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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日,俗称七夕。今天我们说到七夕,最先想到的自然是牛郎织女的传说。从汉代开始,七夕成为重要的传统节日。东汉崔寔所著农书《四民月令》中,对七夕风俗有较为具体的列举:
七日,遂作曲。是日也,可合药丸及蜀漆丸,曝经书及衣裳;作干糗,采葸耳也。
晋周处《风土记》对七夕乞愿有着具体而生动的描绘:
七月初七日,其夜洒扫于庭,露施几筵,设酒脯时果,散香粉于筵上,祈河鼓、织女,言此二星辰当会。守夜者咸怀私愿。咸云见天汉中有奕奕白气,有光耀五色,以此为征应。见者便拜,而愿乞富、乞寿、无子乞子。唯得乞一,不得兼求,三年乃得言之,颇有受其祚者。(《太平御览》卷三十一)
牵牛星,荆州呼为“河鼓”结合上述两条记载,可知汉魏以来七夕的风俗,大抵为白天曝书晒衣,晚上设酒脯和时果以乞愿,合药丸及蜀漆丸以防时疫,作干糗采胡葸子等。当然,节庆的风俗是逐渐形成的,并且会在社会生活中逐渐演化。汉魏时七月七日的风俗,到后世自然会有所变化,这也是风俗文化中最有意思的部分。
曝衣晒书
西汉武帝是七月七日生人。七夕曝衣的风俗,也和武帝有关。据宋卜子杨《园苑疏》:“太液池西有武帝曝衣阁,常至七月七日,宫女出后登楼曝衣。”这应该是有关七夕曝衣的最早记载。或许因为武帝是七月七日出生,野史杂传中有许多记载都和这一天有关系。其中最著名的,是七月七日西王母降武帝宫中献蟠桃七枚的故事,这当然是不可信的。但武帝时后宫七月七日曝衣,则未必不可信。因农历七月七日在夏秋之际,暑气将退,天气晴朗干燥,正适合曝衣晒书。七夕曝衣的习俗,唐代犹存,晚唐诗人李洞《寄南岳僧》有“新秋日后晒书天”的诗句。
衣分四季,妃嫔又众,当时曝衣,应该也是宫中的一大盛事。初唐诗人沈佺期的《七夕曝衣诗》就是表现七月七日宫中曝衣的盛况的:
君不见昔日宜春太液边,
披香画阁与天连。
燈火灼烁九微映,香气氛氲百和然。
此夜星繁河正白,人传织女牵牛客。
宫中扰扰曝衣楼,天上娥娥红粉席。
曝衣何许曛半黄,宫中彩女提玉箱。
珠履奔腾上兰砌,金梯宛转出梅梁。
绛河里,碧烟上,
双花伏兔画屏风,四子盘龙擎斗帐。
舒罗散縠云雾开,缀玉垂珠星汉回。
朝霞散彩羞衣架,晚月分光劣镜台。
上有仙人长命绺,中看玉女迎欢绣。
玳瑁帘中别作春,珊瑚窗里翻成昼。
椒房金屋宠新流,意气骄奢不自由。
汉文宜惜露台费,晋武须焚前殿裘。
诗人的妙笔为我们展开了一幅七夕宫中曝衣图:只见太液池边,殿阁连天,九微灯燃起灼烁的光焰,百和香散发氤氲的芬芳。繁星点点,银河明亮,传说牵牛织女将于此相会。天色将暗的黄昏,曝衣楼上一片扰攘:足着珠履的宫女手提玉箱,沿着宛转的楼梯拾级而上。登上高高的曝衣楼,如置身天河之中,碧烟之上。画屏风上,盘龙帐中,处处皆点缀珠玉的华裳,轻柔如云雾舒散,璀璨似星河流动,令朝霞失色,明月无辉。玳瑁帘中,铺锦列绣,别作春天;珊瑚窗里,明艳辉煌,翻同白昼。显然,诗人所截取的,正是黄昏降临时宫女来曝衣楼将衣服收入玉箱的一个场景。
民间的曝衣,又是另一番景象。《晋书·阮咸传》中,就有对陈留阮氏一族七夕曝衣的生动描绘:
咸任达不拘,与叔父籍为竹林之游,当世礼法者讥其所为。咸与籍居道南,诸阮居道北,北阮富而南阮贫。七月七日,北阮盛晒衣服,皆锦绮粲目,咸以竿挂大布犊鼻于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复尔耳!”
