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拽牛尾巴的孤儿
“我让你想拽牛尾巴！让你拽！”穿着粗布上衣的男人朝少年的头部打去，树皮般的手青筋凸显，“想一辈子种地？没志气的东西！”
少年哭着，手抹着眼泪，脸上沾满了泥土。他不知道自己的叔叔为什么这么生气，只是明白自己不能“拽牛尾巴”了。
这是1951年的夏天，外公5岁。
在他的老家山东阳谷县，“拽牛尾巴”的意思就是种地当农民。外公的叔叔开了个小粮店，因为没文化，平时老给人算错账，这让他意识到“知识的重要性”，认为外公一定要上学。就在他背着外公去地里干活时，问了外公一句：“孩子，长大了想上学还是想‘拽牛尾巴’？”外公还小，爱玩之心让他回答了“拽牛尾巴”，然后——挨揍了。
外公没有福分接受父母的教诲。在他还没出生时，父亲就去世了，3岁时，母亲也离开了人间，当时只有13岁的姐姐与他相依为命。闯关东的叔叔实在看不下去，就携家带口回了老家，帮着照顾外公姐弟俩。
3年后，外公开始了他的小学生活。
“那是用石笔和石板写字的年代啊……”外公回忆。当时他根本没钱买纸和笔，只有过年的时候买一大张红纸，磨了墨写对联。自从外公学会写字，叔叔就不让出去买对联了：“你已经学会写字了，自己写！”“歪歪扭扭，村里人都指着门笑话，丢人。”叔叔不让他撕下来：“不想丢人就好好写！”
从此外公就开始苦练书法，直到后来成了著名书法家。当然，这都属于业余爱好。
去年陪外公回老家，有几个老人靠在墙根晒太阳打盹，外公很热情地和他们打招呼，握手寒暄。外婆说，他们都是外公儿时的伙伴，是同龄人，他们很多人到老都没有去过省城，和儿孙们的生活半径大概也就方圆几十公里。我很吃惊，70岁的外公外婆看上去还那么年轻，那么富有朝气，和眼前这些老人完全是两代人的感觉。
“我这些儿时的伙伴，生活都很不容易，他们大多没有上过学，有几个勉强读了几年书就被迫辍学在家务农了。”
苦难是一所学校。走出鲁西南的那个迄今还不算富裕的偏僻村子，对于外公来说似乎是偶然之中的必然。
偷梁换柱读高中
如果没有班主任袁凯训老师的“偷梁换柱”，外公也许现在是一名技师。
在阳谷一中上初三的外公，报志愿时是这么考虑的：首选聊城技校，不仅不交学费，还能早工作；其次是阳谷师范，也不用交学费，3年后可当老师拿工资；最后考虑聊城一中——离家40里的高中。
外公学习很好，是他们村多少年来唯一考上重点中学的学生。外公班里的同学大都是家庭条件好的干部子女，非农业人口。只有外公等三四个“农村人口”。“自卑？当然了。那时我个子刚一米五，话也不多。”外公回忆。然而学习在当时的外公看来，并非重点，真正让他在意的是怎么解决饿肚子的问题——那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
“你准备下一步继续在阳谷一中读高中吧……”中考前夕，班主任袁凯训老师找到外公。
“老师，我没报……”“我给你改志愿了，你应该读高中。”
外公哭了。
“老师……我上不起……”
“不用担心，学校会考虑你的困难的。”
外公说：“我想早上班早挣钱，老师却让我继续学习，继续挨饿。说实话我当时真想学习，可家里实在拿不起学费，只能咬着牙，默默地忍着，一天天往前捱……”
然而中考前外公生病了，发烧四十一度，吓得姑姥姥以为外公得了疟疾，因为他们的父母都是因疟疾发高烧病故的。好在外公只是感冒，连药都没吃（没钱买药）就去考试了。“语文、代数、平面几何、俄语、政治……其余的记不得了。”当外公将最后一门的试卷交上的时候，就一头栽到讲台前——昏厥了。
外公顺利地上了阳谷一中。而外公初三班里其他的同学，考上高中的不超过五个。
工作之后，外公曾托人打听袁老师的消息，想去致谢，但袁老师早就从阳谷调走了。
“谆谆如父语，殷殷似友亲”，外公以这样的诗句怀念自己的恩师。
“我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1963年，外公升入高中后每月有6块钱的助学金，学校又免了书费和学杂费，但饿肚子问题还是没法从根本上解决。
外公在班里担任生活委员，每个月要为同学买、领饭票、发饭票（非农业人口领饭票，农业人口在家带粮食换饭票）。一次，学校食堂管理员多发给外公一百张馒头票。一百张馒头票呀！当时非农业人口每月供应3斤细粮，可领15个馒头票，可想而知，这对天天为吃饭发愁的青年来说是多么大的诱惑。
