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口遥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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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陈嘉丰毅然脱离“大盛魁”,回转家乡。刚进家门,婆姨凤珠就把一个六七岁的毛头小子掀到他面前,只见这个小子生得眉目清秀,俊俏可爱,活脱脱是自己小时候的模样。这小孩固然认生,在陈嘉丰面前十分拘谨、胆怯,而陈嘉丰因长期出门在外,连婆姨生养下儿子都不知道,此时一个半大小子骤然出现在面前,活灵活现的,也不由感到手足无措。父子二人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是好。“盼盼,快叫大大。”在凤珠一个劲儿的催促下,小孩才怯生生地叫了声:“大……”陈嘉丰伸出手去,将小孩的手轻轻握在手心。这便是陈嘉丰与亲生儿子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就在陈嘉丰出走西口后,当年腊月半头,凤珠怀胎期满,生养下个儿子。小孩满月后,凤珠给儿子取个小名叫盼盼,即是盼望陈嘉丰及早归来之意。小东西稚嫩可爱,对于因儿子出走口外而夙夜牵肠挂肚的公公婆婆,多少也算是个慰藉,一家人把盼盼当作心肝宝贝来抚养。盼盼自小受尽百般呵护,逐渐长大,刚刚两三岁上,爷爷即为他启蒙,教些简单的字,后教以《三字经》《百家姓》、唐诗宋词之类,到了六七岁上,已会作些简单的诗文。陈家家学渊博,又且盼盼打小聪明伶俐,比之乃父当年六七岁上启蒙,腹中知识已不可同日而语。
  自从陈嘉丰离开家后,凤珠也像换了个人,十分地勤快起来。凤珠原本胸无城府,并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又且自小家资富裕,作为家中独女,受尽了父母宠爱,每日只顾贪玩贪耍,莫说做些苦重营生,便是穿针纳线这样的女红也从未伸手沾过。直到嫁入陈家,上上下下也有不少丫环佣人伺候,因此只管做自己的少奶奶,何曾亲自动手做过家务,可是自从丈夫一出远门,一夜之间,凤珠即如凤凰涅槃,脱胎换骨,彻底变了模样。丈夫的离家出走,使她一下子看清了自家境况不容乐观,于是动手学做些家务营生,诸如擦炕扫地、揩墙抹柜之事,很快就学得象模象样,却也把自己家里收拾得干净整洁,纤尘不染。本来自从榆钱坠河后,公婆专门雇了个老妈子伺候她,她也心安理得受用,后来学会了自己做营生,便用不着老妈子伺候。公公婆婆原是凤珠的拜爹拜妈,打小即如父母般疼爱她,自她嫁入陈家,仍然如做闺女时受尽宠爱,因此在凤珠眼里,公婆也如同自己的父母一般。公婆二人原本精明强干,年岁也和凤珠的父母相仿,并不算大,乃是家里的顶梁柱,可是凤珠发现,自从嘉丰出走西口,老两口日夕牵挂,夙夜不眠,一下子变得衰老起来,乌黑的头发变得花白,身体状况也大不如前,公公甚至患上老糊涂的毛病,行事颠三倒四,说话张冠李戴,闹下不少笑话。为给公婆分忧,凤珠在坐满月子身体恢复后,除了照料小孩,就连公婆房里的家务也包揽下来。随着盼盼长大,学会走路之后,每日总是由公婆领去玩耍,凤珠更加清闲,就把家里院外的琐碎事情全部操持起来。公婆原本无心管理家务,看到凤珠如此精明强干,便把陈家所有的事务,包括租地、收佃、仓储、放赈之事也一并交与凤珠管理操办。凤珠整日忙里忙外,俨然成了一家之主。
  陈嘉丰出走西口数年,回到家里首先遭到父母没头没脑的一顿数落,随后又听到父母连篇累牍、没完没了的对凤珠的夸赞。古训有云:父母在,不远游。陈嘉丰不能在父母身前尽孝,心中本就不安,又且在外流落数年,也没搞出个名堂,对陷入困窘的家境未曾尽到一点责任,更感抬不起头来,反倒是受尽自己冷落的婆姨凤珠,一个女流之辈担起重担,把家务事业操持得有条不紊,井然有序。想想家里家外事务繁多,多少事情都落在她一个人身上,真是难为了她。陈嘉丰抬头去看凤珠,只见凤珠只是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并无半点埋怨之色,心中更觉羞愧难当。
  陈嘉丰的归来,使老陈家终于恢复成一个完整的家。陈父陈母焕发精神,喜笑颜开,几年间所患的大小毛病,仿佛一下子被统统撵走了。凤珠更是精神抖擞,喜气洋洋,每日除了料理家务事业,还拿出浑身本事,把陈嘉丰伺候得舒舒坦坦。陈嘉丰暗中奇怪,凤珠原本性格大大咧咧,整日贪玩贪耍,几年不见,居然变得如此精明强干,而又温柔贤惠,不由不令人刮目相看。陈嘉丰并非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此时终于体会到了凤珠对自己的真心,回首自己当年出走西口,多半是为了躲避凤珠和这桩婚姻,此时想来,甚觉当初自己懵懂无知,滑稽可笑。
  陈家冷清的门庭重新红火起来,一家老小共享天伦之乐。盼盼自出生后从未见过父亲,只是在他的头脑里早就装满母亲不厌其烦的对父亲的描述,英俊潇洒、正直善良、腹有才华,又且耍得一身好水,因此陈嘉丰在自己儿子的想象里形象几近完美。此时父子相见,固然因陌生而彼此显得拘谨,但毕竟血浓于水,相处未有几日,已消除了所有隔阂,颇为融洽。盼盼对父亲最佩服的就是他耍得好水,大河之上,横游泗渡,如鲤如蛟,逐浪翻腾,而且每次上岸,都能捉得一两尾大鱼,比之黄河岸畔所有会水的人,父亲的水性无疑堪称一流。本来盼盼很小时候就羡慕别的小孩在黄河里耍水,只是因为他是一家人的心头肉,平时管教甚严,哪里肯叫他去水中涉险,如无大人引领,便是河岸边都不让他涉足一步。此时父亲归来,便每日放心地由父亲领上去河边耍水,父亲水性高超,不费力气就教会了他耍水。父子二人游水嬉戏,不尽欢乐。
  这几年间,老天爷仍然耷拉着一张脸,对百姓死活待理不理,每年仍有程度不同的旱涝冰霜之灾,但总的也算平和年头,地里的收成虽不丰盈,却也差强人意。只是苦了那些连田地都没有的穷苦人家,每年男人仍四出扛工受苦,将养家口,青黄不接、缺粮断炊之际,家中妻儿老小以剜苦菜、剥树皮延捱日月,而更使他们雪上加霜的却是鱼贡制度。数年之前,有清官白进为知州时,怜恤沿河百姓疾苦,曾几次三番上书,使鱼贡份额豁免一半,白进屈死后,新任知州胡丘将鱼贡份额恢复,甚或成倍加索,沿河百姓负担愈加沉重。由于连年大肆捕捞,河中石花鲤鱼数量遽减,近年来更是十分难求。鱼贡份额不减,沿河百姓无力负担,官府又将份额分摊到全州百姓身上,这样一来,保德百姓被搜刮得浑身赤贫,举州上下没有几家象样的富户。
  自从陈嘉丰走后,老陈家仍秉承祖训,一如既往接济街坊穷苦人家,每年粮仓里有多少粮食,也都施舍得一干二净。陈家摊得的贡鱼,仍是由榆钱的爷爷每日驾小舟于天桥峡捕捞。天桥峡波急水深依旧,而石花鲤鱼却数量遽减,极难求索,因此辛苦一年,也未必能捕捞得到几尾。到了冬天官府索贡,陈家不得已以钱粮抵贡,只是可怜了寻常百姓,捕不到贡鱼,又无钱粮抵贡,卖儿鬻女者无数。陈家虽也为少数街坊代替出资抵贡,然而杯水车薪,帮得张三,帮不了李四,无可奈何。   陈嘉丰归来后,虽然凤珠心疼自家男人,唯恐男人受累,不让他插手家里家外各种繁琐事务,但他作为陈家独子,又是全家的顶梁柱,哪里肯坐吃闲饭,于是把凤珠肩上的担子分担一些,家中的事情由凤珠操持,门外的事情自己料理,夫妻携手共同管理家务事业。闲暇无事之时,陈嘉丰也跟随榆钱的爷爷去天桥峡捕鱼。不去不知道,去了吓一跳。只见天桥峡上到处都是捕鱼的渔船,密密麻麻,比过去不知多了多少倍,只是能捕到石花鲤鱼的却是少之又少。本来天桥峡水深波急,石花鲤鱼又藏匿在水底,极不易捕捞,但在过去,陈嘉丰凭着自己的水性本领,大胆潜入水中捕捉,总会有所收获,可是现在,由于连年大肆捕捞,水中根本难觅石花鲤鱼踪迹,饶是陈嘉丰水性好,潜到石花鲤鱼藏身的石窟去摸,也极难寻觅到一两尾。如此一来,陈嘉丰也无兴致捕鱼,任由榆钱的爷爷每日在天桥峡上泛舟,捕到鱼也好,捕不到鱼也好,总归已做好了以钱粮抵贡的打算。
  转眼秋去冬来,又到了缴纳贡鱼的时节。由于陈家贡鱼数量未足,榆钱的爷爷心中焦躁,乘着河岸边刚刚结冰,起早贪黑在天桥峡上泛舟,试图再捕捞几尾,完成贡额。忽一日从黄河上游流下凌来,榆钱的爷爷躲避不及,渔船被冰凌撞翻,榆钱的爷爷也丧生在天桥峡内。
  埋葬了榆钱的爷爷,陈嘉丰心中十分沉痛。回到家里一年,他看到家乡的父老乡亲生活依然困苦艰难,而那该死的鱼贡制度,又迫使多少人家赤贫如洗,雪上加霜。陈家为给祖上赎罪,每年虽把所有的钱粮全部捐赠给穷苦百姓,可毕竟势单力薄,心有余而力未逮。陈嘉丰想道,要想帮助更多的百姓,就必须拥有雄厚的财力,于是他毅然决定再度出走西口,经商挣钱。
