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书

来源 :江河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yuwumalan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回家的女儿
  我仔细思索了一下我昨晚说的话,可有词不达意、欲盖弥彰的地方。
  临近中午我是躺在床上接她从外地打来的电话的,她说,妈,你好点了没?我一会就到你那里。本来我像是缺水的、蔫了很久的,这回听了她的话,像是叶子马上立起来的苔菜,活回来了,嘴里却说,别回来呀,你千万别回来。心里却转动心思,赶紧到火车站去接她。
  我想起我妈妈,除非她病到不能下床,否则她一定会和爸爸一起摇摇晃晃挣扎着到医院,再除非是医院盛情挽留,否则她还是不会给我们打电话的。病痛不计前嫌,他们是自己的防护带,他们有自己的底线。我则悻悻地替自己开脱,我妈妈有五个儿女,一个事情可以重来翻去说五次,而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说着说着,把自己说穿、说疼痛,那是完全情有可原的事情。
  我还清楚知道她爱吃的饭菜,只是她离开我这么多年,三年高中三年大学,我拉着她手的时光简直就像雨后的彩虹一样稀少,现在城市都看不到彩虹了,我的胳膊经常挽着的是空荡荡的风。我不知她味口变了没有,再看看我瓢盆遍地、缺油少盐,自从她走了以后我疏于管理的厨房,我实在不能保证我能做出一顿像样的饭菜来款待她。
  在火车站,她见到我一下子扑了过来,一连声问,妈妈怎么样了,我担心死了。
  我领她到餐厅,她说,妈妈这么破费啊,我饿死了,早上没吃饭。服务员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水,她一边喝水一边说话,我一早晨起来慌乱收拾东西,我室友问我干什么,我说回家看妈妈,妈妈心口闷,喘不过气。我的室友们都说,那得赶快回家看妈妈,星期一的课我们帮你请假。谁说现在的独生子女自私、冷漠,那是人们总爱用挑剔的眼光审视他们,太希望他们完美,有一点缺点我们就惊慌失措地把它们放大,好多东西都是交流出来的。家长们都爱犯自以为是的毛病。其实他们不是这样。我昨夜的手机一直都没有关,我担心听不到妈妈的声音。她边吃边说。
  吃完饭在我叫服务员过来之前,她把鸡头挟到一个空盘子里,说,鸡头里有重金属,妈妈不要吃,她把鸡脖子也挟出来,说脖子里腺体有毒素,妈妈也不要吃,她把鸡翅鸡爪子也挑出来,说,妈妈牙不好,也不要多吃,剩下的东西放在冰箱里超过三天你就倒掉,妈妈不要太节省。
  中午到家,天热冲澡,她说我给你擦背。她拿着搓澡巾,擦得很慢,很轻,专注地像在看一件东西,现在的大学生气力是差了点。我想起我给妈妈擦背,像搓澡工一般用力,我就这么搓啊搓的,搓了几十年,妈妈的腰变粗变下垂了,妈妈的身架变宽了,妈妈的个头塌陷下来了,那一小堆肉不知道什么时候固执地拱在妈妈的后背上,像是我搓上去的,妈妈被我搓老了。如今我和妈妈一块去洗澡,我站在水龙头下,她坐在水龙头下,矮矮的松松的一堆。我给她搓背,总是擎住劲,我怕把她搓垮。如今这个女孩像擦镜子似地擦着我的后背,她专注地盯着镜子看,她在想什么,她以后会想起什么。
  洗完澡她先到房间里去了,是她外公外婆常来住的房间,一张大床,席子早被我擦得光亮。收拾完东西我站在客厅里,我本该回房间午睡,却想睡到她那张大床上去,我躺在床上,她欢呼着打个滚滚过来,热热的胳膊和小脸贴着我、倒向我,像她小时候的时光。我轻轻推门进去,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一米八的床头并排放着双肩包、化妆品袋、抽纸、手提电脑、一摞书,女儿趴在一个打开的资料上,她的小腿折在半空,足踝在我面前晃动。我悄悄地想走回去,她一回头,说,妈你想干什么?我说我看你睡了没有。我轻轻把门带上,门还是没发出一点声音。
