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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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终于决定把这一切记录下来。在此之前,我一直犹豫着是否将这些付诸文字。那些隐隐的痛楚一旦变成文字,便会像石子一样硌痛我,有些,还会特别尖利,将像针一样刺入,更让我疼痛和悲伤。况且,这种文字本身携带的魅影,还会像绳索一样久久地缠绕着我,使我欲罢不能。后来,我想:还是将这记录下来吧,一个人,自你来到世界的这一天,就不是一个单独的个体,而是无数环环相扣中的一环。你的今天,就是别人的明天;而别人的今天,可能就是你的明天。很难说人生是什么样的滋味,但它起码不是你曾经理解的那样,也不是绝大数人在书中描述的那样。那是那样的五味杂陈,欲说还休。只有活过的人,才能真正地感受到;只有看到夕阳的人,才算是有真正的领悟。
  又是月末,父母亲的保姆小坛子要回马鞍山休假了。昨天晚上,我给母亲打电话,让他们明天过来吃饭。母亲答应得很畅快,说自己正在发愁呢,就是想起来不知道吃什么。我说:“小坛子不是为你们准备好了吗?就放在你们厨房的冰箱里,有水饺、面条什么的,还有剩菜剩饭,吃的东西很多啊!”母亲慌慌张张地说:“小坛子一走就心发慌,也不知道该吃什么。”我说:“你打开冰箱看看就是。再说,她走的时间也不长,不在的这几天,你们正好注意锻炼下,也是练练手艺。”
  周六我一早起来了,先开车到十多公里外的菜市去买菜,然后回来摘、洗、烧。十一点半后,菜陆续上桌子了:黑猪肉排骨冬笋汤、红烧肉腐竹、红烧鳜鱼、清炒莴笋。到了十二点左右,父母亲还没有到。妻子打了个电话过去没人接,我以为他们出来了,从十楼窗户往下看,仍是没有人影。我急了,让妻子带上钥匙去那边看一看。二十分钟后,门开了,妻子带着他们进来了。说他们十一点钟左右就来过,到了楼下后,突然不记得我们家房号了,也不知道怎么乘电梯,只好打道回府。妻子开门进去的时候,他们正一个人拿着一块饼子在啃,连开水也不知道倒一杯。
  我问:“你们到家后打电话啊,我们接你们。”
  母亲说:“我不记得号码了。”
  我说:“那你找一下啊!”
  母亲说:“找不到了。”
  父亲在一旁呵呵笑着插嘴:“没事,没事,一切都很好。”
  吃过饭之后,母亲和父亲坐在沙发上休息。父亲闭目养神,母亲则看着堂前的钟入神。她突然问:“现在是几点了?”我说:“你看钟呀!”她说:“我不会看钟了,也搞不清现在是几点几分。”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指着钟问:“你看现在是几点几分?”她很认真地看着钟,尝试着回答:“现在是二点?”我说:“哪是两点呢?才一点四十五,两点不到。”她说:“我也搞不清,不会看钟了。”我说:“看时间,得先看时针,时针指向几,就是几点;再看分……如果指向四呢?”
  母亲有点犹豫,说:“那就是四十分钟?”
  我的心里又紧了一下,说:“一格是五分钟,四格,就是二十分钟。这都不知道了啊!”
  母亲摇摇头,显然,她已被这个五进位搞糊涂了。
  妻子把床头的小闹钟拿了过来,坐在她的边上,手把手地教她看钟。她很认真地听着,可总是学不会,搞不清五进位和十进位之间的区别。母亲小时候读书曾是学校里有名的“学霸”,尤其是数学,一直是她引以为傲的。而现在,随着岁月的流逝,她已不认得时钟了,连简单的数字相加也不会了。
  对于时间的陌生,好像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一个多月前,小坛子就说她整天摆弄着家里的几块钟与表,天天嚷着时间不对,还经常上楼下楼找隔壁邻居来帮看钟。每次我们过去后,她总是要求我们把家里的钟表修好。我当时也没多想,还耐心地帮她查看了那些钟表,后来还去城隍庙帮她买了一个字号比较大的表,跟她说一切以这块表为准。表买过之后,她好像安稳了一阵子,可没想,才两周工夫,现在连时间也不会看了。
  从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母亲一直在奋力地学着看钟。我们在的时候,她就拿着个表,对着墙上的钟,不停地问我们确切的时间。我们不在的时候,她就不停地问小坛子。每次她好像都学会了,可一转身的工夫又全忘了。她好像也意识到自己的危机,越加拼命地学,这一段时间她的全部心思,就是不停地看表,也不停地看钟,然后念念有词。看得我们在一旁都起鸡皮疙瘩了。我蓦然产生一个念头,一个人对于世界的疏离,其实从对时间的迟钝开始的——人到中年之后,那种最初对于时间的敏感,已慢慢变得迟钝了。在人生未定,一切未卜之时,时间就像一把锋利的刀,稍碰上,都会见出血来。到了后来,因为人生成型,时间既不会带来新的东西,也不会改变什么,散发着寒光的刀刃失去了光泽,属于中年之后的时间就像一把钝刀一樣,割不出什么东西了,给予人的,只有危机和压力。先是迟钝,然后就是怀疑——当时间失去力量,对人们的行为和生活失去控制时,人们自然而然会对这种力量产生困惑和质疑。老年的时光就像即将停滞的流水,让人心酸和困惑。的确,时间是什么?谁能真正答得上来?
  父亲仍在一边傻傻地看着电视——时间于他,更是属于静止了。他盯着里面幢幢的人影入神,见我们的声音高起来,他转过头来对我们说:
  “嘘,不要吵,领导正在讲话!”