  当陈嘉丰把这打算说出来,陈母当时就嚎啕大哭,坚决不答应。陈父心中虽然不忍,可为了陈家数代相传的为祖上赎罪的重任,又看到儿子有此雄心壮志,也不便阻拦。众人抬眼去瞅凤珠,只见凤珠虽然也不停地抹眼泪,却是哭中带笑地说:“男子大丈夫,当志在四方。我一个妇道人家,又咋价能干预丈夫的大事,耽误了你一生前途……”如此一来,陈母虽然不忍,也不能强行阻拦儿子了。
  经商做买卖,没有本钱不成。陈家素以耕耨田地为业,粮米虽还有些,现银却是不多。正发愁之际,凤珠从自己的衣柜里抱出沉甸甸一大包银子来,足足有几百两。原来是凤珠出嫁时,她父亲将油坊作为陪嫁赠给女儿女婿。这些年女婿不在家,外父另外雇人经营油坊,收入虽不如前,却也有些盈余。每年冬天结账,外父都亲自把油坊的收益送到女儿家来,几年间积攒下这许多。陈嘉丰万分感激,亲自到外父家去磕头道谢。有了这笔现银做本钱,陈嘉丰在大盛魁所学商业本领当即展现出来。在保德地方,除了石花鲤鱼闻名遐迩,另有一种特产亦声名远播,便是出产于当地黄河下游一带的油枣。此枣系红枣里的佳品,个大核小,皮薄肉厚,味发酥而甜,油性很大。当年康熙皇帝西巡,正值油枣成熟,知州唐文德将此枣献上,康熙品尝后赞不绝口,遂将此枣亦定为贡品。由于此枣新鲜时不易保存,又路途遥远,能够进贡到皇宫里的只是少许,各级官吏索取亦少。当地百姓收获后除将枣中极品献出纳贡,将所剩油枣烘干后储存起来,寻常食用或做走亲戚时馈赠的礼品。陈嘉丰出走西口数年,在西口外虽也品尝过别地贩卖的红枣,但如本地油枣这等佳品,还从所未见。以陈嘉丰的经验,如把本地油枣贩出西口,定可价值倍增,于是他拿出所有的银两收购烘干的本地油枣数万斤,到了第二年春天开河后,雇大船一只装上油枣,欲溯水北上。
  临行之际,父母妻儿俱到河边来送行,一家人难舍难分。尤其是盼盼,出生六七岁了才头次见上父亲的面,经过一年来的相处,父子情深义厚,整日如影相随。此时盼盼拽着父亲的手,不忍分离。凤珠在一旁抹着眼泪说:“盼盼都满八岁了,还没有个官名,今天你就给他起个官名吧。”陈嘉丰沉吟片刻,道:“古代越国范蠡兴越灭吴,功成身退,泛舟于五湖,终成巨贾,为商界之楷模。盼盼之名,不妨叫一个蠡字吧。”
  二
  陈嘉丰从家乡雇船装载红枣溯水北上,由于是逆流而行,船只大多时候需靠河路汉背纤才能行走得动。自天桥峡而上,多少年来,两岸的峭壁上被背纤的河路汉践踏出一行栈道来。那栈道有时贴近水面,有时又悬在半空,有时清晰在目,有时又隐匿不见,是一条贴着鬼门关的生死路,即便是鸟兽在上面行走,也时时有跌落的危险。常年行走在这条栈道上的河路汉,视此凶险早已如家常便饭,只见他们把全身的力量凝结在肩头的背带上,双脚踩踏在无数次踩踏过的脚窝里,时而躬身如虾,时而类似爬行,一步一顿,义无返顾地向着一个目标行进。装载有数万斤货物的大船,宛如一个身材臃肿而又处处与人作难的懒汉,别人拉着它向前走,它偏要倒着身子向后退,可饶是它顽皮耍赖,一众河路汉也拉着它不折不扣行往上游。这是陈嘉丰第一次乘船远行,由于他对扳船之道一窍不通,只能呆坐船舱内,观看船工们扳船的扳船,拉纤的拉纤。黄河水奔腾汹涌,两岸峭壁如林,河路汉们所经历的种种艰难凶险,陈嘉丰看在眼里,对他们苦难的生活体会愈深,不由地唏嘘喟叹,悲天悯人。
  一路经由河曲、偏关,进入内蒙古境地,穿过喇嘛湾,驶出晋陕峡谷,两岸的峭壁豁然不见,黄河水流也趋于平缓,河路汉们所遭受的苦累才有所缓解。这日经过河口镇,上行不远,包头南海子渡口已在望,眼看就要靠岸。说来也是陈嘉丰命里的一场劫难,本来还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突然间黄河上没来由地刮起一股怪风,让掌舵老艄措手不及,一时间货船失去控制,东西晃荡摇摆不定。这时,河道中间一艘摆渡的船只也失去控制,一头撞将过来,陈嘉丰的货船便侧翻,满船红枣尽皆倾倒水中,而那艘渡船虽未倾翻,舢板上却有不少渡客失足跌落水中。在此人命关天的时刻,陈嘉丰和船工们哪里还顾得红枣,一个个忙着在水里救人。陈嘉丰水性本领出众,转眼之间已救出两三个人来。所幸两船船工都没闲着,再加上河岸上也有不少好心肠的河路汉纷纷跳下水来帮忙救人,所有落水渡客没有一个被淹死。上岸之后,还没喘过气来,忽听有一喇嘛用蒙古话叽里咕噜地乱叫嚷。陈嘉丰在大盛魁门下学徒数年,蒙古语乃必修之课,因此喇嘛的蒙古话难不倒他。他从那喇嘛焦急的诉说里听明白,原来那喇嘛是一位苦行僧,数年来在蒙古各地传经布道,宣扬佛法,历尽千辛万苦,募得一些善缘,镀造了一尊金佛,意欲献回寺里供奉朝拜,可是刚才乘渡船过河时,装着金佛的包袱不慎坠进河里。陈嘉丰暗想此事乃因两船失事引起,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心中歉疚,便脱掉早已湿透的长袍,再度跳进河里。初春的河水还是冰凉刺骨,可陈嘉丰已顾不得许多了,潜入两船相撞之处,在水中良久搜索。所幸那金佛自身沉重,落入水中并不随水漂移,而陈嘉丰的潜水本领又足够高超,终于在河底找回了金佛。那喇嘛接过金佛收好,双掌合十,用并不流利的汉语向陈嘉丰道谢,道他宅心仁厚,护佛之功甚大,佛祖在天必然庇佑,他日定会后福无量。   渡口上有好心的船家拾捡过往船只装卸货物丢弃下的稻草麦秸,点燃几堆篝火,叫浑身湿透的渡客和船工烘烤衣裳。渡客们一个个庆幸自己大难不死,烘烤干衣裳后纷纷散去,篝火旁只留下陈嘉丰船上的河路汉。方才货船倾翻,船工们都忙着在河里救人,顾不得货船,货船顺水漂出不远,撞上岸边岩壁破碎,满船红枣亦随水漂流而去,此时船工们一个个身无长物,神情凄苦。陈嘉丰眼看着这些个一路上为自己拉纤过碛的船工兄弟落到如此田地,心中极为不忍。所幸临出门之前,婆姨凤珠依旧如上次送他出走西口之时,在他内衣里缝制口袋,装入些散碎银子以防不测。陈嘉丰便把内衣口袋里的散碎银子拿出,分散给众人,叫他们做盘费回家,只有船主鸡换子因自己船只失事,导致一船红枣尽失,货主陈嘉丰虽然始终未埋怨自己,心中也忐忑不安。这个鸡换子,实则就是当年偏关县老牛湾的那个通河老艄。当年因儿子命油心怀歹毒,向官府出首救命恩人郭望苏,迫使郭望苏和大丫双双坠落悬崖。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鸡换子羞愤难当,当即不把命油当作儿子看待,只是对郭望苏和大丫的生死至为关切,因此在郭望苏和大丫坠崖后,鸡换子即连忙跳入黄河救人,只是当时月黑风高,老牛湾河道水深浪大,鸡换子几经沉浮,并无收获。天亮之后,鸡换子又沿着黄河一路搜寻,指望救不得活人,死尸也要捞住,可是一路沿河而下,直追到保德天桥峡,仍然一无所获。鸡换子心灰意冷,干脆双眼一闭,一头栽入黄河里,打算以死相殉。只是想死未死成,漂流到郭家滩河段时被正在岸边散步的陈嘉丰救起。鸡换子获救之后,也没有脸面说明实情,只推说是自己不慎失足落水。未能救得郭望苏和大丫,鸡换子无颜回家,自此就留在郭家滩一带扛工谋生。后来鸡换子看到保德人多有出走口外掏甘草的,便跟随这些人去口外掏了几年甘草,挣下一些银钱,才又回转郭家滩,打造了一只木船当上船主。此次有机会给陈家公子运输红枣,正是鸡换子出力报恩之时,谁知道这世间事往往是“偏染的布不上色”,满船红枣尽皆失陷。陈家公子不仅不怪罪,而且分发盘费还少不了自己的一份,鸡换子羞愧不已,连连摆手推拒。陈嘉丰宽慰道:“船只失事,非为大叔本意,要怪只怪嘉丰时运不济,命中当有此劫。只是因了给我运货,害得大叔连船只也没了,往后如何生活,倒叫我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好说歹说,鸡换子才收下盘费。
  天色不早,陈嘉丰和鸡换子结伴进入包头城内找客店歇宿。陈嘉丰这番来到包头,只见包头早已大变模样。包头镇本是由塞外草原上的一片草场牧地发展而来,在地理位置上并不具备军事和战略上的重要性,就连分别管理当地蒙汉事务的旗、厅衙门都距离甚远,因此一直不受官府重视。后来随着包头的商业贸易日益繁荣发达,成为户部衙门在河套地区的补给库,包头方才纳入朝廷视野。在咸丰之末同治之初,因河套一带暴乱频发,匪盗四起,应旗、厅衙门及商民所请,工部专门划拨库银,修筑包头城垣。只是出于清廷官吏普遍贪赃枉法的通病,原本足够修筑一座坚固城池的银两被层层剥皮,最后到位的不足十之六七。负责修筑包头城垣的萨拉齐厅理事通判黄韬不知就里,只好就米下锅,随形就势筑起土城一座,城门狭窄,仅可通一挂车马。饶是如此,包头城内街巷纵横,车马喧腾,店铺林立,买卖兴隆,已不折不扣成为塞外漠北的一座商业重镇。
  当天夜里,陈嘉丰和鸡换子在包头城内的客栈共居一舍。陈嘉丰打来一壶烧酒,坐在桌前自斟自饮,借酒浇愁。鸡换子自从当年在风陵渡酗酒失事之后,再不饮酒,此时早早躺在炕上,盘算往后的活计。半晌听鸡换子自言自语道:“我这般回了家乡,也还不是一样样少吃无穿,要甚没甚,最多还是在人家船上当个扳船汉。莫若不回家,再去杭盖掏上几年‘根子’,挣些银钱,将来好再买只大船过活。”
