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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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临睡前,他又拨通了女儿的电话,迎接他的依旧是服务台上的关机提示音。他对着话筒骂了一句脏话,便将手机扔到床头,发出沉闷的响声。也许,女儿再也不会回来了。临走之前,她对着上天发出了毒誓,要与他斩断父女关系。她收拾完行李,头也没回地离开这个破碎之家。他没有拦她,只是站在房间内,透过玻璃,看着她的愤怒与决绝,整个人也无动于衷。再次看到女儿的照片时,他突然对今天在一怒之下所撂下的狠话后悔。当他冲出家门,跑到村东头时,女儿已经消失了。他拨打她的电话,刚开始时是拒接,最后变成了关机。他想打一辆出租车去追她,又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发现只有五块钱。他杵在寒风中,空气中的颗粒敲打他的肺部。他叹了口气,迈着酸痛的腿,向家的方向走去。今年夏天手术时已经取出了钉子,但如今,他依旧能感觉到那颗钉子在骨头之间转动的响声。回家之后,他坐在沙发上,面对着哄闹的电视节目,无心观看,又不舍关掉。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又给女儿打了几十通电话,收到的依旧是拒绝的声音。临睡前,他才关掉电视,深夜与寂静同时将他围困,而心中的巨石也慢慢地沉落海底。
  他躺在床上,听着炉中的火焰声,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最后,他摸着黑,从柜子中取出白酒,打开瓶盖,倒入杯子。他坐在黑夜中,一边用酒灌醉自己,一边又想理清混乱思绪。想到终极答案的前一刻,他扑通一声躺在沙发上,而黑夜也立即裹住了他,领他进入温柔的梦之乡。
  2
  第二天睁开眼时,眼前的世界像是被光切成了无数碎片,而他整个人也四分五裂地瘫软在沙发上。他的头仿佛灌满了灰铅,使了很大力气才从自我的衰败中爬了起来。他坐在沙发上,头脑中像是布满冷风的荒原,空荡无物,又无处可栖。他试图回忆昨夜的梦,但除了黑乎乎的天空外,什么也没有记住。他原本以为梦是他最后的乐园,最后的安息地,但这一丁点的权利也被世界剥夺了。他突然站了起来,从床头上拿起手机,拨打了女儿的電话。不出所料,迎接他的依旧是关机的提示音。
  他放下手机,打开电视,然后去户外简单洗漱。
  今天是农历年的最后一天。外面零星传来炮仗声、锣鼓声以及孩子们的嬉闹声。他没有置办年货,更没有买炮仗,购春联。每一年的年关对他而言似乎都意味着某一种丧失。前年年底,他酒后开摩托车,拐弯时撞到了电线杆,摔断了腿。去年年底,在一场撕破脸的双人战争后,媳妇带着小女儿离开了这个家,再也没有回来。原本以为今年会相对太平一点,没想到的是,大女儿也离开了他。如今,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再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很多年前,他肯定没有想到自己会沦落到如此地步。那个时代的天都是晴朗的,那个时代的人都是朴素的。而如今,他抬起头,满眼却是冷冰冰的灰色景象。
  天气预报今晚有雪。不知为何,他仿佛期待这场雪已太过长久。
  他回到房间,母亲已经把饭摆到了茶几上:酸辣白菜、凉拌咸菜以及炒土豆片。他早已经厌倦了这三样菜,但还是拿起馒头,哼哧哼哧地往嘴里塞,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止住心中的失落。母亲盯了他好久之后,问道,童童也走了吗?他抬起头来,看着她,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是点了点头。不知是嘲讽,还是安慰,她又说道,这女子和她妈一个德行,白眼狼。听到这话后,他把手中的碗撂在桌上,对她喊道,要不是你,我今天也不会走到这个地步。她没有再说话,表情凝重,端着盛放玉米粥的碗,离开了房间。
  对刚才所说的话,他有些后悔,但并不内疚。如果不是母亲的存在,如果不是她把这个家变成垃圾堆,她们肯定不会离开他,村子里的人也不会把他叫作垃圾王。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母亲开始把外面的垃圾捡回家。他反对了很多次,但到最后,总会妥协。因为母亲会把卖掉的垃圾钱分给他一部分。刚开始的时候,他要她的钱还会有些愧疚。后来,他习惯了这种愧疚,也习惯了院内堆起的垃圾。
