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谎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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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站在眼前的三位警察,老人马村伸手就可以摸到。他们突然变模糊了,像是在雾里,三张嘴巴一张一合,马村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清早在官当镇派出所场院里听到老三消息的那一瞬间,马村心里头发生了大地震,兵荒马乱。他的鼻子陡然一阵发酸,眼睛通红的他强忍住没让眼泪水流出来。
  他膝下有三个儿子,老三是个不会讲话的哑巴。三个儿子里老三是最最老实最最孝顺的。就算借给他一千个一万个脑壳,他也想不到老三在深圳打工,竟会犯法拿刀捅人,还险些闹出人命。
  雪落得大,回屋时马村一路小跑,他算计着得比这个消息早一步到屋。不能让卧床多日的老伴晓得老三犯法的事,老伴害了癌,没多少日子了。他得让老伴含着笑离开,没有后顾之忧去那极乐世界。
  跑到半路,雪地里的马村已是气喘吁吁,双手叉着腰,他呼哧呼哧呵粗气。
  老人马村跑起路来费劲,他的右腿有些跛,是早几年前害腰椎间盘突出症落下的后遗症。经过邮电所时,他明白了为什么这两个月没收到老三的信,原来是蹲进了大牢。以前老三每个月中旬都会按时写一封信回屋,两年来月月如此,几乎成了雷打不动的习惯。老三写的信大致内容都差不多:一来督促儿子马达好好念书,将来考大学做个体面的城里人;二来提醒他们两个老人保重身体,特别是交代害白内障瞎了眼睛的姆妈,要她舍得吃舍得穿,要享福,不要成天惦记家里的烦心事……想起以前老三写回屋的那些白纸黑字的信,老人马村的眼睛潮了,扬起手揩了一把眼窝。
  纷扬的雪花落在马村肩上、头顶、棉袄上,他回忆起两个月前收到老三那最后一封信。两年没回家的老三在信里讲,春节前要回屋给姆妈过七十大寿。马村指望老三回来,再告诉他老伴的病。也只有老三心疼姆妈,老大老二晓得姆妈害了绝症,活不长久了,也只是过来看过一回,在老伴眼皮底下晃了一眼,之后就再没来过。想起这些,马村心酸得很,但他看得开,也不怪老大老二,毕竟他们成了家,有他们自己忧心的事。当初查出老伴患绝症时,马村想的是老三在南方打工,怕他晓得了分心、伤神,惦记屋里的母亲,所以一直瞒着老三不肯告诉他。回过头来马村又有些后悔,现在老三蹲进牢笼,不能给母亲大人送终了。
  两年前老三要去南方深圳打工,马村当时就不同意,老伴也不同意。他们两个老人想,老三是个哑巴,在那深圳能打什么工,工打他还差不多。他们也就是心里那么想,没有照直讲出来,怕伤了儿子的自尊心。可那个来官当镇专门招残疾人做工的南方人嘴巴厉害得很,能把稻草讲成金条,能把天上讲个窟窿出来掉下馅饼。南方人讲得老三动了心,执意要去深圳打工挣钱。老三的老婆大前年被一个跑江湖的河南人拐跑了,老三将全部的心思放在儿子马达身上,指望打工多存些钱,备着马达将来读高中读大学用。老三的想法没错,而且相当有道理。于是马村和老伴松了口,同意老三去深圳打工。等老三走了,他们带着孙子马达,照顾他的饮食起居,看管他上学读书。
  跑到园艺场,老人马村慢下步子,他遇到了一位熟人。埋下脑壳,遮掩着走路的马村想躲没能躲过去。熟人朝他笑,他红起脸不好意思。熟人明明是打招呼的那类笑脸,他觉得那笑容里含有别的内容,有些不怀好意,好像是乜斜着眼睛讪笑,说他养了个拿刀捅人犯法的儿子。
  纸是包不住火的,老三捅伤人坐牢的消息终究会传开。一路紧跑马村一路想着老三的事。
  他准备将消息封锁,只要不传到老伴耳朵里,那就行了。还有官当镇派出所的领导讲最好深圳那边去个人,去看看。马村也想去了解个情况,看到底怎么回事,一向老实巴交的哑儿子老三为什么做出捅人的事来。马村想问问老大或者老二,看他们谁得闲,好让他们去一趟深圳。他活了大半辈子,走得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安乡县城。马村想着要他自己出这么远的门,那就跟去趟美国差不多,走不多远就找不着北了,会在城里迷了方向。
  跑到村口,马村站在那里歇了口气。他准备挨家挨户走一遍,请淹伢潭村的四十八户人家替他守密,不让这个消息传到卧床的老伴耳朵里。
  等缓过气来,马村拢近第一户人家。停在杀猪佬张柄财屋门口,马村红了脸,脸上热气直冒。深吸一口气,他迈步走进张屠户的家门。
  张柄财蹲在灶屋里磨杀猪刀。犹豫片刻,马村吞吞吐吐讲出了一路上想好的那些话,让张柄财帮忙守密。张柄财握着闪亮的刀,瞅着马村,继而爽快地答应了,接连讲了两个“要得”,然后又说,老马,放心你,只管放心你!