  电视上有开会的镜头,一群人僵坐在那里,面无表情。一直顺服的父亲,虽然已经意识糊涂,不过对于主席台上的领导,还是有敬畏意识的。那是一代人的思维方式,也是一代人的生活习惯。
  二
  现在想来,父亲是什么时候患上这个病的呢?医学上叫阿尔茨海默症。我查过相关资料,医学上的解释为:阿尔茨海默病(AD)是一种起病隐匿的进行性发展的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临床上以记忆障碍、失语、失用、失认、视空间技能损害、执行功能障碍以及人格和行为改变等全面性痴呆表现为特征,病因迄今未明。六十五岁以前发病者,称早老性痴呆;六十五岁以后发病者称老年性痴呆。多见于七十岁以上(男性平均七十三岁,女性为七十五岁)老人,少数病人在躯体疾病、骨折或精神受到刺激后症状迅速明朗化。女性较男性多(男女比例为1∶3)。主要表现为认知功能下降、精神症状和行为障碍、日常生活能力的逐渐下降。根据认知能力和身体机能的恶化程度分成三个时期。   从二〇〇一年开始,我的父亲母亲就从老家县城来到合肥,跟我们一起,挤在我老报社那边一套七十二平方米的屋子里。那时我的女儿还在上小学,隔壁合肥师范附小。在此之前,一直在家中做主的母亲就向我们表达了他们退休以后的愿望,希望晚年能跟我们生活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对于母亲的决定,习惯于服从的父亲总是不表态。二〇〇二年,我在银杏苑买了一套一百四十三平方米的大房子,装修完毕之后,因为女儿上学不便,就让他们去住了。他们住下来之后,周末我们带着女儿去吃饭,有时候他们也乘公交车来到我们这里,上午来,帮我们烧饭做菜,中午睡过一觉再回去。从银杏苑到报社宿舍这边,大约有七八公里吧,父亲那时候就表现出对城市生活的不适应,母親经常笑话他:“这么个大人,还不会过马路。经常从后面一把死死地拽住我,就像抓小偷一样。一见到车就吓得哆哆嗦嗦,有时候放着眼前的马路不过,偏要去走一两公里外的天桥……”我现在才知道,父亲对车的恐惧,其实是对城市生活的极不适应。只不过父亲已没有理由回到那个小县城罢了——二〇〇三年我哥哥也从外地调到合肥,全家人都在这个新兴的城市里,大家彼此走动,充分享受着天伦之乐,父亲就更不可能回县城生活了。况且,他又是一个不太会做家务的人。最终的结果,就是他顺从了母亲,一直待在合肥了。
  父亲从本质上还是喜欢县城生活,尤其喜欢找人拉呱,跟谁都有一肚子话说。在那个只有两万人左右的县城里,他曾是当地的文化名人,似乎跟谁都熟,对谁都笑容满面。父亲数十年如一日的一个习惯,就是每天午睡二十分钟后,提着一个小包去邮政局拿报纸。他一路都要跟别人打招呼,亲切地寒暄。到了邮政局后,一边帮忙邮递员分报纸,一边跟一帮同好者聊得热火朝天,从国家大事一直聊到鸡毛蒜皮。等报纸与信件分发完毕后,父亲便拎着一包报纸杂志和信件赶回办公室,把最新的报刊分发给读者看。到了合肥之后,父亲仍保持着这个习惯,一般是上午在家写儿歌,中午吃过饭之后,跑邮政局寄信,翻看报刊。从二〇〇四年起,父亲好像突然找到一个事——当时有很多书商和出版社推出了很多儿童读物,选摘了许多他的儿歌,有的不打招呼,不付稿费,有的甚至把他的名字都省略了。父亲很生气,开始去邮局、报刊亭、书店收集这些儿童读物,热衷于写信跟对方交涉,交涉解决不了问题的,就去找律师维权。父亲全身心地投入到此项工作中去,他们那一代人自小养成的斗争精神,一下子得到了激发。那一段时间,父亲或义愤填膺,或满面喜色,或志得意满。在此期间,母亲倒也恬静怡然,每天的生活就是按部就班地准备着一日三餐,上午去买菜,下午带着父亲去室外走一走,再就是不停地看着各式各样的电视剧。我后来也想:是不是无数家长里短不动脑筋的垃圾电视剧击溃了他们的思维。那些电视剧大量的辐射就像病毒,慢慢地侵蚀了他们的神经,使它们变得麻木,变得迟钝,然后就是记忆力衰退,思维退化。终究在人与庸常的拥抱中丧失了自我。
  不过那时候父亲已表现出一些症状了。当然,这是事后回想起来才意识到。有一次,父亲去了电信局,主动跟工作人员说,他的大儿子是省电信的领导,叫某某某。把业务台的人员吓了一跳。后来被我哥哥知道了,到了周末聚会,哥哥很不高兴,唬着脸把父亲说了一通,说你不能这样乱说,传出去影响不好。父亲一脸不服气,说我又不是讲假话,你当老总又不是假的。父亲可能觉得在县里如果以这样的方式,应该没什么问题吧,无非是陈述一个事实而已。在那个二万人不到的小县城,人人都像亲戚朋友一样相处,聊天话题也是家长里短。父亲没有想明白跟陌生人聊一些家里的事,会有什么问题。
  还有一件事,可能说明父亲的思维那时候就出现问题了。在他们住地的楼上,曾住有几个韩国人。还有一个老太太,是温州人,跟儿子住在一起,说一口难懂的温州话。父亲和母亲经常在电梯里碰到她。父亲还是按照县城里的习惯,跟每一个邻居打招呼。这时候的父亲已分不清这个老太太是哪一户的了,以为老太太是韩国人,说的是韩国话,于是见面时,就称老太太为“阿诗玛”。老太太也有中度的阿尔茨海默症,见父亲称她为“阿诗玛”,就胡乱答应着。有一次周末聚会,父亲说给我们听,说他经常见到楼上的“阿诗玛”。我便问:“为什么叫她为阿诗玛呢?”父亲说:“她不是韩国人吗?志愿军当年在朝鲜,不是叫朝鲜大妈为‘阿诗玛’吗?”我笑着说:“那不是叫‘阿诗玛’,而是叫‘阿妈妮’——阿诗玛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电影《五朵金花》中的人物!”父亲这时候才恍然大悟,连声说对对对,自己搞不清了。我们都笑死了,也没往心里去,当时的我们,还没有意识到近七十岁的父亲头脑已出现问题了。到了二〇〇八年,父母亲从银杏苑搬到了报业园——他们还是希望跟我们住在一个小区,于是我们贷了一些款,在报业园买了两套房子,给了他们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小套。住进报业园后,父亲已不太写作了,也不太爱看报纸杂志了。有一次母亲带父亲出去走路,去了三公里之外的天鹅湖。到了湖边,父亲忽然捂着肚子叫疼。母亲大惊,赶忙带他回家。到了家之后,母亲又给他拿药,又给他灌热水袋。父亲说肚子已不痛了,一切都好了,母亲这才知道他是装肚子痛。我们后来听说,也没把这当回事,只是觉得“老小老小”,老人长着长着就变成小孩了,连小孩的“把戏”也重新用上了?我们没有想到的是,其实这样的“把戏”重复,是由于生理上的变化,是因为脑部萎缩。当一个人的智力和智商水平退化到小孩水平时,便会重复当年小孩的“把戏”。现在想起来,有关人的一切,还是客观的东西多,你看得再重的精神和思想,其实也由生理和身体状况决定的。人在这个世界上,生物性还是要大于社会性的。
