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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日子,开鞋店的芳芳不看人家脚上穿的鞋,却把目光落在顾客脸上,准确地说,是落在女人脸部的痣上。
四月的一天,老天爷下了一天雨,街上行人寥寥,“足之芳”鞋店寂静无人,地面砖湿漉漉的,一片污迹。顾客预订的皮鞋昨天到货了,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没人来取。无所事事,芳芳只好看手机打发时间,逛朋友圈,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复几句。看样子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芳芳心里也像雨天一样潮湿。当初老公不想在城区买房,说压力太大,芳芳坚持要买,年轻不奔点儿,老了再奔去?足之芳开业三年了,这三年里芳芳想尽了法子经营,一开始定位中高档鞋,很快转向走大路货,部分中高档鞋直供少数VIP顾客。感谢万能的朋友圈,芳芳的中高档鞋才能做下去,使得足之芳像模像样。老公在事业单位上班,赚不了大钱却也不操心着急,孩子婆婆带着,生活的弦绷着,有点吃力,芳芳已经习惯了。
忽然一声响动,有人推开玻璃门进来,芳芳抬头一看,眼睛一亮, 立刻漾开笑容。等朋友一起去吃饭,华莲说。她刚从一辆车上下来,身上落了几滴雨。芳芳忙起身,又出去吃饭!叫街上的女人羡慕死了!快坐快坐!华莲在鞋凳上坐下,纤细的手指理了理长发,眼睛从鞋架上扫过。芳芳说,刚到了几款新鞋,要不要看看?顺手取下一只鞋递给华莲。这是中学的一个老师订的,正好是你的鞋码。
华莲那双秀气的小脚在皮鞋里鱼一般悠游。快五一了,天气还有些冷,但恰好给了时尚女人出彩的机会,华莲一身新款夏装,褐色丝袜将两只小腿勾勒出精巧的流线,漂亮!身为女人的芳芳也不由暗自赞叹。季节转换,鞋架上增加了不少新款,芳芳又拿出几款不同式样的鞋给她试。这条街上,别人进店芳芳可以不动声色,华莲就不同了,华莲进店,十有八九会买鞋,而且从不还价,看中了就拿走,所以芳芳听说她“等朋友一起去吃饭”,立刻迎上来。在鞋店里,等待的最好方式莫过于试鞋了。
地上一溜摆着几只鞋,华莲都试过了,那双小脚重新回到中学老师预订的那双鞋里。眼力真好!芳芳说,这款式刚到的,咱就这一双,喜欢就拿去,明天我再帮那位老师订一双。芳芳知道怎么说华莲会动心。
手机响了,华莲划开手机,按住了说,你们到“足之芳”来。穿好自己的鞋,华莲指指那双鞋,芳芳将它包起来。一会儿,进来两个打伞的女人,芳芳认识,华莲的闺蜜。芳芳将鞋递过去,其中一个接了提在手里,华莲回头对芳芳笑笑,芳芳说,只管拿去,什么时候有空了再来坐。
三个女人出门,猴子正从门外进来,差点撞上华莲。侧身让过华莲,看着她猫腰钻进其中一把伞下,猴子说,草中藏珠。
芳芳没听清猴子说什么,说,你来晚了。
猴子的钟表店就在隔壁,他是半年前从街尾转过来的,那两只惯于倾听秒针的耳朵给了他捕捉不同声音的特技,芳芳很快发现,只要华莲来“足之芳”,猴子很快就会跟来。
长得好!猴子不理会芳芳,眼神追着华莲的背影说。
废话!芳芳瞥了猴子一眼,不是长得漂亮,能过上这样的日子?这条街上哪个女人不羡慕她?
华莲是西街有名的女人。西街的风尚是从华莲开始的,今年流行什么发式,什么装扮最潮,女人们只要看看华莲就知道了,就像今天,华莲身穿一件淡绿色短款上衣,少见的绿色肯定就是今年的主潮,不久,西街的服装店就会被一片深深浅浅的绿色笼罩。华莲经常从街上走过,一身时尚漂亮的打扮,左右跟着两三个女人。要是刚从深圳的老公那儿回来,那身穿戴就更令街上的女人望洋兴叹了。她在街上走成一道风景,高兴起来进哪家店逛逛,看见喜欢的就买了——整条街都对着她微笑。谁不欢迎一个进店就买的主呢?