  傍晚我早点回来,她说妈你要买件衣服,我们去逛百货大楼。百货大楼的生意真好,灯火通明着,在光洁的地板上,她在我左或右,我们眼睛望着别处,她长长的胳膊不停地荡在我的胳膊上,她的手指终于柔柔地勾住我的手指。刚才在街上走,我们的胳膊像一个架上的两条长瓜,经常晃荡在一块,毛茸茸的,像要触电,我总想起小黄鸡或她的毛茸茸的小脑袋。但是我们家族上辈人的触觉就有点愚钝,感情含蓄。我从未揽过我妈妈在街上走,也没有搀扶过她,即便现在,除非过马路,除非上公交车,除非一定要搭上一只手或一双手,过了那个险要关口,那只手就立马缩回去,我总是让妈妈自己走。明知道搭上一只手感觉肯定不一样。但是我们从来不能明目张胆地示爱。我们都太含蓄。如今这个女孩的手轻轻搭在我的手上,像一只小宠物的爪子轻轻搭在我的手上,有一种羞于见人的慌乱。我不知道是怎么反手抓住她的,我与她又一同走在光洁的地板上。
  她放开我的手,说妈妈你要试衣服。她总是叫我试。我得做出样子给她看。对好的食物没有占有欲望了,对好的衣服也同样是,衣服是衣服,人是人,人心不鲜活了,什么衣服也扮不出靓。在试衣间,我轻轻撩开裙角一边,我在看我的小腿,有一块像血管扩张又像要静脉曲张,它们已发出暗示,想要征服我了。
  她心目当中的妈妈,知性,穿着职业装,脑门光亮,发髻高挽,涂着口红,信心满满走向大楼。下班和三俩闺蜜在小酒馆或咖啡屋说着知心话,轻轻地摇晃着高脚杯。妈妈稍稍胖一点,富态,皮肤白,珠光宝气,妈妈整晚微微在笑。她让爸爸能带出去,能让她在室友面前有面子。那是韩剧里的妈妈。
  到底一件衣服也没买。因为我实在没有大的场合要去,也没有让我焕然一新的人物要见,似乎也不是买衣服的时机。现实中的妈妈常闭着嘴,不说一句话,即便现在也是。一晚上想的只是牵手,只有她遗憾。
  晚上回来冲完澡,照例她先回房间。我收拾完东西,站在空荡荡的客厅。夜的深处没有一点回声。我轻轻地推门进去,双肩包依然朝我开着,它还在兜售它的东西,东西这么真实醒目,她的小腿折起,足踝在我的面前晃动。我想走出去,她说,妈,你早点睡,我要考试,再看会书。我走回自己的房间,一页一页翻书,书页在我的手指上轻轻划动,直到她先睡。
  第二天下午我早回,送她到高铁站。一整天总想着要回来看她,终又克制住。在候车厅,我们在铁质椅子上并排坐下。空气中流动着一种躁动不安。她的头轻轻搁在我的肩上,我的头也靠过去。我们用这种方式来抵御不安。火车一阵一阵无声地从大玻璃透视墙飞过,她的头轻轻摩挲我的脖子,轻轻地拱着,试图想要寻找什么。终于,列车员说:“列车马上就要检票。”人群乌拉一下长高了许多,好多人和包快速涌向闸机口。我们俩在同一个时间站起来,她一把抱住我,我则轻轻拍她的后背,她的后背平平的削瘦柔软,我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连同贴在她后背的长发,直到人群所剩不多。她背着硕大的双肩包,走到闸机口,票塞进去,吐出来,她走出闸机口,转身向我挥手,朝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看我,第三次回头的时候,没有找到我,她略带失望地逡巡一阵,和她的双肩包一同消失了,她要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   闸机口开,闸机口关,闸机口不再动了。闸机口不知道什么叫铁石心肠,闸机口不会受伤。
  妈妈是个美人,岁月请你不要伤害她,下面还画一个娃娃的脸。这是母亲节她送给我的微信。现在你已消失在闸机口的另一端,我怎么能相信岁月。
  四外爹的爱情
