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某些决定， 往往就是一念之差

　　很多年后，纪婕回忆起大二夏天那个夜晚，都觉得像一场梦。
　　她独自一人登上教学楼的顶楼，走廊里一片黑暗，窗户大开着，下过雨的空气带着薄荷般的清凉，远处的喧嚣在夜风中隐隐传来，如潮水一般。
　　没人知道，纪婕那天晚上是去跳楼自杀的。
　　每个人的生命里大概都有那样一段沮丧到极致的时光，那些事情也许再过五年或者十年回想起来，可以笑着下酒一饮而尽。可十九岁的纪婕却像一头找不着出路的困兽，在生活的迷宫里撞得头破血流。她觉得自己有足够理由轻生，父母离异，专业不满意，全心全意爱着的男孩一边与她暧昧，一边又与别人眉目传情。
　　负面情绪像乌云一样越聚越多，整颗心都失去了盼望。
　　她当然没有死成，因为那个晚上还有一人也在那层楼里。
　　当纪婕到的时候，他正坐在狭窄的窗台上闷闷地抽着烟。
　　借着窗外的微光，纪婕认出那名男生是齐庸，上一届的学生会主席，刚刚毕业离校。
　　在纪婕的印象中，齐庸是属于阳光的，学习好、爱运动，教科书式的优秀男孩，他的女朋友是纪婕的同学，也是她们系的系花，名叫李芒芒，美丽富有，天之骄女，听说他毕业后去了女友父亲的房地产公司做高管。
　　爱情事业双丰收的他不应该出现在这样清冷的暗夜里。
　　看她往楼下探头，齐庸突然冷冷地说，你最好不要想着跳下去，这是十七楼，会死得很难看！何况我也会拦住你，因為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推下去的，所以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别连累我！
　　纪婕丢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心说，信不信我先把你推下去！
　　然后，她轻轻地，像是自言自语地问，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他对着天空缓缓吐出一个烟圈，淡淡地说，为什么？就为活着本身呗，为了能看见明天的太阳，也为了能欣赏到顶楼的月光，有些事情迟早都要来的，又何必急于一时呢，百年之后，月亮还在，我们都不在了，所以，趁着有口气在，好好尝一尝这世上的酸甜苦辣，这是我今天晚上想明白的事，也奉劝你一句，别想不开，你绝对不是最倒霉的那个。
　　接下来是漫长的沉默。夜像一片浩瀚的海洋，无声地把他们包裹在其中。
　　就是那么一瞬间，她突然没有了轻生的欲望，人生的某些决定，往往就是一念之差。
　　乌云渐渐散去，深蓝的夜空竟然出现了几颗星星，那是她第一次在这座城市里看到星星。

她无力改变什么， 可是她愿意认真地活着

　　从此以后，纪婕便记住了齐庸，虽然她以前也知道他是谁，可那只是一个轻飘飘的名字，现在，他在她心里有了分量，每次想起他，都会想起与死神擦肩而过的那个夜晚，城市上空遥远而清冷的星光。
　　那个夜晚之后，纪婕感到自己生命里有一些东西渐渐死去，却也有一些东西活了过来，这个世界依旧充满喧嚣，依旧有很多不如意，她无力改变什么，可是她愿意认真地活着。
　　毕业前纪婕没有再见过齐庸，关于他的事都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听说他同女朋友分了手，离开了那家房地产公司，听说他应聘去了南方一家电器公司。她还知道很多关于他的事，他喜欢收集徽章，英语过了8级，他不喜欢吃茄子，他是B型血的天蝎座，喜欢蓝色……但凡他的事，只要别人提起，她都能轻而易举记住，这令她自己都很吃惊。
　　她在心底希望他好，灯火阑珊处的寂寞少年，若能够再相见，她希望彼此的世界都是睛空万里。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她按部就班地学习，按部就班地毕业，然后她留在了这座城市里，在一家五星级酒店行政部工作，过着朝九晚五的白领生活。
　　再次见到齐庸是一个初秋的夜晚，一家装潢很古朴的绍兴菜馆。
　　纪婕去那里相亲，和一位面目模糊、索然无味的驾校教练，听他滔滔不绝谈论着房地产和车市，像一位踌躇满志的大人物。
　　冷却的酒糟鸭和梅菜扣肉凝着一层懒洋洋的油荤。驾校教练说，你这份工作太没挑战性，客房服务生都比你有发展前途，有机会结识许多有头有脸的人……
　　纪婕只是礼貌性地笑笑，心说，我结识有头有脸的人干吗？傍大款啊！
　　就在这时，包房的门开了，从里面闪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与急匆匆送菜的服务小姐撞在了一起，一大海碗西湖莼菜汤泼了他满身，服务小姐吓坏了，不住地说“对不起”。
　　他倒是很淡定，先问服务小姐有没有烫伤，然后对怒气冲冲赶来的大堂经理说，是自己不小心撞上她的，希望他别为难她，那碗汤就算在他的头上好了。
　　然后他去卫生间简单擦了擦衣服，便又回到包房里。
　　纪婕的心却再也无法淡定。
　　齐庸的外貌竟然没怎么变，只不过气质中多了一份沉稳和淡然，她依然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他来。