  开始走的四五家,马村还不好意思说,每次一开口,闹得面红脖子粗。有些户人家假装先前不知道老三的事,露出惊讶的表情,同时他们的笑容也极其“古怪”。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马村猜想老三的事情,村里人多少听闻了一点风声,只是他们顾着他的脸面,故意假装不晓得。马村为他们的善意感动。
  走的人家多了,后面马村进门就不再磨蹭,只是照直讲出老三的事。他的脸也不红心也没之前跳得那么厉害。把四十六户人家走完,马村七上八下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接下来马村打算去村西头余下的两户人家,老大家和老二家。先去老大屋里,再去老二屋里。
  
  二
  先是听到摔碗摔碟的声音,再是听到大媳妇骂骂咧咧的声气。马村站在老大屋门口,等屋里声音消停了,他才扯起嗓子喊,老大,老大!他晓得老大活得窝囊,大事小事都得听老婆的,瞧着老婆脸色行事。
  喊了半天,老大没出来,也没应声。马村拢进屋,走了一截路,他在灶屋里看到老大和大媳妇,他俩脸上全是未消的怒气。马村刚想开口讲老三的事,目睹眼前的场面,又忍住了没说,他朝老大招手,喊他一起进了堂屋。压低声音,马村哈着腰轻言细语讲了老三的事,问老大得不得闲跑一趟深圳。本来脸色就难看的老大,脸色加倍难看了,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老大说,爹,我去跟桃珍商量商量。
  老大走去灶屋。马村望着老大的背影,老大根本没跟老婆桃珍商量,就打转身回来了。马村看在眼里,也不好讲出来。拢过来后,老大装模作样说,爹,我不得闲,过几天桃珍娘屋那头有事。老大又说,爹,你去老二屋里跑一趟,看他得不得闲!马村的心像给针尖戳了下,疼痛揪心。他叹了口气,转身就走。老大在他身后喊,爹,爹,吃了晌午饭再走你!马村举起手摆了摆,头也不回,只是说,不了不了!他的声音变得哽咽,迎着风,他流出了两滴眼泪水。
  脚底的路咯吱咯吱响,老人马村踏在雪地里。呼啸的北风像钝刀子,一刀一刀割他脸上的肉,割得生疼。他想起多年前他年青的时候,那时老大还小,深更半夜他背着发高烧的老大去卫生院看急诊。摸黑走夜路,老大伏在他后背上,一口一个爹亲热地喊着。老大说,爹,慢些走你,当心路上的石头!讲着话,老大还伸出细嫩的小手,替他抹额头的汗。这些往事让雪天里的老人马村感到无比温暖。
  在一棵萧条的柳树下,马村停下来,昂起头望了眼天空,他不走了。
  他立在柳树下捱时候,想等吃晌午饭的时间过了,再去老二屋里。如果现在去,正好碰到老二一家人吃饭,二媳妇肯定会喊他一起吃。比起心直口快的大媳妇,二媳妇嘴巴要乖得多,但心里未必真想喊他这个爹吃饭。马村不想在老二那吃饭,省得看二媳妇脸色。要不是老三在深圳出了事,他是不会去找老二的。过去二媳妇骂老伴骂的那些“老不死的”之类难听的话,又回旋在了他耳旁。为了在深圳打工的老三,他把老脸豁出去了。
  估计老二屋里晌午饭吃得差不多,马村动了身。走到老二屋门口,他家的大门紧闭。马村掸干净身上的雪花,伸手敲响大门。
  先是老二喊“谁”,再是二媳妇喊“谁呀”。马村应了一声,是我,爹。五秒钟后,门启开了,老二开的门,二媳妇玉兰在火炉旁烤火,嘴里不停地嗑着葵瓜子。她含糊地喊了一声,爹来了。马村尴尬地笑,踌躇着他没进门,他扯起老二的衣袖,把老二往门外拉。
  老二说,爹,外头风大,有事进屋说!