  如果一个人的眼泪可以填满太平洋的话,那么这块麦地已经被几个太平洋淹没了。先是老头子带着两个女儿三人在坟墓外面哭,后来是爷两个在坟外哭,后来是老头子一个人在坟外哭,不几年老头子一个人也进了坟墓。只留一个儿子在外面了,儿子愚钝,不哭,这个年轻庄稼汉的心被茅草堵住了,流不出眼泪,就像墙角的烟囱,被茅草堵住了,冒不出白烟。
  这块土地会吃人,不到几年吃进去了四个,四座坟墓在平坦的土地上,像笔架山一样排着。
  最先被这块土地吃进去的是我的四外奶,这个女人命真是不好。
  早些年结婚的时候,四外爹就不同意,不是一般的不同意,是像一只头羊要参加决斗时,竖着杈角,抵死不同意。四外爹的爹当然不答应,他说,儿子,我知道你看不上她,可是你以为你是谁,还是洋学生吗?你是一个“右派”,是“反革命分子”了,你看咱家这么多年,被斗来斗去、翻来翻去的还有什么?儿子,你也是三十几的人了,总得让咱们见见孙子的面吧。要怨就怨你爹,怨那些书,是那些书害了你。
  四外爹家是正宗根正苗红,几代贫农,跟地主、资本家、反革命分子有不共戴天的仇。他的爹一个字不识,但是出于一个老农民对读书人的向往,或者是出于一种对更高生活的向往,送儿子去读书,小时候在村里读,长大了到镇里读,后来考到县里读。外面兵荒马乱,学校散了,他回到家里来,在本村的小学任教员。这么过了一两年,乡公所找四外爹谈话,说看中了他,有文化学识高,让他做乡里保长,并给了一纸公文,那是对一个文化人的最大殊荣。所有人都可以作证,四外爹从来没上过任,他继续教他的书,上面找他谈一次话他支支吾吾的,再谈一次话他是磨磨叽叽的。逼得紧了这个读书人意志也还算坚决,逃走了,一个人在外头过起了藏头缩面、狗一样的日子。还好不久他就回来了,那块土地上的风向又一次变了。他回来继续做他的教员。再后来斗地主,地主斗完了,斗富农。地主、富农凑不够数量,完不成上面硬性指标,村里人在乡干部的使劲启发下,终于把四外爹的事给挖掘出来了。所有人都说他干过保长,而且是伪政府时期的保长。村民们也没有办法,如果不把他供出来,那个指标就可能落到他们头上。他成了一条隐藏最深的蛀虫,一个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他从此走上了一个“右派”、“反革命分子”应该走上的路。
  四外奶家穷,个子矮,人胖脸也大,嫁了几次也没有嫁掉。她们家看中四外爹的人,白净高挑,自愿将女儿送来做“反革命分子”的老婆。
  结婚那天,四外奶穿着大红袄子走过来,十几里的路哩,人像背着一个大红稠被包似的气喘喘地进了家门。那个盛粮土罐既漏底又漏亮的家庭一下子就被喜庆装满了。四外爹被人牢牢控制住,不许跑。四外爹的爹说,去,给新媳妇端洗脸水。四外爹不动,四外爹的爹就发火,抬腿要踹儿子,四外爹才极不情愿地拿起洋皂,端起早已准备好的洗脸水。所有看热闹的人也都像递洋皂似的把这个消息一块一块向外递,只不过手法极快,全村人都在第一时间知道了,四外爹给新媳妇递洋皂,端洗脸水了。递了洋皂,端了洗脸水,就说明新娘是新郎的意中人,是诚心诚意对人家好的了。
  那个时候四外爹的主要任务就是参加各种各样的运动,接受任何一种形式的批斗。会上的、街上的、站着的、跪着的、挂牌子的、戴帽子的。四外奶主要在田间。不论什么时候四外爹回家,或是闷在屋里一天不出来,四外奶总是准时给四外爹递洋皂,端洗脸水,给他递馍,递稀饭。村子里的媳妇只是日日三餐给男人们端洗脸水,没有谁三餐递洋皂的,洋皂也是要花钱买的嘛,但是四外奶日日给“反革命分子”递洋皂,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四外爹的这种日子要熬到老的时候,有些“右派”、“反革命分子”平反了!“右派”分子一拨一拨到县里找,四外爹瘦弱的影子、花白的头发、热切的眼睛晃动在其中。