  也许,是从父亲去世的那刻起,他们的生活就开始转航,开始迷失,慢慢地走向破碎般的虚无。事到如今,他对当年父亲离开的场景也历历在目。当时,他和母亲正在麦地里除草,忽然听到了邻居张叔急切的喊声。他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而这种预感很快得到了验证:父亲骑自行车过十字路时,被突然冲出来的四轮车撞倒在地,车从身上碾了过去。听到噩耗后,母亲当场昏倒在地,整个人像是摔碎的瓶子。看见父亲尸首的瞬间,他突然感觉自己体内一部分也随之死去,另外一部分却急速成长,突然明白自己要撑起整个家。
  葬礼的时候,三个姐姐如同失魂的野鬼,肉身像是浮在空中,而连绵的哭声似乎是她们活着的唯一特征。他没有掉一滴眼泪,没有悲痛,没有绝望,只有一种强烈的丧失感,好像死神把他的命也拿走了一部分。葬礼结束后,他晚上独自站在泡桐树下,对着空荡荡的院落哭泣。只有母亲和树听到了他的软弱与恐惧,而那棵泡桐是他和父亲共同栽植的,说好的要一起在树下饮茶下棋,然而一次都没有去做。之后,他们表面上又继续过平静的生活,然而一切都悄然变化:母亲开始捡垃圾以换些零花钱,而他则开始拜师学木匠活。
  3
  父亲死的那年,他刚满十八岁。那一年的时间显得特别臃肿漫长。此时此刻,他突然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只知道自己随时都在为死亡做准备。等他在心底算出自己的年龄时,眼前的玉米粥都凉了下去。他扬起头来,将剩下的半碗稀粥一饮而尽。之后,他把茶几上的碗筷端到厨房,放在案板上。母亲又出去捡垃圾了,而他则不想去任何地方。或者说,他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很多人看见他这个垃圾王便会绕道而行。他以前是有朋友的,他也是受人欢迎的,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那些笑盈盈的人一个个哭丧着脸,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不见。
  再次回到房间,他无所事事,又不想看电视,于是从抽屉中取出相册,翻看过往的时间。首先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四人合影:媳妇丽珍牵着大女儿童童的手,他抱着小女儿欣欣,他们身后是盛夏午后的游乐园。这张照片是五年前拍的,那时候,每个人脸上由内而外散发出来喜悦。如今,他只体会到苦涩的滋味,再也没有遇到过真正的快乐。
  我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他问自己。他在心底搜索着各种答案,然而,往事不提供答案,只提供那些破碎的、似真似假的画面。他观看那些画面,像是打量另外一个人的生活。他想要知道自己的生活到底从哪一步开始出现了问题,开始变质变坏。   也许是在十七岁那年,在决定辍学回家的那刻起,他的生活就一步步地走向深渊。那个时候,他还在上高二,除了数学之外,其他学科的成绩还很不错。当时,他心中憋着一口气,一心想要考上大学,摆脱农村,去城市生活。然而,他的梦很快便破碎成灰。当时在去学校前,他想跟父母要一些生活费。母亲没有说话,只是把一罐咸菜与一包馒头装进他的书包。父亲把熄灭的旱烟放到桌子上,整个灰暗的房间显得更加逼仄难闻。虽然只沉默了短短几分钟,但很快便消耗了多半的热情。之后,父亲说,屋里一毛钱也没了,你再撑一撑。
  他没有说话,背着书包,蹬着自行车,离开了家。
  每次,他大概要骑两个小时的自行车才能到学校。然而那一次,他却觉得前方的路特别漫长蜿蜒。路似乎永无尽头。如果有尽头,尽头也只是灰烬。在独自去学校的途中,天渐渐地暗下去,周围偶尔会有寒鸦在歌唱,而他的心盛满了黑夜。那是他生活中最煎熬又最黑暗的一次长路。等到学校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他心中的黑暗却被一些微光照亮了。他似乎看清楚了未来的路。
  周一上午,期中考试的成绩公布了,就贴在学校的公告栏。他的总成绩位列年级的前十名,而那也是他最好的一次成绩表现。之后,班主任找他谈话,寄予厚望。像往日一样,他只是一味地点头,并没有多说一句话。他原本想要说出自己生活上的困难,但仅存的自尊心让他选择沉默。周四的午饭,他吃完了所有的咸菜与馒头。一直熬到周五放学,他什么也没有进食。回家前,他把床上的被子与枕头交给了下铺的同学,然后把剩下的东西都打包回家。他没有和舍友们解释什么,只是带着沉重的心选择回家。他再也不打算回校学习。
  回到家后,他一口气吃了四个馒头,两碗包谷粥,心中的怨气也消散了一大半。之后,他才把自己辍学的决定告诉了父母。母亲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把碗筷端了出去。父亲也没有说话,掏出一根烟,递给他。之后,父亲帮他点燃了烟。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抽烟,整个肺部像是被石头堵住,憋着气。他们面对着面,没有言语,而他学着父亲的样子,抽完了烟。父亲说,从今个开始,你就是大人了。