  “大叔,‘掏根子’是怎么回事,你给我拉呱拉呱?”陈嘉丰早就听说过家乡父老出走西口,其中大多数人就是靠掏根子谋生,可掏根子到底是怎么回事,还真是一无所知。
  “说起这掏根子,你们保德人最有发言权。不过我这个偏关人知道的也不少……”听到陈家公子发问,鸡换子从被窝里钻出来,点燃一锅子旱烟,吧嗒吧嗒抽了几口,饶有兴致地给陈嘉丰讲述开来。
  原来,所谓的“根子”,本名甘草,是中药中应用最广泛的药材之一。其药性和缓,能调和诸药,故历代医学家将其推崇为药之“国老”。甘草这种植物性喜阳光充沛、日照长、气温低的干燥气候和土层深厚、排水良好的沙质土壤,对土壤和气候具有极强的适应性。而在浩大的内蒙古中西部地区,除了有遍布各地的草场绿地,还有无数星罗棋布的沙漠绿洲。在这些干旱、半干旱的沙漠边缘、荒凉地带,极其适宜于甘草这种植物生长。早在康熙年间朝廷开放边禁不久,即有走西口的内地人流落到这些荒漠边地,偶然发现这里盛产甘草,于是掏采一些贩卖给当地药铺。由于当时蒙古地方甘草尚未开发,当地的甘草还得从内地贩进,价格高昂。消息传出去,便有更多的内地人汇集到这些地方,专事掏采甘草为业。时长日久,甘草行业在内蒙古中西部地区逐步形成,各地的草场规模越来越大。而仿佛上天注定这甘草行当就和保德人有缘,从事甘草行业的尤以保德人为多。其中有保德人王蕊父子依托“西碾房”商号,于嘉庆年间涉足甘草行业,成为有名的“甘草头”大王,并且跻身“十大晋商”之列。因此上可以说,甘草行业不仅养活穷汉,同时也是造就商界巨贾的一个行当。
  陈嘉丰打小守家在地,只知道家乡的父老敦厚质朴,老实木讷,没想到一出远门,就会变得头脑灵活,精明强干,禁不住由衷赞叹。
  “不瞒你说,大叔当年买船的本钱,就是在杭盖掏根子挣来的……”鸡换子抽着旱烟,继续给陈嘉丰解说。
  只有亲自在口外掏过根子的人,才知道掏根子这项营生收入甚高。甘草的生产一年中有两个收获阶段,第一阶段是在农历二月二“龙抬头”到四月二十八“药王圣诞”,第二阶段是从立秋到霜降这个时分,两个阶段共约四五个月。实际劳动时间较短,运气好的话,一个掏草工一年最多可挣几十两银子,比光是刨挖土地的受苦汉多出数倍不止。
  陈嘉丰听鸡换子打算再度到杭盖掏根子挣钱,略一思忖道:“大叔,我也跟你一起到杭盖掏根子去。”   此话一出,鸡换子不由惊异万分:“少爷你这是说笑话哩。想你陈家土地成顷,家资富有,在老家乃是数一数二的人家,每年光是赈济施舍,就不知要抛撒多少粮食。就算是你做买卖折了些本钱,原也伤不着筋骨,回转家里,照样衣裳光鲜,饮食无忧,尽可宽宽心心过舒坦的日子。哪里比得我们穷苦人,好比是属鸡的,刨一爪子吃一嘴,刨挖不下就得饿肚子。再说那掏根子的营生极其苦重,莫说是少爷你这样的身板,就是五大三粗的受苦人,一年下来也得脱几层皮。何况这营生还十分凶险,想那甘草根子埋在土里,有时候得掏几丈深,沙土一旦塌陷,人就被活埋在土里。所以人家说,‘杭盖掏根子自打墓坑’。这样的营生,哪里是你能做的?”
  “大叔有所不知。人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家的这本经与别人家的不同,其中缘故却也不便明说。”陈嘉丰道,“只是我自小读书,素知积聚之道,莫于商贾。况且我在大盛魁门下学徒数年,虽不敢说学得一身本事,却也于商贾门道略窥一二。此番贩枣出口,本欲一试身手,不意遭此劫难,如若就此落拓回乡,恐怕从此意气消沉,将来落得一事无成。何况古人说‘男子三十而立’,我今年已三十,连一件事都做不好,有何面目回转家乡?莫若就留在口外,等待机会,相信将来定会有所成就,也不枉我陈嘉丰在世一场!”
  鸡换子听陈嘉丰这样说,心中钦佩,暗想这陈家少爷果然非池中之物,将来必定不会平庸。于是不再劝阻,只是打定主意,到了草场后一定好生照顾于他。
  三
  杭盖之地,属当地名刹广化寺所有。广化寺坐落在土默特左翼旗毕克齐镇北部的大青山中,是一座藏传佛教寺院。此教属喇嘛教格鲁派一支,因僧人戴黄色僧帽,故称“黄教”。黄教自从传入蒙古,蒙古族人民甚为笃信。清朝建立后,认为黄教的思想和教义具有“使人迁善去恶,阴翎德化”的作用,在蒙古进一步提倡和推行黄教。乾隆四十八年,清廷正式命名这座寺庙为“广化寺”,意即“教化一切”。朝廷封赏给该寺的土地甚多,大青山脚下南端方圆数百里,莫不属该寺所有。起初,寺属土地只有蒙牧民养羊放牧,为寺庙提供供养,后来随着走西口的汉民涌入,该寺便把大量土地租给汉民耕种,增加收益。至于杭盖这块地方,因土壤沙多土少,地质干旱,既不适宜放牧,又不适宜种植庄稼,在寺里喇嘛眼中原本毫无价值,可是也有汉民肯花些价钱租去,说是掏甚么根子,寺里喇嘛也不管根子是什么东西,只要寺院有所收益,便乐意为之。
  这年春上,杭盖草场开工已有一段时日,这日忽又跑来两个揽工汉,其中一人约莫近三十岁年纪,身材单薄,穿着长袍,神形中流露出读书人的儒雅。当他来到草场的柜房报名当掏草工时,柜房先生在名单上给他录下的姓名是陈嘉丰。有一些保德籍老乡认出他便是老家郭家滩乡绅陈家的公子,心下莫不疑惑。草场掌柜听说郭家滩乡绅陈家的公子来给自己当掏草工,亦觉十分蹊跷,连忙赶回柜房仔细盘问。
  草场掌柜本名郝开友,原是保德州城近郊乡村的一个土财主,家中颇有些田产,日子倒也过得富足,只是此人天性贪婪,极善钻营,雀过拔羽,雁过揪翎,就是天王老子的便宜他也一样要占,被乡邻称为“好揩油”。一次,郝开友揩油揩到了一伙到处流窜作案的盗匪头上,反而引狼入室,被那伙盗匪打上门去,将家中财帛尽数抢光,临末还放了一把大火烧了家院。郝开友自此家道中落,不得已只好变卖田产度日。也是各人自有各人的际遇,郝开友娶妻河曲唐家会闺女,与偏关籍书吏奚耀珍同为连襟。咸丰五年初,奚耀珍随同原河曲县令胡丘调任保德,在州衙继续充任书吏。郝开友凭借连襟这层裙带关系,常常进出衙门,借机讨好巴结知州胡丘,希图攀龙附凤,捞取好处。由于郝开友和胡丘同属不学无术之辈,吃喝嫖赌的本事与生俱来,因此很是臭味相投。郝开友不惜变卖光自家所剩不多的田地,给胡丘喝花酒、包婊子、垫赌资、买洋烟,舍去了不少银子。看看火候差不多了,郝开友便思谋把投入加倍捞取回来。看到本州不少人到口外开办草场,获利颇丰,郝开友便撺掇胡丘拿出银子开办草场。胡丘原本是唯利是图之辈,千里做官只为钱,保德州地瘠民贫,即便刮地三尺也刮不出多少银子。眼下听郝开友这般为自己着想,甚为高兴,于是把州库里的官银盘出,委派郝开友亲赴口外开办草场。郝开友甚是欢喜,未等登程即打算好将来分利,莫说三七开,就是五五开,也算是便宜了胡丘你这个草包!郝开友来到杭盖后,凭借手中资本,花钱送礼笼络广化寺喇嘛,很快将甘草产量高、位置好的地段据为己有,而把其它小本经营的草场排挤到偏远地带,以致逐步赶出这个地方,独霸了杭盖。郝开友不仅排挤、欺压同乡,盘剥手下的穷受苦人,就连广化寺的便宜也一样占。因该寺寺属土地广阔,郝开友常常把界线扩展到所租地界之外,在不属于自己的地盘上开工挖草。寺中喇嘛本来待人宽厚,又收了他的礼品,对他超占土地的事,只要不太过分,也不予理论,只是郝开友此人不辨好歹,得寸进尺,久而久之,不仅大量超占土地,而且开始逐年消减租金,寺中喇嘛渐渐对他不怀好感。
  直到问清陈嘉丰乃是因贩运红枣,在黄河上翻船失事,导致血本无归,没奈何才流落到自己的草场来,郝开友方感宽心,随即略一沉吟,道:“老陈家本是保德老家出名的乡绅望户,老弟纵然损失些许本钱,也犹如九牛一毛,何足道哉。只是老弟缺短盘费回家,既然叫老哥哥我碰上,理当资助些盘费,好歹叫老弟回家,也足显老乡情分。”
  郝开友本是极其吝啬之人,从来只好占别人的便宜,何曾做过“倒贴面的厨子”,慷慨助人?原来郝开友知道老陈家是郭家滩村的望户,家中颇有田产,今日纵大方“资助”他些银子,怕来日回去收不下加倍的利息?哪知陈嘉丰断然道:“想我本是第一次做买卖,还未开张便落得血本无归,哪里还有面目回家。就是回家,我也该自己挣取盘费,免得丢人败兴,叫人笑话。”
  “陈老弟如此姿态,果然志气高远,令人钦佩。”听到陈嘉丰一口回绝,郝开友也不勉强,转而盘算,眼下正是掏草的旺季,草场缺少人手,这个傻大头自己找上门来掏草,又不需支付安家费,好歹也可给草场增加些收入,哪管他能不能吃得下这份苦,于是道:“陈老弟乃是富家公子,我本不敢收留,只怕委屈了人才,如老弟执意要留下,我也不拒绝,免得失了人情。只是想老弟这等身份,我本当多加照顾才是,可是因为草场早已开工,账房、提秤这些苦轻营生都已有了人,铡草这项营生又十分精细,没经验的人只怕做不了,委屈老弟只能当个掏草工了!”   原来在草场干活的民工一般有三类,分别是掏草工、收草工和铡草工,后两类属技术活儿,只有掏草工是卖苦力的。陈嘉丰也曾听鸡换子说过这些,何况自己一点经验也没有,并不奢望得到一份苦轻营生,因此连连称谢:“只要有碗饭吃,不致饿死,我便很感激了。”