你别说,她有今天的好运真不是因为长得漂亮。猴子在华莲刚刚坐过的凳子上坐下,手里抱着茶杯,将那只好腿伸直了。
也就过去了这么一会儿,芳芳的心情已经好了,她走到门边,看看雨中的街道,雨突然大了,雨棚在雨点密集的敲打下砰砰有声。街上的门店像一张张嘴茫然地半张着,两把雨伞已经到了街头。转过去就是最好的滨江酒楼,芳芳看着华莲和两个女人的背影在街头消失,自言自语道,雨越下越大了。
是啊,下了一天雨。猴子说,今天连一小块电池都没卖出去。
芳芳相信猴子说的话。尽管钟表店两边大红的对联还在,猴子的生意却没有真正兴隆过。猴子个儿瘦小不说,还是个跛子,小时候害小儿麻痹症留下的残疾,他的老婆跟他一样。猴子以修钟表为业,后来电子钟表兴起,手艺没多大用了,就改卖钟表、电池,又加了眼镜、皮带等小玩意,夫妻两个就靠钟表店糊口,供儿子读书。
你倒是开张了。猴子又说。
就卖一双鞋,芳芳说,忽然想,每次華莲来“足之芳”,猴子就跟进来,莫不是希望华莲也进他的钟表店?那是做梦。华莲怎么会去他的钟表店买东西呢?连他自己都说,那些货全是山寨版。芳芳换了话头,你刚才说什么?
猴子的思绪立刻回来,你以为她只是长得漂亮?
还有什么秘密?芳芳来了兴趣。华莲是土生土长的,父母是普通打工族,老公家从附近村里搬来有十几年了,一清二楚的,能有什么秘密呢?
一颗痣。
什么痣?
猴子抖着那条好腿,说了你也不懂!
故弄玄虚。芳芳了解猴子,只要他这样说话,你就不能问,越问他越端着,你不问,他反而自己说了。芳芳整理货架,不接话。猴子果然说,草—中—藏—珠。猴子一字一顿,见芳芳没听明白,又重复一遍,华莲眉毛里长了一颗痣,这颗痣有个名字,草—中—藏—珠。
芳芳弄了半天才确定猴子说的是哪几个字,草中藏珠。
就是这颗痣长得好。猴子说。
芳芳第一次听说看痣能看出命相,也是第一次听说痣还有名字。猴子说,华莲眉梢长着一颗痣,准确地说是左边的眉梢,在眉毛高挑起又落下去的地方。猴子说,这颗痣长得恰到好处,这是一颗旺夫痣,也叫富贵痣。好痣有个好名字,它叫草中藏珠。长着这么一颗痣的女人丈夫财运亨通,事业顺利,自己当然走好运。 这些年,各种算命、看相神技一拨一拨地兴,什么手相、面相、易经啦,芳芳从不信,可是,猴子将他的命相落到一个活生生的人物身上,这个人还是西街的焦点,有理有据,芳芳能不信吗?于是,芳芳开始注意来人的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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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热起来的时候,“足之芳”迎来生意旺季,芳芳从早到晚忙个不停,上货,整理,进货,销售,还得自己做饭吃,老公下班了才到店里来接她回家。西街不大,人口不过一万,却远近有名,街道两旁的店铺一间紧挨一间,商铺餐馆红红火火,若逢节假日,街面上水泄不通。“足之芳”占位好,身后是菜市场,右侧是菜市场的主入口,人们进出菜市场都得从这里经过,当初为了拿到这个门店,芳芳费力不少。店面不大,芳芳在街面和右侧各开一道门,这样就能照应两方顾客了。