  然后就发生了一件事,终于证明父亲患病了——有一天,父亲接到一封信,是外省一个儿歌作者写来的。信中指责父亲抄袭了他的一首儿歌,并获得了全国大奖,要求父亲把奖金全部给他,算是私了;如果父亲不同意,将起诉法院对簿公堂。父亲那时候已基本不太会看东西,看完信也没有表示,只是把它交给母亲。母亲是胆小之人,看完后吓得要命,慌慌张张打电话给我。我经过一番问询和了解,终于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搞清楚了。曾有出版社把父亲和这个作者的儿歌同编为一个集子,作者署名两个,内页中的儿歌没有单独署名了。一段时间后,父亲大约也分不清这本书中的儿歌哪些是自己写的,哪些是别人写的,正好有一个全国大奖赛征集作品,父亲就从书中摘抄了几首寄出去,把别人那一首也糊里糊涂地抄录了。结果评比下来,恰巧是这一首别人的诗获得了大奖。这样的举动,真是让人哭笑不得。父亲大约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温顺得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一言不发,乖乖地坐在角落上听我们议论,不停地叫我喝水。我在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之后,几番来回,跟那边的人赔礼道歉,又奉还奖金,总算把这一件事摆平了。   这件事发生后,我们终于意识到父亲的异常。这不是一般的记忆退化,这应是一种病,是传说中的老年痴呆症。于是带着他去医院看医生,医生在简单地跟父亲聊了一会后,让他数数,从一数到一百。父亲嘴唇嗫嚅着,努力着完成医生的要求。这一个三岁孩童就能轻而易举完成的事情,在父亲这里显得如此艰难。我们坐在一旁看着,心都悬到了嗓眼里,那样的感受,就像当年去幼儿园参加女儿的运动会,看着年幼的女儿在蹒跚奔跑一样。在这样简单至极的考试面前,患病的父亲败下阵来了,他真的数不出来了,无助地看着医生,脸上现出讪笑和羞涩,就像一个肌肉无力者一样,从一到一百,只是艰难地走了几步,就无助地跌倒了。
  这一次检查,让我们意识到,不好的事情终于来了。那是躲不过,也逃不过的。我们开始给他吃药,药选的也是进口的。我们想跟时间赛跑,在他彻底痴呆之前,带他们到台湾去一趟,算是满足他们生平心愿。父母这一代人,从小就是在宝岛台湾的含叨中长大的,总以为那里的甘蔗最甜,那里的湖水最美。二〇一〇年合肥刚刚开通台湾游,我就给父母报了名。夏天的时候,特地让妻子和女儿陪他们去了台湾。妻子女儿回来说,父母亲到了台湾之后很开心,不过父亲经常呈现出间歇性糊涂。有一次在吃团餐时不高兴,大声嚷道,赵焰呢,怎么不接我回家?我要回家。我女儿哄他说,赵焰在合肥,在上班呢,这么远,哪能赶得过来呢?我们这是在台湾,离合肥很远的。父亲根本不理睬,说,你骗我,这不是在旌德庙首吗?让他坐个车来接我!还有一次,驱车去台湾“总统府”,一下车,父亲看到门口有两个警卫全副武装地站岗,吓得赶忙拉着母亲就走。母亲在后面边挣脱边说他,他忙不迭地说,快走快走,这是国民党的地方,我们共产党到了这里,会被杀头的。母亲一下子啼笑皆非。
  好在台湾旅行的时间前后只有一个多星期。妻子和女儿总算坚持下来了,她们说在台湾时哪敢玩啊,就怕父亲不听话,或者走丢了。不管怎么说,父母亲总算去了一趟台湾,最起码,算是圆了一个小小的梦吧。
  三
  从台湾回来后,父亲的病似乎发展得更快了。他慢慢失去了所有朋友的联系,有时候电话打过来,他也不接。有时候朋友硬要他接电话,他就拿着话筒发愣,不知说什么好。并且,他变得不喜欢在家待了,就喜欢母亲陪着他在外玩。有两次,母亲带着他出门,他跟在母亲后面,母亲一回头,父亲不见了。母亲真是吓死了,慌忙打电话给我。我一接到电话,背上的汗都吓出来了,赶忙出门来找。有一次是在附近的马路上将他找到了。还有一次,是在对面的小区门口将他找到,也可能是摔了一跤的缘故,衣服上满是泥泞。母亲一见到他时,便使劲地数落:“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到处乱跑,要是走丢了,看你怎么办!”父亲眼中有眼泪溢出来,很明显,他也是吓懵了。见到我们,他一个劲地拍着我的肩膀,脸上现出僵硬的笑容,身上却瑟瑟发抖。
  自这两次“失联”事件后,父亲开始一步不舍地跟着我妈,那是真正的形影不离,像一个孩子依恋着母亲一样。母亲坐着,他就在旁边坐着;母亲站起来,他也会立即站起来;母亲走到哪个房间,他也会跟到哪个房间。有时候母亲开房门放垃圾,父亲会警觉地倏地一下站起来,看着她,生怕她独自出去。有一次母亲生病,我带着父母去医院。医生让母亲打点滴,母亲便让我带父亲先回家。我带着父亲回家后,让他坐在沙发上,进了厨房准备饭菜。我看见他不停地在外面晃荡,心神不宁,有时候还走近走廊边的大镜子对自己说话:“我姐姐生病了,你不知道吧?她去医院了,我等会要去看她……”我在一边瞅着他,衣领背后有一股寒气不住地向外冒。过了一会,他晃到厨房门口,要我带他去找母亲。我一边做事一边哄着他,让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在客厅只待了一分钟,便又转到厨房里问我:“她到哪去了?”我只好说:“在医院挂水呢,不能打扰,过一会就回来了。”连哄带劝带着他重回客厅看电视。我刚回到厨房,他又跟着过来了,继续重复着同样的话。我实在没办法了,只好洗洗手带他回到医院。父亲看见母亲在那打点滴,显得很激动,拉着母亲的手就要回家。母亲只好苦笑着叫医生。对于这样的父亲,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其实那时候他已经不认识母亲了,他喊她为“姐姐”,他跟别人这样介绍母亲:“这是我姐姐。”说的时候,满脸笑容,像是一本正经地开玩笑,也像是很自豪的样子。他也不认识我们了,不知道我们与他的确切关系。每次见面,母亲都要指着我问他:“他是谁?”他认真地看看我,心里估计认不得,不过还是很嘴硬地说:“他我还不知道,老革命老领导嘛!他对我们很好的,好人啊!”我琢磨父亲大约心智退化了,一直觉得自己很小,看谁都觉得比他大,都是哥哥姐姐老革命之类。不过父亲显然知道我们的善意,知道我们跟他的关系不一般。我有时候有意无意认真地观察他的眼神,蒙蒙胧胧的,难见光泽,有点倦怠的浑浊。我有时想,一个人的眼神就是思想的反射吧,如果温温吞吞没有精光的话,是因为那一个真正的“我”悄然遁去了吗?