  这样,陈嘉丰和鸡换子二人便留在草场当了掏草工。他们在草场第一天的营生就是搭建茅庵。由于甘草的生产季节性强,草场又经常转移地方,没有固定的居住场所。草场上最好的居室就是场主的住房,同时也充作柜房。柜房一般都是用白布搭建的帐篷,也有的临时夯土为墙,搭建个小泥屋,但因为柜房属于私家重地,只有场主和少数几名场主极其信赖的掌柜及账房才可以居住。卖苦力的掏草工和卖技巧的铡草工们居住的就都是自己临时搭建的茅庵,即是在柜房附近,选一处土质较好的小丘,在小丘上挖开一个壑口,大小适宜人躺卧,高低以人可以猫着腰进出为度,然后在壑口顶端支放扁担、树杈为梁,再盖上场方赊给的草席子,用土压住四周,茅庵就算搭成了。由于茅庵顶部的草席上到处布满细缝,晴天可见天上的星星,雨天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杭盖地方风沙很大,外面刮起风,茅庵里面也常常弥漫着一层灰尘,再加上地气阴冷潮湿,常年在草场上干活的人,有不少患上腰腿疼的毛病,留下终生疾患,但是为了有碗饭吃,为了养家活口,奔走西口之外的穷受苦人也就顾不了这许多。搭建茅庵这项营生原也十分不易,好在鸡换子是个老把式,这项营生难不倒他。他带着陈嘉丰干到天黑,茅庵终于搭好了。他们在茅庵旁边用泥巴垒起灶,捡来些蒿草、哈莫和干牛粪烧上火,把从柜房里领出的铁锅支好,烧煮开水。粮食也有了,是从柜房里预支的一小袋小米和半袋白面。另外,方才搭建茅庵所用的草席子和往后掏草用的铁锹,也都是由柜房提供的。虽然这些物品都会折价从工钱里扣除,可总归是草场给受苦人提供的方便。两个人熬了一锅小米粥,也没有就饭的蔬菜,就光喝小米粥填饱肚子。吃过饭后,两人钻进茅庵里,茅庵大小刚好能挤下两个人。他们出门时原本携带着铺盖行李,只是货船失事时一并掉在黄河里了,多亏他们在包头落脚时,商定要来此地掏草,就去旧货店各自买了一套半旧的铺盖,此时在茅庵地上垫些茅草、枳机,然后铺上被褥,好歹也可遮挡夜里的寒凉。陈嘉丰将身子裹在被窝里,望着头顶草席缝隙间泄漏进来的星光,一夜半醒半寐。次日天刚放亮,就被清晨的寒冷冻醒,觉得腿脚之处异常冰冷,掀开被子一看,赫然盘卧着一条白花蛇,不由吓得大叫一声。鸡换子闻声爬起,一把抓起那条白花蛇,甩出茅庵外老远。陈嘉丰被吓得瑟瑟发抖,鸡换子安慰道:“这个不要紧,草地上蛇虽多,却大多无毒。茅庵里暖和,蛇在夜间多会往茅庵里钻,挨着人睡觉。以后见得多了,就不会害怕了。”
  天色已亮,二人起床钻出茅庵,只见不少掏草工们已起来生火做饭。由于杭盖草场占地较大,掏草工进入草场掏草,要走三四十里路程,来回得走七八十里,出发晚了,在天黑之前就赶不回来,因此掏草工们多是天色刚亮就起身出发。陈嘉丰两人也连忙生火做饭,因为只有小米和白面两种粮食,蔬菜一点儿也没有,调和只有咸盐,还缺少砧板、面盆和菜刀之类的厨具,面食极其难做。他们只好用小米焖了一锅干饭,就着白开水下咽。鸡换子边吃饭边对陈嘉丰说:“盐要少吃,饭要吃饱,去到草场里干活,指不定甚时候才再吃下顿饭哩。水也要敞开肚皮喝足,草场里水源少,如果找不到水,就得干渴一整天。”鸡换子之言乃是经验之谈,不由陈嘉丰不信,于是两人敞开肚皮吃饱喝足。
  饭毕,鸡换子用一个小布袋装了些生米,又将铁锅背在背上,与陈嘉丰各自扛着铁锹进入草场。杭盖之地极其荒凉,到处沙梁土丘,沙多土少,因长期干旱少雨,多数草木不宜生长,但也有性喜干旱的沙蒿、刺蓬、枳机、哈莫等植物生存在这里,有的连片群生,有的孑然独立,以顽强的姿态证明着它们的生命力。就在这些杂草之中,偶然会冒出一些枝叶独特的植物来,其中一种植物外茎高出地面一至三尺许,生有白色短毛和刺毛,主茎上茎枝分别探出,椭圆的叶片两两互生,整齐排列,茎枝末梢生单叶,一枝茎枝上小叶多为七到十七枚。在那些分别探出的茎枝旁,有序地生长着一枝枝花柄,开有淡紫色蝶形花冠,色泽养眼悦目。当花开尽时,就会生长出一个个弯曲而扁平的荚果,孕育籽粒。每到深秋时节,荚果裂开,扁圆形的籽粒随风飘散四处,天然繁殖。这种植物便叫做甘草。无数内地汉民群集此地,便是奔了甘草这种植物而来。每年初春时分是甘草掏采的第一个季节,但由于此时甘草的茎叶尚未返青,不易辨认,因此掏草工在草场上寻找一株甘草殊不容易。甘草的价值在于它的根须,只有成熟的草根方可入药,因此人们把掏采甘草称作掏根子。根子埋藏在土里,呈圆柱形,表面红棕色或灰棕色,直径粗的有大人手腕粗,长度长的可达一丈多。有经验的掏草工识别甘草粗细的能力很强,发现草苗四五支生长在一起的,大多系粗条甘草,掏草工就从周围往下掏挖,但不能铲伤根皮。甘草沿地面平行匍匐的根子叫“串”,与地面垂直的根子叫“栽子”,人们一般只掏栽子,当挖到一定深度,再不能往下挖的时候,便铲断了。不掏串的原因有二,一是串质量不好,二是串可以再生长出栽子,有利于将来再次挖采。
  草场收甘草实行的是向掏草工买进的制度,即掏草工掏得草多,收入也就多,如一株草也掏不上,就没有一个铜钱的进项,但无论掏多掏少,当天都必须拿到柜房出售。柜房提秤的把式都是臂力过人的壮汉,一捆草不管是多少斤重,都靠自己一只手提起来,另一只手还要捻秤砣。当天陈嘉丰和鸡换子二人收工回到柜房前交草,陈嘉丰看到那提秤的把式一手提拎起一捆足有百八十斤重的草过秤,不由大为惊异:“这捆草这么重,何不叫别人帮忙抬一下?”
  只听鸡换子不屑地说:“如叫别人帮忙,他如何在秤上做手脚?”
  陈嘉丰一怔:“难道他还要捣鬼,克扣斤秤不成?”
  鸡换子说:“不相信?你且等着看。”
  只见那把式过罢秤,斜眼瞅瞅秤上准星,朗声念道:“隔沟叫人——,墓圪堆上添土——,一杆子不够——”
  陈嘉丰听得稀里糊涂,问:“这是甚意思?”   鸡换子说:“这是草场过秤报数的行话。平地起圪堆——溢;隔沟叫人——呜;墓圪堆上添土——溜;平地起萝卜——拔;一杆子不够——九……这捆草的斤数是五十六斤九两。”
  陈嘉丰大吃一惊:“这也太离谱了吧?咋看这捆草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斤……”
  旁边颌下生着一丛山羊胡须的账房先生正在记账,听见陈嘉丰的话,眼珠一瞪:“你看看这草都是湿的,等到晒干后,再去掉芦头、毛须和枝杈,只怕三成不剩一成。你想足斤足量,不妨掏些不用晾晒,又不用上铡的干草来!”
  陈嘉丰当即哑口无言。
  原来草场当日所收都是新鲜的湿草,掏草工只是简单去掉残茎、泥土,交回草场后还需专门的铡草工趁鲜分出主根和侧根,去掉芦头、毛须、枝杈等杂物,晒至半干捆成小把,再晒至全干,然后再上铡刀“做草”。做草也就是铡草,是甘草加工的一道工序。有经验的铡草工擅于区分甘草的品质,依据甘草的粗细、部位分别铡成一定长短,名目为“天粉”、“奎粉”、“河草”、“通草”、“毛草”、“节子”、“疙瘩头”等。各名目由于入药成分不同,所以出售时价格也就不同。铡草是一项要求严格的技术活儿,所以铡草工虽然按铡草的数量计酬,但收入稳定,一般都高于掏草工。铡草工将所收下的草铡剁整齐,分类打捆之后,就成为成品,可以运出去卖了。
  转眼轮到给陈嘉丰的草过秤。这一日间,亏得鸡换子曾在草场干过几年,识别甘草经验丰富,两人合伙掏草,却也掏得不少,临末了一分,每人也有四五十斤。陈嘉丰本来十分高兴,此时眼看着那把式提拎小鸡一样将这捆草提起来,陈嘉丰不由地提心吊胆,眼巴巴地瞅着秤砣落定,只听那把式拖着长长的嗓音念道:“养下个孩儿长鸡鸡,隔沟叫人,八十岁老汉进土……”
  “二十五斤四两。”鸡换子解释说,“养下个孩儿长鸡鸡——儿;八十岁老汉进土——死……”
  陈嘉丰不由垂头丧气。一会儿鸡换子的草也过了秤,也连三十斤都够不上。
  账房先生依据过秤数量,分别给各人上账。按照草场的规矩,草场当日收草只记数量,并不公开价格。因为如果收草的价钱不高,当日开价,生怕掏草工嫌价钱低挣不下钱,也许就会拍屁股走人,草场没了掏草工,又去哪里收草。所以一直要拖到收够“一趟草”的八成左右才开价。所谓“一趟草”,是指够牲口或驼队运输一趟的数量,通常是三到五万斤。
  陈嘉丰心中郁闷,悻悻不乐,他想自己虽然没有提过大秤,在家中管理事务时却也提过小秤,并非不识秤。自己明明就守在提秤的把式身旁,在眼皮底下那把式如何就做了手脚,而自己却看不出一点端倪?直到回到茅庵,鸡换子才告诉他:“你没看见那秤杆?哪里是甚么秤杆,不过是一根寻常的木棍上随意刻着些点点道道,再精确也不过称个大概。别处的秤都是十六两制,草场的秤是折半秤,斤半顶一斤,实际上一斤就是二十四两,所以你就是掏一百斤草,在他们的秤上也不会超过七十斤。”
  陈嘉丰恍然大悟。
  陈嘉丰看到,草场如此苛刻盘剥,掏草民工却逆来顺受,习以为常,就连鸡换子这样经验丰富的老民工也仅是私下发发牢骚而已。陈嘉丰不由为之担忧,这样的草场,如何能够办得长久?