华莲是“足之芳”的常客,可以说,她穿的鞋一半出自“足之芳”,但她什么时候会出现在“足之芳”可没准,有时连着几天在街上看见她,跟几个闺蜜一路说笑,这家店门坐坐,那家店里逛逛,有时好些天不见人影。华莲有个儿子,上幼儿园就送到寄宿学校去了,老公在深圳做生意,过年才回来几天,她在深圳待不住,还是喜欢西街。有钱的女人不少,在芳芳眼里,她们每天睁开眼睛就是花钱,买保健品,去美容店、酒楼、歌厅和其他花钱的地方,西街不够她们花,就到更远的城里去。华莲身边聚集着一群朋友,两个可算闺蜜,其中一个也开着店,卖茶叶,总是老公守店,她与华莲形影不离。另一个啥也没干,华莲去哪儿,她就跟着去哪儿。两个女人在身边,华莲没亏待过她们,带着她们出入各种饭局、歌厅,自己买东西,有时顺便也给她们买条围巾或者买瓶香水。有一次,华莲在“足之芳”看中一双鞋,两个闺蜜都说好看,华莲让芳芳也给她们每人拿一双。还有一次,华莲在一家水果店门口坐着,不知谁知道了,说那天是她生日,要她请客,当时她正在吃苹果,中午喝过酒,口干。华莲说,老板,还有多少?都算我的,统统给他们吃。一听这话,隔壁左右的一拥而上,苹果眨眼就没了。笑闹惊动了其他人,两边店里的,邮局、居委会上班的,还有街上路过的,都来给华莲过生日,几分钟后,水果店成了空店,大家抱着各种水果边吃边走边笑。
芳芳以前不会注意华莲多久没来“足之芳”,这次却常常想起,不是担心华莲还欠着一双鞋钱,而是她想好好看看那颗名叫草中藏珠的痣。谁不长几颗痣呢?竟然还有长出旺夫痣、长出富贵命的。芳芳对着镜子里的那张脸看了又看。这条街上漂亮的女人不止华莲一个,私底下谁不对着镜子照照?几个女人不拿自己跟华莲比比呢?华莲脸上可不止一颗痣,鼻翼两侧的小黑点好几颗,只是这些小黑点并没影响她的漂亮,反而让她的脸在说话时看着更生动。芳芳记忆中尽是华莲的笑脸,就是想不起她眉间的那颗痣。
一天上午,芳芳正蹲在地上给一家三口找鞋,好半天了,他们换来换去,那位做母亲的也没有认定哪双鞋好,芳芳任他们挑选,可已经没什么耐心了,这时,华莲在两个闺蜜的簇拥下走进“足之芳”。华莲进门就说,昨天晚上才想起来,还差你一双鞋钱呢。
你没着急吧?茶叶店女人说,莲姐去了一趟深圳。
又去了深圳?今年去过几次啦?
华莲上穿一字领黑白条纹短衣,下面一条毛边牛仔短裤,肩上挎一个米色小坤包,赤脚穿一双低跟休闲鞋,单看式样都简单,穿着她身上,给人的感觉非常漂亮。华莲长发松松地绾在脑后,跟身边两个闺蜜一起,她像一朵莲花开在两片绿叶中。
哪里话!芳芳从一地鞋盒中迎过去,在莲姐眼里,一双鞋钱算什么?
那是。另一个女人说,莲姐去趟深圳就像我们去趟城里一样。
芳芳其实不知道华莲的确切年龄,好多人都叫她莲姐,她也跟着叫。华莲的脸黑了些,涂着唇红,没画眼影,看样子刚从哪里旅游归来。店里还有其他顾客,大伙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正在挑选鞋子的顧客手底放慢了,转头看着她们,没人觉得自己受到了店主怠慢。
华莲在店里走了一圈,巴掌大空间,几步就转回原位。看看鞋架上的鞋,她说,开个鞋店也不错呀,每天人来人往的,热闹。
莲姐不操心赚钱才说这话,热闹倒是热闹,生意难做呢。芳芳说,天天操心。
操心欠账吧?来,付钱付钱。华莲笑着,掏出钱包数钱给芳芳,手腕上的玉镯在背包搭扣上敲出一声脆响。
芳芳接过钱说,莲姐想热闹,有空多来坐坐,我巴不得呢!