  父亲已彻底地成为一个“孩子”了,他原先不愿意进商场的一个人,现在变得喜欢逛超市了。每次到超市,他都兴奋得手舞足蹈,把各式各样的食品往筐里装,什么都想吃,什么都想要。他变得喜欢吃零食了,尤其喜欢吃香味重的东西,比如蛋糕什么的。我经常去市里买合肥比较有名的“詹记”蛋糕给他吃,他吃了一块又一块,吃得嘴角到处都是蛋糕屑。有一段时间我忙,没有买这牌子的蛋糕。母亲和小坛子便带他去了“合家福”超市,在那里随便买了一些蛋糕。买回家之后,父亲只吃了一口就直吐口水,说:“什么东西,这么难吃!”便不愿意再吃了。吃饭时也是这样,逢到有好吃的菜,他就显得比较开心,一边吃一边连声说好吃。逢到不好吃的,吃一口,便啐掉,有时候还骂一声:“这什么鬼菜!一点也不好吃。”连饭也不肯吃了。
  父亲的变化让母亲想不通,有时候也让我们想不通。这一切是因为他的生活饮食习惯吗?父亲生活得一直很传统,早睡早起,晚上睡得极早,一般是九点钟就睡着了,早晨五点多钟就起来了。在饮食上,父亲基本上是素食主义者,不吃大荤,只吃点鱼、肉丝和鸡蛋,至于野味和海鲜,从来就不动筷子。父亲曾说这源于他童年时代的一次经历。有一次看杀猪,刀捅进猪的咽喉,血如泉涌,猪拼命地嘶叫,只有三四岁的父親吓坏了,从此不再吃猪肉,也不愿吃荤菜了。平时他最爱吃的就是豆腐系列:豆腐、豆腐干、千张、豆腐乳,还有黄豆、花生米之类的,还有就是类似江北“千里飘香”的臭菜。不过自从跟母亲结婚之后,吃臭菜的机会也少了,母亲不吃,也不让他吃,说闻不得那股味道。父亲的病,跟吃了过多的豆腐与素食有关吗?   再者,就是写儿歌。父亲原先的写作方向是诗歌。说是诗歌,就是文字激昂的主旋律诗歌之类。父亲早年的偶像是“鼓手”田间,至于本省的偶像,是诗人严阵。父亲喜欢激情昂扬的诗歌,像战斗的号角,像胜利的鼓手。这一切,跟父亲单纯的性格有关,也与那个时代有关。那个时代长大的人,哪有什么深沉性格的人呢?整天都是想著战斗,跟天斗,跟地斗,跟人斗,一旦身边没有对手,就变得束手无策。到了四十岁以后,中国的诗歌方向趋于现代和朦胧,变得晦涩难懂,父亲在发过一段时间的牢骚之后,决意改变创作方向,开始写儿歌了。后来,又专攻低幼的童谣。父亲在儿歌创作上非常有成就,很快就成为全国著名的儿歌作者,出了三十多本儿歌集,很多儿歌被选进各式各样的儿童读本。父亲曾经常得意地给我们吟诵他的儿歌:“小白兔,上学校,走一步,摇三摇,走了学校迟到了。”“我家住在黄山下,前后左右都是画,生怕画子沾上灰,白云跑来天天擦。”这些脍炙人口朗朗上口的儿歌,给孩子们带去了很多欢乐,但问题是,天天创作这些极简单的儿歌,会不会降低一个人的心智?父亲本来就不是一个深厚的人,这种主动低矮化的思维,会不会使得一个人的智商下降,从而导致他变成老年痴呆?