大布,即粗布。犊鼻,即犊鼻褌,齐膝的短裤,以其形似牛鼻,故名。根据《史记》记载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在成都买一酒舍沽酒,相如与仆役一起洗涤杯盘时,穿的就是犊鼻裈。可见是一种干活时的短打扮,为穷人的穿戴。聚族而居,人有贫富,北阮晒的是绮纨锦绣,辉煌粲目;南阮晒的则是粗布短打,相比之下不免寒酸。亦可见晒衣之俗,相沿既久,富家晒衣,对于相邻的贫家来说,则不免有变相炫富之嫌。《新唐书》就记载,晚唐有位监军朱敬玫,积累了许多不义之财。“每曝衣,纨绣不可计”,被淮南将领张瑰看见,于是派盗贼将他杀死,夺其财货为己有。
曝晒是为了防潮防虫。如果下雨,曝衣自然是作罢。晴天风大扬尘,衣服也容易被吹走,也不适合曝衣。故沈佺期《七夕曝衣》诗云:“月皎宜穿线,风轻得曝衣。”晴日风轻,才是曝衣的好天气。
和曝衣相比,晒书就风雅得多了。王隐《晋书》记载曹魏末年司马懿七月七日晒书之事,则事关政治,暗藏凶险:
魏武辟高祖,高祖辞以风庳。时七月七日,高祖方曝书,令使窃知以告。重遣辟之,惧而应命。
晒书是个体力活,要把书从室内搬到室外,逐本摊开,确定纸张干透之后再一一合上,搬回室内。这无疑是藏书的一次年度检阅。爱书之人,这本翻翻,那本看看,一天的时间很快销磨。如果有二三知己小聚,边晒边聊,一定更加享受。正因如此,老谋深算的司马懿也放松了警惕,才叫人窥出端倪,不得已出山,魏晋之际的历史轨迹也由此而改变。当然,晒书终归是士人的雅事。魏晋士人好彰显个性,也有不晒插架之上图书,而晒腹中万卷的。如此另类的晒书,见载于《世说新语·排调》:
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卧。人问其故,答曰:“我晒书。”
这样看来,就算家不藏万卷,只要能学富五车,七月七日这一天,我们都可以像郝隆一样,拥有另类“晒书”的快乐。
乞愿乞巧
乞愿可说是七夕最重要的习俗。七夕乞愿,所乞之愿因人而异,晋人周处所著《风土记》就提到“乞富,乞寿,无子乞子”,并且补充说“唯得乞一,不得兼求。三年乃得言之,颇有受其祚者”。这是说每次只能许下一个愿望,并且不能告诉人,否则不灵验。 关于乞子,唐人《岁时纪事》有一条记载很有意思:
七夕,俗以蜡作婴儿浮水中以为戏,为妇人生子之祥,谓之化生。
诗中的“化生”,又名摩睺罗、磨喝乐,宋人浑称“泥孩儿”。以化生戏(摩睺罗戏)乞子,在唐代很流行,七夕、中元节都有。晚唐诗人薛能《吴姬十首》其十云:“身是三千第一名,内家丛里独分明。芙蓉殿上中元日,水拍银台弄化生。”诗中描写的,就是中元节在宫中作摩睺罗戏的情景。七夕摩睺罗戏的风俗,宋元犹存,而且风气更盛。摩睺罗为七夕必有之节物,制作也日益精致奢靡,故“南人目为‘巧儿’”(南宋罗烨《新编醉翁谈录》卷四《京城风俗记》“七月”条)。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描写了宋代士庶追捧“磨喝乐”的盛况:
七月七夕,(汴梁)潘楼街东宋门外瓦子、北门外、南朱雀门外街及马行街内,皆卖磨喝乐,乃小塑土偶耳。悉以雕木彩装栏座,或用红纱碧笼,或饰以金珠牙翠,有一对直数千者,禁中及贵家与士庶为时物追陪。……又小儿须买新荷叶执之,盖效颦磨喝乐,儿童辈特地新妆,竞夸新丽。