  四
  在鸡换子的引导下,没过多少时候陈嘉丰就学会了自己辨认甘草。荒原上各色杂草虽多,但稀稀落落并不密集,再加上这个季节草叶尚未吐绿,更显稀疏,因此在枯萎的草丛里仔细寻找,也不愁找不出甘草来。由于甘草的种子每到深秋即随风四处飘散,天然繁殖,分布极不均匀,有时半天难觅一株,有时又连片群生,聚集密集。找到一片连片聚集的甘草,掏草工便如同找到了宝藏,大可连掏数日,收获颇丰,可这样的机会毕竟是非常少的。陈嘉丰与鸡换子二人辛苦操劳,每日每人掏草数十斤,有时达百八十斤,便是草场折扣过来,数量也不算少。
  陈嘉丰当上掏草工后,才亲身感受到掏草工所遭受的苦楚的确是难以名状的。掏草工一天要走多少路、动多少土方、出多少力、流多少汗是无法用数字计算的,而最难忍受的还是饥渴二字。渴字自不必说,掏草工外出掏草,有时一整天喝不上一口水是常有的事,为了应付这种困难,人们尽量少吃有调和的饭,而以清淡的小米粥为主要食物。说道饥字,掏草工一般一天只吃两顿饭,第一顿在草场吃,第二顿为野炊。如果掏草的地点有水源,饿了就可以随地埋锅造饭。荒地里的干牛粪和沙蒿、哈莫等杂草很多,随手捡来都可生火。如果不带锅去也有办法,可以把生米装进一个小布袋里,用麻绳扎住口,先在水里浸泡,然后在火上炙烤,如此循环反复多次,米被蒸得半生不熟,即可食用。掏草工们都说吃这种“夹生饭”耐饥,耐饥倒是耐饥,只是吃了以后肚子胀得难受。如果在没水的地方干活儿那可就难了,但活人哪能叫尿憋死,办法总归是人想出来的。有的人干脆早上多做点饭,带出去冷餐。有的人和个生面团揣在怀里,想吃时,捏成饼子放在锹头上,烘烤而食。还有的人将小米袋在水中浸透,到了草地将米袋埋在沙里,饿了就在埋米袋的沙堆底下挖个坑,生火焖蒸,半熟时即可食用。这顿野炊对掏草工极其重要,因为他们为了节省粮食,晚饭一般不吃,在他们的意识里,认为晚上不干活光睡觉,没必要糟蹋粮食。陈嘉丰本为富家子弟出身,半生中何曾遭受过这样的苦罪,即便是他在大盛魁当学徒时,跟随驼队下草地、出外蒙,远赴乌、科、库伦及恰克图等地,饱受风霜侵袭,严寒磨砺,也不过是只遭罪不受苦,可掏根子这项营生对人的考验,无论是体力、耐力还是生命力,都可算是达到极限。陈嘉丰想起鸡换子曾说过,掏根子的营生极其苦重,就是五大三粗的受苦人受一年下来也得脱好几层皮,此话果然不假。刚开始几天,陈嘉丰凭着年轻气盛,还可勉强忍受,可几天过后,手上打起的泡就磨成了血痂,干活时不得不在衣襟上扯块布包起来,才可勉强握住锹把。一天下来腰酸腿疼,浑身上下仿佛被抽筋剥皮,没有一处舒坦。夜里躺在茅庵里,好像浑身骨头都散了架,肚子也饿得咕咕乱叫,鸡换子不得不在睡梦中爬起来,给他熬锅米汤充饥。鸡换子看见陈嘉丰如此遭罪,心中大为不忍,劝他受不下去不如干脆回家,又没有谁把刀架在脖子上强迫。陈嘉丰紧咬牙关道:“不吃苦中苦,哪为人上人,我若干不出个名堂来,如何有面目回家!”鸡换子暗自钦佩,于是自己尽量多分担些苦活重活,好减轻陈嘉丰的劳累,在生活饮食上也尽多给予他照料。   陈嘉丰和鸡换子在草场上掏草,每日早出晚归,极度操劳,熬累得连时间都记不清了。时间飞快地过去,很快就到了“药王爷”寿诞之期。在中国古代,各行各业为示自家出身正统,或乞求神灵保佑,具有自己的师承来历,除佛、道、儒三大教外,庄户人礼拜的是神农炎帝,商人拜的是财神,戏子艺人拜的是狼神。掏草这行当原本没有什么鼻祖先人,但为了有所依托,便勉强将自己归类在医药行内,把药王爷当作祖师爷来拜。为了显示对药王爷的尊敬,草场都选择农历四月二十八药王爷寿诞之日“码锹”,即中止生产。由于这个时候大多已到芒种时节,塞外荒原上的春天虽然来得晚,但也到了各类杂草泛青吐绿的时候,此时甘草也开始焕发生机,不宜继续挖采,否则草根返青不能入药,因此到药王爷寿诞之期,甘草生产的第一个季节便进入尾声。
  药王爷寿诞即将来临,掏草工们为了回家后半年里家人的饭碗能够隆起堆儿,每日更是起早贪黑,争分夺秒地抢着干活。陈嘉丰和鸡换子也顾不得疲劳,每日开工极早,收工很晚。这日正是药王爷寿诞之日,陈嘉丰和鸡换子到草场干了半天,已是日过正午,二人逍逍遥遥做顿午饭吃了,正在打捆甘草准备收工之际,忽然发现草捆底下掩藏着一株大草。二人连忙刨开草茎来看,只见光那草头就有胳膊粗细,怕不是一株罕见的草王?如能掏得这株草王,自身斤秤重不说,按规矩草场还得额外多加几十斤的奖赏。二人十分高兴,甩开膀子大干起来,转眼间已掏到半人深浅,二人蹲下来也探不见了,于是鸡换子就叫陈嘉丰站在土坑边往外倒土,自己爬在地上,头上脚下倾斜着往下挖,一直挖到锹头探底,还看不见草根。鸡换子干脆爬起来,跳进土坑往深里挖。由于荒原上土质极其疏松,挖开的土壁上沙土不时往下掉落,哗啦哗啦地,土坑挖下去很快又被填充起来,相当费事。鸡换子卖力大干,土坑越挖越深,土壁上的沙土掉落的也越多。陈嘉丰不由想起掏草工们最为担心的一件事来,就是沙土塌方,把人就地活埋。这样的凶险,鸡换子自来到草场也曾多次给陈嘉丰提醒过,叮嘱他在掏草时无论如何都得加倍小心。此时陈嘉丰连忙提醒鸡换子,叫他见好就收,没必要在这码锹时分闹出是非,可鸡换子看到营生已做到这步田地,大为不舍,只见他抬起手臂抹了把额角上的汗水,道:“这个大可放心,你我二人自来到草场,也没掏过几株大草,今日码锹时分,却遭遇这株草王,分明是药王爷有意垂怜。既然如此,还有甚担心的?”于是甩开膀子继续大干,一直挖到暮色将垂,土坑已达两三人深,终于挖到了甘草根部。鸡换子喘了口气,将手中铁锹扔出土坑外,伸手拽住甘草根子,轻轻一拉,只听得“轰隆”一声,贴着甘草的土壁轰然坍塌,把鸡换子连同那株甘草结结实实埋在坑底。
  按照草场惯例,四月二十八掏草工只干半天活儿,到晌午时分大多已收工回来。整个后晌,账房先生都在忙着给掏草工们结算工钱。由于草场已陆续往包头的草店运送过几趟甘草,草场所收甘草几次开价,价钱都不高,而尤以这一次压得最低。掏草工们吵吵嚷嚷,纷纷表示不满,可是草场并不因此给他们提价。掏草工的工钱,扣除草场预付的安家费和出口时的盘费,以及来到草场后从柜房领取的粮食、铁锹、草席等物的折价,所剩已无多。但郝开友安排账房并不利索支付,只少量付给一些铜钱,勉强够掏草工回家路上做盘费,其余所欠写一张凭帖,回到家后,以此凭帖在场主家或场主指定的商号店铺里购买粮食或其它物品。由于草场提供给掏草工的粮食和物品在价钱上层层加码,所以掏草工在草场挣取的收入,到头来又大多会流回场主的腰包。郝开友如此盘剥勒索,还振振有词:“我这是为你们着想哩。此凭帖携带方便,回到家要钱兑钱,要粮换粮,又不缺短了些甚。总比现在付你现银,半路上被土匪连毬带蛋骟了要好!”