  还有,就是过多地接触“铅”。因为自小就是一个“笔杆子”,父亲从很年轻的时候开始,就跟油墨打交道,先是在林校与林业局编辑各种油印小报,后来又在文化馆图书馆工作几十年,同样编辑一本油印刊物。自己刻钢板,自己油印,自己装订。小刊改成铅字后,又得经常跑印刷厂,改校样。后来,又替图书馆开打字复印店,退休后自己创办了一家油印打字复印店。加上又有每天看报的习惯……过多地接触劣质印刷品,会不会使得他产生“铅中毒”。而铅中毒,也是老年痴呆的重要的原因。
  当然,最值得深省的,就是父亲与母亲晚年的来肥。虽然到了合肥之后有了天伦之乐,不过脱离了原先熟悉的生活环境,少了很多老熟人的交流,会不会对他们的智力有影响?虽然父母亲在合肥也有不少朋友,不过因为城区太大,相约不太方便,彼此走动也少,而那种面对面无拘无束的高谈阔论,是最能激发年长者神经活动的……父母亲这一代人,都是在集体的依偎和摩擦中长大的,他们一直信奉集体主义,很难离得开人群。彼此依赖的程度,就如互相寄生一样。他们这一代人,难得有真正的独立,既缺少思想的独立,也缺乏人格的独立,很难有思想的高度和深刻,以这样的成长方式和环境,是很难独自成俑的。
  可这些,也不能作为理由,待在老家就会很好吗?在我看来,父母的迁徙,既是投奔子女,也是对越来越陌生县城的逃离。他们曾经居住的山区小城,跟中国所有的县城一样,在商品经济大潮的推动下,乱七八糟的新房子代替了富有诗意的马头墙,一大堆粗制滥造的垃圾建筑占领了古镇,小城像一个路边店随意做成的东北乱炖,散发着一种别样的怪味,变得粗糙、脏乱、功利、世故。早些时候宁静宜居的小城,就像是时刻颠簸在推土机上似的。街上拉扯着横七竖八的广告横幅,空气中飘荡着高音喇叭播放的各种促销声,农用车、三轮车、摩托车呼啸着从身边掠过……父亲就曾写过一篇《走路》的文章,大加感慨县城的无路可走:汽车霸占三轮车道,三轮车霸占摩托车道,摩托车霸占自行车道,自行车霸占人行道;人走在县城,像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很多人都在怀念县城的美好,那是因为他们根本不了解当下的县城。当下的县城就是个“四不像”:既没有城市的秩序和方便,也没有乡村的安详和宁静;它就像个粗糙的城市雏形,也像是一个临时搭建的集市。如果一个小县城失去了原有的舒心和宁静,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母亲总是纠结于父亲的病因,说她总是想不通这一切,我总是劝慰她,有些事情是想不通的,是没有答案的,你不要想,只管去做就是。可我自己也免不了痴痴作想,我也没法做到不想,我只是强迫自己,不要想得太多罢了。
  四
  父亲已有很长时间不看我写的东西了。不仅是得了病之后不看,生病前的很长时间也不太看,虽然他曾经那么积极鼓励我写东西。考大学时,他对我的要求就是念中文系,工作后坚持业余创作。父亲的想法一直很单纯也很坚定,他似乎早就认定写作是家族的事业,应该前仆后继地传承下去。我当时对中文系兴趣不大,想上法律和外贸,这样可以避免出来当老师,我对枯燥干巴的学校生活一直不感冒。一切都是阴差阳错,当安师大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送达之后,我简直沮丧极了。去安师大报到之后,因为知道我情绪不好,父亲几乎是一天给我写一封信,鼓励我树立正确人生观,还有,就是鼓励我创作。父亲怕我没有耐心写小说写散文什么的,就鼓励我先写点诗。我拗不过他的好意,有时候写个横八行竖八行的夹在信中寄过去。他每次都很认真地帮我修改,然后跟我交流一番。我大学时发表在《飞天》《安徽青年报》《安徽文学》的组诗,都是父亲大人为了鼓励我,帮我修改誉抄后寄出的。有时候,他还会给编辑老师写一封热情洋溢令人感动的信。这一切都纯粹是为了拽着我,把我领上文学创作的道路。
  大学毕业之后,按照哪来哪去的原则,我又回到了我生长的县城,进了党校当了一名教员。本来我还是想考研究生的,可父亲仍竭力鼓励我写作。记得我刚刚工作的那一周,他就带我去采访一个全国优秀法官。我实在拗不过他,就写了一篇五千字左右的报告文学。他看后激动地说好,又帮我加工润色一番后,刊登在本县和地区的报刊上。这一篇东西发表后,还真在当地机关中引起了轰动,人们没有想到一个刚分配的大学生会有如此才华。很快,县委办公室和组织部也开始找我写材料,让我经常采访一些优秀共产党员。我对这些腻歪极了,不过为了让父亲高兴,只得强打精神努力完成。父亲也格外得意,逢人便跟人谈起我写东西的话题。在这个状况下,我就是不想走,也被推着走了。
  那时候的写作都是手写,一般是先打草稿,改过之后再用稿纸誉抄,然后再买邮票寄出。可以说,写作是一件极其费气力和时间的事。年轻的时候,哪里能吃得苦静下心做这个呢?父亲每每看我懈怠,便鼓励我说:“你只管写和改,至于誉抄,我来帮你找人抄写;或者找人帮你打字。投稿的邮费也不用你出,我来帮你寄。”就这样,我被他连哄带骗上了路。现在想来,写作这一条路唯一的好处,就是让我沉静了下来,学会思考和想象,并且找到一条溯源而上的内部道路,一直通向自己的内心,在与世界的彼此观照下,明白了很多幽微之处,也冶炼了自己的心智和精神。这是我衷心感谢写作,也衷心感谢父亲的地方。从那之后,父亲果然兑现了他的诺言,我的稿件,都是写好改好后交给他,他帮我请人誉抄,或者找人打字,油印几份,再帮我寄走。正是由于如此便利的条件,使得我最初的创作少了很多困难和枯燥,也使得我与写作正式结缘。   后来的情况一直如此,一直到了一九九七年之后,我开始电脑写作。而这个时候,父亲由于跟我写作的题材与风格相差太大,我们已彼此不太看对方的作品了。父亲嫌我的作品太深沉,读起来费力,他喜欢的是带有生活原汁原味的东西;而我,一直以为他的作品是“小儿科”,不太喜欢跟生活一模一样的东西。一九九七年我曾写过一篇《我与父亲的分歧》的文章,自以为是地对我跟他的分歧进行了解读,继而延伸到不同时代的分歧。现在想来,其实写作都是个人的道路,没有必要强求一致。父亲为什么会如此积极地鼓励我写作呢?最大的可能希望我站在他的肩膀上,以完成血液里的夙愿。以他对于写作的理解,以及身处的环境,肯定是没有太多奢望的,他的奢望,至多是在一个地区,或者一群人当中产生影响力,并借此影响力赢得尊重。当然,就个人而言,首要的是骨子里能享受写作带来的愉快和自由,以供自己的亲人分享。当然,这样的愉快和自由,绝不是他们这一辈子写作人所能充分感知的。
