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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滴眼泪 张永见
最近参与了第十届美展雕塑方面的评选工作,又参加了首届现代工艺美术展和第三届中国雕刻艺术节的评选,使我十分乐观,我发现雕刻的观念极大地拓宽了,而且深入了。前几年生吞活剥、改头换面地学习西方那种风潮,似乎也沉静一些了。更重要的是盛极一时而且可说是“世界同步”的所谓抽象城雕也开始被人们看穿“西洋镜”,呈萎缩趋势了。
这种雕塑不能说一概都要不得,但从刘骥林先生收集了几千张全世界各地的类似作品并给我们放映了好几个晚上之后,我方认识到,所谓抽象城雕原来也是“天下文章一大抄”。看多了,照样使人觉得索然无味,望而生厌。特别是抱有美化城市为目的的各级领导,花了不少钱而引以自豪的“业绩”。这些“业绩”却往往被老百姓编排出好些顺口溜,极尽讽刺“谩骂”之能事。(因为是抽象的,都是几根柱子、一个球之类,都叫什么“明珠”,所以更容易被误解。)如“五大班子顶个球”之类,非但美化不成而且适得其反,于是使得一些热心领导也变得心灰意冷起来。而个别人士竟直接提出不要再做“城雕”的建议。这就是“报应”。我对这种情况也开始惴惴不安,因为影响到我们雕塑界的吃饭问题了。
可是就像我在此文开头说了的,最近我却变得十分乐观。因为我在这几个展览中,看到了另一个崭新的发展趋势。在惠安的中国雕刻艺术节中,展出了一位年轻女士李晓岚的作品(她是一家雕刻厂的技工),在三四米长的黑色花岗岩(一块长方形的平板)上刻出了满板的荷叶,这是福建民间石雕的传统。这些荷叶随风偃仰,翻卷自如,并且打磨得乌黑发亮、闪闪生光。而在荷叶间隙中,镶入了一块圆形大理石(白色),名字就叫《荷塘月色》。本来这种题材几乎不可能用雕刻来体现,但她却用黑白石块巧妙地掩映对比,表达得生动入神、诗意盎然。可能因为这次雕刻大赛是在八月中举行,所以很多作者都对月光产生联想。孙龙本——一位年轻的雕刻家,用了一块极平常的黄褐色麻石,中间也镶入一块白色圆石,当作月亮,应该说这种方法平常得几乎不能算创作,但是这位作者却在这一轮圆月中凿了道缺口,这缺口就是台湾岛的地形。中国人都喜欢团圆,中秋就是团圆的象征,因此月亮中的这一缺陷,就成为人人都感觉到的憾事。本来这是颇有政治色彩的设计,但又确是全国人民的真实心声。作者在这圆月的周围再刻满了对月思乡的诗句,就如中国画中的长题长跋似的,使这一作品充满了“书卷气”,充满了亲切而深厚的文化气氛。希望月缺还圆,这是中华民族特有的文化积淀。作者的构思是深深植根于这个民族文化的土壤之中的。这是天理,是人性,是政治,又是十分美妙的艺术。它体现了全国人民的深情厚意,因此它必然会引起广泛的共鸣和赞赏。在这个艺术节上我又见到了张永见君的作品,他是得奖能手,但近来心情沮丧。听这次组委会的负责同志说,这次他没有正式参展但送来了这件作品,名字就怪,叫做《最后一滴眼泪》。我不管他发生了什么问题,面对作品,我不禁拍手叫绝。他利用一句民间谚语“一滴汗水摔八瓣”的比喻,用一块四五米直径的花岗石(一滴水珠型)落地碎成七八块碎片(碎珠)似的,大的有三四米,小的几十厘米,它们摒落粉碎得那么沉重,那么无法挽回,那么伤心绝望,可以联想“男儿有泪不轻弹”的份量。我怎么也想不到雕塑可以这么做。如果这作品还可以参加评奖的话,说不定又是一等奖!还有一件好作品,使我特别高兴,名为《乌龙茶》。作者是惠安当地人,他做了个七八十厘米高的茶杯(用福建产的暗绿花岗石),色泽沉稳而文雅。茶杯造型也并不特殊,就是福建喝“功夫茶”常用的那种。杯身刻几笔简单的兰草,但正因为十分普通,所以也就十分亲切。在杯中堆满茶叶,堆得冒起尖顶。这又是只有福建人喝功夫茶才用这种独一无二的办法。还用同样的石材做了一个二三米长的自然形茶船,一个磨得光光的面上放着这杯功夫茶。这些花岗石也是磨得黑黝透亮,引起一种湿润之感,因为它十分“普通”,几乎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但我越看越有味。它那种悠然自得的情韵,的确令人神往,这是一种对“功夫茶”的自豪和欣赏,这是一种生活的情趣,这是一种特有的茶文化魅力,这是很高的艺术境界。人人看见,天天喝茶,却没人拈而出之,成为一种情韵。这种揭示就是一种美的情感的传达,这可是艺术家发现生活的本领和责任。而使我特别高兴的正在于它们都出于本地民间艺人之手,平时他们习惯于雕刻龙、凤、仙、佛、吉祥戏文等,不大注意自己生活中的“美”,不大懂得审美地活着,不大会“品味”自己的生活,或者说没有想到这种情味变成雕刻茶。现在他们来了一个大飞跃、一个大突破,看到了自己生活中的情韵,而且品尝得有滋有味。找到了生活中的诗,找到了这种“诗眼”,他们进入了“艺术”的大门。
这使我不由得想起了六年前第一届中国雕刻艺术节大赛,那时中央美院的学生赵磊得了一等奖。那是一大截烂木头,中间都已腐朽,千疮百孔,不成样子。作者保留全部惨状,而把还能维持的外壳打磨干净,并且雕满了枝叶,不顾哪该长、哪不该长,全给长上,来个全身披挂,名叫《老树的梦想》。当时,我十分激动,这截木头是作者来惠安后才发现的。木心的朽烂,那是大自然的功劳,但那满身树叶却是作者的天才想象。它的妙处是体现了一种人生领悟,几乎是一首伤感的诗,它倾诉了一种人生常有的悲哀和一种对不服老的同情。这是很地道的雕刻艺术品,而在欧洲几乎找不到这种表达方式。在以前的中国雕刻也找不到类似作品,但在中国的绘画中却有。那是高度发展的文人画,如金冬心的蓑衣和钓竿、齐白石的草扒和算盘之类。但这些雕刻作品充分具备了雕刻的特色,换成绘画就不行。说到这里我还必须举出第十届美展作品中的银奖作品——一张冠冕堂皇、气派非凡的《椅子》,一看就是大人物才能坐的。但那张椅子却全是用铜钱堆成的,这现象非但中国有,而且世界通用,美国尤为突出。这种深刻的内涵找到了确切的形式,十分贴切而恰当。这种和传统雕刻形式完全不同,和欧洲的现代派也不同,虽然也可算“装置艺术”但也不完全是装置,它只是用了现成的材料,但还是一件独立的艺术品。从它的创作方法来说还是更接近于中国的文人画,接近齐白石的《不倒翁》。类似的作品还有很多,如《高山上的湖》、《知北游》、《红杏出墙》等等。正是这些作品给了我极大的信心。
这些都是年轻人的作品,他们破除了“老框框”。他们都能不拘一格地从自己的真切感受中,在我们无比深厚的文化土壤中找出一条大路。我充分相信在这块“黄土地”上,必然会长出(虽是艰辛地)棵棵参天大树,必然会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而毫无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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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树的梦想 赵磊 |
乌龙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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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塘月色 李晓岚 |
合 孙龙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