  柜房里吵吵嚷嚷喧闹了整整一后晌,到天黑时分,只有陈嘉丰和鸡换子二人尚未回来结算。郝开友和手下掌柜、账房在柜房里喝酒吃饭,也不待等候他二人。倒是那些受苦的穷哥们儿记挂着二人,纷纷拾捡干牛粪和杂草,在沙丘高处点燃几堆篝火,给二人指示方向。原来在荒原草地上劳动,本来就不好辨别方向,掏草工们外出掏草,每天不论收获多少,都必须赶在天黑之前返回草场。如果收工晚了,黑夜尤其容易转向,那时便只有看北斗星识别方向,柜上的同伴也会点起篝火招呼,但如遇阴天或起雾,既看不见星星,又看不清篝火,那就险上加险了。荒野之中多有豺狼和野兽出没,因此有不少掏草工便因迷路丧生豺狼和野兽之口。
  几堆篝火一直燃烧到后半夜,陈嘉丰和鸡换子二人也未曾回来。穷哥们儿只道二人凶多吉少,纷纷摆手嗟叹,以为在这旷野荒原,又添了两个野鬼游魂。
  转眼天色已亮,结算过工钱的掏草工们吃过早饭,各自打捆行李,有的准备返乡回家,有的打算去就近的村庄里寻找个临时营生做,等到立秋时分再到草场来上工。铡草工们连夜做好了最后一批草,打捆整齐。郝开友雇的一个专门运货的驼队也早早赶来,开始往驼背上装载甘草,准备运往包头出售。草场上正喧喧闹闹、杂乱无章之间,忽然有人看见在野地里蹒跚走来一人,背上还背着一人。众人纷纷举目张望,便见陈嘉丰背着鸡换子回来。等陈嘉丰拖着疲惫的步履一步步走到近前,把鸡换子轻轻放在地上,众人才知道鸡换子已死了。原来昨天鸡换子被埋到土坑里,陈嘉丰十分着急,也顾不得手上血痂破裂的疼痛,刨挖了大半夜,终于把他刨出来,可是由于掩埋时间过长,早已没了气息。陈嘉丰想到鸡换子孤苦一生,今天却把性命丢在这异地他乡,即便他的身子回不了故乡,也该置办副棺木好好埋葬才是,于是顾不得疲累,背着鸡换子摸黑行走,一直到天亮才辨明方向,终于回到草场。
  五
  俗话说:“苍天救不了饿汉,地狱关不住鬼门。”在草场上掏草,把性命丢在沙坑里的事,在掏草工眼里并不鲜见。但凡有一步奈何,谁又会舍家弃口,专程到这鸟不拉屎的荒野之地来寻找那没底子的罪受?因此凡是来草场上当掏草工的,无不事先将脑袋别到裤腰带上,将生死置之于度外。再加上草场距离故乡路途遥远,穷哥们儿也无力为死去的同伴承办象样的丧事,因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同伴自生自灭,那些坍塌的沙坑也就成为死者天然的坟茔。此时,穷哥们儿见陈嘉丰不仅把鸡换子的尸体从沙坑刨挖出来,而且听他说还要给鸡换子置办棺木殓葬,纷纷夸赞陈嘉丰仁义,唯有郝开友对陈嘉丰极其恼火。本来按规矩,草场实行向掏草工买草的制度,两者之间只是买卖关系,并非雇用关系,因此掏草工的生死与草场毫无瓜葛,场主并不承担任何责任,再加上掏草工来到此地大多都是孤独无助之身,这样的人一旦死了,场主即可把他们的工钱侵吞。昨夜陈嘉丰和鸡换子一夜未归,郝开友只当二人回不来了,心中暗暗窃喜,以为又可平白增加几十两银子的收入,哪料到不仅陈嘉丰平安归来,而且还把死人也给背了回来。这样一来,二人的工钱就得全部照付,郝开友昨夜的一场好梦也就落空。   陈嘉丰进入柜房结账,领取银子要给鸡换子置办棺木殓葬。
  “陈公子宅心仁厚,大仁大义,令人钦佩。”只听郝开友酸楚地道,“只是这草场野地,方圆几十里内荒无人烟,要想买一副棺木,比登天还难。百里之外的毕克齐镇或许有棺材铺,只是一去一来几天时间,等棺材运来,只怕死人也臭了!”
  陈嘉丰听说此言,觉得也有道理,不由暗暗发愁。
  “这个我却是爱莫能助,无可奈何。”郝开友又说,“你二人的工钱早已算好,你一起领去,至于你怎样打发此人,与我没有任何相干!”
  账房先生打开账簿,把陈嘉丰的收入一五一十地算来,临末扣除所借支的粮米、铁锹、草席等物的折价,所剩已无多,而且仅付很少一点现银,其余打作一张凭帖。转手又算鸡换子的收入,更是寥寥无几,尚不及陈嘉丰的多。陈嘉丰暗想草场之人咋如此贪得无厌,连死人的便宜也要占?于是忍不住和账房先生争吵起来。郝开友道:“陈公子莫要恼火,想我们富贵人家,全靠节俭操持,精打细算,方可积聚得一些家业,难道你陈家在老家就不是这样管理的?我这也是看在你的面上,才给鸡换子结算这许多,如若换了别人,一文都没有!”
  “听说此草场主人名叫好揩油,心怀不古,贪得无厌,果然名不虚传。”忽听柜房门口有一人别别扭扭地说话。几人回头一看,原来是几个喇嘛,不知何时来到了柜房门口。只见方才那个说话的喇嘛径直走进来,首先向陈嘉丰双掌合十,施了一礼:“施主久违。”
  陈嘉丰依稀认得,这位便是初春时分在包头黄河渡口失落金佛,又由自己打捞出来交还给他的那位喇嘛。
  “我方才在这账房门口已听得明白,施主为了不使乡亲暴尸荒野,要置办棺木殓葬,让死者入土为安,此等善举甚为可嘉。”只听这喇嘛用并不流利的汉语说道,“至于置办棺木之事,施主不必为难,大青山下方圆数百里,莫不是我广化寺的土地,此地所有‘沙毕纳尔’又无不是我寺中门徒。就近‘沙毕纳尔’之家,必有为长辈老者预先备办的寿材,若以我佛名义向他们求取一副,却也不难。何况施主当日在包头黄河之中涉险护佛,其功甚大,今日又为行善积德之事,我佛以慈悲为怀,定当助一臂之力。”
  所谓“沙毕纳尔”,即是扎萨克寺院和喇嘛旗的奴隶,对寺庙负有无偿供养的义务,其性质与蒙古王公贵族所使役的“阿勒巴图”是一样的。
  当时在蒙古牧区丧葬形式有三种,分为天葬、火葬和土葬,尤其土葬形式更为普遍,与汉族习俗大同小异。这也是自朝廷实施开边放禁以来,随着走西口的汉民日渐增多,蒙古原有传统同中原汉族习俗互相结合而形成。由于在蒙古牧区木材难求,有些牧民家中有高龄长辈的,便早早备办下棺木,称为“寿材”,以备一朝派上用场。这与中原汉族的习惯也是一样的。
  那喇嘛回身与另外几名喇嘛用蒙古语交谈。陈嘉丰听得明白,那喇嘛对自己当日在黄河里打捞金佛的事极度赞许,又将今日自己欲埋葬同伴缺乏棺木之事细细说明。那几名喇嘛对陈嘉丰大有好感,纷纷上前合十施礼,陈嘉丰连忙还礼。其中两位年轻的喇嘛自告奋勇要去就近的沙毕纳尔家求取棺木,征得领头的这位喇嘛同意后,两位年轻喇嘛便径自出帐,翻身上马而去。陈嘉丰心中甚为感激。
  说起这位领头的喇嘛,本是广化寺的一名僧侣。当时满清朝廷为了利用黄教统治蒙古,在蒙古地区大力推行该教,广建寺院,倡导和鼓励牧民入教修行。牧民家有三个儿子的,至少必须送一个到寺院出家。这位喇嘛便因家中多子的原因,打小就进入广化寺出家。由于他勤修佛道,智慧颇深,在寺中地位日渐升高。数年之前,他为了弘扬佛道,独自离开寺院外出苦行,在蒙古各地传经讲法,教喻世人,同时利用募集来的善缘镀造了一座金佛,献回寺里供奉。出于此功,他被寺里升格为“格速贵”,专门负责掌管广化寺所有土地租佃的事务。这次他带领一众喇嘛骑马来到此地,便是专程来处理草场土地租佃的一些事宜。
  郝开友见是广化寺的喇嘛登门,不敢怠慢,连忙请喇嘛就座用茶,陈嘉丰自出柜房外回避。此时草场上除了郝开友身边管事的人员和驼队的人在忙碌着清点和装载甘草,其余受苦的穷哥们儿,看见陈嘉丰和鸡换子二人一生一死好歹有了着落,心中牵挂放下,大多背扛行李启程离去,只有几位在老家与二人邻近的乡亲主动留下来,帮助陈嘉丰料理鸡换子的后事。几名乡亲把鸡换子抬进茅庵,打来清水把他全身擦洗干净,又勉强凑出几件还算整齐的衣裳给他穿上。按照老家乡俗,一个人无论贫穷富贵,走的时候都该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否则到了阴间,阎王爷也不待收留。装扮妥当,陈嘉丰又不忘给鸡换子嘴里填进一块碎银,谓“口含钱”。在人离去时,不当空手而去,应携带一些财物,可随身携带并不保险,只有含进嘴里最安全,所以要把一些散金碎银放进死者嘴里,再不济也要放一两枚铜钱。
  一切准备妥当,单等棺木到来入殓。陈嘉丰和几位乡亲坐在茅庵外等待着。此时草场上所有甘草也装载完毕,只等场主发号施令启程上路。这个时候,忽然听到从柜房内传出一阵激烈的争执声,原来是郝开友数年前初到此地来开办草场时还象模象样,对广化寺喇嘛毕恭毕敬,后来发现自己是本寺荒地最大的租户,便拥地坐大,连年消减租金,今年更是只付了一点点订金,大笔款项尚拖欠未付。寺里喇嘛原本极重信誉,又且看在郝开友是本寺老租户的份上,寻常也不与他理论,后来看到他得寸进尺,毫无信义可言,本已有意将土地收回,现下寺里喇嘛亲自上门催讨租金,郝开友借口甘草未曾售卖,手上无有现银,请求秋后开场时一并付清。这位格速贵本是寺里新任,此时第一次与郝开友谋面,便看到此人贪婪无耻,唯利是图,心中大为不齿,尤其听到郝开友还要继续拖欠租金,不由愤怒,于是断然要求他清偿租金,并且从此收回土地,不再叫他经营。郝开友本是斤斤计较之徒,凡事不辨好歹,只以为除了自己,别人也租不起这大片荒地开草场,纵然行事过分,寺里也不敢得罪自己,哪知这位新任格速贵如此不通事理,一下子就翻了脸,将他置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郝开友看到格速贵态度坚决,毫无回旋的余地,心中不由害怕。他皱着眉头在肚肠里打了一通小算盘,想出一个办法,以为可以牵制喇嘛。他说:“大喇嘛,我租佃寺里土地可是立有契约的,你如单方毁约,我这半年的租金便不给你付。”   “拖欠租金不付,是你毁约在先。”那格速贵听了,哈哈一笑道,“你这几万斤甘草,也抵得过半年的租金,我这就叫驼队把甘草运回广化寺去。”
  郝开友顿时叫苦不迭。他也知道,自己就近雇来的这支驼队,乃是由广化寺地盘上饲养牲口的蒙民组成,由于蒙民对喇嘛极其信奉,现下只需喇嘛一声招呼,他们就会跟着喇嘛向广化寺进发。
  郝开友计无所出,只好叫账房先生取出现银,足斤足两付给喇嘛,然后招呼自己的人拆除柜房,收拾所有物事,随着运甘草的驼队,灰悻悻地离开了草场。
  此时日头已过正午,那两名去沙毕纳尔家求取棺木的喇嘛果然不负众望,顺利求取到了棺木。自愿捐献棺木的沙毕纳尔还套了一辆马车亲自送来。陈嘉丰十分感激,取出一块银子来给他,以抵偿棺木之价。那位沙毕纳尔说,此棺是因广化寺佛爷求取才捐献,如是别人求取,纵是千金也不卖,好歹不肯收银子,驱赶马车自去。陈嘉丰和几位乡亲将鸡换子入殓,钉上棺木,选择一处空旷地方,就地掏坑掩埋。广化寺的一众喇嘛在格速贵的带领下为死者念诵了“跃儒乐经”,祈祷死者灵魂安息,早日投胎转生。
  埋葬了鸡换子,天色已经不早,各人肚子里唱开了空城计,几名乡亲生火做饭,熬了满满两锅小米粥,首先盛给喇嘛吃。那几位喇嘛肚肠早已饥饿,也不客气,捧过大碗便吃,只是小米粥少盐无咸,又且粗粝不堪,十分难以下咽。那位格速贵一边吃粥,一边询问陈嘉丰:“当日在包头黄河渡口邂逅施主,我即探问过和你同行的船工,得知施主乃是保德地方的富贵人家,不时捐粮赈济,行善乡里,口碑不菲。按说你家资富有,损失一船红枣,也不当就此衰败,一蹶不振,你却如何到这里来做了这等受苦遭罪的下人?”