  马村说,就讲两三句话,不进屋了!
  老二说,爹,有啥事你说。
  马村没有直接讲老三的事,而是说,老二,这几天你得不得闲?
  风大,老二缩了下脖子,嘴里呵着热气,他不耐烦地说,爹,有什么事情你就直说,莫拐弯抹角的。马村瞄了眼火炉旁的二媳妇,她的耳朵竖起来,想听清楚他们讲的话。马村怕二媳妇听到了找老二闹,他压低声音,把嘴巴凑到老二耳朵旁,讲了老三的事。老二听得一愣一愣的。回过神来,老二摆着手说,爹,你看这天气,冻死人,我哪还有心情往外头跑。讲完老二又觉得话讲得不对,补充说,爹,不是我不愿意去,我还有事我,玉兰娘屋那头隔几天有事,她娘做寿!老二继续说,爹,你去看看老大得不得闲,要不让他跑一趟!望了老二两眼,马村没再讲话,背起双手,他沉默着转身离开。
  才走几步远,老二在父亲马村背后哐当一声掩上了门。马村没想到老大和老二像踢皮球样的将事情推来推去,一点不念及兄弟情谊。
  雪花纷飞,马村孤寂地行走在雪地里。他感到手冷脚冷心冷。他脸色苍白,跟一张死人的脸差不多。多年以前,三个孩子还小的时候,有个什么好吃的东西,他们都会让过来让过去,生怕弟弟或者哥哥没吃到好的。而现在,老大老二成人了组建了家庭,他们兄弟间却各怀各的心思,总怕自己吃了亏,好生了对方。想起这些旧事,他一阵发抖,打了三个寒噤,像是后背上搁了块冰,冰凉刺骨。
  
  三
  回到屋门口,马村没直接进门,跺跺脚,他交叉着搓揉双手,朝两只手呵热气。他将冰冷的脸换成一副笑脸,换了心情后才走进家门。他怕躺在床上的老伴察觉出异样来,老伴尽管眼睛瞎看不见了,但她心里亮堂得很。
  进了卧房,偎在床头的老伴耷拉着脑壳,马村从老伴被褥里摸出热水袋,还有些余温。天寒,他又换上开水,将热水袋搁在老伴脚头,替她暖脚。
  老伴睁开眼睛说,马老倌,你看挂历今天几号了!
  马村说,五号!
  老伴点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马村恍然大悟,老伴是在提醒他,她的生日快到了。再过十天,就是老伴的七十大寿。马村心里明白,其实老伴也不是想过生日,她记挂的是在深圳打工的哑巴儿子老三,两个月前老三写信回来讲要回屋替老伴做寿的。老伴她是牵挂儿子的归期。
  扶起老伴,马村挽着她走到挂历前。他拣起旁边五屉柜上的铅笔,递给老伴,引着她在数字5号上面画了个圈。老伴已经从一个月前就开始画圈了,倒计时,算计老三回屋的时间。画完圈,老伴说,马老倌,老三的信到屋没?马村说,还没!这时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生怕老伴察觉出什么来。他扯谎说,只怕是老三最近忙,想着就快回来了,就没写信回屋!老伴叹着气,没再讲话。
  几秒钟后,老伴又说,马老倌,我的日子不多了,上午打瞌睡,我梦到阎王爷派来的黑白无常了,他们是来收我魂魄的!
  马村说,你个瞎婆子,你尽瞎说你!
  老伴说,等老三回来,见到老三我就安心了,就可以放心去了!
  马村又将老伴搀扶上床,他揉捏着老伴的手,两个人扯起白话。老人马村想着跟老伴一起过了大半辈子,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两个人顶多也只是拌拌嘴,从来没红过脸,吵过大架。看着偎在床头的老伴,他的眼睛红了,眼窝湿了。
  老伴精神不好,不久哈欠连天,两眼一闭昏睡过去。之后马村去了灶屋择菜。待安静下来,在外头跑了大半天的马村发现自己两条腿是酸的,挪步时隐隐作疼。
  烧火做夜饭的时候,马村坐在灶前发愣。孙子马达站在旁边喊,爷,灶炉里没柴禾了,爷你叹什么气呀你!
  马村说,爷没叹气!
  马达说,爷,才将我明明看你叹气了!