  那个夜晚,他失眠了。他睁着眼睛,观看眼前的黑夜,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等曙光再次降临时,他却进入了睡眠。
  直到如今,他对当年的那些场景记忆犹新,反而对眼前的事情往往记不住。也许,这就是衰老的征象。他点燃了一支烟,想起父亲当年那支烟的味道。但是,他却想不清楚父亲的神态。他坐在沙发上,仍旧翻看旧照片,试图寻找出蛛丝马迹。然而,过往的时间像是立在他面前的迷宫。他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也看不清楚未来的方向。
  4
  辍学的那段时间,他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间,害怕看见人,害怕遇见光。他看到自己不断地后退,一直退到无路可退。以前,他想永远地离开这个破村庄,讽刺的是,最后却像是怪物一样被圈住,无法挣扎,也无力挣扎。他过于敏感了。别人无意间的一句话,甚至是不解的眼神,都会刺痛他脆弱的心。但是,他不得不出去干活,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处境。以前,他梦想成为医生,或者是法官,然而,除了当农民之外,他已经没有了其他的路。从小到大,他骨子里看不上农民,瞧不上他们的愚蠢与贫穷。为此,从小学开始,他就勤奋学习,努力摆脱周围的环境。可笑的是,他最终还是没有摆脱命运的诅咒,成为自己所嘲讽的那种人。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格格不入的异类。刚开始时,他还保持着学生时代的习惯,喜欢学习和阅读。在农活之余,他开始去县城的图书室借书,开始读文学书,并且沉溺其中,无法自拔。文学为他提供了短暂的精神避难所,而他可以与户外的庸俗生活产生距离感。后来,他用省出来的钱,从邮局专门订阅了两份文学杂志。每次拿到杂志后,他都像是一个圣徒拿着放大镜,从头读到尾,生怕遗漏其中任何一个细节。他读书越多,越看不上周围的人,心中的石头也因此越来越沉重。他一直感觉有种神圣的东西在召唤他。
  父亲去世的第二年,他把自己的绝望变成一个短篇小说。写完后,他又反复修改了三遍。随后,他便按照文学杂志上的地址,把手稿寄给了编辑部。剩下的日子,他用阅读来冲散他心中的焦灼,这种焦灼来源于心中无望的等待。等待越久,心中的光也越加黯淡。半年后,他依旧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但是,他并没有为此而死心,反而更激发了他创作的热情。接下来的几年里,在忙完农活之余,他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闷声闷气地写小说。除了母亲之外,没有人知道他写东西。五年之内,他写了二十二个短篇小说,全部都寄了出去,最后却没有收到一个回复。在旷日持久的等待中,他的心装满了铅,热情也最终熄灭。
  一个午后,他突然厌倦了封闭的空间,厌倦了阅读和写作,更是厌倦了自己。于是,他走进厨房。母亲站在案板旁切白菜,火焰的舌头从炉灶中吐了出来。也许是火激发了他心中暗藏已久的热情。于是,他再次回到房间,把所有的稿纸都抱在怀中。之后,他把那些稿纸统统扔入火中。他的心中同时升起了毁灭与重生的双重快感。看着那些纸变成灰烬,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和另外一个自己达成了和解。母亲站在旁边,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不说一句话。那些稿纸中还藏着他写了一半的小说。等一切成为灰烬时,他突然觉得自己走入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
  自此之后,他再也没有碰过一本书,也不再写任何小说。那是他生平见过的最大一场大火——他的梦因那场大火而变成灰烬。
  5
  此时此刻,他坐在沙发上,回想以前所写的小说。不幸的是,除了一星半点的细节之外,他已经忘记了那些悲凉的故事,只剩下悲凉的滋味。
  但是,他对最后那个未完成的故事却记忆深刻。在那个具有童话色彩的小说中,生活在废墟王国中的快乐人们,有一天突然收到了国王驾崩的消息,而迎接他们的将是未知的未来。不知道为何,他对那个未完成的小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心中又突然涌出了表达的热情。他放下手中的相册,从女儿的房间取出一个新的筆记本与签字笔。之后,他坐在沙发上,本子在茶几上摊开,手中则握着笔,开始进入写作的状态。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越来越粗糙,已经忘记了如何准确表达自己。他的正对面是一面沾满灰尘的镜子。他回想小说的第一句话,始终找不到,而整个故事却在头脑中慢慢成型。   他在潜意识中流亡到另外一个王国,而他像是被这个世界罢黜的国王。