  自二〇〇六年以后,我陆续出了二十多本书,在全国产生了一定影响。这样的成果,也算是完成了父亲的夙愿吧?有时候暗自得意之余,也不免为自己沮丧,因为父亲,这个我写作的“始作俑者”,却全然不了解我的写作情况了。至于母亲,在陷入父亲制造的“困苦”之后,也没有心情去理会一些其他的事情。我感觉自己的“无人喝彩”,就像一个孤独的歌手,只是在静夜中一个人且行且唱。实际上我最希望得到的,就是父亲的赞许!这种潜在的急切愿望,来自牙牙学语时需要肯定的笑脸,也来自蹒跚学步时希望得到的鼓励。这才是最纯粹最本能的初心!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的寫作失去了连接的意义,它完全是可有可无的,就像一个跑步的人,在失去了向导和跑道之后,只能胡乱跑一气。当年,我是为了博取父亲的高兴开始写作的,而现在,我的写作全然成为一种“惯性”,成了我人生的一种习惯,成为我快乐的隐痛,成为我骨头里潜伏的刺。当然,我还是固执地认为写作是冥冥中的对话,是一种信息的传递,它有可能以极为隐晦的方式,超越时空传递情感——既然能量一定守恒,那么,我传递的信息,就一定能游离于三维空间里,让应该懂得的人最终懂得。
  五
  母亲也慢慢变成了一颗“玻璃心”了。这样的变化,是从二〇一四年开始的,开年刚过,母亲越来越呈现出的变化,就是她变得忧郁了,变得娇气,也开始示弱了。在此之前,当第一个保姆赌气告辞之后,母亲表现出很坚定的态度:“要她干什么呢?什么都干不了,我又不是不能做!你们不要管我,我能行的。”在此之后的半个月里,她表现出很能干的样子:买菜、烧菜、散步、服侍父亲,性格也变得乐观起来。我和哥哥都不放心,觉得还是应该为他们请一个保姆。春节过后小坛子来到,母亲出人意料地表现出了对小坛子的巨大依赖,一个月之后,突然变得什么也不会做了,而且学会了不停地抱怨:“我都被你爸搞死了,他又不听话……”然后就是数落。也无大事,无非就是父亲不愿意洗澡之类,冲着他瞪眼睛发火之类。这时候小坛子会对我们说:“没事的,没事的,叔叔还好,基本上挺听话的。”至于父亲,每当母亲向我们尽情数落他时,他在边上总是一脸茫然,不知该如何表明态度才好。
  母亲在二〇一四年抱怨最多的,是说她从小娇生惯养,从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她说她一点也出不去,老头子天天跟着她,什么事都要她搞,觉得真受不了,想一赌气回歙县老家去。我们开玩笑说:“你回歙县去也没有人要啊,你的弟弟都七十多岁了,生病的生病,退休的退休,一个个都自顾不暇,哪有时间照顾你这个老太婆呢?”她不听我们说,喋喋不休地沉浸于回忆,说小时候奶奶一直很疼她的,奶奶是大户人家,在屯溪开了旅馆和木材公司,很有钱的,什么好吃的都给她吃,从不打她骂她——哪想到自己现在这样受苦呢?我们便安慰她,其实也还好啦,父亲只是糊里糊涂罢了,又不打人骂人,情绪也基本平稳,只是有时候发点脾气,还算是听话的。
  实际上他们这一代人,哪里谈得上娇生惯养呢?即使是再富庶的家庭,解放后也得推倒重来。母亲也是这样。母亲出生在浙江金华,那时候外公下新安做生意,在金华帮人打工,持有一些小股份。母亲出生不久,日本鬼子进军金华,飞机向金华城区掷炸弹,外婆和母亲差点被炸死,于是一家老小赶忙逃回徽州,再也没有机会出去创业了。母亲在家里是老大,回到歙县之后,外婆又相继生了七个孩子。如此人口众多,又何谈好日子呢?母亲小时候学习成绩非常好,可因为家穷,不能进高中继而上大学,只好去了徽州师范,十八岁不到,就出来工作了。填毕业志愿时,母亲填了离歙县最远的旌德县,不为其他,只因为旌德产大米,能吃饱肚子。母亲最初的工作地点是旌德县白地乡中心小学,一个离县城四十公里的地方。可以想象,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在陌生的乡下工作,要忍受多少寂寞和艰辛啊!几年后,母亲被选拔到县广播站当上了一名播音员。然后,又跟父亲认识并结婚。关于他们认识的经过,我曾经偷看过母亲的日记:那一次大约是父亲从芜湖地区林业局来旌德县报到,到了县委门口,正好碰到母亲一帮人,于是上前问路,彼此印象都不错,之后便搭讪写信什么的。从父亲和母亲认识的过程,感觉他们还真算是有缘分——父亲本来在芜湖地区林业局工作,突然莫名地就要求调到旌德县来。从芜湖市到旌德县工作,一般人都不愿做这样的选择。父亲后来说,他之所以来县里,还是为了写作,是为了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深入基层,深入群众,投身火热的生活;而母亲这时候正好从白地公社小学调到县城。于是两个年轻人就像两颗星辰一样迎面撞击上了。母亲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县广播站的女主播,地位相当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县电视台的主播,想必追求她的人也不少。不过以母亲的书生气息,她肯定是不喜欢工农干部,选择相貌英俊气质儒雅的父亲,应是情理当中。