猴子这时出现在门口,芳芳这才想起那颗痣,伸手接过钱,眼神便落在华莲的眉毛上。华莲说话时喜欢挑动眉毛,这样她的眼睛就更大,长长的睫毛闪闪的。店里光线很亮,芳芳顺着华莲的眉毛往眉梢看,左眉梢处果然有颗痣,米粒大小,藏在眉毛间,若不是猴子告诉过她,真不容易发现。这就是草中藏珠?富贵痣?芳芳一边看,一边腹诽猴子:故作神秘,很普通的痣嘛,实在不起眼!忽然觉得华莲算不上很漂亮,眼睛大,但两眼间的距离稍有点宽,细看之下,额头发际线也不好看,鼻尖不够挺。但她眉毛好看,浓密细长,恰好遮住了那颗痣。
店里恢复常态。那一家三口还等着买鞋,芳芳转而去应答那个犹豫不决的母亲,其他顾客也接着挑选鞋子。猴子进店后就给芳芳帮忙,从鞋堆里找出顾客要的鞋子,试过的还回去,再要,再找,像个勤快的不厌其烦的伙计。
华莲要请朋友吃饭,说是去一家新开的农庄,时间还早,她们讨论着芳芳刚发的新款鞋。那家三口终于挑好鞋走了,其他人也陆续离开了。芳芳故意夸张地去看华莲,说,什么韩式眉,还没莲姐天生的眉毛好看!眼睛扫来扫去看那颗痣,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神奇。华莲和两个姐妹又逗留了一会儿,没事的猴子尽量往一边靠,免得妨碍她们,他拿眼睛扫芳芳的时候依旧透着神秘。她们离开后,猴子看着芳芳,一脸得意。
没看出有什么好。芳芳说,还草中藏珠呢。
这你就不懂了。猴子很自信,痣当然还是痣,位置,位置是关键知道不?卖五金的舒胖子,你知道的,她眉毛里面也有一颗痣,可是位置不对,长在中间了……
一辆拖石头的大卡车吭哧吭哧过来,街面上腾起一股浓灰,猴子的声音被卡车淹没。卡车过后,浓灰慢慢散去,芳芳再看,不见华莲她们,大概进了哪家店子。究其实,华莲不能算街上最漂亮的女人,看来猴子的话有些道理,她长着一颗好痣。她知道自己身上有颗富贵珠吗? 可是,明珠藏在草里,怎么倒是好事呢?
3
好长一段时间,芳芳的注意力从人家脚上转移到了脸上,特别是女人的脸,专看人家脸上的痣。脸上长痣的人真多,这些痣大小、形态、颜色都不一样,有的痣凸出皮肤,颜色深黑,很难看;有的痣一点儿小,又长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就被忽略了。芳芳脸上也有痣,数了数,数到十个以后就不数了,都是些细小的痣,平时没注意,不碍观瞻,当然也就够不上左右命运了。也有人下巴和眉间长痣,芳芳示意猴子看,等顾客走了,她说,你说这些地方的痣长得也好,怎么她们既不富也不贵呢?猴子说,这些痣长的位置还是差那么一点呗。这就叫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切!芳芳横扫了猴子一眼。
一天,猴子看着足之芳的鞋架说,这就冬天了,一年就这么过去了。猴子的语气有点伤感,芳芳才意识到时间真的过得快,这些日子心里憋着一口气,把什么痣都忘到脑后了。秋季开学的时候,她想把女儿慧中送到邻近镇上的幼儿园,可是老公不肯,芳芳很生气,女儿上幼儿园后又三天两头病,心里更烦。这一烦就到了冬天,芳芳又忙了起来,进货清仓,各种鞋该下架的下架,该上架的上架,该廉价处理就当白菜甩,现在,架上已经全是冬款鞋了,明天还有几款新鞋到货。
芳芳看看猴子,猴子手里抱着茶杯,嘴里叼着一支烟,看着灰暗的街道,神情有点落寞。街道狭窄,本来没几棵树,树叶一落,就更萧瑟了。芳芳想起,华莲似乎好久没来“足之芳”了。
芳芳经常在朋友圈发新款鞋图片,也常去老顾客的朋友圈拜访。华莲的朋友圈满是照片,不是与朋友相聚的场景,就是景区美照,日本、韩国、泰国等周边几个国家都去过了,听说下次就去欧洲。但最近她的朋友圈好像没有新照片。
堤边新开了一家餐馆,猴子说,听说生意很火。
听说是做湘菜的,芳芳说,哎,这些天好像没看到莲姐。
猴子说,好像没看到。会不会出国啦?
也许吧。芳芳说这话的时候,那个传闻在心里跳了一下,她说,出国了朋友圈也会有照片吧?
猴子抽了一口烟,没说什么,脚底下拨弄着一个空鞋盒。
下午店里少有顾客,芳芳偷空打扫货架。
哎,她差你钱不?猴子突然问。
上次的鞋钱给啦。芳芳看看猴子,笑道,不会差你钱吧?