  突然,手机的铃声将他拉回现实世界。来电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媳妇丽珍。他放下笔,深吸一口气,然后接通了电话。还没有等他开口,便听到了她的斥责和咒骂。她首先质问他为什么要对大女儿说那么难听的话,还没有等他来得及回答,她又说自己过完年要回来转户口,要和那个男人正式结婚。虽然早有这样的预感,他的心还是会有种剧痛。他对她说,你不要再回来了,看见你就觉得恶心。她说,我也不想见你,跟着你过是我上辈子造的最大的孽。之后,他听到了她的冷笑声。还没等他说话,她便警告他要按时把小女儿的生活费打到她的银行卡上,否则她会去法院起诉。他没有接她的話,而是要求与小女儿通电话。她答应了他的请求。之后,他听到了小女儿陌生的声音。他让她喊爸爸,她却迟疑了很久,才吐出了那两个字。之后,他又问她过得好不好。小女儿说,过得好,这个爸爸对我很好。听到女儿天真的话,他的心也立即死掉了。在挂断电话前,小女儿让他给她钱,这样才能好好学习。他知道那是丽珍教给她的话。他没有再说话,而是挂断了电话。
  不知道为什么,在她离开的那段时期,他几乎走到了崩溃的边缘,甚至想过自杀。刚开始时,他每天给她打无数个电话,发数不清的短信,而她只是偶尔回复他。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一切都结束了,一次比一次说得决绝难听。他想要见到她,当面向她解释一切。但是,她从来不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也从不说自己的具体位置。后来,他在电话上乞求她,威胁她,辱骂她,甚至扬言要杀了她。但是,她始终无动于衷,不愿回头。有一次,他突然觉得自己一无所有,苦涩的味道堵住了胸口,在电话上突然崩溃,痛苦哀号。她没有说话,更没有安慰他,他只是听到了她冷笑背后的嘲弄。挂断电话后,他才突然顿悟,她之所以还愿意接他的电话,愿意和他保持联系,是为了看他出丑,是为了惩罚他。随后,他瘫软在床上,整个人进入沉梦。接下来,他发了一次重度高烧,差点要了命。等病好了之后,他放下了她,也不再主动联系她。他们偶尔会通电话,但主要是轻描淡写地谈论两个女儿的生活与学习状况。后来,他甚至不愿意去接她的电话。他从心里将她驱逐出境。只不过因为女儿的缘故,才愿意和她保持最微弱的联系。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们的感情才走到了这种绝境。一开始并不是这样子的。一开始,他们是互敬互爱的,他们曾相约要白头偕老,一起解决生活中的难题。然而,人是善变的动物,没有人能预料到下一秒的场景。但是,他们刚相识相恋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充满了光。
  他们结婚那年,他三十岁,而她只有二十一岁。之前,别人也给他介绍过一些对象,但由于各方面的原因,最后都没有成功。他明白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家境贫穷,又早早地没了父亲。眼看着整个村子就剩下他这一个光杆司令,他以为自己会孤独终老。其实,他和母亲并不着急,但他的三个姐姐却心急如焚,四处张罗着给他找对象,把他的终身问题尽早解决。后来,在大姐的陪伴下,他们前往商洛山区的一个远方亲戚家。在那个亲戚的介绍下,他第一次遇见了她。
  他始终记得第一次看见她的场景:她披着浓密的头发,戴着用柳条与野花编织的花环,弯着腰,在河水中捉鱼。他站在旁边观看,几乎入了迷,而身旁的亲戚喊出了她的名字。她抬起头,摇了摇手,整个人的身上都铺满了阳光。也就是从那个瞬间开始,他便爱上了她,在心里发誓要对她百般呵护。他们在这个无人惊扰的山区待了整整三天。之后,他留下了钱,带她一同走出了大山长河。
  小学毕业后,她就再也没有读书了,因此对有知识的人心存敬畏。他读过高中,也读过很多书,甚至偷偷写过东西,在这个村子里算是有文化的人。刚结婚那一年,他欣赏她淳朴的美,而她则爱慕他的学问,经常询问一些问题。他庆幸自己得了一块宝,而以往所遭受的苦难仿佛都是值得的。那段时间,他对生活充满了热情,卖命地干活,想要摆脱生活的窘境,为她提供好的物质生活。他从来不让她下地劳动,只让她守在家里,做做饭而已。
