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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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童年在平阳庄度过。那儿靠近长白山,山影绵延勾勒出村庄轮廓,一湾碧水劈山汩汩而出。小河穿过村庄,周边围住堤坝。防雨后水肥,冲了四周人家。
  我和伙伴们饭后常到堤坝上玩耍,听河水细语呢喃。有时打水漂,拣一薄片石子,弯身横臂,轻轻一撇,石片在水上轻盈跳几跳,方沉入水中。饭后的河边嬉戏,是我最大乐趣。
  可有段时间,家人突然不准我晚上出屋,只准在院里玩耍。问原因,奶奶神秘说,庄里最近出了个女鬼,披头散发,通体雪白,回来寻仇呢。听了鬼事,孩子的好奇远大过害怕。我问奶奶,那女鬼找什么人寻仇?奶奶瘪瘪没牙的嘴,谁害她,就找谁寻仇,你也认识,就是小印子。
  说起小印子,脑海浮现一个轮廓。瓜子脸,杏核眼,左腮上一颗小黑痣。小印子,是年长及同龄人私下对她的称呼。我是晚辈,叫她印姨。印姨和妈妈要好,常来家里玩。一坐半天,碎碎的话一说一下午。我顶喜欢印姨,说话低声细语,小身板区别于村庄大多数粗腰圆腿的女人。耳上带两个泪滴形的玉坠。一摆头,一颔首,耳坠轻轻闪动。
  每次印姨来,我都要缠着她,要她把耳坠子取给我玩。坠子连着银钉,需有耳眼才能带,我没有,就系了丝线挂在耳轮上,从耳垂处坠下,怪模怪样。带着玉耳坠照镜摆各种造型臭美。等印姨走了,再把耳坠取下还给她。印姨笑着对妈妈说,这是我家老魏给我的信物,要不我就送给小北。妈妈说,不惯她毛病,怎么随便要人东西。
  等印姨走后,妈妈从门后拿出扫帚疙瘩,照屁股、大腿一顿抽,怪我不懂事,老缠着印姨。等打够了,我在一旁抽泣,妈妈又自言自语,这好好的小印子怎么就嫁给了魏大疙瘩?而印姨变鬼的事,就要从她嫁给魏大疙瘩讲起。
  印姨在家里排行老大,头胎是个女儿,印姨父親不甘,嫌家里只有一女,腰杆不硬。将来女儿要是远嫁,膝下更无依靠。因这隔了两年又要孩子,是儿子才作罢。平阳庄的人按职业分两类。农民和林场职工。农民不细说。林场职工是当地国营林场在本地招的工人,看山,育林,伐木,全由工人做。是领粮票、吃商品粮的国家职工。国家的人,就要归国家管,印姨父亲超生,被降两级工资,还罚了五千块。
  那个年头,五千块不是小数目。平阳庄的人常听印姨父亲骂她,要不是你,我怎么会降级罚款,你个丧门星。骂这话时,印姨就坐在门口摘豆角,坐在小板凳上,头垂在大腿间,长长的豆丝从头撕到脚,豆角身上留下一道深痕。
  在家中没地位,印姨腼腆绵柔的性格,就在那时养成。她母亲是本地的农妇,没有工作,只靠她父亲一人赚钱,供两个孩子上学有困难。印姨上到初二,家里不叫念了,全力供男孩读书。靠着父亲介绍,印姨一个14岁女孩,成了林场加工车间的女工。
  加工车间做什么?小时候,我常觉得那就是给木头做手术的地方。伐木这种重体力活一般由男人做,女工把木头加工成各种尺寸的木板。她们带着白色帽子口罩,身穿宽大蓝色工作服。切割机声音高低起伏,极其刺耳,加工车间里漂浮着呛人的锯沫味。窗户透进一束阳光,照见粉尘四下飞舞。
  印姨在车间做了足足6年女工,那年夏天,一个消息轰动了平阳庄,印姨的弟弟考上了北京一所名牌大学。那个年代,大多数青年都读中专,尤其是平阳庄的男女青年,最多读了林校,回来继承父母岗位,继续做伐木工、车间工人。
