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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三年自然灾害的浊浪扑进校园时,最倒霉的就算是尹老师了,一米八的个头,膀大腰圆,其肚子的容积可想而知。尽管他从不在学生面前流露出半点内心所受的煎熬,但那把成天别在上衣口袋里硕大无朋的勺子显示出他对食物的需求是多么迫切。暗地里,流传着许多关于尹老师抵制饥饿的趣闻轶事,有人看见他把有限的一把米装在小瓶子里,煮稀饭时从里面倒出几粒,反复数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投到锅里;有人还看见他竟把粉笔灰成把成把地往嘴里填,咽得泪水横流。
那时我太小,哪能理解老师心里的苦楚?
我的同桌外号叫大蒜头,家住卜塘,每次从家回来总得带回一小瓶腌菜,黄豆辣椒酱、雪里红炒干子、腌韭菜……每每当众打开,引得许多人目光灼灼,口水直淌。大蒜头挺够意思,常把瓶子伸到我面前让我享用,我推辞不过,只挖一小块,他便立刻把瓶子藏进课桌的抽屉。
一连几次,大蒜头惊呼他的咸菜少了,起先少得不多,后来只剩半瓶了,再后来竟然一点也不剩了。他完全忘记自己的班长身份,在教室里破口大骂。每到这时,一种莫名的恐慌便袭上我的心头,总觉得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射向我,像有无数钢针在我背上猛扎。
我发誓要捉住那个偷咸菜的家伙,以洗去蒙在我身上的不白之冤。
据有关情报分析,大蒜头的咸菜多半是在晚自习之后至深夜12点前被盗的。于是一连几个晚上,我潜伏在教室外面的冬青树下,手里拉着一根细绳,绳子那头系着教室日光灯的开关。头一回守到11点,大蒜头就开始打哈欠,实在挺不住了,我们只好撤退。第二次又扑了空……记不清是第几次,那天晚上下着毛毛雨,大概过了11点,一个影子在走廊上一闪,窜进了教室。我的心怦然一动,正要拉绳头,被大蒜头制止了,他的意思是等到黑影把瓶子打开再拉不迟。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一颗心在胸膛里咚咚跳个不停。
我是个急性子,实在等不及,猛地把绳子一扯,教室顷刻大亮,大蒜头一声大叫:“不许动!”像电影《英雄儿女》里的王成,一个箭步冲到门口。顿时,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只见我们敬爱的尹老师正勾着腰,将那只咸菜罐搂在怀里,盖子刚刚打开,便定在那里,像一部正在放映的电影,突然暂停,剧中人定格,做出种种有趣的造型一般。
面对如此难堪的场面,我能说什么呢?站在那里,进不得退不得,嘴里发出轻微的啊啊声,我听见大蒜头连声说:“老师,你忙,你忙……”
当我的目光从老师脸上滑过时,发现老师往日严肃自信的表情荡然无存,他望着我们,竟苦苦地笑了,把一张脸笑成了一块揉皱的柿饼。
不知是我的嘴巴没关风,还是大蒜头无意中向别人透露了这件事,尹老师的不轨行为在校园里不胫而走。校长觉得有失师道尊严,命令老师离开讲台,下放到厨房里劳动。有好几次,我在路上碰到一身灰土一脸悲哀的尹老师拉着板车,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惶恐地低下头和我擦肩而过。
上高一时,我的家迁入我读书的城市,于是,我便堂而皇之地成为城市的一员。也能和其他同学一样,周末回到父母身边,狠狠地饱餐一顿,让饥饿这个恶魔暂时离我而去。
返校前,母亲为我结结实实装满一小罐咸菜,让我带回学校与同伴共享。那是一只圆圆的小铁罐,提在手上沉甸甸的,感觉不出是铁罐本身还是咸菜的重量。
一个早春的黄昏,我刚想把咸菜盖子盖上,母亲说,让它凉透了再盖。我便将铁罐放到墙下的小方桌上晾着。恰在这时,一阵狂风在外面刮过,小屋在风中嘎嘎作响,好像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小屋的房顶虽然是瓦片,隔墙却是毛竹,一根根用稻草缠住,排在一起,再糊上泥巴,便成了墙壁。看起来结实,用手一推,摇摇晃晃。
狂风中,我好像听见哪里传来一阵清脆的哐当声。
我没在意,等天一晴,便提着小铁罐急匆匆地向十里外的学校进发。路上,得经过三台的一个水塘,塘边不少人在捞鱼。可能是天气骤然变化,水里缺氧,鱼儿全张着嘴巴浮出水面。我随手捉了两条,开膛剖肚之后,便放进了铁罐。那年头,只要能下咽就行,哪还管生熟?