  也许,事情的转变是从大女儿出生开始的,自此之后,他们的感情向糟糕的方向沉落。生完小孩后,她像是变了一个人,开始指指点点,对他的一切都表示不满。每次他坐在她的旁边,她便像怨妇一样开始抱怨生活,抱怨自己命运不济。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静坐在房间沉默。他越是沉默,她越是暴躁,越爱找他的问题。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开始猛烈地抽烟,也会独自醉酒。当不再和她说话时,她又质问他是否已经移情别恋。以前,他时时刻刻都想与她在一起,慢慢地,他却寻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来疏远她。唯一没变的可能是,每个夜晚,他都会抱着她一同入睡。孩子慢慢地长大,而他们渐渐地沦为熟悉的陌生人。后来,他们睡觉时也不再拥抱。他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有一天,她会离开他,而他并不会阻拦。有一次,他在醉酒后打了她,而她抱着孩子消失了整整三天。等她回来后,他看到了她眼中的蔑视与愤怒。第二年夏天,他们第二个孩子在县医院出生。当得知又是个女孩时,母亲没有说话,而是直接离开了病房。随后,他在丽珍的眼中看到了难以言说的失望。
  也许,丽珍选择离开这个家,与母亲有很大的关系。刚结婚的时候,母亲对她还很客气,处处让着她,不让她干重活。大女儿出生后,母亲对她变得挑剔起来,处处看她都不顺眼:不爱做家务,不下地干活,整天捯饬自己的头发,买了很多花里胡哨的衣服,等等。当然,母亲的这些话都不是当她面说出来的,而是在儿女面前不停地唠叨和抱怨。她当然能看出母亲对她的不满,但并不放在心上,她们之间的战争似乎一触即发。
  她对他的母亲也有太多的抱怨,最大的抱怨就是母亲经常把外面的垃圾捡回家,家里总是有一股腥臭味,而整个院子像是一个垃圾场。她曾经扬言要烧掉那些垃圾,但终究没有去做。有一次,他和她去县城买东西,把小女儿交给母亲看管。然而,回家之后,却发现门已经锁了,里面传来阵阵哭声。等打开门后,他发现女儿被绳子绑在泡桐树上,瘦弱的身体根本无法挣脱。她跑了过去,解开绳子,抱住女儿,之后便给他一个恶狠狠的眼神。等母亲从外面捡垃圾回来,她抱着小女儿从房间冲了出来,对母亲说很难听的话,让她去死。母亲没有说话,而是直接躺在了地上。他走了过去,将丽珍推到在地,打了她。之后,丽珍抱着女儿失声哭了起来,环绕在他们面前的是各色的垃圾。   也就是在那个瞬间起,他觉得他们走到了尽头。
  6
  如今回想起来,他依旧无法确定自己的生活从哪里开始走向衰败。也许自出生之时,他的命运便受到了某种诅咒。刚开始时,他把自己的这种厄运归咎于母亲,他怨她生下他,他怨她把丽珍逼走,他怨她没有供他上大学。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心平气和地与母亲说过一句话。自从丽珍走了之后,母亲把更多的垃圾捡回家,而院子中的垃圾也越堆越高。村里的人几乎不和他们来往,以各种形式孤绝他们,但他还是听到了那些可怕的流言蜚语。他们生活在垃圾中间,靠着垃圾生钱,枕着垃圾睡觉,而他觉得自己和这些垃圾并没有区别。
  他自己就是垃圾人。也许,很多年前的那个未完成的故事或许正是对他命运的绝妙讽刺:那个废墟国王或许永远也不会死去。
  自从丽珍离开以后,他和母亲都获得了一种古怪的自由。以前那些压在心中的矛盾也消失了,很多家庭的困惑也不见了,他和母亲也互相不干涉彼此的生活。他一直认为那样的平静生活会延续很久,然而新的问题却不断涌出来。比如,大女儿童童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刚上中学不久便谈起了恋爱,开始化妆,甚至学会了撒谎与旷课,而他也经常接到老师的电话,训斥他,让他教育好自己的女儿。但是,当他扮演起教育者的形象时,女儿会立即戳穿他的面具,说道,你没有资格说我,你气走了妈妈和妹妹,你也毁了我。当他要伸出手来打她时,她扬言要去自杀,或者去找妈妈。他放下了手,摇了摇头,走出了房间。
  在他感觉自己的生活快要崩溃时,另一个女人却闯入了他的世界。她的名字叫青草,是三姐夫的远房表妹,离异多年,独自生活。由三姐夫牵线,他们在县城见面,吃饭,无所不谈。之后,逛金店的时候,他给她买了一个金戒指。当天晚上,他便把她领回了家。母亲看到她后,没有说话,只是把手中的土豆扔到了地上。青草顺势捡起了土豆,然后放到了桌子上面。
  刚到这个家不久,青草便禁止母亲把垃圾捡回家。也许是因为疲惫的原因,母亲那段时间确实不再出去捡垃圾,而他也把家中的垃圾全部清理干净。院子变得明亮起来,青草在墙角开辟了一个小花园,里面种上了芍药与月季。那段时间,他感觉自己也变得明亮干净。但是,她总是提出物质上的要求,让他给她买各式各样的东西。刚开始时,他挖空心思去满足她。然而,她的要求却越来越高,态度也越来越苛刻。当她提出要一部新手机时,他拒绝了她。第二天,她离开了他。走的时候,她掏走了他口袋中所有的钱。他并没有拦她,因为从第一天开始,他便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
  在她走后,母亲似乎又恢复了精力,开始捡垃圾,把垃圾捡回家,摞成堆,而他则把垃圾运到垃圾场,换上几个钱,买酒买烟。那个花园中的花朵还没有开花,便已经被垃圾淹没。