  读高中尚属少数,更别提上大学,还是京城的大学。家里着实高兴了一阵,印姨父亲逢人就夸儿子争气。高兴没多久,他又发愁,上大学是好,钱从哪儿来?学费要钱吧?吃喝拉撒也要钱吧?赶巧有个林场新招来的青年上门提亲,愿出一大笔彩礼钱。那个青年不是别人,正是魏大疙瘩。
  魏大疙瘩本名魏小伟,因脸上青春期长着紫红疙瘩,被人取了诨名。按说印姨漂亮,追求者不在少数,绝轮不上魏大疙瘩,可印姨的父亲放出话来,要1万元彩礼。那时一万元不是小数,举个例子你就懂了。
  离平阳庄最近的一个城市,单位集资的二室一厅,要2万4一套。现如今这房子已值14万。印姨父亲要的1万元彩礼,相当于现在的6万。妈妈时常唠叨爸爸,当初我嫁给你,你们家就给了500块钱、2袋大米。你看人家小印出嫁,光彩礼就要1万元。
  那时家里都穷,谁家里有1万元?偏巧这魏大疙瘩家里是杀猪的,比农民和林场职工都富裕,拿得出这一万块,印姨父亲为了儿子上学,把女儿嫁了魏大疙瘩。出嫁那天,小孩子们在人群里钻进钻出,挤到最前面看新娘。
  印姨从头到脚晚霞红。红裤子,红西装上衣,头上带着红娟花,脸上涂了重重的红胭脂,头上还撒了五彩缤纷的亮片,像个纸扎的假人。她看上去很悲伤,眼里两抹泪融了面上的红胭脂。平阳庄的人都说,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魏大疙瘩面貌不美,娶了这样的媳妇当珍惜。刚结婚头几月,确实日子甜如蜜。魏大疙瘩上山砍树,带的饭是新媳妇做的。红红的西红柿,黄黄的炒鸡子,还切了两片酱红色的肘子肉盖在上头。
  可惜好景不长。魏大疙瘩有一嗜好,爱喝酒。早起什么都不吃,先喝二两苞谷酒。晚上回来,还要再喝一斤解乏。很多伐木工爱喝酒,不是什么新鲜事。可别人喝了就睡觉,他喝了不睡,撸起胳膊袖子打媳妇。经常听见他家里传出印姨尖利的哭叫声。
  第二天上班,眼圈青黑,脸颊上红一块,紫一块。有时邻居听了来劝,魏大疙瘩满嘴酒气,光着上身,胳膊一掀:
  她,她是我媳妇,我花了1万块娶来的,关,关你们什么事。
  印姨被打得受不了,就往娘家跑。在娘家几天,魏大疙瘩上门来接。
  印姨的父亲开始劝她,小伟知道错了,你就跟他回去吧。
  晚上要伺候一桌好饭好菜招待女婿。怕他不要女儿,那时印姨已经怀孕。印姨哭着跟爸妈说,要流了孩子和魏大疙瘩离婚。印姨父亲突突的金鱼眼一瞪,你看看谁家离婚,你要离婚,别连累我们跟你丢人。
  家里不是依靠,印姨只能跟魏大疙瘩回去。魏大疙瘩跪在地上赌咒再也不打,再打就是王八变的,再打就天打五雷轰。过上个把日子,喝了酒照打,印姨凄厉的声音响破平阳庄。   那时的魏大疙瘩不光喝酒,还和一个寡妇好。寡妇的男人也是伐木工,一次喝了酒砍树,被顺山倒的大树活活压死,血如红梅染红身下白雪。有时爸爸叹一句,这魏大疙瘩也是,放着漂亮媳妇不要,非得和那骚老娘们混在一起。好好的小印子怎么就跟了他。
  每每这时,妈妈眼睛一立,酸溜溜说,那你说应该跟谁?爸爸一乐,低头抿一口酒,啊一声,像是在感慨什么,又像是不堪酒的烈。
  一天晚上,有人突然敲我家门,院里的大黄狗扯直了链子,汪汪汪叫。三哥,三哥在不在?爸爸披衣趿鞋开门,一看是魏大疙瘩。脸颊泛红,刚喝了酒。说话还算利索,想是酒醒了。三哥,你帮我找找,我老婆跑了。
  我爸一听进屋赶紧把衣服裤子穿利索,出去了半晚上,直到后半夜才回来。裹了一身寒气进屋,暖过来开始流鼻涕,一抽一抽。妈妈问怎么了,爸爸说,魏大疙瘩和陈寡妇鬼混,一连几天不回家。回了家一看锅灶冰凉。以为小印子回娘家。找去人没在,光把孩子留下了。说身体不好,胸闷。让她爹妈帮看下孩子,在家里清净休息几天。可家里哪有人呢?