  拣了个柴禾把子搁进灶炉里,马村把孙子马达拉到身边坐,双手摸着孙子的脑壳。两眼望着孙子马达,马村想了许久后,说,小达,老师有没有教过你们,扯谎的伢不是好伢?
  马达说,爷,老师教过,我从来不扯谎,我是好伢!
  马村说,小达,扯谎的伢也不一定坏,要看他是为了啥扯谎!
  马达不说话了,他不明白爷讲这些话的意思。隔几秒,他又担心爷怀疑自己扯谎,便解释说,爷,我没扯谎哄过您,也没哄过婆!
  马村说,小达,爷晓得你是好伢,不扯谎!托起孙子两只手,马村继续说,婆害了癌症,日子不多了,这两个月没收到你爹的信,婆天天记挂着这个事。咱俩假装成你爹的口气,给你婆写信好不好?!讲完马村的眼窝就湿了。马达明白过来,边点头边说,爷,你不哭,我答应你,跟你一起写信,跟你一起扯谎哄婆开心!
  马村没念过书,大字不识几个。他跟孙子马达扯了许多其他的话,交代孙子专心读书,依他父亲的意思,考大学,将来做个体面的城里人。最后马村没有把老三在深圳捅人的事情告诉孙子马达,他怕孙子晓得了,成天想着这事,读书分心。
  吃过夜饭,安顿好老伴,马村和孙子马达一前一后进了另外一间卧房。马达寻来钢笔和信纸,马村在旁边一字一句模仿儿子老三的口气写信,他在旁边念,马达就趴在八仙桌上写。念着念着马村声音哽咽了,流出眼泪。写着写着马达抽泣起来,眼泪滴在信纸上,他扬起衣袖,揩干眼泪继续写。
  花了一个多钟头,他们爷孙俩完成了一封深情的家信。马村考虑得仔细,在信里,他还模仿老三的语气,解释了为什么这两个月没写信回屋,因为临近春节了,工作太忙没顾得上。
  半夜三更,想起老三的事,忧心的老人马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隔天晌午时,马达按马村预先交代的,跑进门就大喊大叫,爷,爹来信了,婆,爹来信了!冲进婆的卧房,马达展开信念给婆听信的具体内容。他心虚,读信读得吞吞吐吐,嘴里像含了一枚鹅卵石。
  马村看着眼前从来不扯谎的孙子马达红着脸念信,握着信纸的两只手不停打抖,他使劲地在旁边递眼色。读完两个自然段,马达读信顺畅起来,手也不哆嗦了。马村注意到老伴的表情,听着信,她的眉角挑起来,额头的愁云也散开来。
  马村知道老伴心情舒畅了,这封信就是一副治疗忧愁病的心药。
  
  四
  又一天,马村在屋门口劈柴禾,隔得老远,他听到孙子马达的哭声。他不晓得出了啥事,慌得丢下斧头,朝孙子跑拢过去。
  他说,小达,哭啥你!
  马达说,爷,同学骂我爹是杀人犯,我爹坐牢了!
  马村赶紧捂住孙子马达的嘴巴,他小声说,莫听你同学瞎说,你爹怎么会是杀人犯,你爹好着呢!他又说,小达,你回家千万莫提你爹的事,婆听到了又要记挂你爹了!马达说,爷,你不要扯谎哄我,爹是不是真的杀人了?!边说马达边打了两个哭嗝。
  马村用衣袖揩干孙子的眼泪,他说,你爹是给别人冤枉的,爷正要去深圳,去把事情搞清楚!
  马达说,那你干嘛不早跟我讲我爹的事,你们全都晓得了,就我不晓得!
  马村说,小达,爷是想弄清楚了再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告诉你婆,不哭了你,我们回屋!
  马达点着头。马村牵起孙子的手,往屋里走。快走到屋,马村不放心,又给孙子马达反复交代了一遍,让他不要提他爹的事。
  马村准备自己跑一趟深圳。他在老伴那里扯了个谎,讲他住在黄山头镇的二弟病重,他去那里呆几天。
  动身前,马村列了一张清单,交代孙子马达怎样照顾老伴。他不会写汉字,是用铅笔画的图画。他指着图画,给马达讲什么时候该做什么,给婆吃药,给婆换暖水袋……懂事的孙子马达在旁边不停地点头,还不停地说,爷,放心你,我也算是大人了!
  盯看着孙子,马村说,小达,你真的长大了!
