也给别人犁地,除了种庄稼又多了一样收成。俺的日子过得还可以,但俺心里有时也会想到你,除了无奈,还是无奈。俺怕穗子扫兴,从没跟她说过,俺把啥都压在心里面,实在憋狠了,就去北地里看庄稼。
  俺看着一望无际的北地,看着一冬天都趴在地里愣神的麦,单等节气一到,太阳一晒,几场小南风一刮,麦苗子就跟吸了大烟一样,精神十足起来,一天一个样,霍霍地拔节,长出的身体细细嫩嫩的,浑身上下青青绿绿的,就跟穿了青衣的小女子一样,就跟俺的穗子一样,俺看着真欢喜。
  你知道拖拉机多了,用牲口犁地的就少了。芦村周边建起了造纸厂,很多人都去里面上了班。穗子说,不如你也去厂里上班。俺对穗子说,造纸厂的污水到处流,一闻那怪味,俺就想吐,打死俺也不去。
  不知从哪天起,俺似乎猛然醒悟过来,俺发觉,看似一成不变的芦村,不知从啥时也开始变化了。俺感觉最明显的是,西家后树林里的井水有些变味了,说苦不苦,说涩不涩,反正有一种奇怪的味道。果然,不久芦村人都传开了,说是井被污染了,有怪味是因为水里进了毒,一时是喝不死人,但如果一直喝下去,那就相当于慢性自杀。这话越传越吓人,那井水慢慢就真没人敢喝了。后来有人把井口封住了,芦村家家户户开始打压水井。
  从俺带头买拖拉机犁地那时起,俺就觉得心里愧疚,是俺带头坏了芦村千年的规矩,是俺把芦村的农事弄乱套了。鱼顶街上的李铁匠你知道吧?他家可是祖祖辈辈都打铁,这会儿也不打铁了,竟然改行打压水井卖管子了。管子有铁的也有塑料的,铁管子比塑料管子贵,有钱的就买铁管子,家穷的就买塑料的。李家打井发了财。不管咋样,人活着总要喝水,俺和穗子商量,也请李家打了口压水井。几丈深的压水井压出来的水确实比露天井水好些,但也好景不长,后来也开始慢慢变味了,俺只好和别人家一样,买来明矾澄清后再喝。   一夜间,芦村得怪病的人多起来,医院说那是癌症,根本治不好,到医院里运气好的话多活几天,运气差的还死得快一些。俺逢人就说,这肯定跟造纸厂的污染有关,那些厂坏了芦村的风水,必须把它们关了才行。可说归说,那些厂子都是有来头的,谁能有啥好办法呢?于是,有人开始离开鱼顶街,迁到东边的新街去了。
  俺是吃死食的人,既无钱搬走,也不愿离开,孩子们来西胡同,劝俺搬走,可俺真舍不得走呀。俺说,你们把你娘带走,俺死也要死在这老宅里。你知道穗子是有情有义的女人,她咋会舍得和俺分开呢?俺哪也不去,俺和穗子就在西胡同里慢慢过日子。
  你这会儿已不再是从前那个愣头小子了,你又回到咱出生长大的鱼顶街西胡同,你娘肯定和俺一样高兴。时间真是个魔术师,竟把你变得安静温顺了,你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风风火火地跑着摔倒了。你那时摔倒后,身上有时沾上黑黑的泥土,有时沾上牲口家禽的粪便,有时沾上谁家的碎麦秸,可无论是啥,你都不会在乎,马上爬起来,继续奔跑。鱼顶街在你的奔跑中,有时就会变得很窄很短,有时又变得很宽很长。
  你该知道,麦秸在咱小时候多重要,冬天洗净铡碎了喂牲口,烧锅,引火,垫床,和在泥里砌墙,房顶换下的旧草还能上地当肥料……你说麦秸用处多大呀,可现在竟一无是处了,真不知世道是咋的了。
  咱俩小时侯,冬天没地方去,就去生产队牛屋玩。虽然叫牛屋,其实里面也有驴马和骡子。牛屋在北地南头,紧挨着打麦场。屋里面,牲口们都在槽里静静地吃草料。食槽有石头的,也有木头的,冬天没有青草,牲口们就吃铡碎的麦秸。咱俩痴愣愣地看它们吃,它们一边瞅着咱,一边不慌不忙地咀嚼着,好像在吃啥上等美味,十分享受的样子。咱俩吸着鼻子闻拌了麦麸子的草料的香味,忍不住使劲地咽唾沫。
  你对俺说,这牲口咋就吃得那么香呢?要是咱也能像牲口那样吃麦秸就好了。
  俺就说,吃麦秸有啥好?
  你说,要是能吃麦秸,那咱就都不用种地了呗!
  俺说,那牲口吃草不是照样得给咱犁地吗?