  也许,这个世界真的不需要他这样的垃圾人。但是,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生活带给他的种种难题。有很多次,他想要重新开始,想要重新直面生活。但是,他还是屡屡受挫,没有迎来所谓的黎明。此时此刻,他站了起来,伸了伸懒腰,把相册放回原位。之后,他刚一走出房门,外面的冷风就钻入他的身体。他没有缩回去,而是走出家门,惊走了门外的几只麻雀。
  这个破旧的村庄在乌云的遮挡下显得更加凄冷,但偶尔传来的炮仗声让他的心揪在了一起。不远处,两个男孩在马路旁边抱在一起摔跤。其中,一个把另外一个压在身体下,手抓住他的脖子,而其他几个围观的男孩在一旁欢欣鼓舞。他走了过去,赶走了那些圍观男孩,把那两个在地上的男孩分了开来。还没等他说话,那两个男孩便一边喊着他是垃圾王,一边跑开了。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童年时代,而那是多么久远以前的事情了啊。如今的他与那个时候的他可能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今天是农历年的最后一天,而他此时此刻独自站在十字路口,望着黑压压的云,特别想要找一个人说话。但是,他却不知道该说给谁听。他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人,整个世界都将他抛弃了。
  他又回到了家,把三个菜包子放进烤箱。之后,他又坐回沙发,拿着笔,想要找到那个未完成故事的第一句话。直到闻到包子的香味,他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去写,很多年前的那种诉说的天赋好像也抛弃了他。他放下了笔,把包子放到碗里。之后,又打开电视,全是关于春晚和春运的各种新闻。电视上的热闹世界好像与他的生活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他喜欢看到别人脸上的快乐,即使是伪装的快乐。他没有快乐,甚至没有伪装快乐的能力。
  吃完包子后,他换了音乐频道,上面播放着他听不懂的古典音乐。他躺在沙发上,盯着电视屏幕,眼前的世界越来越模糊。在梦中,他看见了年轻时的父亲,而他自己只是个孩子。父亲带他去森林打猎,一路上都能闻到夏日的气息。随后,他们看到了一只麋鹿。他们躺在地上,被一簇灌木丛遮挡。父亲用猎枪对准了麋鹿,然后移开,把猎枪交给了他,让他射杀那头生灵。他摇了摇头,但终究抵不过父亲期待的眼神。他对准了麋鹿,然后开了枪。他看到了那头麋鹿倒在了溪流旁。随后,他跟着父亲去看麋鹿。惊奇的是,那头鹿却不见了。等他转过头,发现父亲也不见了。面对眼前的森林,他找不到回去的路,只能大声地呼喊,然而没有任何人回应他的求救。
  从梦中醒来后,他发现自己已经睡了一个多小时。音乐频道上开始播流行音乐。从厨房中传来不规律的切菜声。他关掉电视,去厨房给母亲做下手。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家又只剩下他们母子两人。母亲已经老了,头发白了很多,背也驼了,眼神中的光也黯淡了下去。但是,她的心中还有一股坚不可摧的精神气。也许,正是那股精神气让他有了片刻的安全感。记得小时候,他和母亲在坡上给羊割草,而他不小心崴了脚。之后,母亲背着他,小跑着,去医疗站。那是多么长的一段路啊,但是,他并不害怕,因为母亲会时时刻刻地保护他。他趴在母亲的后背上,闻到了她头发散出香草味。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旧记得当年的种种场景,记得她头发上的香草味以及他趴在她后背上所做的短梦。之后,他又和母亲一同包水饺。像往年一样,母亲把其中的一个硬币包进了饺子。谁要是咬到这枚硬币,谁的来年就会走运,这是母亲每年除夕夜都会说的一句话。虽然他并不相信这些说法,但还是期待来年会有好的兆头。   年夜饭很快就准备好了。之后,他和母亲面对面,各自吃完了碗中的水饺。但是,他们都没有咬到硬币。下一顿就能咬到了,母亲说。吃完饭后,母亲并没有和他一起看电视,而是拉着架子车,走出了家门。他知道自己再挡也没有用,只是问她去哪里捡东西。今天是除夕,烟花爆竹之后会留下一些垃圾。每年的这个时候,母亲都会有很大的收获。他原本打算和母亲一同出去,但户外的寒冷却挡住了他。他只是嘱咐母亲早出早归,注意安全。
  7
  母亲离家后,他给王斌打了电话,邀他来家里喝酒。王斌被村子里的人叫作半成品,没人愿意和这个半成品打交道。王斌是他的小学同学,初中没毕业就在外面的世界开始流浪闯荡,至今还没有结婚,打算一辈子打光棍。在这个村子里,王斌是他唯一的朋友,而他俩似乎都被整个村庄所排斥所孤立。半个小时后,王斌带着两瓶白酒来了,他也已经把母亲调好的凉菜端到了茶几上。之后,他一边喝酒抽烟,一边聊天看电视。王斌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世面,不论是吹嘘的还是真实的,他喜欢听那些没有边际的故事。与其相反,他没有去过什么地方,半辈子都窝在这个小地方。所以,更多的时候,他只是一个聆听者。他觉得王斌是另外一个自己。喝过几杯酒后,突然觉得自己有很多的话要说。于是,他把抑郁在心中的很多东西讲给王斌听。他说得越多,酒下肚得越快,而整个头颅像是随时都要炸裂的气球。