也曾有一瞬间的纠结，但最终外公还是一张不漏地将馒头票退给了学校。学校的管理员很感动，报告学校后，学校反复在大喇叭里、在黑板上不断地宣扬外公拾票不昧的品格。
初中时，袁老师就一直鼓励外公进京读大学，所以“进京读大学”几乎成了外公高中期间的座右铭。有一天，班主任老师郑重地通知外公，由于各科成绩优异，品行好，学校拟定保送他去“哈军工”（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外公被这提前到来的幸福笼罩着。
1965年11月，高中的課程已经全部学完，准备冲刺高考时，山东省委办公厅因为要为省、市培养青年干部，在全省重点高中应届毕业生中挑选优秀学生。“品学兼优，上查三代无污点。”这是标准，没得商量。
外公被选上了，上大学的梦想戛然而止。19岁的外公不知道是喜是忧，就这样从阳谷县城到了济南。
“就像网上说的，当时‘我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我想上大学啊！”
初到山东省行政干校，外公有了另外一个惊喜，一个月发给18元钱、31斤粮食。能吃饱饭了！这是何等的美事！外公的个子开始蹿上来，终于长到一米八了。
“傲娇”的妥协
世事难料。这批千挑万选的“青年才俊”，在行政干校苦读3年后，并没有像预期的那样被安排到称心的岗位，而是被搁置了。 1968年，部队来济南征兵，外公别无选择地去徐州当兵了。
初到军营不久，外公便立了功。当时徐州的东贺村一棉花仓库失火，正在训练的外公看到火光便冲了过去奋不顾身救火，因此受到部队嘉奖。
最好的事儿是通过姑姥姥夫妇的介绍，外公知道了外婆，并开始与外婆通信。
“两个傲娇。”外公用网络语评价当时的他们。虽然两家离得不算远，但因外公在部队不能经常见面，只有通过书信了解对方。通信两年后，才见了第一面。外婆见了外公后便放心了——长得高。外婆净高一米七，不好找对象：“太高了，伤对方自尊。”一米八的外公见面后则很满意，于是两人恋爱3年见了3次面就结婚了。“自行车也没有！家？孤儿哪有家！”外公从部队回来领着外婆到公社民政领了证，回到部队发了喜糖就完事。
1973年，他们的第一个女儿出生，也就是我母亲。两年后，儿子出生。同年，赶上野战军调防，外公所在的68军迁往吉林。
1982年，外婆辞掉了聊城电机厂化验员的公职，带着一双儿女去吉林随军，太姥姥被留在老家托亲戚照顾。1985年大年初一，外婆跟着外公在家属院拜年，见着谁家有老太太就哭——想老母亲。外公只得给人家解释，当然，他也是第一次看到外婆这样失态。
外婆的父亲是一位烈士，在她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她父亲就是我的太姥爷就在淮海战役中牺牲了。外婆和外公有着相似的经历，是一对苦命人。她带着孩子去部队绝不是为了扯外公后腿，大年初一的哭诉，更多的是一种真性情的流露。当时，部队上级拟提拔外公到更往北的驻黑龙江的23军任职，但外公大年初二便找到领导正式提出转业。1985年底，外公转业，带全家回到济南。
人间正道是沧桑
省军转办给外公安排的职务是到省直一个单位任科长。虽然职务降了，但外公欣然接受。在他心里，有比职务更重要的东西。
外公一边忙工作事务，一边挤出时间备战自修考试。每天晚上学到深夜，困了就眯一小会儿。这样的生活坚持了三个月，外公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终于熬到考试，身体却顶不住了，眼睛上冒出一颗大大的“麦粒肿”。即使这样，他坚持到了一百多公里外的考场。考完第一天，就发起了四十度高烧。
可喜的是，五门科目，外公以每门八十五分以上的成绩，全部过关。
外公最大的遗憾是没能上大学。回济南后便报了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函授和北京人文大学的文学专业，都毕业了。前前后后外公拿了三个专科和一个本科毕业证书。
当年一个要保送哈军工的高材生，最后竟以这样的方式获取一个个学历。有时候命运真的很会捉弄人。
外公转业时，所在的省直单位是新成立的，人际关系相对没有那么复杂，对于耿直的外公来说很合适，但最重要的是——有房子，虽然一张床和一个写字台就占满了所有空间。外婆将其他东西存放到亲戚家的地下室里。后来，外公一步步提拔到了副厅级干部，终于分到一套150平方米的房子。这之前，前前后后搬了9次家。