  你气鼓鼓地说,俺要是吃麦秸,俺就打死也不去犁地!
  俺笑了,说,你又不是牲口,犁啥地呢?有它们给咱犁地,咱们吃白面馍,牲口们吃干麦秸,咱还得谢谢它们呢!
  别的理俺说不过你,可牲口吃麦秸这个理,你却说不过俺。你冲俺瞪了一眼,率先跑出满是屎腥味的牛屋,俺也随你跑出去了。外面真大,放眼望去,整个芦村都是冰天雪地的,好像一个水晶世界。
  世上有各种记时工具,可芦村的公鸡仍旧按时打鸣。尽管你一夜没有睡着,可你听见五更天的鸡鸣后,依旧精神振奋起来。你穿上衣服鞋子,翻身下床,从你家老屋里走出来。你脚步既沉着又轻快,黎明的天色依然黑着,你在院子里四处走,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使你和夜色区分开来。你瞅着你家的三间老屋,想起你小时候说的话,将来要长得比这屋檐高。
  你走到低矮的泥巴院墙边,墙垛上到处都有被雨水冲破的豁口,你一下就看到那些茂盛的仙人掌了。你凑上前谨慎小心地想触摸一下,但还是被它密集的刺伤着了。你的手指随即颤抖一下,你的心也颤抖了一下吧?你像小孩一样吮吸着被刺破的手指,转身推开伤痕累累的槐木院门。
  你一头扎进西胡同里,脚步轻快好似回到少年,可你觉得西胡同咋就变短了呢?走出西胡同,你来到北街,街上的尘土被昨夜的露水打得透湿,四周静悄悄的,有零星的鸡鸣声传来。你站住,愣着不动了,往右是南边的鱼顶十字街,那是你昨天回芦村必经的路,而往左出北街就是北地。
  你想了想就坚定地往北走了,两边的房子和院落在夜色里躲躲闪闪,你凭着曾经的感觉走在依旧坎坷不平的碎砖路上。你看见谁家的厨屋里火光闪闪,你明白这家还保持着烧柴锅的习惯,起这么早做饭,可能是有人要出远门。你有些兴奋和好奇,本想过去看个究竟,但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你继续往北,走过北头的石板桥,走过北头高岗上的大庙,前面就是开阔的北地田野了。
  你突然张开双臂,开始像小时候一样奔跑,尽管已不再像从前那样迅捷灵巧,但你仍然感到了久违的飞翔的感觉。你像一只鸟扑向天空一样自由兴奋,像一只野兔奔跑在田野里一样放肆无忌。你在北地田野的小路上跑着,好像感到自己年轻了许多,很多往事如大风卷起落叶般扑面而来,你觉得猝不及防,却又感到命中注定。你没察觉到自己的眼泪早已淌下来,直到流到嘴角,你尝到了咸涩味,才用手掌抹了一把今晨没洗的脏脸。
  你把手移开的瞬间,几乎就是眼皮一眨的空当,东边的天空好似睁开眼了,好像有一只大手随便一抹,一片天光就被擦亮了。那亮又复杂又神秘,说白不白,说蓝不蓝,说红不红,你眼前出现了大片真实的麦地,一直铺展到朦胧的天边。可你咋就觉得有些虚幻呢?于是你再次用手揉了几下眼。
  你眼前是大片的小麦,披着昨夜的露水,浑身青青绿绿干干净净的。麦正在拔节抽穗灌浆,你知道这正是麦子生长的关键时节。你竟想起中学时的语文老师袁老师,经常挂在他嘴边的一个词语叫郁郁葱葱。你还记起他上课时说过的话,郁郁葱葱在词典里是这样解释的,一是草木茂盛繁密;二是美好的气势浓厚蓬勃。他那时看见大家仍然一知半解的样子,就笑了,说,还有不懂的,就抽空去北地看看麦子拔节抽穗的样子吧,啥是郁郁葱葱呢?那就是郁郁葱葱的意思。想到这你就笑了,可你咋突然又将笑容凝住了呢?
  你在地边突然停住脚步。你从开阔的麦地里看见啥了?你先是犹豫不决,然后照直走过去。你是要往麦地深处去吗?北地的麦丛深深浅浅,像碧青澄绿的河水,你哗哗地蹚着水走,感到来自于万千麦子的柔顺的阻力。
  你于是想到世上的一些美好和艰难,你一心要往麦地深处去。你的心激烈地蹦跳着,你的视线似乎想抚摸每一棵麦芒,可你究竟要去做啥呢?整个天空的云彩都默默俯视着你,芦村北地的这个早晨咋就这样安静呢?