那份感情像种子一样， 一直沉睡在黑暗里

　　与驾校教练分开后，纪婕几乎连他的名字也一并忘记了，他没什么不好，只不过城市里像他这样的人太多了，自以为是地活在这个世界的潜规则里，却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么。
　　纪婕没有回家，在街上漫无目的走了很久，齐庸的身影一直在她的脑海中游荡。
　　路过一家男装商店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进去买了一件男式衬衫，蓝色的，是他喜欢的颜色。
　　她带着那件衬衫返回了绍兴菜馆。包房里的人刚刚散去，齐庸似乎喝了不少，开门时一不小心，车钥匙、钱夹和银行卡一并落在了地上。
　　纪婕弯腰帮他捡了起来。
　　他仔细看了她一眼，迟疑地说了声“谢谢”。
　　纪婕取过车钥匙说，你现在不适合开车，我送你回去吧。 　　在车里他一直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目光望着她，纪婕笑了，她说，你放心！我不是坏人。说完她又补了一句，我是李芒芒的同窗。
　　他突然冷笑了一声，李芒芒是谁？我不认识！
　　纪婕微微怔了一下，接着又报了他们一个共同老师的名字，她说就是那个上课总喜欢眨巴眼睛的老头，我们背后都喜欢叫他“卡巴斯基”。
　　他说，老周啊！“卡巴斯基”这个外号最初还是我给他起的，没想到叫了这么多年！
　　他定定地望着她，突然恍然大悟，你是那个顶楼的女孩！
　　纪婕目视前方，微笑不语。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你知道吗？那天晚上我等你下楼了我才敢走，我一直躲在暗处，怕你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
　　一股暖流从她胸口穿过，眼睛竟微微潮热。
　　车开到齐庸家楼下的时候，他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午夜的城市开始下起雨来，湿冷的路面反射着路灯的光，很快便形成一片汪洋。
　　纪婕心里感到从没有过的安宁，她想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是奇妙，有人和你面对面说了一晚上的话，你却记不清他的脸，有的人虽然只出现片刻，却能唤起心底最深处的温柔和伤感。
　　望着车窗外缠绵的雨雾，纪婕突然有一种错觉，为了这个人，为了这一刻，她已经等了好多年，那份感情像种子一样，一直沉睡在黑暗里，却在多年后这个下雨的夜里，在微微潮湿的寂寞中，缓缓舒醒过来。

有人爱你关心你， 即便那个人什么都没说，你也会感觉得到

　　那个雨夜之后，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或者比朋友更多一些意犹未尽的感情。
　　齐庸在一家大型企业做驻外项目经理，平时应酬很多，他会在应酬的间隙给她打个电话，问她在干吗？也会在晚上到家时向她报一声平安。
　　他们在这座城市里都无亲无故，他会在每一个重要的日子里请她出去吃饭，中秋节、彼此的生日、圣诞节，甚至连冬至这样的小节气都被他当成一个相聚的名目。当然，他们还没有在一起过过情人节。
　　他常說，你这条命是我救回来的，我得对你负责。
　　要怎么负责呢？
　　他什么都愿意与她分享，他的家庭、工作、朋友还有他对婚姻对未来的打算，只是除了李芒芒，有一次纪婕无意中提到她，明显感觉到谈话气氛起了变化，仿佛晴好的天气突然刮来一阵冷风。
　　这让纪婕的心里有小小的失落，耿耿于怀无非是因为在乎，爱的表现方式有很多种，哪怕是恨，也只是以一种更冰冷的方式将爱留在生命中。
　　即便如此，她还是很期待和他过情人节，她相信他的心里有她，有人爱你关心你，即便那个人什么都没说，你也会感觉得到。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 应该和重要的人在一起过