  一拨一拨的“右派”分子都摘掉帽子了。四外爹等了又等,名单里还是没有他。一个“伪保长”毕竟名气大,他要能平反了所有“右派”都得平反。在四外爹等到绝望的时候,矮冬瓜一样的四外奶病倒了,四外奶不是等病的,她只知道人要赶着日头起,傍晚撵着群羊归,季节可不等人,等能等到什么,她是真病了。女儿儿子们挖蚯蚓、挖壁虎、找蜈蚣做单方,也没能留住她的命,那个背着大红稠被包进家门的四外奶像个气球似的,一天一天在泄气,最后渐渐干枯掉了。
  四外爹果真补到一大笔钱,要是四外奶还活着,可能是想也想不明白,有些钱竟真是可以等到的呢。
  女儿们给爹日日端洗脸水,但是那块洋皂始终放在墙角,再也没有人动过。
  四外爹哭了,不知道他哭什么。这不是个秘密,全村人都知道他不喜欢她,一辈子不屑和她说一句话,不正眼看她一次,不给她花一分钱,当然也不会想她心里想什么。这样的女人作为媳妇身份死掉,死了一个少一个,不稀罕。但是夜里有人听到四外爹的哭声,后来全村人夜里都听到了。
  大女儿接替了娘的身影活动在庄稼地里,她每天中午都会到娘的坟头上哭。终于有一天中午人们没听到她的哭声,她爬在坟头上睡着了。四周的庄稼刚刚打过农药,那些药物可能看她太伤心了,悄悄在她身边聚拢,她呼吸着它们,就像呼吸着娘的气味一样来到娘的身边。
  二女儿得了和娘一样的病,老头子是拼了命也要治好她的。钱是花掉了,可是病越治越重,最后还是不治而去了。
  老头子在三座坟前呼天抢地地哭。他想,他要是不平反就好了,他一回到家还是有人给他递洋皂,端洗脸水,女儿们还会围绕在他的膝边爹长爹短。他不明白为什么老天就把她们统统都带走了,他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但是肯定有某种关系。也许她们就该在他的“右派”岁月中出现,他一旦不是了,她们就得离开他。   他就是带着这种疑问去找她们的,他要和她们在一起,在那个世界里继续过他平淡但惬意的日子。
  表舅的一生
  曾经有几个土堆是在我年少时的眼光中堆成的,我见证了那漫天的风沙,见证了一堆人在麦地中间的忙乎,等到他们带着半截黄泥腿离开时,麦地中间崛起了一座山。这是个重大事件,那块土地不再是单纯的土地了,里面又种下一个人。
  那个比周围一般荒草堆都要高些的土墓是我表舅的。是我母亲的表兄,关系远了点,我母亲是小姑娘时,外婆时常带她回到娘家,特别是开学时从他那里拿些学费,不是借,没有钱还。等到表舅孤老一人时,他就时常拄着一根棍子,路边随意捡的、或者是被牲畜的嘴随意拱断的一棵什么树,在太阳不打招呼悄悄向西边滚落的时候,他也不打任何人招呼悄悄向西边城里滚,太阳可不会等人,太阳早早回家休息了,表舅还一人在路上走。到八九点,他才走到目的地,那根棍子靠在我母亲家的一堵墙边,他坐在巨大的影子里默默地流泪,他像一只从泥地里走出来的猪或狼,头发和胡须连在一块已结成泥饼状,脚上看不出穿的是鞋还是树皮,应该是鞋。他像几天没吃东西似的,一把接过我母亲手中的汤汤水水,迫不及待地用嘴吹,他的整个脸就埋在热气里。
  他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虽是其貌不扬,但高大有力、能说会道,是一个有能力的庄稼汉。要不表舅妈怎么能看上他。在我印象里,表舅妈是一个少有的美人,我认识她时,她那时候有三十多岁了吧,头发黑黑的、梳着光光的在脑后窝别成发髻,脸盘圆白净,上身总是穿着蓝土布对襟大褂。她活在漆黑、白净、毛蓝里。我从来没看过那么白净脸盘的人。她个头不高,手脚伶俐,走路轻快,说话细语,脸上总是带着和那个乡村不相匹配的笑。这和表舅形成鲜明对比。表舅说话是惊天雷,舅妈就是茅草琴。表舅有三个女儿二个儿子,但是表舅有办法养活他们,他比一般庄稼汉有思想。表舅妈一辈子只在屋里、院里忙,自己生一窝孩子,院子里还有一窝争食的大猪小猪,还不够她忙的。