  没过多久,他便倒在了自己的醉梦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而眼前的世界也变得摇摇晃晃。王斌已经走了,茶几上放着散乱的盘子和瓶子。房间中塞满了酒气和烟气,而电视上的晚上依旧是喜气洋洋的景象。他又躺了一会儿,之后,坐了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慢慢地,他恢复了一点点理智。房间有些冷,于是,他给炉火中又加了几块煤。之后,他才发现已经晚上十一点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塞在了胸腔。
  他走了出去,户外下着大雪。院子中的垃圾也被雪覆盖住了,整个世界的肮脏也同时被大雪覆盖了。他敲了敲母亲的房门,没有任何回应。他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走进房间,穿好衣服,带上手电筒。出门后,户外的雪把天映得发亮,而他整个人都被刺骨的冷所围困。大雪似乎封住了整个村庄,封住了所有的路,而他必须走出一条路,找到迷失的母亲。鞭炮声越来响了,而窝在胃中的酒似乎又被酝酿成熟,他有一种分崩离析的感覺。
  大概走了十分钟,他突然被脚下的砖块绊倒,重重地摔倒在地。他想爬起来,但未知的力量将他捆绑在地上。他失去了自我控制,无法移动自己的肉身。他睁开眼睛,面对着无尽的夜空,看着雪慢悠悠地降临到他的身体上。
  他不再挣扎,而是获得一种久违的平静。与此同时,他也突然找到了那个废墟国王的最终命运。
  【责任编辑】 行 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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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一直认为蝉是具有哲学意蕴的。  蝉来自何处就是个谜,它明明是从土地里钻出来的,父亲却告诉我,蝉是上天派到人间的仙子,是一场暴风雨将它震落于土地里的,蝉也就有了令人遐想联翩的名字——雷震子。  初夏,清晨,风吹麦浪。我在麦田尽头的柳树上捉到一只蝉,也许它刚刚从土里爬出,全身裹着土黄色,两个鼓起来的眼睛黑黑的,胸部的三对足纤纤柔柔,腹部有一条一条横向的条纹。我偷偷地拿回家,把它放到一块纹理斑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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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 然  每年有三百种濒危的物种灭绝  每天有数百颗恒星在衰亡  每分钟都有人死于非命……  卡在这每年、每天、每秒里  一只老鼠依然顺着下水管觅食,一群大妈  依然在跳广场舞,一颗人造卫星  也抵达预定的位置  躺在她的床上,我为没有  把自己统计进去,而感不安  我们靠拢,像求生  做爱,像分赃  摘抄一段克里玛的回忆录  泰雷津集中营,少年的克里玛  遇到一个分发牛奶的姑娘  她长着雀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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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未央  这个必经的通道里  很多东西在堆积,比如  夜宿的鸟儿,蜡烛微弱的光,静谧的古寺  都是一些美好的东西  木鱼敲着敲着  梨花就开了  请说出你的爱和忧郁  此刻头上的月亮正圆  月光倾泻而下,将你  掩埋在你自己的怀里  小葫芦  村东头的小朋友荡着秋千,村西头  也有一个小朋友在荡着秋千  小葫芦无处藏身  在天高气爽的初秋里  它羞涩,像一个动词  小葫芦紧紧地抱住自己  小葫芦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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蚕 丝  上过法布尔的《蝉》之后,老师布置  写一篇说明文。我写了《蚕》。麻雀  飞得很快,我不知道它是如何下蛋的。我正养着  蚕。蚕卵由白变黄。变黑。小黑点变小虫。小虫不停地  爬。嘴巴不停地吃。终于变得胖乎乎的。  透明。吐丝。结茧。成蛹。  有一天甚至长出翅膀。蛾子一样,乱飞  我写了蚕的今生、来世,但不知道  还有轮回这个词。