没有背景，没有根基，外公的事业发展让很多人钦佩，熟悉他的人都说应了天道酬勤那句话。连当年68军的军首长也说，外公给他们军争了光，是转业军人的楷模。对于这些溢美之词，外公总是淡淡地说，是我的运气好。
成功的男人应该像一名优秀的钢琴家，能把工作和生活配合得像左右手一样。外公就是如此。尽管他天天忙，可丝毫没有松懈对子女的教育。我的母亲是全国系统的先进工作者，荣获山东省“富民兴鲁劳动奖章”。当年外公忍饥挨饿苦读书，多年以后，这些艰苦的磨难终于在自己和后辈身上得到了回报。
外公用“默默”一词来形容自己70年的经历，起初我不太明白，外公说当年他“在娘肚子里默默地送走了父亲”，又在3岁时“默默地送走了母亲”，一个天天吃不饱饭的苦孩子，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沉默的性格，凡事不爱张扬，一生都在默默地做好自己的事情，默默地走好自己的路。“俗话说沉默是金，其实沉默中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啊！”
70年，一路走来，外公经历了很多“身不由己”。这些事有的成就了他，有的让他走了弯路。我曾问他，怨过吗？外公说，我没有怨过什么人，也没有怨过命运，但是我有感恩的人。
他指的人很多，包括学校老师、部队的首长战友、转业后的领导同事等，特别是外婆。“你们以后可以不孝敬我，但不能不孝敬你妈！”外公经常对舅舅和母亲这么说。外公仪表堂堂，儒雅中透着一股英气，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认出的暖男。可那么多年来，外公从未有什么“绯闻”，这尤其难能可贵。
人间正道是沧桑。外公给我讲了很多事，限于篇幅删去了很多内容，颇感遗憾。
“人的成功与否天赋是基础，努力是条件，但关键往往在于机遇。我的同学，我的战友，我所熟悉的同龄人中，有不少比我优秀的人，但他们大多都没有遇到我这样的机会。”外公感叹，“但即使如此，你也要有梦想、志向，要努力、奋斗。只要有付出就会有回报，不要让别人看低。”外公自己是这样做的，也要求后代这样做。这些看上去再平实不过的语言，正是外公多年来孜孜以求的家风。
正如馮至所说：“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我让你想拽牛尾巴！让你拽！”穿着粗布上衣的男人朝少年的头部打去，树皮般的手青筋凸显，“想一辈子种地？没志气的东西！”
少年哭着，手抹着眼泪，脸上沾满了泥土。他不知道自己的叔叔为什么这么生气，只是明白自己不能“拽牛尾巴”了。
这是1951年的夏天，外公5岁。
在他的老家山东阳谷县，“拽牛尾巴”的意思就是种地当农民。外公的叔叔开了个小粮店，因为没文化，平时老给人算错账，这让他意识到“知识的重要性”，认为外公一定要上学。就在他背着外公去地里干活时，问了外公一句：“孩子，长大了想上学还是想‘拽牛尾巴’？”外公还小，爱玩之心让他回答了“拽牛尾巴”，然后——挨揍了。
外公没有福分接受父母的教诲。在他还没出生时，父亲就去世了，3岁时，母亲也离开了人间，当时只有13岁的姐姐与他相依为命。闯关东的叔叔实在看不下去，就携家带口回了老家，帮着照顾外公姐弟俩。
3年后，外公开始了他的小学生活。
“那是用石笔和石板写字的年代啊……”外公回忆。当时他根本没钱买纸和笔，只有过年的时候买一大张红纸，磨了墨写对联。自从外公学会写字，叔叔就不让出去买对联了：“你已经学会写字了，自己写！”“歪歪扭扭，村里人都指着门笑话，丢人。”叔叔不让他撕下来：“不想丢人就好好写！”
从此外公就开始苦练书法，直到后来成了著名书法家。当然，这都属于业余爱好。
去年陪外公回老家，有几个老人靠在墙根晒太阳打盹，外公很热情地和他们打招呼，握手寒暄。外婆说，他们都是外公儿时的伙伴，是同龄人，他们很多人到老都没有去过省城，和儿孙们的生活半径大概也就方圆几十公里。我很吃惊，70岁的外公外婆看上去还那么年轻，那么富有朝气，和眼前这些老人完全是两代人的感觉。
“我这些儿时的伙伴，生活都很不容易，他们大多没有上过学，有几个勉强读了几年书就被迫辍学在家务农了。”
苦难是一所学校。走出鲁西南的那个迄今还不算富裕的偏僻村子，对于外公来说似乎是偶然之中的必然。
偷梁换柱读高中
如果没有班主任袁凯训老师的“偷梁换柱”，外公也许现在是一名技师。
在阳谷一中上初三的外公，报志愿时是这么考虑的：首选聊城技校，不仅不交学费，还能早工作；其次是阳谷师范，也不用交学费，3年后可当老师拿工资；最后考虑聊城一中——离家40里的高中。