再往前,是铁厂厂区,我常见工人师傅把铝制的饭盒放在烧红的铁锭上咕嘟,我便学着他们的样,也将铁罐放在上面,心里美美地想,咸菜烧鱼,味道好极了。等到铁罐散发出阵阵香气,我便提着它重新上路。
到了学校,正是晚饭时间,同伴们像往日一样聚集在饭厅前的空地上愉快地享受着。因为我平时受人恩赐太多,一直想找个回报的机会,便将带着温度的铁罐伸到每个人的面前,请大家品尝。哪想到,夏毓富同学狠狠夹了一筷子塞进嘴里之后,叫了声“哎呀”,一缕鲜红的血竟从他的嘴角汩汩流出来。他用一双惊恐的眼睛瞪着我,含混不清地质问我这菜里有什么。
我茫然地望着他。
他把塞进嘴里的菜全吐到掌心,凑近细看,发现咸菜里裹着两块亮晶晶的玻璃碴,像闪着阴冷光亮的眼睛在瞪着我,仿佛在说:这下有你好看的!
我怎么也想不出玻璃碴的出处。
同学们围上来,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我听见有人在小声嘀咕,这家伙,不知安的什么心呢!
人们拥着夏毓富跑到校医室,我也去了,只见他满嘴是血地站在校医面前,呵巴呵巴地说着什么。我退到后面,一声也不吭,从鱼塘想到铁厂,从铁厂想到学校,一路想来,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直到数日后我回到家,才发现墙上的镜框不在了,母亲说是那次狂风吹掉下来的,落到桌子上,摔得粉碎。我“啊”了一声,半天说不出话来。
由于嘴巴受伤,一连半个多月,夏毓富都没能吃顿干饭,只能喝点稀稀的米粥。这对一口气能吃8个馒头的大个子来说该是何等悲哀。我惶恐,内疚,好长一段时间,不知对他说些什么好,只好写了张纸条放进他的抽屉,上面写着“都怪我”。
发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
那时我太小,哪能理解老师心里的苦楚?
我的同桌外号叫大蒜头,家住卜塘,每次从家回来总得带回一小瓶腌菜,黄豆辣椒酱、雪里红炒干子、腌韭菜……每每当众打开,引得许多人目光灼灼,口水直淌。大蒜头挺够意思,常把瓶子伸到我面前让我享用,我推辞不过,只挖一小块,他便立刻把瓶子藏进课桌的抽屉。
一连几次,大蒜头惊呼他的咸菜少了,起先少得不多,后来只剩半瓶了,再后来竟然一点也不剩了。他完全忘记自己的班长身份,在教室里破口大骂。每到这时,一种莫名的恐慌便袭上我的心头,总觉得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射向我,像有无数钢针在我背上猛扎。
我发誓要捉住那个偷咸菜的家伙,以洗去蒙在我身上的不白之冤。
据有关情报分析,大蒜头的咸菜多半是在晚自习之后至深夜12点前被盗的。于是一连几个晚上,我潜伏在教室外面的冬青树下,手里拉着一根细绳,绳子那头系着教室日光灯的开关。头一回守到11点,大蒜头就开始打哈欠,实在挺不住了,我们只好撤退。第二次又扑了空……记不清是第几次,那天晚上下着毛毛雨,大概过了11点,一个影子在走廊上一闪,窜进了教室。我的心怦然一动,正要拉绳头,被大蒜头制止了,他的意思是等到黑影把瓶子打开再拉不迟。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一颗心在胸膛里咚咚跳个不停。
我是个急性子,实在等不及,猛地把绳子一扯,教室顷刻大亮,大蒜头一声大叫:“不许动!”像电影《英雄儿女》里的王成,一个箭步冲到门口。顿时,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只见我们敬爱的尹老师正勾着腰,将那只咸菜罐搂在怀里,盖子刚刚打开,便定在那里,像一部正在放映的电影,突然暂停,剧中人定格,做出种种有趣的造型一般。