　　齐庸似乎忘了情人节的存在，那一段时间他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纪婕给他打电话也不接，发信息常常很晚才回，只说工作有些忙。
　　纪婕知道这都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他与李芒芒又见面了。
　　李芒芒在班级的微信群里发了一张自拍照，正是她和齐庸在一起吃饭的场景，她捧着一束玫瑰花，满脸的幸福状。
　　接着很快有同学回应：王子公主破镜重圆。
　　李芒芒回应道，什么破镜重圆，我们一直都是花好月圆人长久。
　　纪婕想，看来这个情人节真的没她什么事了，以后也没她什么事了，她不过是个备胎，是她自己当得兢兢业业乐不思蜀。
　　齐庸还是在情人节打了电话约她，只是很晚。他第一句话便说，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应该和重要的人在一起过。
　　纪婕淡淡地说，那你就和重要的人一起过吧！希望你们开心愉快！再见！说完便挂了电话。
　　电话很快便又打过来，纪婕干脆关了机。
　　她觉得委屈，他当她是什么人啊！
　　纪婕把齐庸的号码设置成呼入限制，她承认自己的做法不够洒脱，可是怎么样才叫洒脱呢，祝他们百年好合，婚礼时再随一个大红包，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那她自己的悲伤难过呢？谁又能帮她去消化？

这么多年的飘泊， 因为你才有了归属感

　　“卡巴斯基”老周要给纪婕介绍男朋友，光是想到他这个绰号，她的心就开始难过起来。
　　只是她没想到，老周给她介绍的那个男朋友不是别人，竟是齐庸。
　　齐庸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理我，死刑犯还有申辩的权利呢，你就这样把我一锤定音，我比窦娥还冤呢。
　　纪婕找到李芒芒发的那张照片，摆在齐庸面前说，给你申辩的机会，别跟我说你们在谈工作。
　　齐庸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我说我那天的确是在跟她谈工作，她手里那束玫瑰花是她自己买的，你信吗？
　　看纪婕不说话，齐庸接着说，我知道你不信，可是我和李芒芒很早很早以前就结束了……
　　刚毕业时，很多人都以为我攀上高枝做了凤凰男，可是你知道吗，那家房地产公司是我自己应聘过去的，李芒芒才不希望我去那里，去了之后我才知道，李总并不是李芒芒的亲爹，而是干爹，只不过凑巧同姓而已，至于她们的关系，我不说你也能想象得到，那个男人用三百万买了她十年的青春，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我和她逛街时遇上李总，她竟然说我是她的表哥！亲姨妈家的亲表哥！
　　当我明白他们的关系后，便离开了那家公司，去了南方就职，两年前回来完全是因为公司外派。后来遇到了你，其实老周很早很早以前就想把你介绍给我了，只不过我一直忙于工作。后来和你不期而遇，你让我觉得特别安心，这么多年的飘泊，因为你才有了归属感，那时候我就想，这个女孩子就是我一直梦想的人，我们注定要在一起的。
　　我和李总的公司有一些业务往来，他们新楼盘的电梯是我们公司安装的，却迟迟不肯验收，工程款一直欠着。我知道是李芒芒在背后搞的鬼，说来好笑，她竟然觉得一切都是我对不起她。她在情人节那天约我见面，她说验收也可以，别再和纪婕来往！我不好，你也别想好过！那时我才知道，她一直在暗地里关注我。
　　我说验不验收对我来说无所谓，我不过是一个打工的，你想让你所有老师和同学都知道你白富美的身份和光鲜靓丽的生活只是一个谎言吗？还是你希望李总知道我们曾经真实的关系？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她骂我是卑鄙小人。
　　纪婕不胜唏嘘，她问，她会放手吗？
　　齐庸笑得有些苍凉，一定会的，这是她的死穴！
　　纪婕轻轻握住齐庸的手，很久都没有放开。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问，若她真的不肯放手，你会抖出她的老底令她难堪吗？然后，不等他回答便善解人意地笑了，她说，我知道你不会，我认识的齐庸不会这样做，他会想别的办法解决问题，你放心！我也不会说出去。
　　齐庸望着她，目光温柔如水，纪婕仿佛又看到了很多年前顶楼的那个夜晚，梦一样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