  人找着了吗?妈妈赶紧问。
  到处都找了,河坝,后山,没有人影。想是跑了。活该魏大疙瘩,放着这么好的媳妇不爱惜。
  妈妈听了这话,脸一拉,人家媳妇跑了,你跟着忙乎大半夜,赶紧睡吧。说完拉了灯绳,不管爸爸人还在地上。
  印姨跑了,平阳庄人开始都说活该,活该魏大疙瘩娶个好媳妇不珍惜,人家到了跑了。可时间一久,转而又纷纷同情魏大疙瘩,一个大老爷们带着个孩子,没人做饭,没人暖炕。这小印子心是让狼叼去了,再有错,也不能撇下男人孩子不管吧,这心太狠了。那时我上幼儿园大班,早上7点到校,看见魏大疙瘩的儿子小魏站在门口,一问,魏大疙瘩早起上山,不到6点就把小魏送到幼儿园门口,让他哪都不许去,只准站那等着老师开门。早上冷,冻的小魏眼泪鼻涕一把一把。每到这时,我都想起印姨,那个带着玉耳坠讲话细声细气的女人。心里忍不住骂一句,狐狸精。
  慢慢的,平阳庄的人都习惯了魏大疙瘩独身带着儿子小魏,也慢慢忘记了那个叫小印子的女人。直到有一天,几个警察找到家里,说是发现一具女尸,知道魏大疙瘩老婆走失,让他去认人。
  魏大疙瘩去了一看,女尸被河水泡得浮肿,通体雪白。脸像被硬物重击过,额头和左面颊一个深坑,凹陷下去。虽然面目全非,可就凭着那副玉耳坠子,他马上认出,就是他跑了的老婆小印子。他趴在女尸身上痛哭,也不管尸首腐臭,面目恐怖。
  女人是怎么死的?警察怀疑是魏大疙瘩干的。侦破的案件里不少丈夫杀妻,掩藏尸体,又贼喊捉贼。可根据尸检,印姨死了不过一个月。她跑了有一年,平阳庄的人给魏大疙瘩作证,这一年,他不曾离开。丈夫杀妻,排除这种可能。警察又换个思路。
  女人是自己跑的,还是跟人跑的?
  平阳庄的人无头绪,只说,魏大疙瘩常年喝酒后打媳妇,还在外面乱搞,跑了也是正常。
  那个生着三角眼的刑警中队长摇摇头,没这么简单。派了人继续在平阳庄排查。走访了两个多礼拜,有了线索。
  小印子可能是跟修铁路的工人跑了。
  说这话的是林场新来的一个伐木工。警察问,你怎么知道?