外公学习很好，是他们村多少年来唯一考上重点中学的学生。外公班里的同学大都是家庭条件好的干部子女，非农业人口。只有外公等三四个“农村人口”。“自卑？当然了。那时我个子刚一米五，话也不多。”外公回忆。然而学习在当时的外公看来，并非重点，真正让他在意的是怎么解决饿肚子的问题——那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
“你准备下一步继续在阳谷一中读高中吧……”中考前夕，班主任袁凯训老师找到外公。
“老师，我没报……”“我给你改志愿了，你应该读高中。”
外公哭了。
“老师……我上不起……”
“不用担心，学校会考虑你的困难的。”
外公说：“我想早上班早挣钱，老师却让我继续学习，继续挨饿。说实话我当时真想学习，可家里实在拿不起学费，只能咬着牙，默默地忍着，一天天往前捱……”
然而中考前外公生病了，发烧四十一度，吓得姑姥姥以为外公得了疟疾，因为他们的父母都是因疟疾发高烧病故的。好在外公只是感冒，连药都没吃（没钱买药）就去考试了。“语文、代数、平面几何、俄语、政治……其余的记不得了。”当外公将最后一门的试卷交上的时候，就一头栽到讲台前——昏厥了。
外公顺利地上了阳谷一中。而外公初三班里其他的同学，考上高中的不超过五个。
工作之后，外公曾托人打听袁老师的消息，想去致谢，但袁老师早就从阳谷调走了。
“谆谆如父语，殷殷似友亲”，外公以这样的诗句怀念自己的恩师。
“我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1963年，外公升入高中后每月有6块钱的助学金，学校又免了书费和学杂费，但饿肚子问题还是没法从根本上解决。
外公在班里担任生活委员，每个月要为同学买、领饭票、发饭票（非农业人口领饭票，农业人口在家带粮食换饭票）。一次，学校食堂管理员多发给外公一百张馒头票。一百张馒头票呀！当时非农业人口每月供应3斤细粮，可领15个馒头票，可想而知，这对天天为吃饭发愁的青年来说是多么大的诱惑。
也曾有一瞬间的纠结，但最终外公还是一张不漏地将馒头票退给了学校。学校的管理员很感动，报告学校后，学校反复在大喇叭里、在黑板上不断地宣扬外公拾票不昧的品格。
初中时，袁老师就一直鼓励外公进京读大学，所以“进京读大学”几乎成了外公高中期间的座右铭。有一天，班主任老师郑重地通知外公，由于各科成绩优异，品行好，学校拟定保送他去“哈军工”（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外公被这提前到来的幸福笼罩着。
1965年11月，高中的課程已经全部学完，准备冲刺高考时，山东省委办公厅因为要为省、市培养青年干部，在全省重点高中应届毕业生中挑选优秀学生。“品学兼优，上查三代无污点。”这是标准，没得商量。
外公被选上了，上大学的梦想戛然而止。19岁的外公不知道是喜是忧，就这样从阳谷县城到了济南。
“就像网上说的，当时‘我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我想上大学啊！”
初到山东省行政干校，外公有了另外一个惊喜，一个月发给18元钱、31斤粮食。能吃饱饭了！这是何等的美事！外公的个子开始蹿上来，终于长到一米八了。
“傲娇”的妥协
世事难料。这批千挑万选的“青年才俊”，在行政干校苦读3年后，并没有像预期的那样被安排到称心的岗位，而是被搁置了。 1968年，部队来济南征兵，外公别无选择地去徐州当兵了。
初到军营不久，外公便立了功。当时徐州的东贺村一棉花仓库失火，正在训练的外公看到火光便冲了过去奋不顾身救火，因此受到部队嘉奖。
最好的事儿是通过姑姥姥夫妇的介绍，外公知道了外婆，并开始与外婆通信。
“两个傲娇。”外公用网络语评价当时的他们。虽然两家离得不算远，但因外公在部队不能经常见面，只有通过书信了解对方。通信两年后，才见了第一面。外婆见了外公后便放心了——长得高。外婆净高一米七，不好找对象：“太高了，伤对方自尊。”一米八的外公见面后则很满意，于是两人恋爱3年见了3次面就结婚了。“自行车也没有！家？孤儿哪有家！”外公从部队回来领着外婆到公社民政领了证，回到部队发了喜糖就完事。
1973年，他们的第一个女儿出生，也就是我母亲。两年后，儿子出生。同年，赶上野战军调防，外公所在的68军迁往吉林。