七夕当日,不仅市坊有磨喝乐出售,甚至有小儿效颦磨喝乐为乐的,可见一时风气。这些磨喝乐制作精良,价昂者值数千,非平民所能消费。内廷进献给皇室的摩睺罗,“大者至高三尺,或用象牙雕镂,或用龙涎佛手香制作,悉用镂金珠翠。衣帽、金钱、钗镯、佩环、真珠、头须及手中所执戏具,皆七宝为之,各护以五色镂金纱厨”(周密《武林旧事》卷三“乞巧”),更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也因此出现了一批专精制作泥孩儿的能工巧匠。陆游就曾提到自家所藏一对,就出自以制泥孩儿名闻天下的“鄜州田氏”(《老学庵笔记》卷五)。
《杂异书》中有七夕乞富的故事:
时有女子尚幼,七夕见家人出庭望候天门开,独在室中不出,曰:“若合当见者,虽暗室中,亦应见之。”至夜深,忽见天上门开,云物赫弈,因求富。及长,嫁而富。既寡,众累钜万。有贾客货其绢百匹,去而船覆溺,资货皆没。其女子偶开后房,见绢在其中,但湿耳。后贾客归而自首。女子曰:“绢归矣。”验之而信。(《太平御览》卷三十一)
故事中的幼女,于七夕深夜见天门开而乞富,并得偿所愿。这一类的故事,在当时应该不少,但见于文献记载者寥寥。
七夕各种习俗中,乞巧是最重要的一种。从汉唐一直到明清,各地都有不同形式的七夕乞巧活动。中国古代男耕女织,女性向织女乞巧,是想要拥有和织女一样的巧手,提升织布的技艺。《西京杂记》云:“汉彩女尝以七月七日穿针于开襟楼,人俱习之。”上述记载如果可信,则七夕穿针之俗,起于汉代宫廷,并且逐渐流行于民间。月下穿针,高处更明,故汉武帝的开襟阁、齐武帝的层城观(见《舆地志》),都是宫女穿针的好地方。后世七夕,市坊也竞起高楼,名为乞巧楼,正是沿袭这一习俗。当然,要将柔软的彩缕穿过细细的针孔,除了心灵手巧,还需要月华明亮,并且没有风,因为“向月穿针易,临风整线难”(祖咏《七夕》)。而“针欹疑月暗,缕散恨风来”(梁简文帝《七夕穿针欹疑诗》)描绘的,就是因为不时有风来捣乱,而不能顺利穿针的小烦恼。如果上述条件都具备,那么,只要牢牢掌握“缕条紧而贯中,针鼻细而穿空”(庾信《七夕赋》)的诀窍,就能敏捷地将彩缕穿过针孔了。
古代妇女大心灵手巧,普通的缝衣针穿起来过于容易,不便与人争胜。为了斗巧,至迟在梁代,已出现七夕专用的七孔针。梁人宗懔《荆楚岁时记》云:
七夕妇人结彩缕穿七孔针,或以金银鍮石为针,陈瓜果于庭中以乞巧,有喜子网于瓜上,则以为得。
七孔针是为七夕特制的,并不用于日常缝制衣物。用五彩丝线先后穿过七孔,难度更大,而且“七孔”对应“七夕”,也体现一个“巧”字。还有妇女别出心裁,在七夕时“故穿双眼针,特缝合欢扇”(刘孝威《七夕穿针诗》),借此寄托早结良缘、双宿双飞的期盼。到了元代,还出现了更复杂的九尾针(陶宗仪《元氏掖庭记》)。从普通的单孔针发展到七孔针、九尾针,都体现出一个“斗”字,让我们想到一群人月下穿针斗巧的热闹场面。穿针用的“彩缕”,即“五色缕”。据《西京杂记》,深受刘邦宠爱的戚夫人“至七月七日,临百子池,作于阗乐毕,以五色缕相羁,谓为连爱”。缕者,丝也,谐音“思”,又连而不断,故可以用来表达恩爱不绝、长相厮守之意。