  你终于横穿过这片麦地,你面前出现一条长虫样扭曲的小路。
  在坏天气里,芦村人是缩在家里不出门的,湿漉漉的田间小路看似平整,可一旦脚踩上去,立刻就会感到泥泞不堪,特别难走。在芦村不长不短的雨季里,这条路上就不大能看见下地的人。   可这挡不住一个女人的脚步,她总选这样的坏天气出门。远远地看她有些柔弱,好像一个新婚的少妇,走起路却像一个老年妇女,缓慢而蹒跚。她脚穿一双深筒胶鞋,手举一把木柄油布伞,风有时推着她,有时旋回来又阻挡她,但她不会埋怨半句,她只是在心里叹息一下,风和雨都装作听不见、看不见。她慢吞吞地走在这条泥泞的田间小路上,两边的庄稼高高低低,有时把她淹没,有时又将她显出来,雨和哗哗的雨声把她裹住,她前倾着身体行走,好像要一根筋走到天黑,走到天边一样。
  天晴以后,小土路上的脚印会被后来的脚步踩乱,雨天留下的泥泞不堪也会慢慢消失,好似从来都没有泥泞过一样。你现在就走在这样的路上。你比那个女人的脚步要重。女人走过来时,就是野兔都察觉不到;可你走路就像卖油翁在敲梆子,沉重的大脚踩过去,会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你咋就像个二愣的猎人,在给啥发警告呢?
  一群土坟从麦地里闪现出来,你瞪大眼睛看着其中一个。这是一个不显眼的坟头,土壤乌黑而结实,上面长满了青草,有几棵麦还爬到了坟顶。你感到呼吸似乎凝住了,你感到心脏似乎停滞了。你站在那个坟头前,膝盖似乎在变软,你有点支撑不住,腿一软竟跪在地上。你心里在想,这是真的了,这是真的了。你把头垂下来,脸深埋在双手里,你嘴里喃喃着,像和尚在诵经,可你究竟 在念叨啥呢?
  好半天你才感觉腿麻了,一屁股坐在坟前的地上。你的屁股压弯了几棵青草,你的小腿碰倒了一棵麦子。经了一冬风雪的泥土,干燥而松软,你抓起一把土,使劲攥紧,整个手在微微颤动,一些土从指缝里漏下,扬起一阵小小的风暴。你打开手掌翻过来,那些土纷纷落下,好似过往的时光。
  你用刚才抓土的手,小心地掐下一头麦穗,先是出神地凝视,然后双手把它捂住,在手心里轻轻地揉着,最后你摊开手心,用嘴轻轻地吹。那些麦芒和麦皮飞起,沾到你的袖子上和身上,你手心里就剩下青绿饱满的麦仁了。你冲着坟头里的家伙,大声说,你先猜吧!
  随后你又皱了一下眉头,说,那好吧,死鬼为大,俺只好听你的了,那就俺先猜吧,我还猜单!
  你把捂紧的手心摊开,你就像个才会数数的小孩一样,一、二、三……地数着。你数完最后一粒麦仁,你不敢相信数字竟停在了三十六上。你呆住了,傻愣愣地看着坟头,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又是双数呢?
  你沮丧地说,俺又输了。
  你不甘心,伸手又掐了一头麦穗,你对坟里的人说,这回总该你先猜了吧?你保持着嘴型,似乎在等待回答。然后,你失望地说,好吧,那还是俺先猜,俺这次猜,猜,猜双!你很奇怪,你没想到自己竟会猜双。
  你耐心地在手里揉着麦穗,然后摊开,噘着嘴小心地吹着,生怕吹掉一粒麦仁。你脱掉褂子铺在地上,蹲下来半跪着,把那些青麦粒放上去,心惊肉跳地数着,好像啥生死攸关的事情正在进行着倒计时一样。你这时觉得时光停滞不前了,你数的数稳稳地停在三十七上。你坚信你肯定数错了,就认真地又数一遍,可依然不错,仍是三十七个。
  你似乎听见谁在大笑,你恼火地使劲把麦仁撒出去,你愤怒而大声地吼叫着,你的声音在麦地里打了个旋,就消散跌落在密密匝匝的麦丛里。你站起来,身体摇摇晃晃,你仰面看天,觉得天真他妈的高。很多云彩铺满这个早晨的天空,而活宝日头却不知跑哪去了。
  你虽然觉得天很高,但仍感到它好像压在你头顶,压着你的脸,压着你的眼。你的膝盖不自觉一软,又身不由己地跪下去。你低下头,像个娘们一样捂住了脸,嘴里在反复嘀咕着啥,可你到底在嘀咕啥呢?谁能听懂你究竟在嘀咕啥呢?
  一直静止不动的麦田,忽然从天际往这边动荡起来。从北边刮来一阵大风,好似十万天兵天将下凡来了一样,它吹乱你的头发,吹得你睁不开眼,你只好低下头,埋起脸。当你再次把脸抬起,把眼睁开,风已从麦地掠过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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