  年轻伐木工支支吾吾,被警察逼问着说出来。
  原来他喜欢印姨,知道她经常被丈夫打,同情她。就常去印姨开的理发店剪发。那时国家新出政策封山育林,只许工人少量伐木,大批工人下岗。魏大疙瘩和印姨也不例外。魏大疙瘩没了工作,还要喝酒、补贴寡妇。印姨为了养活儿子男人,就进城学了理发,回来在火车站旁的马路上开了理发店。一间土房,大镜子,椅子一应俱全。正中间竖个炉子,银白色烟囱直捅到窗外。红通通火苗上,坐着个大铁壶。
  店门正对平阳庄乡政府,平时来往的人就不少。逢赶集,人更多。再加上印姨人漂亮,常有男人来理发,洗头刮胡子。这些常客中,有一个是新到平阳庄修铁路的工人,闊脸高个子大眼睛。抽空就来,一坐半天。年轻伐木工见了他好几次。
  就凭眼神,我知道他俩关系不一般。后来我就不去了。伐木工说。要不是她出事,打死我也不会给人说这事。
  年轻伐木工红着脸,警察同志,你们可得找出来这个凶手。小印是个好女人,她这一辈子,太苦了。伐木工眼角微微湿润。
  刑警队的人顺着这条线索,找到了这支修铁路的队伍。他们到了抚松,一个距平阳乡200多公里的镇子。铁路工在那附近驻营。这群修路工人穿着桔黄色镶银边的马夹上衣,头戴草帽,挥着十字镐,动作机械而有节奏。
  警察找了队长,一个眼珠晶黄,瞳仁细小的中年男人。男人转着眼珠,不断思索如何回答警察的话。带队的中队长,生了双三角眼,观察敏锐。看出队长有保留,正色说,你必须如实回答,否则你要负法律责任。
  队长一听,不敢隐瞒,赶忙交待。说队里去年修抚松至通化路段的铁路,确实路过平阳庄。队里的年轻小伙子谷峰,常去镇上一个理发店剪发,听工友们议论,说那老板娘漂亮,谷峰看上了。
  后来离开平阳庄,谷峰带走了那老板娘,让队长在队里给找个活儿,做饭就行。队长不依,让把女人送回去,劝谷峰,小心家里人找来不饶你。谷峰不听,让女人跟着。晚上不在工地驻营住,和女人在外面找住处。女人跟了谷峰将近一年,队里人都知道这事,还经常见他们在玉米地里坐着说话,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女人不见了。
  谷峰还在吗?三角眼中队长问。
  前两个月说家里有事,他妈生病,请假回家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再不回来就开除他。队长说。
  又接连调查了几个知情人,警察把谷峰锁定为杀害印姨的头号嫌疑犯。按谷峰在队里登记的家庭地址,白山市河口区临街村一队二组,找到了谷峰。
  抓他那天,他正在村里的麻将馆打麻将。一间屋子四张麻将桌,有年轻小伙子、中年女人,也有老头子。边打边抽烟,乌烟瘴气。看到警察,谷峰下意识踢倒凳子拦住警察,想翻窗逃跑。一条腿刚搭在窗台上,就被警察扯下来按在地上。衣服后背被窗上的灰染白一片。   谷峰带着手铐,穿着桔黄色囚服,坐在铁栏杆后。
  警察问,和你在一起的印小妮去哪了?
  他想抵赖,说印姨想家,自己跑回去了。
  三角眼中队长冷冷告诉他,旅馆老板见你那晚抬一个编织袋出去。编织袋里是什么?
  谷峰支支吾吾说,是我的一些衣服,不要了,把它丢掉。
  你丢哪里了?带我们去找。
  我丢,丢在河里,早被冲跑了。
  你撒谎,你丢的不是衣服,是人。
  不,不,我丢的是衣服。谷峰眼神闪烁,因为害怕,说话时左脸微微抽动,眼睛一眨一眨。
  旅馆老板全看见了,说你房间里有打斗声。警察不动声色。
  全,全看见了?谷峰有些怀疑。
  我们掌握了大量证据,你要是坦白,还能争取宽大处理。
  谷峰用带了手铐的双手把头发揉来揉去,想了十多分钟,突然哭了。
  我说,我全都说,是我对不起小印。