  我小的时候也经常去他家。每次去时,表舅妈都在热气腾腾的锅屋转,灶下是一疙瘩一疙瘩的榆木疙瘩火,灶上是一团一团的热乎气,大雾中只能看到她土布蓝的身影,她会给我们每个人盛一碗滚烫的豆脑,放在屋正中短腿的木桌上。豆脑不好喝,我不喜欢,可是她总是一遍一遍地催,生怕别人说她手艺不好似的。表舅不在家,她忙完人吃、猪吃,就一个人抱着磨棍,推那院中的两爿老石磨,石磨又老又懒,可是从凿纹中还是淌出点点滴滴的白浆,白嫩白嫩的,表舅来家时,豆浆已被点成豆腐,表舅在全村人吃晚饭前,挑出去卖。
  女儿们在喇叭声中,被热热闹闹吹到了婆家,媳妇们又在喇叭声中,被热热闹闹迎了回来。日子就像门前的老柿树,虽然青一年红一年的,但是总是有盼头的,有盼头的日子就是好日子。
  好日子总是有期限,就像流过沟渠里的水没有什么原因,说没就没了,我的表舅妈突然死了。秋收秋耕后,表舅领着舅妈到城里来看病了,在医院妇产科门前,已是满头银丝的舅妈难为情,死活不肯进去,那个庄稼汉蹲在墙角,用平常骂牲口的声音骂她,她才乖乖进去了。后来医生、母亲、表舅合演了一场戏,从没演过戏的母亲把台词背得很顺,医生演完下台了,表舅演技真拙劣,当场就砸了锅,人先是抽抽搭搭的,后来哭得像个没人收管的驴子。中午在我母亲家,吃饭时一桌人头都低着,像是夹块菜、盛勺汤都能点爆什么似的。吃完饭,儿女们也都赶到了,开了一辆四轮拖拉机,将娘和老子拉了回去,说一家人晚上商量商量再说。晚上合家吃了一顿饭,半夜里,表舅妈把一整瓶农药喝了下去,这个不多言的女人用这个不可多得的办法把自己给医治死了。
  那个总是穿土布蓝衫的人,到死脸盘还是那么白净,她怎么就不显老呢。
  之后表舅就在两个儿子家,这家吃吃那家喝喝。可是邻居们不久就知道,这家饭故意硬,那家饭故意软,这家故意辣,那家故意咸,肉钝、米硌牙,这家锅脏,那家地脏。
  儿子们央求爹,少说两句,都是一样饭菜。
  爹说,我不骂他们,他们不长进。
  儿子们又央求爹,要说在家说,莫要在外说。
  爹却只跟外边人说。
  爹要的是当爹的感觉,爹的权威,他觉得他们应该像老婆子一样听他的。
  最后改的是儿子们,既然爹不给面子,也不要怪儿子不给面子了。于是两股力量像牛似的,顶起来。
  他到哪家,哪家就没有好日子过,这是儿子们的话。于是儿子们商量,给爹足够的粮,让爹自己吃。
  表舅那时才六十多岁,像日头样虽已西斜,但还有余辉,像老牛样虽拉不动草车,也还有些脚力,自己吃就自己吃。
  表舅自己在门口扎扫帚卖,无需本钱,院后到处都是荆条、铁扫帚苗。表舅一把一把地扎。
  卖掉一把扫帚就喝掉一把扫帚,卖掉十把扫帚就喝掉十把扫帚,扫帚天天卖,酒天天喝,醉了大冬天也不进屋,大门开着,人就在一堆碎砖头、横七竖八的荆条、几把尚未完工的扫把头上睡,牛还趴着睡,狗还蜷缩着,可是他不,就像一把用旧了的绳子捆不住的大扫帚,大张着两腿。别人把他抬进去,他不肯,一个劲骂抬他的人,骂完就哭。
  儿子们的脸都给他丢光了。
  爹不喝酒的时候,有时也站在门口骂,常常是因为在他眼前飞的那只大红公鸡不见了,鸭子又少了一只,他疑心是媳妇偷吃了。亲家爹来了,老头子就一心一意坐在自己堆满破烂的床上等,日头偏西了,儿子们还不来叫他吃午饭。
  爹骂他们是白眼狼。儿子们说他是世界上最难缠的爹。
  他们的日子总是隔着一只鸡、一只鸭、一地的鸡毛。日子里总是有风,把这些东西搅得沸沸扬扬、四处乱飞。
  后来爹不骂儿子了,他骂鸡,鸡上锅台,掉了一锅台毛,把屎拉在了锅里。他也骂狗,狗把粪便拉在饭桌边。他尤其骂老鼠,煮好的饭里总是有老鼠粪蛋,捡也捡不净。女儿们给他做的寿衣放在墙角的棺材里,几天前翻出来一看,袖头处有一窝毛洞,他多半认为是老鼠干的,但也不能排除黄鼠狼,他觉得它们是天打雷劈的。
  他也骂自己的老婆子。骂老婆子什么不管他了,什么都不问,自己享清福去了。
  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常常到城里来,也不去逛街,哪儿都不去,直接到我母亲家。