七夕乞巧,蜘蛛也扮演了必不可少的角色。宗懔《荆楚岁时记》说:“有喜子网于瓜上,则以为得(巧)。”长脚蜘蛛别名“喜子”,结网而居。古人认为看见此物,预示有亲客至,故名。此俗唐代犹存,杜甫《牵牛织女》就有“蛛丝小人态,曲缀瓜果中”的描写。《开元天宝遗事》卷下“蛛丝乞巧”条记载了杨贵妃和唐明皇在七夕乞愿的场景:
帝与贵妃,每至七月七日,在华清宫游宴。时宫女辈陈瓜花酒馔列于庭中,求恩于牵牛、织女星也。又各捉蜘蛛闭于小盒中,至晓开,视珠网稀密,以为得巧之候:密者言巧多,稀者言巧少。
这里有关蜘蛛的描写,与《荆楚岁时记》微有不同。梁代七夕,只要瓜上结网,即“以为得(巧)”;唐代七夕,蜘蛛是宫女各自特意捉来放在盒子中的,天亮时才打开看,以网密者为巧多,网疏者为巧少,体现的仍是一个“斗”字。
其实,无论乞富、乞子、乞巧,还是乞求“合欢”“连爱”“比翼”“连理”,都寄托着对美好爱情和婚姻的憧憬,包含了古代女性对世俗幸福生活的热望与期待。
蠲疾防疫
中国古代的节日,大多有祈福除邪、蠲疾防疫的内容,例如正月初一贴桃符、放烟火,端午節家家插艾、饮雄黄酒,重阳节佩茱萸、饮菊花酒等。七夕当然也不例外,如汉朝时在七月七日“合药丸及蜀漆丸”,就是为了预防时疫的。不过这方面的习俗,今人保存较少,所以不太为人所知。这里也做一点简单的介绍。
崔寔《四民月令》中所说的“蜀漆丸”,是一种治疗热疾的中药蜜丸。根据北宋时官修《太平圣惠方》卷五十二记载,“蜀漆丸”的成分为蜀漆、乌梅肉、石膏、鳖甲、衡山、香豉、甘草、知母、麝香、桃仁等,分量各若干,合而研磨成末,炼成蜜丸,如梧桐子大。主治肝热为疟,积年不愈。药丸不详所指,当与蜀漆丸一样,都具有祛除疾病的功效。入秋暑气渐消,服之易见效用。
汉代七夕与蠲疾有关的习俗,除了合蜀漆丸,还有吞赤小豆、食糜等。前者见于唐人《韦氏月录》所引汉代佚书《龙鱼河图》,谓“七月七日,取赤小豆,男吞一七,女吞二七,令人毕岁无病。”后者见于晋周处《风土记》:
魏时人或问董勋云:“七月七日为良日,饮食不同于古,何也?”勋云:“七月黍熟,七日为阳数,故以糜为珍。今此日唯设汤饼,无复有糜矣。”
可见汉人七月七日例食糜。曹魏时此俗已不存,就只设汤饼(面条),不再设糜。董勋是魏晋时人,著有《问礼俗》十卷,他的说法应该是可靠的。
另外还有与美白养生有关的记载。如《太平御览》引《淮南子》:“七月七日午时,取生瓜叶七枚,直入北堂中向南立以拭面,靥即当灭矣。”《诗·豳风·七月》云:“七月食瓜。”古人饮食,讲究节候,黍熟则食糜,瓜熟则食瓜。认为七夕以生瓜叶拭面有奇效,应该也是出于这种观念。又《韦氏月录》载:“合乌鸡药。是七月七日取乌鸡血,和三月三日桃花末,涂面及遍身,三二日肌白如玉。此是太平公主法,曾试有效。”这一则所谓宫廷秘方,就更加离奇了。但也都反映了当时七夕特有的风俗。
对于今天的人来说,和牛女一期一会相关的爱情话题,才是七夕民俗中最富于魅力的部分。汉唐以来有关七夕的诗词成百上千,其中最传诵的,也仍是像“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秦观《鹊桥仙》)这样的句子。近些年来,七夕在各种宣传中甚至被称作“中国情人节”,或许也与此有一定的关联。
(作者系文学博士,北京语言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