  谷峰常去印姨的理发店里理发,不到一星期去一次。印姨自然知道他是为了什么。有时候趁印姨给他洗头发,一手端着水瓢,里面盛了温水,一手在他头上揉,白色泡泡,满头都是。印姨用水瓢里的水帮他冲干净。再用白色毛巾帮他擦去额头和眼睛旁的泡沫,动作温柔细腻,像阵春风撩拨谷峰的心。
  他趁这工夫,一把抓住印姨的手,小印,你跟了我吧。
  印姨直把手往回抽,我有丈夫,也有儿子。
  谷峰讨了没趣,有几天不去。可修路的工作太累,太枯燥,他克制不住,总想起印姨那张美丽的脸,替他擦去水珠温柔的手,还有耳旁晃荡的玉坠子。辗转反侧,还是要去。他常拣赶集的日子去,买几个红桃子黄杏子或紫李子,给印姨送去。
  时间一久,印姨被感动。毕竟丈夫魏大疙瘩给她的除了拳脚,就是背叛。修路队要走了,走的前一晚,谷峰来到店里,最后一次让印姨给他理发,刮胡子。气氛悲伤凝重,两人不说话,只有炉子上的铁水壶滋滋向外喷白色水汽。
  印姨取下谷峰身上的红色罩子,用刷子掸她脖领的头发茬儿,刷子尖像针样扎在谷峰心里,他一把拉住那只柔软白净的手,小印,跟我走吧。
  我不知道印姨经历了怎样的心理斗争,但我知道她一定很不舍。小印的父母说,小印走得很匆忙,傍晚把儿子送来就走了。走了几步,人又回来,抱着儿子哭,瘦弱的身板一颤一颤。她父亲说,又不是一辈子不见。除了几件衣服,和一些钱,她什么都没带走,并不是有预谋地逃走。
  而她和谷峰,确实曾有过一段甜蜜的日子。谷峰不住驻营,和她住在旅馆里。印姨白天一人无事,就给谷峰洗换下的衣服。买了个插电的小锅。用这个几乎没什么功能的小锅,给谷峰做汤面,烙饼,炒菜。做好了饭,站在窗前张望,夕阳西下,窗上一个美丽的影子眺望远处的小路。
  看到谷峰人影,赶紧摆摆手,高兴得像个孩子。吃过饭,两人有时出去散步,赶夜市。买一碗炸过的小土豆,你一口,我一口。夜市里有丝巾卖。红的绿的丝巾,像旗子一样飘荡在风里。谷峰买一条,缠在印姨脖子上。鲜艳的丝巾显得印姨脸更白,唇更红。谷峰亲一下印姨的嘴,让我一辈子拴住你。
  有时印姨想儿子小魏,流着泪靠在谷峰肩上。等咱俩稳定了,就把我儿子接过来。
  谷峰说,行。我会对你和小魏好,绝不喝酒,不学魏大疙瘩,不动你一根指头。
  小印感激地捧着他的脸,亲了又亲。
  工友们十分羡慕谷峰,你小子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找到这么个好女人。
  可惜好日子不长,注定印姨是个苦命的女人。谷峰爱赌,印姨劝了他几次,让他戒掉赌瘾。谷峰打哈哈,吃喝嫖赌抽,不沾上一样,就不算个男人。印姨听了不高兴,别过脸不理谷峰。谷峰赶紧赔笑,再也不赌了,再也不赌了还不行吗。有阵子没赌。
  有一天下大雨,没出工。几个人在驻營里赌牌,诈金花。宿舍里男人的臭脚味被雨天蒸腾得格外难闻。床栏杆上、凳子上到处挂着脏衣服,方便面袋子,火腿肠皮,烟头散落一地。几个赌牌的人瘾大,未觉环境糟糕。谷峰觉得自己牌好,压的钱多。没想手气不好,总有人比他牌更大。刚开始只输了几百,可谷峰心里不甘,总想捞本,打了一天一宿,足足输了五千给一个叫全福的工友。谷峰口袋里的钱全掏给了全福,还是不够。
  全福说,算了算了,你不用给了。
  谷峰说,赌账也是账,哪有不还的道理。
  全福说,你依我一件事,我账自然不要。
  谷峰问,什么事?
  全福开始不好意思说,猛抽烟。床栏杆上挂一面红底破镜子,透过其中,烟火像一团雾,急速上升缭绕。
  谷峰不耐烦了,小印还在旅馆里等他呢。想起小印,他有些心亏,欠了这一大笔赌债,可怎么还。总不能又向小印要钱吧,这一路吃的喝的住的,都是小印出钱。
  全福把烟头扔在水盆里,嘶啦一声熄灭。他轻声说,把你小印借我一晚。
  什么?你再说一遍?