  后来马村在深圳了解到老三伤人事件的来龙去脉。老三去深圳打工,并不是进工厂干力气活,而是受那南方人控制,加入丐帮做了职业乞丐,在深圳的街头讨钱。老三想赶在春节前回屋给母亲做七十大寿,那南方人不肯放他走。最后忍无可忍的老三才拿刀子捅伤了那南方人……
  从深圳回来,一路上马村心如刀割。他见到了身体消瘦的老三,老三流着眼泪打手语,交代父亲马村给老家的姆妈过七十大寿,还交代父亲帮他瞒着儿子马达,不要告诉他们自己坐牢的事。望着火车窗外一路倒退的风景,老人马村泪水流了满脸。
  临回屋前,马村还在深圳买了一台学英语的复读机,是给孙子马达带的。
  到屋时,一进门马村就听到马达咳嗽的声音。他没在意,从行李包掏出复读机递给孙子马达。他说,小达,你爹捎给你的!马达接过复读机,喜笑颜开。马村进了卧房,跟老伴聊起家常。这时马达进了门,说,爷,爹啥时候回来?!
  马村朝孙子挤眉弄眼,孙子的话把他吓坏了。他赶紧说,婆过生日前,你爹就回屋了!马达目睹爷的表情后,不做声了。他又咳嗽起来,咳弯了腰。马村拢过去,摸到马达额头。马达的额头像是个高温炉,滚烫得很。
  马村说,小达,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马达说,爷,我好得很,没哪里不舒服。
  马村赶紧拉起孙子马达去官当镇卫生院,孙子正在发高烧。多年以前,儿子老三就是因为发高烧,没有及时治疗,后来成了急性肺炎,医好捡回一条命后,老三就不会讲话了,成了哑巴。
  出门走过一截路,孙子马达累得走不动了。马村看到马达强忍着不咳嗽难受的模样,他心疼起来。他晓得孙子是怕他担心,假装着没事。他背起马达,继续往前走。他说,小达,你哪里不舒服!马达说,爷,我哪里都好,就是有点咳嗽!
  看孙子马达讲话喘粗气,吃力得很,马村不再跟他讲话。
  在官当镇卫生院打完吊针,取了药,他们一老一少往回走,走在北风呼啸的路上。马村像是想起来什么,突然躬下腰,喊马达爬到背上去。马达不同意,他说,爷,我有力气了,我自己走路!马村挥着手喊,小达,上来呀,爷还没老,有的是劲,快上来呀你!于是马达爬到马村的背上。
  一开始,马村感觉背后搁着一块小石头,走路不那么吃力。走的路一长,他就感觉背上的孙子马达变成一座小山。他累得满头是汗。孙子马达说,爷,你慢些走你,你的腿不方便!说完马达又伸出手给他揩汗。马村想起这个熟悉的场景这些熟悉的话,老大小时候也是这么跟他说的。
  走到园艺场,马村遇到了哑巴王老五。跟王老五擦肩而过,他怔在那里不动了。马达在背后喊,爷,你咋了爷!马村反应过来,他将马达从背后放下来,说,小达,咱爷孙俩歇一会!
  马达说,爷,你累了!
  马村说,爷不累!
  马村又说,小达,你算不算大人了?
  马达说,爷,我当然算是大人。
  马村说,小达,你都说你是大人了,那我要告诉你一个事,我去深圳看你爹,你爹忙得很,怕是今年回来不了,你不要怪你爹!
  话一落音,马达就哭了。沉默了一会,他像是懂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不懂。他没再继续追问父亲的事情。他说,爷,婆的生日要到了,咋办?
  听孙子这么一说,马村的声音哽咽起来,他晓得孙子猜到了什么,但孙子没点破。马村说,我俩再一起扯谎哄哄你婆,你愿意不?马村把嘴巴凑到孙子耳边,细声细气讲了一席话。
  马达说,爷,我愿意,我当然愿意!
  马村又躬下腰,要背孙子马达回家。马达坚持自己走。马村就没再坚持,他牵起孙子的手,继续朝回屋的路上走。北风刮得他缩了下脖子,他把孙子马达的手捏得更紧了。
  
  五
  天擦黑后,老人马村打着手电筒,独自一人走去哑巴王老五屋里。他打算请王老五帮忙。拎着一网兜苹果他进了王老五家的门,他把苹果搁在堂屋里的八仙桌上,打手语跟王老五讲话。
  马村说,老五,我想请你帮个忙!