面对如此难堪的场面,我能说什么呢?站在那里,进不得退不得,嘴里发出轻微的啊啊声,我听见大蒜头连声说:“老师,你忙,你忙……”
当我的目光从老师脸上滑过时,发现老师往日严肃自信的表情荡然无存,他望着我们,竟苦苦地笑了,把一张脸笑成了一块揉皱的柿饼。
不知是我的嘴巴没关风,还是大蒜头无意中向别人透露了这件事,尹老师的不轨行为在校园里不胫而走。校长觉得有失师道尊严,命令老师离开讲台,下放到厨房里劳动。有好几次,我在路上碰到一身灰土一脸悲哀的尹老师拉着板车,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惶恐地低下头和我擦肩而过。
上高一时,我的家迁入我读书的城市,于是,我便堂而皇之地成为城市的一员。也能和其他同学一样,周末回到父母身边,狠狠地饱餐一顿,让饥饿这个恶魔暂时离我而去。
返校前,母亲为我结结实实装满一小罐咸菜,让我带回学校与同伴共享。那是一只圆圆的小铁罐,提在手上沉甸甸的,感觉不出是铁罐本身还是咸菜的重量。
一个早春的黄昏,我刚想把咸菜盖子盖上,母亲说,让它凉透了再盖。我便将铁罐放到墙下的小方桌上晾着。恰在这时,一阵狂风在外面刮过,小屋在风中嘎嘎作响,好像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小屋的房顶虽然是瓦片,隔墙却是毛竹,一根根用稻草缠住,排在一起,再糊上泥巴,便成了墙壁。看起来结实,用手一推,摇摇晃晃。
狂风中,我好像听见哪里传来一阵清脆的哐当声。
我没在意,等天一晴,便提着小铁罐急匆匆地向十里外的学校进发。路上,得经过三台的一个水塘,塘边不少人在捞鱼。可能是天气骤然变化,水里缺氧,鱼儿全张着嘴巴浮出水面。我随手捉了两条,开膛剖肚之后,便放进了铁罐。那年头,只要能下咽就行,哪还管生熟?
再往前,是铁厂厂区,我常见工人师傅把铝制的饭盒放在烧红的铁锭上咕嘟,我便学着他们的样,也将铁罐放在上面,心里美美地想,咸菜烧鱼,味道好极了。等到铁罐散发出阵阵香气,我便提着它重新上路。
到了学校,正是晚饭时间,同伴们像往日一样聚集在饭厅前的空地上愉快地享受着。因为我平时受人恩赐太多,一直想找个回报的机会,便将带着温度的铁罐伸到每个人的面前,请大家品尝。哪想到,夏毓富同学狠狠夹了一筷子塞进嘴里之后,叫了声“哎呀”,一缕鲜红的血竟从他的嘴角汩汩流出来。他用一双惊恐的眼睛瞪着我,含混不清地质问我这菜里有什么。
我茫然地望着他。
他把塞进嘴里的菜全吐到掌心,凑近细看,发现咸菜里裹着两块亮晶晶的玻璃碴,像闪着阴冷光亮的眼睛在瞪着我,仿佛在说:这下有你好看的!
我怎么也想不出玻璃碴的出处。
同学们围上来,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我听见有人在小声嘀咕,这家伙,不知安的什么心呢!
人们拥着夏毓富跑到校医室,我也去了,只见他满嘴是血地站在校医面前,呵巴呵巴地说着什么。我退到后面,一声也不吭,从鱼塘想到铁厂,从铁厂想到学校,一路想来,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直到数日后我回到家,才发现墙上的镜框不在了,母亲说是那次狂风吹掉下来的,落到桌子上,摔得粉碎。我“啊”了一声,半天说不出话来。
由于嘴巴受伤,一连半个多月,夏毓富都没能吃顿干饭,只能喝点稀稀的米粥。这对一口气能吃8个馒头的大个子来说该是何等悲哀。我惶恐,内疚,好长一段时间,不知对他说些什么好,只好写了张纸条放进他的抽屉,上面写着“都怪我”。
发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