  跟父亲结婚之后,随着我哥的出生,母亲突然厌倦了播音员的工作,打报告要求回到教师队伍。她后来说那是因为她特别留恋教师的一年双假。可能是相关人员对她的这种坚决怀有某种芥蒂,母亲被分配到离县城有三公里的新桥小学教书。重回到艰苦的农村小学,母亲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失落。可以想象的是,乡村里的生活又会好到哪去呢?在我的记忆里,小时候我们家吃的最多的,就是山芋稀饭了。每年秋天,小学的几个老师,都要去别人收过山芋的地里再去刨一番,也能收获过数十斤乃至上百斤的山芋。父母亲会想方设法把这上百斤的山芋给消灭掉,这就害苦了我们了:经常是早晨煮山芋,晚上山芋汤,间或还要吃些山芋干。大约是小时候吃得太多了,自独立生活以后,我就再也不碰那玩意。   母亲最遭罪的那一段时间,应该是父亲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期间。那是“文革”中期,有一次县直机关学习,父亲读报纸,在读某篇社论时,读错了一句话。昏昏欲睡的人群中有几个人本能地警觉起来,他们狐疑地睁大眼睛看着父亲,不敢确定父亲是否犯了重大错误。父亲还是太书生气了,也没有表演才能,他要是装着若无其事,这事也就过去了,毕竟这只是一闪而过的事情,没有人认真听,也没有录音设备。问题是父亲在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时,一下子慌了神,吓得赶紧做检讨。不过为时已晚,昏睡的人群像吃了兴奋剂一样群情激奋起来,为成功地捕获一个潜伏在自己身边的“阶级敌人”而兴高采烈。父亲立即被扭送到公安局,关进了看守所。乡下的母亲接到了消息后,吓得面无人色。在此之后的三个月中,母亲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吃了很多苦,也受了很多委屈。身为“反革命”家属,母亲遭受压力之大是可想而知的,组织曾很多次找她谈话,让她揭发父亲的其他反革命言行,要求她与父亲划清界限。瘦弱的母亲一直表现得很坚定,不相信自己丈夫会成为“反革命”,坚决不做检举揭发父亲的事,也没有跟父亲离婚。三个月后父亲放出来了,对于母亲的行为感激涕零,他说母亲如果那个时候与他划清界线的话,他肯定活不下去。他说那时候自己脖子上已套上绳索站在板凳上,如果亲人弃自己而去,就等于撤走足下的凳子,那还怎么活啊!
  也可能就是从那时候起,母亲变得能干起来,她再也不依赖我奶奶,坚持自己带孩子,学会省吃俭用,也学会用心烧菜烧饭,到了后来,她已能烧一手很好的徽菜了。母亲还学会了自己缝制衣服,买了一台“蝴蝶牌”缝纫机,对着先剪贴的纸样,在买回的布料上裁剪,然后上机,先是学做短裤、书包之类,然后学会做中山装、青年装、学生装;学会打毛线,会打平针上针下针元宝针阿尔巴尼亚针,还会打柳叶花条纹花;学会“秋收冬藏”——秋天腌火腿,灌香肠,腌香菜、萝卜干之类,夏天做豆腐乳、咸鸭蛋等。母亲甚至还学会了做面点,除了会做徽饼之类,还学会发酵面做包子大馍,以及煮红豆洗豆沙之类。当然,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学会在有限的收入中,让日子过得更好。到了我上小学的时候,在我眼中,母亲已变得非常能干,她总是让我们穿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至于吃的方面,除了我感觉到稍素欠荤之外,其他的就已经很好了。
  一个当初那么能干的人,又那么理智坚韧的人,怎么会变成如此怯懦而胆小呢?他们仿佛一个个已离开自己似的,成为两个不相干的人。那个曾经聪明、坚定、理性、能干的母亲去了哪儿呢?同样,那个曾经善良、勤劳、乐观、诚恳的父亲去了哪儿呢?难道人的胆量和勇气,也是随着智商的退化而下降的?这样的心理学问题,慢慢地都成为我思考的事情了。我最近看到一则消息,说是国外有一种新的研究结果,证明“阿尔茨海默症”主要原因是一种传播病菌,这种病菌可以互相传染。我不知道这种“最新研究结果”的确切消息,不过当我看到这一则新闻时,我的心中咯噔了一下。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母亲,我想到我母亲现在的情况,她的快速衰老是因为传染吗?如果真是可以传染,那么,我身上是不是也会有很大的几率?如果真是这样,从现在起,我得吸取他们身上的教训,选择跟他们不同的生活习惯、饮食习惯、思维习惯……以一种更科学的方式,来对抗这种病菌的蔓延。虽然每个人都是殊途同归,不过我想尽量选择与父母不一样的方式。在我看来,虽然阿尔茨海默症能减轻生命个体的感知痛苦,不过它仍是最不好的一种方式,因为它伤及了人的根本。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没有了思想的人,是最尴尬而忧伤的存在。
  二〇一四年底的时候,母亲已记不得我的电话了。有一天,她打电话给钟点工小张,让我们过去一趟。我赶了过去,敲开门。父亲看我来了,一脸纯朴的笑容,说:“没事没事,我们好得很。”母亲则一脸委屈,哽咽着说:“刚才大哭了一场,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这样哭。”我问:“干吗?”她说父亲刚才在厨房的角落里小便,她发现了,责怪他。父亲有些恼羞成怒,冲着她发火。母亲感到委屈极了,说他“眼睛都是红的,像要打人”。她吓死了,想想也觉得委屈,说自己这一辈子哪吃过这样的苦,真想从楼上跳下去。
  我只得苦笑,对于這一类事,我已处变不惊了。我对母亲说:“你也不要责怪他,他哪里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呢,他是一个病人。你要这样看,你哄着他就是,跟他说应在抽水马桶上小便,不应在厨房里。你责怪他,他恼羞成怒,反应当然会激烈。”父亲在一旁笑着说:“对,对,他说的对,你责怪我也没用,我也不知道。”
  我只好平静地规劝母亲:“跟一个老年痴呆病人,你较什么真呢?”母亲说:“我怎么也不认为他是一个病人。”母亲一直转不过这个弯来,她说她一直想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她说,为什么一个好好的人,会变成老年痴呆症呢?为什么这个病会落在他身上呢?母亲一直没有接受这个现实,总是不会把他当作病人,总是喜欢跟他讲道理。其实他现在,哪有什么道理可讲的呢?我说你把他当作病人就行,就像先天的小儿麻痹症患者,走不了,你不要要求他会走路,不要问为什么,他就是走不了。
  然后,我告辞了。她有些慌乱,好像不舍得我离开。我关上门,她又把门拉开,诚惶诚恐地对我说:“我真活不下去了!”