我有什么东西她能看上?猴子猛吸一口烟,将烟蒂扔进鞋盒。
隔壁有人笃笃笃地敲柜台玻璃,猴子一脚将鞋盒踢出门外,回自己店里去。几片废纸、塑料飞到街上。
芳芳接着打扫货架。前些天听到传闻,芳芳只当耳旁风吹过,传闻反复出现,她也不信,那是胡诌、八卦,吃饱了撑的,她不相信那样的事会发生在华莲身上,再说,那些传闻不是一个样。一个在外打拼的同学回来,华莲晚上约几个同学、朋友一起陪他。酒桌上喝多了,回不了家,这是常有的。华莲在酒店开了房间睡觉,这也是常有的,老公远在深圳,孩子不用她管,没人在家候着她。可是这次出事了,华莲夜里让两个男人强奸了。也有一种说法,说是她主动陪男人睡了,那是她的同学。还有人说他们喝多了,又去唱歌,在歌厅接着喝,两个闺蜜被人怂恿灌醉了她,那两个男人才得手等等。这些说法中最让芳芳觉得奇怪的是,听说华莲根本弄不清到底自己是不是跟那两个男人睡了,早上醒来房间里只有自己,头疼脑胀,衣裤不整,胸前还有抓痕,地上有呕吐物,一片狼藉。她喝得太多了,记不清当晚究竟发生过什么,两个闺蜜将她送进房间时她还对她们说,你们不要回去嘛,陪我。然后就吐了,然后就一塌糊涂了。
莫非真出事了?芳芳脑子里转了转,最近街上好像有一股暗风在游走,耳朵里不时会飘进一句半句,看她还嘚瑟!
打扮得妖精似的,滿街晃荡,那不是勾引男人么?
是真的吗?
谁知道!
嘻嘻!早晚有这天的!
不会吧?听说她自己都不清楚?嘿嘿……
人们表情复杂,半信半疑,窃喜,幸灾乐祸。
不会的。芳芳最后下了结论,华莲就是女神,哪会出这样的事?再说,如果发生了那样的事,她自己怎么会不知道?谣言,当然是谣言。
天渐渐黑了,芳芳的心情忽然有些郁郁寡欢。
好像为了澄清流言似的,一天,华莲又出现在街上,芳芳看见那两个闺蜜一左一右跟在她身边,华莲还是那样漂亮,穿着一件风衣,袅袅地走着。
芳芳一颗心落进了肚子里。
这下流言不攻自破了吧?华莲好好的,跟以前一样。可是,随后几天,传闻出现了升级版,华莲不是不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吗?现在她知道了,因为她怀孕了。老公没回家,自己又没去深圳,哪里来的孩子?她悄悄去医院做了手术,没有声张,也没去找那两个男人算账。这是两个女人在“足之芳”买鞋时说的,她们放低了声音,其实一点也不担心旁人听见,一个说,也是活该!看她那骚样!不出事才怪!
她是不是染上那病了?说话的这个女人转头看了看,声音又低了一点。
什么病?
这还用问?那病呗!
哦!其中一个恍然大悟的样子,低声笑了一会,忽然转了口气,不会吧?这要是真的,那就惨了!
是啊!另一个也不再讥笑了,语气带点伤感,看她怎么办!就快过春节了,她老公快回来了。
听说她上次去深圳,是被老公撵回来的。
她老公有别的女人吧?
谁知道!
猴子是来找芳芳拿胶带的,听见两个女人说话,就站住了。她们看了看鞋子,转身往外走,去另一家鞋店,猴子一口痰吐出来,落在其中一个女人的脚后跟上。两个女人说说笑笑,没有发现。芳芳瞪了猴子一眼,你干嘛?
芳芳发现,街上的女人好像突然伸直了腰,昂起了头,笑得轻松自在。
4
天气越来越冷,道口风大,“足之芳”侧门只打开一半。关于华莲的传闻像一阵飓风吹过,飓风过去之后,街上很少看到华莲的身影了。茶叶店老板跟老婆狠狠吵了一架,女人不再出去了。 街上的人一天一天多起来,市场进出口越来越拥挤,春节的气氛就像堆成小山的货物,随着每一双手进入千家万户。平日节约的村里人这时候也会给大人孩子买双新鞋,芳芳忙得不亦乐乎。春节前这段时间短,生意却最好,大众鞋一波来一波去,新款鞋订单也很不错,有时缺货了,只好看着顾客流进别人家。整条街都一样,大家忙着各自的生意,没人再议论华莲了,芳芳偶尔想起她,是因为猴子。也是奇怪,只要看见猴子,她就想起华莲。
过小年了,街上水泄不通,车辆都成了铁蜗牛,趴在路中间半天不动,这是西街一大景观,人们吆喝、咒骂,又没有真的生气。人再多,人们还在不停地往街上拥,乐此不疲。外出打工的人陆陆续续回家了,都上街来打年货,一年不见的人们这时便见了面,互相问候,各种各样的消息满街飞。芳芳知道,年过完,人们潮水一般退去,留下许多新鲜事,张家长李家短便都浮出水面。西街就像一个透明的镜子,倒映着街道、房子和房子里的人们。