1982年，外婆辞掉了聊城电机厂化验员的公职，带着一双儿女去吉林随军，太姥姥被留在老家托亲戚照顾。1985年大年初一，外婆跟着外公在家属院拜年，见着谁家有老太太就哭——想老母亲。外公只得给人家解释，当然，他也是第一次看到外婆这样失态。
外婆的父亲是一位烈士，在她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她父亲就是我的太姥爷就在淮海战役中牺牲了。外婆和外公有着相似的经历，是一对苦命人。她带着孩子去部队绝不是为了扯外公后腿，大年初一的哭诉，更多的是一种真性情的流露。当时，部队上级拟提拔外公到更往北的驻黑龙江的23军任职，但外公大年初二便找到领导正式提出转业。1985年底，外公转业，带全家回到济南。
人间正道是沧桑
省军转办给外公安排的职务是到省直一个单位任科长。虽然职务降了，但外公欣然接受。在他心里，有比职务更重要的东西。
外公一边忙工作事务，一边挤出时间备战自修考试。每天晚上学到深夜，困了就眯一小会儿。这样的生活坚持了三个月，外公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终于熬到考试，身体却顶不住了，眼睛上冒出一颗大大的“麦粒肿”。即使这样，他坚持到了一百多公里外的考场。考完第一天，就发起了四十度高烧。
可喜的是，五门科目，外公以每门八十五分以上的成绩，全部过关。
外公最大的遗憾是没能上大学。回济南后便报了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函授和北京人文大学的文学专业，都毕业了。前前后后外公拿了三个专科和一个本科毕业证书。
当年一个要保送哈军工的高材生，最后竟以这样的方式获取一个个学历。有时候命运真的很会捉弄人。
外公转业时，所在的省直单位是新成立的，人际关系相对没有那么复杂，对于耿直的外公来说很合适，但最重要的是——有房子，虽然一张床和一个写字台就占满了所有空间。外婆将其他东西存放到亲戚家的地下室里。后来，外公一步步提拔到了副厅级干部，终于分到一套150平方米的房子。这之前，前前后后搬了9次家。
没有背景，没有根基，外公的事业发展让很多人钦佩，熟悉他的人都说应了天道酬勤那句话。连当年68军的军首长也说，外公给他们军争了光，是转业军人的楷模。对于这些溢美之词，外公总是淡淡地说，是我的运气好。
成功的男人应该像一名优秀的钢琴家，能把工作和生活配合得像左右手一样。外公就是如此。尽管他天天忙，可丝毫没有松懈对子女的教育。我的母亲是全国系统的先进工作者，荣获山东省“富民兴鲁劳动奖章”。当年外公忍饥挨饿苦读书，多年以后，这些艰苦的磨难终于在自己和后辈身上得到了回报。
外公用“默默”一词来形容自己70年的经历，起初我不太明白，外公说当年他“在娘肚子里默默地送走了父亲”，又在3岁时“默默地送走了母亲”，一个天天吃不饱饭的苦孩子，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沉默的性格，凡事不爱张扬，一生都在默默地做好自己的事情，默默地走好自己的路。“俗话说沉默是金，其实沉默中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啊！”
70年，一路走来，外公经历了很多“身不由己”。这些事有的成就了他，有的让他走了弯路。我曾问他，怨过吗？外公说，我没有怨过什么人，也没有怨过命运，但是我有感恩的人。
他指的人很多，包括学校老师、部队的首长战友、转业后的领导同事等，特别是外婆。“你们以后可以不孝敬我，但不能不孝敬你妈！”外公经常对舅舅和母亲这么说。外公仪表堂堂，儒雅中透着一股英气，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认出的暖男。可那么多年来，外公从未有什么“绯闻”，这尤其难能可贵。
人间正道是沧桑。外公给我讲了很多事，限于篇幅删去了很多内容，颇感遗憾。
“人的成功与否天赋是基础，努力是条件，但关键往往在于机遇。我的同学，我的战友，我所熟悉的同龄人中，有不少比我优秀的人，但他们大多都没有遇到我这样的机会。”外公感叹，“但即使如此，你也要有梦想、志向，要努力、奋斗。只要有付出就会有回报，不要让别人看低。”外公自己是这样做的，也要求后代这样做。这些看上去再平实不过的语言，正是外公多年来孜孜以求的家风。
正如馮至所说：“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