  王老五说,帮啥忙,你说你。
  马村说,你先答应我,我再说!
  摇着双手,王老五说,我都不晓得做啥事,我不能答应你!想了下马村说,你跟我儿子老三年纪差不多,我想请你当一回我儿子老三,给我老伴过七十大寿。
  起先王老五不肯,不愿意帮忙。他也不直接讲不行,只是提起八仙桌上的那一网兜苹果递给马村,要马村拿回屋。于是马村讲了老三写信回屋的事情,老三在深圳捅伤人的事情,老伴害绝症的事情。马村讲到后面,把眼泪水讲了出来。王老五也跟着他哭起来,他一边哭一边打手语,竖起两根大拇指,而后同意帮马村的忙,做一回他的儿子。
  离马村老伴七十大寿差两天,马村领着王老五回了屋。
  王老五刚进屋,马达按事先设计好的,故意大声喊,爹,你回来了,爹,你回来了!房里马村卧床的老伴听到喊声,也跟着大声问起来,是不是老三回来了!马村把王老五带到老伴床前,瞎子老伴摸着哑巴王老五的脸,她抖着手哽咽着说,老三,你瘦了你!
  王老五咿咿呀呀囔起来。
  马村说,老伴,老三说他想你!
  马村又说,老伴,老三喊你莫哭了,莫哭伤了身子骨!
  老伴说,老三,姆妈也想你!
  老伴又说,老三,姆妈不哭了,你回来了,姆妈就放心了!
  马村给王老五递眼色,于是王老五继续咿咿呀呀的叫囔。
  马村说,老伴,老三说要给你摆寿宴,给你过七十大寿!
  老伴流着泪,没有讲话,她坐在床头不停地点脑壳。
  ……
  马村预备摆六桌寿宴。第二天,他跛着脚再次挨家挨户走遍了淹伢潭村,邀请乡亲们来喝老伴的寿酒。每进一家门,他就特别跟乡亲们交代,让他们帮忙一起扯谎哄老伴,把哑巴王老五当成是儿子老三。
  马村老伴七十大寿当天,厨师做好宴席。淹伢潭的乡亲们陆续前来,马村和老伴、哑巴王老五、马达站在大门口迎客。
  第一位客人是杀猪佬张柄财,隔得老远他就喊,老三回来了,气色不错呀你!
  第二位客人是木匠李金福,他隔得老远也在喊,老三回来了,你脸上长肉了!
  第三位客人是铁匠赵卫兵,他一路走一路喊,老三回来了,看你的模样,发财了你!
  ……
  乡亲们的喊声在北风呼啸的村庄荡漾,马村目睹老伴眼窝淌出两行老泪,他也跟着流出了热泪。
  
  责 编:宋世安
  题 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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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家的堂屋里,陪母亲聊天  我和打工的兄弟姊妹  喝一口土茶,过滤掉打工的艰辛    话题是一些童年的梦,和年味  以及团圆,以及骨子里的精魂  至于在远方的打拼,概不谈论  ——春节是我们的圆桌会议  我们不能让异乡的坏天气破坏了气氛    鞭炮声声把我们的谈笑,传遍山村  春天栖息在我们肩头,蝶翅轻扇  像在老家的堂屋里,我们偎依着母亲  谈天说地——父亲要是健在  他的笑靥该是多么的窗明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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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徐苏一睁开眼就听见高中同学在敲门。他说,你还记得张芳吗?哦,就是那个左边面颊有一个酒窝的那个?有点印象。徐苏的心跳了一下。烟夹在指头间,怎么也送不上嘴边。同学笑了笑,幽幽地说:她的事你想知道么?我和她没什么关系。徐苏的脚底有些不稳,脸上的肌肉僵硬成整块,只有眼珠还活着。  同学要走。徐苏把他拖到楼下。楼上,未婚妻李雯的鼾声正酣。她的情况不好,同学慢吞吞地说,她就在广州,日子过得清汤寡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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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中午,骄阳似火,我站在公交车站台边上等11路公交车,准备坐车回公司上班。因为车还没有来,我便点燃一支香烟,继续耐心地等待着。  这时,一个打着伞的女孩向我靠近,她20刚出头的样子,面容清秀,皮肤白皙,身材高挑,手里还提着个包。她很礼貌地对我说:“大哥,你好!我的手机没电了,能不能借你的手机给我打个电话,我想让我哥哥来接我。”说完,她露出了甜美的笑容和期待的眼神。  我一个大男孩,看到眼前向我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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