  “我家尽管家资优厚,那也是祖宗创下的基业。”陈嘉丰道,“我到这西口之地来,原本是想寻找机会,凭着自己的本事干些事业。”
  “原来如此。”那位格速贵唏里呼噜几口喝完粥,放下饭碗说,“施主欲创大业,凭着出卖苦力挣几个小钱,只怕无济于事,咋着说也该自己创办事业,方可渐次发展。”
  陈嘉丰惨然一笑:“眼下我身无分文,衣食不敷,如何创办事业?”
  “莫若这样,”格速贵道,“念在你当日救护金佛之功,这片从好揩油手里收回的草场,本寺便租与你来经营,至于租金,允许你短欠三年,三年之后一并付清。”
  陈嘉丰大为惊喜,可是继而又摇头道:“开办草场需大笔资金,纵是租金可以短欠,资金却从哪里来?”
  格速贵略一思忖,道:“你家资富有,有田产可以为质,我回到寺里向堪布大师说知,给你借贷一笔现银做资本,原本不难。不过因你田产远在山西,鞭长莫及,如你能在蒙古找到一位财主做担保,这事便极其好办。”
  其时,随着走西口的汉民日渐增多,内蒙古各地不断改变传统的经济模式,就连喇嘛寺庙也不例外,不仅向汉民出租土地,同时也向蒙汉人民和商贾借贷银两,增加收益。这也并不鲜见。
  陈嘉丰听罢大喜。
  几名喇嘛吃完粥,格速贵道:“天色不早,我们也该上路了,要不然天黑前就找不到歇宿之处了。”
  格速贵带领喇嘛上马后,临行又说:“此时到草场秋天开场还有一段时间,如施主能找到担保之人,就请到广化寺来找我,我便在寺里恭候。”
  六
  立秋之后,尽管黄河以南地区暑气一时难消,秋老虎仍有余威,可是在长城以北的蒙古塞外气候已开始转凉。在那些地处偏僻的旷野荒原上,许多茂盛的植物早早走向衰微,尤其是遍布其间的甘草虽然茎叶尚未完全干枯,可是又迎来一个收获的季节。等待了整整一个夏天的诸多内地汉民重新汇集到这些个盛产甘草的草场上,开始新一轮劳作。
  早在各个草场尚未开场之前,包头城内已预先爆出一桩奇闻,说杭盖草场的新场主陈嘉丰专程赶赴包头有名的衡具作坊订制了十杆标准大秤,并且声称今后杭盖草场就用这十杆标准大秤收草。包头城每日不知有多少走西口的人在此集散,这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内蒙各地的各个草场,这些草场的场主有的嘲笑陈嘉丰初出茅庐不识好歹,有的讥讽陈嘉丰沽名钓誉笼络人心,都要等着到秋后看这个后生的笑话。就连流落各地的掏草工们听说了,也都半信半疑。不过这个消息毕竟鼓舞人心,不少掏草工怀着试一试的态度纷纷赶往杭盖,因此未等草场开工,杭盖草场上已经聚集了大量掏草工,数量比往年大为增多。
  上半年杭盖草场码锹,广化寺那位格速贵主动提出让陈嘉丰接替郝开友经营草场,并且允许他短欠三年租金,另外还答应给他借贷一笔现银作为资金,只是需要他找一位财主做担保。陈嘉丰又喜又忧,喜的是自己无需耗一厘一文,即可预先经营草场三年,忧的是到哪里去寻找一位财主来为自己做担保呢?陈嘉丰思来想去,自己在内蒙只认识两家财东,一家是归绥城的商号大盛魁,一家是包头“复盛公”的东家乔致庸。陈嘉丰在大盛魁当过六七年学徒,自然知道大盛魁素来只重实际,不务虚名,毫无来由地为他人承担大笔担保,这种事例前所未有。至于复盛公的东家乔致庸,陈嘉丰倒是知道此公急公好义,胸襟豁达宽广,掏自己腰包为他人排忧解难的事情干过不少,只是自己与此公并无深交,现下唐突地要求此公来为自己承担大笔担保,此公是否会干?陈嘉丰正烦恼之际,忽然想起当年水西关结义时候,乔致庸曾分别赠予小朵、望苏和自己三件信物,并且允诺:“他日汝等如有必要之事,凡持此信物来见,乔某定当倾尽全力相助。”陈嘉丰眼前豁然一亮,于是径往包头求见乔致庸。
  陈嘉丰来到包头见到乔致庸,奉上随身携带的那只玲珑算盘。乔致庸一见此物,蓦然想起当年在河曲水西关所经历的事来,也想起当年自己对三小龙的承诺。乔致庸当即询问陈嘉丰有何为难之事?陈嘉丰便把自己在杭盖的境遇一五一十说明,乔致庸听了大为高兴。本来在十数年之前,乔致庸途经河曲,偶然在黄河岸边亲眼目睹陈嘉丰、李小朵、郭望苏三个少年凭着一身高超水性,合伙在黄河里仗义救人的风采,即对这三个少年大有好感。当日在乔致庸的提议下,三个少年在水西关城楼上结拜为异姓兄弟,乔致庸勉励三个少年,将来要匡世济民成就大义。这三个少年后来的成长与发展,其实乔致庸也是非常关心的,只是听说其中一个郭望苏因参加太平天国谋反,早被官府追缉丧生,另一个李小朵流落入艺人行列,整日为了生活操劳奔波,只有陈嘉丰一人早年投奔大盛魁门下学徒,后来因故中途退出,至今仍一无所成。现下听说陈嘉丰有此境遇,乔致庸当即豪爽地答应给陈嘉丰做担保。乔致庸提起笔来,询问陈嘉丰打算借贷多少银子?陈嘉丰忐忑地说,就借三千两吧。乔致庸略一沉吟,道:“三千两资本只可勉强敷衍运作,关键时候难免掣手掣脚,莫若借五千两好了,要干就大刀阔斧地干上一番!”   陈嘉丰喜出望外,连声称谢不迭。
  乔致庸写毕担保书,不忘盖上复盛公号印戳记,交予陈嘉丰收好。随后,乔致庸询问陈嘉丰开办草场的具体打算,陈嘉丰道:“我却还是个门外汉,只是干一天学一天吧。”
  乔致庸微微蹙眉,忽然想起一码事来:“契弟当年追赶义兄李小朵,匆忙间留在乔某门下的那个娃娃马家成,在乔某号内的药材铺里学徒已有七八年,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了。此子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实在是乔某多年未见的一块经商的好材料,所以乔某在半年前已破例提携他当了药材铺的二掌柜,指望培植他成为一个有用之才。契弟眼下草场开张,正缺乏人手,乔某便将此子归还,相信他将来定可成为契弟的得力臂膀。”
  乔致庸随即叫人去把马家成找来。那马家成到来时,一眼看见陈嘉丰,二话不说就跪倒磕头行礼。陈嘉丰连忙把他扶起,仔细端量这个孩子,已出落成一个身形高大的后生,跟自己当年走西口时的模样相仿。乔致庸向马家成说明情况,叫他跟随陈嘉丰去杭盖创业,马家成一言不发,便跪倒在地给乔致庸磕了三个响头,拜谢乔公数年来活命培植之恩。随后马家成即离开乔家商号,重新回到陈嘉丰身边。
  陈嘉丰获得乔致庸亲笔签写的担保书,未敢在包头多逗留,带着马家成迅速赶往广化寺。因草场自从农历四月二十八码锹,到立秋时分开场,中间仅相隔两个多月,时间较为紧迫,何况携带巨资到蒙古地方开办草场的富商大贾不在少数,一旦他们抢先和广化寺签约,那么无论再说什么也于事无补,因此陈嘉丰不敢耽搁,一路上行色匆匆,三天的路程两天即到。看到陈嘉丰应约而来,那位格速贵甚为欣慰,高兴地说:“我就知道你这个后生诚实厚道,绝不会叫人失望,一定会有办法找到担保人的。”
  当陈嘉丰奉上盖有复盛公印戳记的担保书时,格速贵非常高兴:“凭这复盛公的金字招牌,任是借贷多少银子,鄙寺也是毫不犹豫的!”