  谷峰一下被点燃,脸因愤怒扭成一团,双手攥拳。一步上前抓住全福脖领子。全福身板瘦小,像个木偶掐在谷峰手里。
  我开玩笑,你别生气。那你给我打个欠条,把钱赶紧还我。
  谷峰当时一个月赚600块,不吃不喝还给全福,要一年。全福还向他要利息,说一年后还一万。谷峰松开全福,用力一推,全福退后几步,差点坐在地上。谷峰蹲在地上,皱着眉头猛抽烟。
  那个夜晚,印姨正睡在床上等谷峰。雨后风大,把白色的窗帘吹得一摆一摆。直到半夜,她睡得迷迷糊糊,有人摸上床。一张嘴巴都是烟臭味。
  印姨说,这么晚才回来,别是又去赌了。
  那人不说话。
  印姨又说,饿不饿,我给你下点面。
  那人还是不说话。手急着往印姨衣服里伸。
  印姨想摆脱那手,抓在手里感觉不对。谷峰个子高,手掌大,手指粗。那手掌小,手指也细。   印姨拉开灯绳一看,一張黎黑布满沟壑的脸,竟是谷峰的工友全福。
  印姨又惊又怕,你怎么进来的,赶紧给我出去,小心谷峰回来揍你。
  全福嘿嘿一笑,谷峰回不来,他拿你还赌债了。
  印姨一把推开全福,光脚踩地去拉门,门锁住了。
  全福从后面拦腰抱住她,要往床上扔。印姨一抬后腿,踢了全福裆部。全福赶忙去捂,放开印姨。
  印姨情急打开窗户,房间在五层楼。夜墨一样黑,风把她的头发吹向脑后,丝绒一样披洒腰间。
  没人知她那时的心境,恨?怨?不舍?没人知。身后全福站起身,不相信她会跳,扑过来又抱住她腰,一手钻到裙子底下摸。印姨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推开全福。
  踏上窗户纵身一跃,飞了出去。白色裙子,黑色头发在夜幕里划出一道美丽弧线,砰一声摔在地上,血如浓浆染红了夜。
  谷峰和全福怕暴露,趁夜深无人看见,冲洗了地上血渍。把尸体装进编织袋里,连夜运到河边。夜深人静,涨水的河昏黑,偶尔闪着天上的亮。两人怕尸体浮上来,绑了大石头沉下。却没想被上游洪水冲到浅滩上,被村民发现。
  三角眼中队长告诉魏大疙瘩前后始末时,谷峰和全福已被抓进监牢。魏大疙瘩十指扯着头发,面上疙瘩因为血流直冲脑门更显肿胀,他哭着说,是我对不起你,小印子,是我对不起你。哭嚎声久久不止。
  印姨死后一年,平阳庄突然闹起了鬼。白色裙子,黑色头发,瓜子脸,和印姨长得一模一样。
  有人说,那是小印子回来寻仇了。找谁寻仇?魏大疙瘩呗。不是他,小印子能落得这么个下场?晚上走夜路,深一脚浅一脚,平阳庄只有一条沥青路,剩下的都是土路。土路下过雨,被汽车摩托车一压,留下深痕,干后形成坡垄,人走在上面高低起伏不平。蛤蟆虫鸣,一浪又一浪。苞米抽穗,如鬼影映在地上,风打叶子窸窸窣窣。
  前几天下过雨,小河水肥,漫过堤坝。有人说就在那个晚上,看见魏大疙瘩醉醺醺走上堤坝,叫着印姨的小名,小印子,小印子,然后一脚栽落在河里。有人说,魏大疙瘩落河后,一个长发女鬼站在岸边,看他挣扎一会,抛出一丈白绫缠住魏大疙瘩落河的身躯,把他拉了上来。天明后,魏大疙瘩躺在堤坝上,肚子高胀,人事不醒。
  平阳庄的人说,那是小印子想找魏大疙瘩寻仇,最终没下了狠心。女人终究是女人,尤其小印子那样的女人生不出恶毒的心。
  我从不曾见过印姨化成的女鬼。也不知那夜魏大疙瘩到底有没有遇见她。只知他从那后再不曾喝酒。到底有没有女鬼?那女鬼又是不是印姨?多年来这个疑问一直在我心头挥之不去。我更愿相信,她成了一尊菩萨,正在天上的某一处,平静地看着平阳庄的一切,玉坠垂在脸颊,晶莹如泪,美丽圣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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