  后来儿子们知道了,不许他来,说在乡下丢人还嫌不够,还要到城里来现眼。从那个时候起,表舅的眼就变绿、变亮了,他像一只狼会走夜路了,天越黑眼越亮,再晚总能摸到,牲口、狼是不会迷路的。白天不让来,夜里来还不行吗,夜里来夜里再回去,神不知鬼不觉。
  舅死的时候可风光了,可不就这样活了二十多年,连儿子们都认为他死不了的时候,他却突然死了。那一年夏天雨水大,儿子们的屋子在陆地中央,老头子的一间半屋在水中央。儿子们在台基下开阔的水面上给老头子搭了一个尖顶棚,上面覆茅,四面开放,外面的四根棍子是樯基,里面的四根棍子像一个驴子的四条腿,又瘦又长,摇摇晃晃站在水中,上面驮着一个凉床板,已经不能下地的老表舅就躺在上面。表舅年轻的时候也没钓过鱼,他用大网撒,用长柄细网的木推子推,老了的时候,儿子们给他建了一个钓鱼台。表舅就是在体验水上生活时突然去世的。
  老头子开丧送殡时风光无限,喇叭唢呐吹得比他结婚时还要敞亮,比表舅妈去世时请的人还要多,晚上唱小戏子,全村男女老少都往那拥,这个村子很久没发生什么事了,这件事情把全村人的积极性都调动起来了。表舅的棺木被漆得黑红黑红的放在大儿子家的墙角,表舅躺在堂屋正中,人还没入殓,只有一盏马灯在草棚头上照着,所有人都去听戏去了,还向往常一样,这些事和他没有什么关系,别人的热闹是别人的,一会别人回来,该吃的照吃该喝的照喝,他只管照例远远地看着。老鼠还从他的脚边跑过,不知道这次停下来了没有,谁也不知道他穿的那件衣服,究竟被老鼠咬了多少个洞。
  一个硕大的土堆终于盖住了他,他再也不会乱说,用袖头抹他红肿的眼,瘸着腿乱走了。
  村子里终于少了一个多余的人,太阳照下来,村子似乎宽敞明亮了许多。
  那个硕大的土堆似乎有点张扬,可是一年又一年,它就是见长不见倒。
  责任编辑:肖华
其他文献
为了改变我国建筑材料落后状况,提高抗震性能,改善居住条件,国家建材总局会同有关省、市试制、试用了一些轻质、高强、多功能新型建材,计有:石膏板、加气混凝土板、石棉水泥
編制动力系統的規划应根据各部門的要求和系統的發展远景。在編制过程中,首先应研究本区域內水力資源的开發情况,更应仔細研究在綜合利用方面具有意义的大水力樞紐的建筑。
电子交换机是我国新建发展起来的一种电话交换设备.一九六八年,邮电部第一研究所和738厂合作,搞出了第一台20门船用电子交换机.一九七一年,738厂试制的200门笛簧准电子交换机
1944年3月8日,用14个月建成的波茲苏的沙拉尔水电站开始运轉,該电站命名为3月8日,因为它的建筑主要是由妇女参加的;工程中曾採取了所謂“烏茲別克方法”筑埧,即在水中填土。
国际盐矿学学术讨论会每隔四年易地开会一次。1983年5月下旬在加拿大多伦多市召开了第六届会议。地质矿产部责成我去参加此会。会议共一周,加上矿山参观、旅游,共约半个月时
我国的座标镗床制造业,在毛主席、共产党的英明领导下,仅仅十几年的功夫,就达到资本主义国家几十年才能走过的漫长路程,发展速度是很快的,成绩是巨大的。但是,也应该看到:随
【瑞士《原子能协会通报》1984年第1期报道】通过增加核能防止大气污染。这是欧洲议会环境委员会在最近召开的一次关于酸雨辩论会上提出的建议。这项建议是荷兰社会党人赫莫
(二) 機器製造业在第五個五年計劃中最重要的任務 共產黨第十九次代表大會在關於蘇联發展的第五個五年計劃的指示中,規定了國民經济一切部門新的强大的高漲,工業建設的更廣
一导言随着新中国经济建设事业的飞跃发展,焊接工作在机械契造修理和装配的过程当中,已经获得了更大限度的广泛应用。随着电焊条消费数量的增加,和对其质量要求的提高,已经
一最近曾读到了大连建新公司钢铁厂李振南同志的「粉末冶金碳化钨硬质合金刀的制造」论文,该文虽然着重在粉末冶金方面的操作纪录,然而也简明地叙述了该厂的生产经过。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