  格速贵随即和陈嘉丰商定利息,拟写借据。一应手续办完,格速贵亲自带领两人去库内提取银子。五千两现银装了好几个箱子,满满当当一大垛,陈嘉丰不由地为携带和保管犯起愁来。就在此时,自从进入寺内未发一言的马家成忽然开口说:“这么多银子,我们一时也派不上用场,不如寄存在寺里,凭陈掌柜字据随用随提。为求保险起见,陈掌柜可与佛爷商定密约,在提款字据上加注密约,可保万无一失。”
  经此提醒,陈嘉丰茅塞顿开,于是向寺里借来纸笔,录下明代唐寅《泛太湖》诗一首:“具区浩荡波无极,万顷湖光尽凝碧;青山点点望中微,寒空倒侵连天白。羝夷一去经千年,至近高韵人尤传;吴越兴亡付流水,空留月照洞庭船。”这首诗说的是春秋时期楚人范蠡辅佐越王勾践兴越灭吴,功成名就之后激流勇退,携美女西施泛舟于五湖,其间因经商三成巨富,又三散家财,被后人誉为儒商之鼻祖的故事。陈嘉丰今藉此八行诗为密约,与格速贵约定,无论何人持有陈嘉丰亲笔字据均可提取现银,只是每份字据内均含诗一行,依诗句顺序类推循环。一旦其间诗句不符或次序不投,则必然有诈,不可付给。格速贵听说如此办法,大声称赞陈、马二人聪明。其实以诗词为密约,在汉族读书人中应用很多,并不鲜见,甚至直到后来乔致庸在光绪年间开设汇通天下的票号,也将诗词嵌入银票为密约,确保了银票的真实可靠,杜绝了宵小之人弄虚作假。这也正是儒商之所以高明于寻常商人的地方。
  陈嘉丰获得了资金,随即忙忙碌碌地开始张罗开场事宜,到立秋这天,杭盖草场正式开工。陈嘉丰在包头订制十杆标准大秤的举措,不仅为草场吸引来众多的掏草工,而且也吸引来不少谙熟草场其它方面业务、技术的人才。陈嘉丰经过细致选拔,确定了账房、草头和铡草工,这些都是草场构成最基本的管理人员和技术工人。由于马家成在复盛公号内药材铺学徒多年,具有辨别甘草及其它多种药材品质的特长,自然成为二掌柜的合适人选,专门负责辨别甘草品级和定价。草场当日开工,到傍晚收草时果然不负众望,当真使用标准大秤收草。掏草工们看得明白,那标准大秤的确是童叟无欺,一秤下来连半斤八两的误差都没有。与此同时,陈嘉丰给二掌柜和负责收草的草头订下规矩,在收草时,甘草品级的辨认与价格的评估要实事求是,不得随意压低甘草品级和价格,至于甘草湿度的抵扣,也要依据实际,不得随意加大抵扣额度。掏草工们看到陈嘉丰如此管理草场,无不竖起大拇指交口称赞,都说跟着陈掌柜这样的大善人干活,今后全家老小可就不用再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陈嘉丰靠诚信经营草场的的消息,如同插上翅膀一样不胫而走,各地民工纷纷慕名而来,就连在其它草场上干活的掏草工也有不少舍弃故主投奔杭盖而来。一时间,杭盖草场上掏草工云集,陈嘉丰不得不加紧采购粮食和增加伙夫,并且添置了数十口大锅,才能应付掏草工们的伙食。与此同时,陈嘉丰还需增加大量收草的草头和铡草工,才能确保不耽误每日收草和对甘草进行加工。不到十天半月,草场所产甘草已堆积如山,陈嘉丰紧急雇用驼队,把第一趟甘草运到包头的甘草行出售。而别的草场有的场主还在为雇不下掏草工犯愁,等他们好不容易运送第一趟甘草到达包头时,陈嘉丰早已售卖了两三趟。从立秋草场开工到霜降码锹,短短三个月时间,陈嘉丰运送甘草到包头出售近十趟,运输甘草的驼队几乎是连轴转,一到包头就卸货,一回杭盖就装草,中间连个歇脚的功夫都没有。
  按说草场的生意这么好,陈嘉丰定可挣个钵满盆溢,可是因为他不肯在甘草的斤秤和价格上盘剥掏草工,利润极其微薄,又且到草场收场时结账,他也不愿刁难那些冒死来给自己掏草的受苦人,足额支付所有人员的工银,看到一些生灾得病或挣钱不多的掏草工,还特意安排账房多付上一二两。如此下来,抛过一切开支及支付广化寺借银的利息,所剩利益已无多,连草场当年的租金都不够付,只好先欠着,等待三年期满一并偿还。
  七
  陈嘉丰一批接着一批往包头运送甘草的时候,各地甘草同行看见无不羡慕得眼中滴血,直到秋后结账后,得知陈嘉丰只挣下几个小钱,连草场的租金都不够付,这些同行又无不嗤之以鼻。他们认为,经商之道在于唯利是图,无欺诈难得积聚,无盘剥何以致富?因此在他们看来,陈嘉丰脑袋里缺根筋,根本就不是块经商做买卖的料,要不然也不会把本该自己赚取的真金白银,当作破铜烂铁养活了一干穷鬼。   可是陈嘉丰却不这样认为。陈嘉丰自幼饱读圣贤之书,遵儒道重礼义,何况他还在大清第一商号大盛魁门下学徒数年,深谙大盛魁的兴盛与发展多得益于诚信经营,换言之,就是说大盛魁的辉煌是由“诚信”二字垒砌而成,因此在他心目中认定经商的诀窍唯有“诚信”二字,除此之外其它都是旁枝末节。况且自己立志经商创业,目的也只是为了有能力救济老家的穷苦乡民,如果依靠欺诈和盘剥致富,即使积聚再多,也是违背初衷的。这番经营草场虽然没有获利,却也未曾蚀本。有句俗话说“万事开头难”,他不相信自己依靠诚信经营就一定不能盈利赚钱。
  次年草场开场,陈嘉丰仍然遵循诚信二字经营草场。这一年投奔到杭盖的掏草工更是暴增,陈嘉丰依旧一概收留接纳。想想也是,这些穷哥们儿不远数百里路途专程赶来杭盖,一则是想多挣几个钱养家糊口,二则也是奔了草场的诚信二字而来。如此一来,陈嘉丰更加信心十足,兴兴头头地带领手下人员铆足了劲儿来办好草场。当年杭盖草场的甘草产量也像掏草工一样大增,总产量达到近百万斤之巨,跻身于内蒙古各地产量最大的草场行列,但是到年底结账,由于杭盖草场所取利润仍然十分微薄,草场收益无多,短欠广化寺的租金还是还不上。
  一晃过去了两年半,杭盖草场能不能赚钱到了最关键的时候。马家成自从回到陈嘉丰身边,即成为陈嘉丰的得力臂膀,全心全意协助陈嘉丰管理经营草场,因此对于草场的情况,无不了如指掌。马家成自然可以清楚地看到,如果这半年草场再不赚钱,到头来连短欠广化寺的租金都不能清偿,那么必将导致陈嘉丰的事业功败垂成。如此一来,陈嘉丰不仅得从草场上卷起铺盖走人,而且还会使那位自作主张答应他短欠三年租金的格速贵受到牵连。马家成不禁为草场的处境感到忧心忡忡,同时也为陈嘉丰感到担忧,可是他看到陈嘉丰却好像并无任何忧愁顾虑似的,每日当吃则吃,当睡则睡,仿佛能把草场经营到这步田地就已经很满足了。马家成不禁为之摇头叹息。这年冬天,马家成跟随陈嘉丰回老家过了个年,才刚过“破五”,即正月初五,陈嘉丰就备办了不少土产礼物,带着马家成赶赴包头,说是要去给乔致庸和各家“相与”拜年。所谓“相与”,就是业务伙伴。马家成只当陈嘉丰还要遵循固有的方式来经营草场,因此首先要和甘草行的掌柜们搞好关系,可也无可奈何,只好任由他去瞎折腾。他们到了包头先给乔致庸拜过年,然后就挨家逐户给各个甘草行的掌柜们去拜年。在甘草行当之内,草场和甘草行互为依托,处于生产与销售的上下游关系,而草场对于甘草行的依赖性更大。陈嘉丰诚心向各家掌柜征求意见,从而获得了不少经营草场的宝贵意见。他二人把包头城内的所有甘草行都跑遍后,陈嘉丰忽然询问马家成:“这些天咱们给各家相与拜年,除了获得一些经营草场的意见,是否还有别的收获?”
  马家成摇摇头,不知陈嘉丰所问何指。
  “当我们在问及甘草行经营中的一些情况时,这些掌柜们就无不言辞闪烁,答非所问,尤其涉及到一些割心的话题时,更是缄口不言,避而不答。这虽是行业之间存在的一些必要的防范,可同时也说明甘草行蕴藏着巨大的利润空间。”陈嘉丰接下来郑重地说,“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在包头城开办自己的甘草行,这样就可以实现甘草自产自销,进一步增加草场的收益。”
  马家成听了大为惊喜,直到此时他才发现陈嘉丰其实并不是一个目光短浅的人,原来他在暗中早就在为草场的经营发展寻找出路。开办甘草行实现自产自销,无疑是草场扩大利润的最佳途径,尤其对于杭盖草场来说,由于陈嘉丰坚持诚信经营,不愿在掏草工身上占便宜,足斤足两收草,又不肯压低草价,所有的利润几乎都让给掏草工了,草场利润微乎其微。在此境况下,草场如果要想盈利,便不得不在甘草的销售上做文章。
  自从甘草产业在内蒙古出现,起初甘草交易都汇集在托克托厅河口镇的黄河口岸上直接进行,直到道光三十年,黄河泛滥将河口镇渡口吞没后,包头南海子渡口便代替其成为内蒙古黄河口岸上最大的码头,甘草市场亦随之迁移到包头。
  在包头开办甘草行,即是将草场的业务范围直接拓展到市场经营领域,属于流通经营,与草场的生产性经营大不相同。这便首先需选择一名懂市场、会经营、通业务的业内能人充任掌柜。陈嘉丰经过慎重考虑,决定由马家成来担任甘草行的掌柜。马家成原本在乔家的药材铺里学徒数年,自是对经营药材这门行当不会陌生,于是毫不犹豫地担起了这一副担子。
  还未过正月,由陈嘉丰取名并亲笔题写招牌的“鼎盛兴”甘草行,就在包头城内悄无声息地开张了。由于很快就是农历“二月二”,各地的草场依据时令即将开场,陈嘉丰也很快赶回了杭盖,张罗开场的事项。马家成坐守鼎盛兴,只盼自家草场的甘草早日运来,好大显身手,给草场赚钱取利,可是一晃一个多月过去了,别的甘草行有的已经转手过两三趟甘草了,自家的草场却连根草毛也没运来。马家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十分着急,连忙打发二掌柜去杭盖草场催问。这位二掌柜原是别家甘草行的一名有经验的伙计,是马家成想办法把他挖过来的,协助自己经营甘草行。二掌柜来到杭盖,陈嘉丰亲自接待了他,首先就询问包头市面上的甘草行情。二掌柜回答说:“说来却也奇怪,本来甘草市场连年货源充足,价格平稳,买进卖出,波澜不兴。今年偏不知道怎么了,各地草场甘草产量都不甚大,现在市面上甘草价格甚高,货源十分紧俏。马掌柜坐守鼎盛兴,连根草毛都没得卖,催请陈大掌柜赶紧发货。”
  陈嘉丰连连点头:“好的。你回去告诉家成,叫他不要心急,我很快就会安排发货。”
  二掌柜返回包头,如实转告马家成。马家成耐着性子等待,转眼又过半月,可是甘草还是没有运来。马家成眼看着市面上甘草货源紧缺,价格日益上扬,不仅各个甘草行为了争抢货源使出浑身解数,而且外地客商携带大笔现银却买不上甘草,长期滞留包头等货,把个甘草市场闹得沸沸扬扬。马家成心焦如焚,再次打发二掌柜快马加鞭赶赴杭盖催请发货。这次二掌柜见到陈嘉丰,不等陈嘉丰发问,即把市场上甘草紧俏的情况如实道来,急切之情溢于言表。陈嘉丰听后暗暗点头,领着二掌柜到草场上转了一圈,只见广阔的草场上到处都有掏草工的足迹,掏草工的数量不止千人。然后陈嘉丰领着二掌柜来到草场囤积甘草的地方,二掌柜看到成捆的甘草堆积如山,所占用的地方差不多有个跑马场那么大,不止数十万斤。二掌柜十分惊异,闹不清陈大掌柜葫芦里到底装着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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