这是春节前最繁忙的几天,芳芳累得腰酸背疼,老公下班了也来帮忙,在这节骨眼上,女儿慧中又生病了,咳嗽、高烧,医生说是支气管炎,要住院。芳芳丢不下生意,狠心将女儿留在卫生院治疗,自己白天做生意,晚上与老公一起到医院照顾孩子。
那天夜晚,女儿出了一阵汗。沉沉睡去,白天又是打针又是吃药,女儿闹得狠,现在总算睡着了。芳芳给女儿量了体温,竟正常了。四五天了,女儿的体温第一次正常,她怕自己没有量准,去值班室叫护士,推开门,突然听见楼下脚步杂沓,人声嘈杂,有人高叫医生医生,医生呢?救命啦!护士值班室的门很快打开,护士一边往身上套白大褂,一边往楼下跑。医生值班室在楼下药房旁边,芳芳听见医生已经在询问情况了,看样子这会儿他们顾不上女儿的体温,芳芳转身回病房。女儿睡得很安稳,额头上还有细细的汗珠,老公睡在另一张病床上,这几天陪着孩子,老公也很辛苦。她拿块纸巾给女儿擦汗,看着女儿好看的小脸。急诊室在楼下,与女儿的病房隔着两个窗子,芳芳听见混乱的说话声,来人已将病人抬进急诊室,芳芳听不清医生说什么,人群中起了骚乱。芳芳忽然浑身一紧,背上一阵寒气。
急诊室灯光明亮,面前围着不少人,芳芳走上前,人群自动往两边分开,床上躺着一个人,身穿白大褂的护士正在摆弄她,将她的四肢摆整齐。芳芳看见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床上躺着的是华莲!那身装扮是别人学不来的。周围有几个熟面孔,大家默不作声,一脸沉重。华莲死了,才多久没见她?一个月吧?她面孔浮肿,头发干枯,头部左侧不知被什么东西砸了,凹进去一块,那颗草中藏珠连同眉毛眼睛一起血肉模糊,鼻孔有乌黑的血迹,但她像睡着了一样安详,四肢伸展,脖子上系着一条花围巾,脚上穿一双半截筒靴,羽绒服、靴子上沾满血迹。
医生对送她来的人下了死亡诊断书,这里除了几个朋友、看热闹的住院病人,没有华莲的家人。他们说,这些日子不见华莲身影,今天突然約他们打牌,他们说要过年了,不打。她说打这一场就过年。在朋友家见到她,他们差点认不出来,以为她会像以前那样打完一通宵,可是到了半夜,她又说不打了,要回家。他们走的小路,路上有个废弃的水泥平台,平台两丈多高,下面是制管厂。夜晚黑黢黢的,他们要走大路,她说小路近一些。两个朋友一前一后,华莲走在中间,过了水泥平台,前面就好走了。华莲落在后面,突然一声惊叫,接着一声闷响,华莲落到平台下面去了。
芳芳已经泪流满面。
打牌时华莲说她老公明天从深圳回来。他们找到了华莲的手机,在来医院的路上已经打电话通知她的父母了,她老公的电话无人接听。
芳芳眼前突然出现那个落雨的下午,华莲和两个闺蜜一起打着伞出去吃饭,雨水模糊了她的背影。那天她给老公讲店里的事,女儿慧中问她,下雨了阿姨还要出去吃饭,她家里没有饭吃吗?她一愣。
华莲之死引发的喧嚣不亚于六月冰雹,后来大家形成了统一口径,她是失足掉下平台的,不是自己跳下去的。好多女人眼角湿润,这么好的女人却没有福气,竟是个短命的。
很长时间内,医院那幅画面一直留在芳芳脑子里。如果不是华莲真的消逝了,她都分不清自己是否真的看到了那个画面。泛红的灯光落在人们身上,没有声音,没有哭泣,所有人都沉默着,她看到的仿佛是一出哑剧。
猴子听到华莲摔死了的消息,手里的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嘴里念叨着,草中藏珠,草中藏珠,念了几遍,声音慢慢小下去,芳芳看到他眼里的某种东西熄灭了。
后来他告诉芳芳,两年前华莲在他店里买过一只表,那是他店里最好的表,他一直想看看华莲戴过那只表没有,但一直没有看到。
选自《江夏文艺》2018年春季号
责任编辑 梁碧莹 张 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