我引用了李商隐“春蚕到死丝方尽”  的句子,刚刚背会,很得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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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参评的是第四届茅盾文学奖。这一届参评作品的时间范围是1989年至1994年六年间在国内正式出版的长篇小说。  关于这部作品参评茅盾文学奖及评奖过程,有些复杂,事后也有许多不同的说法。  2012年3月28日晚上,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与一些陈忠实研究作者签订图书出版合同,请了有关作者,也请了陈忠实,大家签了合同再吃个晚饭。此晚与会的,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一方有冯晓立、傅功振等,作者有冯希哲(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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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rn所罗门王的权杖上刻着一句话,“一切都会过去”.时间变着戏法,淘汰了新与旧的差别.当然就精神走向而言,文学是时间沉淀下来的信物.一段历史消失了,文学却以生命标本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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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8日下午,由中国作协《民族文学》杂志社、辽宁省作协联合举办的“地域性与多元性——多民族文学创作研讨会”在大连隆重举行。  来自全国各地的四十名多民族知名作家与会,就“中国多民族文学的地域性、多元性与一体性”和“多民族文學创作与前瞻”两个议题展开了讨论和充分的交流,学术氛围浓烈。研讨会由《民族文学》杂志社主编、壮族作家石一宁主持。辽宁省作协党组成员、副主席金方出席会议并讲话。  石一宁谈到,多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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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80年代初,为研究中国著名女作家萧红,我在东北度过了不少时光,不仅接触了一大批中国作家,还读了不少当代小说。80年代是“文革”后的十年,出版的小说不如后来的多,好作品更是凤毛麟角。后来读到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其颠覆性的语言、充满张力的叙述和幽暗的氛围,深深地打动了我。回国后我又在杂志上读了他的《天堂蒜薹之歌》,小说是全文刊登的, 就像赫尔歇在《纽约客》上发表的《广岛》,是一次发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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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们深感意外,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  那天上午白志浩的任务是到国家发改委拿一份批件。白志浩刚到京办,地头人头都还陌生,自当从跑腿认门做起,却不料还没动身出发,情况即刻生变。原本要跟李振主任前往机场的接待科长小王患感冒已经数日,上午症状忽然加剧,不停地咳嗽,咳音急切而短促,老枪般咔咔咔咔,伴有破裂声,听来很痛苦。  李振主任眉头蹙成一團,责怪小王:“怎么搞的你!”  小王表示不怪他,怪北京雾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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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rn盛菲打电话给我时,我正坐着一辆人力三轮车赶往单位参加每周一次的教研活动.我的单位是一所民办旅游高职学院,离家两站路,叫三轮车,四块钱,七分钟即可到达.电话接通,盛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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