  一股热血冲上来,我的嗓门也高了起来:“你怎么活不下去了呢?他不还好吗?再说,还有小坛子一天到晚跟着你们。我跟哥哥也经常来。你怎么能说这话呢?”
  她一直执着于父亲的病因,把自己身上的绳索越勒越紧不堪重负。这是全部的问题所在。
  自那次事件之后,我在考虑的一件事是:也许母亲真的是不堪重负了,她想的是舍弃父亲,不让父亲拖累她晚年的时光。很难说夫妻之间就是照顾和关爱,也应有厌烦和嫌弃吧?那么长时间在一起,彼此之间,都有潜在的厌倦吧,更何况是一个不明事理的病人。世界上,哪有那么单调简单的情感呢?既然那样,就随她的愿吧——是不是把父亲或者父亲母亲一起送到老年公寓里去,在那里,毕竟有医生护士,也有一些老伙伴们,可以在一起聊一聊,能去掉点寂寞,也能化解一点悲伤。我陆续考察了很多老年公寓,考察那里的住宿和饮食,可一直难找到满意的。有人给我推荐了市医院西区办的一个老年公寓,我看了一番后,觉得还可以,回来讲给母亲听,母亲很兴奋,要自己亲自去看看。周末的时候,哥哥带着父母去了,回来后,母亲还是觉得不满意,说里面老人的状况都比他们状况差好多,几乎都是不能自理的,估计很难交流,看得心情也不好;至于伙食,也比家里差很多。母亲明显不太想去了,我们试探着说:“要不送父亲过去,你留在家里?还是小坛子照顾。这样你可以减轻点负担。”母亲说:“你爸爸那么离不开我,哪能在那里待下来呢?即使住下来,不也被护工们欺负死了,不去不去……”舅舅也从歙县打来电话,无论如何不同意送父母去疗养院,说我们家没有那个规矩。这事,只好变得不了了之了。   有一次我在静夜中看那部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爱》,看那个老教授一直悄无声息地照顾着他患阿尔茨海默症的妻子。他们就那样一直静默无声,什么话也没有,两人的相处就像是长长的仪式。我在想,那样的静穆,与我父母亲之间的疏离与紧密,其实都是一个道理。婚姻就是一次捆绑,将两人的时光捆绑在一起,它可以叫作缘分,也可以叫作难弃,总之,它们只能是在一起,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在电影的最后,当那个老教授在万般无奈之下,将枕头捂住了妻子的呼吸之时,我几乎潸然泪下。对于即将走到世界尽头的老人们,他们什么样的举动我都能理解——因为他们不是走到世界的尽头,他们就是世界的尽头。
  六
  在我们小区的北门,有一条相对幽静的小路,小路的边上,是一片小水塘,水塘的对面,是一片种着柳树的斜坡,再过去,就是高速公路了。在这条路的两边,种植了好几排杨树,春天到了的时候,它们会吐出鸟喙般大小的绿尖,接着,开始开放,直到初夏时的叶子长得乌绿茂盛,然后就是秋天的金黄。植物还是有生命力的,在四季,呈现出不同的花色。而人在这方面,显然要迟钝得多了。我每天上下班开车从这里经过,经常看到父母在不远处散步走路。他们一年四季的变化,就是他们的衣服的薄厚,或者,他们变化着他们走路的方式和半径。原先,他们还可以走到高速公路对面的匡河路上,甚至可以一直走到天鹅湖附近。不过这几年,他们的活动半径越来越小,已仅仅局限于这一条河边小路,以及小区附近的地方了。走路的方式也有了变化,起先,是父亲和母亲并排着走,有时候还互相挽着胳膊,一直有话。后来,父亲有病之后,母亲在前面领路,父亲乖乖地跟在后面,保持着五六米的距离。现在,母亲总是走在前面,父亲蹒跚着走在后面,再后面,则是小坛子——我们给他们请的二十四小时的保姆。每当看到这样的场景,我总觉得他们身边的杨树,远处的景致,以及脚下的野草荒藤都显得坦荡凄清。在他们的身边弥漫着一股沉静和悲壮的气息。这样的气息,从我四十五岁之后,发现几乎每一对老人身边都有弥漫。这是真实的气息,还是我的臆度和感觉?他们就这样三人行,走路、吃饭、睡觉、看电视、抱怨,这就是他们全面的生活了。
  父亲一九三七年生,母亲一九三九年生,已过了“古来稀”。而我,也到了“知天命”的年龄了。从某种程度上,我们总是把父亲看作我们的源头。我们从哪里來,是从父亲母亲那里来,再往下溯,就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再往上溯,那只是一种概念了,我曾在徽州的祠堂里看到过无数列祖列宗的灵牌。但在我看来,那只不过是一个个灵牌而已,已很难跟现实中的人联系起来。往往是,当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从我们面前消失的时候,我还感受不到骨子里的忧伤,因为父母还在,好像那一根无形的脉络还在,你身边的气息还是温暖的。只有当父亲母亲逝去之后,我们才会感到空空荡荡,就像面前的山峦已彻底坍塌,面前一马平川,已没东西替你遮风挡雨。还有,就是生命的航船已然靠岸,能看到不远处的海岸线——在你的身后,生命的渡船即将弃你而去,将你丢弃于一片无人的荒原。
  有一天晚上,我一个人在那条小路上走着。我看着头顶上的杨树叶,也看着头顶上高悬的布满阴翳的夜空。我在想,我们最终将弃这个世界而去,就像最终将弃自己的身躯而去。我们的身躯和这个世界,存在紧密的关联,而我们的灵魂呢?与世界的未知呢?是不是同样也存有某种关联……其实,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可以说是一片叶子,至于那些所谓的伟人,至多是杨树上蠕动的毛毛虫而已。他们的存在,只是为了感受春夏秋冬。至于结局,无非是变成无所不在的风……这样想着,夜风拂来,杨树飒飒,头顶上的树叶徐徐飘下。我的头脑里突然跳出一首诗:无边落木萧萧下。这句诗好啊!它所写的,不只是秋天的树木,而且是生命的本质,也是人生必须明白的一种状态。
  我算是终于明白了。
  责任编辑 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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