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

来源 :山西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gamebugs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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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门人
  有了院子,便有了门房,有了门房便有了看门人。
  院子不大,只有两栋狭长的六层楼。门房也不大,和那两栋楼比起来,简直就像个小巧的火柴盒,但,它却是院子的守护神,始终以低眉的姿态守护在院子的入口。看门人,便是这个守护神的灵魂,看门人懂得院子的语言,了解院子的需求,看门人糊涂了,院子就慌乱了。
  第一个看门人,是位退休的老领导。人们都想不通,一个曾高高在上的领导怎么能放得下身段来看门房?要知道,门房可并不是个养老的地方,活不轻省,嘴官司也不少打,尤其是夜里,在温软的被窝里睡意正浓的时候,晚归的人们那一遍遍的叫门哟,就如同一声声的叫魂。
  然而,老领导果真能放下身段。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认识了院子里的每一个人,每一辆车,认识了地面的每一块砖和角落的每一棵草。他把门房收拾得窗明几净,靠窗的桌子上,书报放得整整齐齐,窗前挂着一只鸟笼,里面养了只雀。他背着手在院子里巡视,把地面有坑的地方垫平,把角落里的荒草除掉,谁家的车停得碍事,谁家的狗随地拉屎,他也都要找到主人提醒他们以后注意。不巡视的时候,老领导或是逗逗雀,或是戴着眼镜在窗后的桌前看报,倘若有卖萝卜土豆,收废纸破烂的想进入院内,便会被他一声呵斥赶撵出去。
  这个院子虽然不大,但相互熟悉的并不多。院子里将近一半都是租户,有做生意的、有陪读的、有办辅导班的、也有在附近单位上班的。人们遵循着自己的生活规律,有凌晨五点就要出门的,也有夜里一两点才回家的。老领导在看管门房后不久,大门口的墙上便出现一个开关大门的时间牌,夏季5:30—24:00 / 冬季6:00—23:30。在时间牌的旁边还贴着一张手写的《告全体住户书》,是用白粉笔写在一张大红纸上的,漂亮的楷体。上面罗列着住户们需要遵守的事项,并重点标明:晚上大门关闭后,禁止出入!末尾那个大大的惊叹号就像一把惊堂木,从看者的眼里拍在了心里,拍出了满腹的牢骚和不满。出出进进的人们总会在那张纸前停留片刻,然后撇撇嘴,满脸不屑地离开。
  “怎么,过了十一點半,自己家都不让回来了?”
  “哎,人上了岁数,晚上睡不好,早晨又起得早,怕是身体撑不住吧!”
  “嗤,身体不好就别来逞这个能嘛,既然来了就得知道自己是干啥的,他当他还是领导呢!”
  院子里的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不久,那张纸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淋得面目全非。
  人们依然我行我素。于是,一个个冲突,一场场争执,发生在一个个毫无防备的清晨和黑夜。老领导的脸色越来越差,脾气也越来越倔。最终,老领导使出了杀手锏,夜里,无论你怎么拍打怎么叫嚷,老领导都置之不理,就连那鸟笼都像暗夜里的礁石,有一种森然的笃定。于是,胆大的人就直接翻门爬墙进入院内。胆小的人宁愿在外面凑合一宿,也不愿回来吃闭门羹。还有几个租户以此为由与房东毁了合约愤然搬离,惹得房东骂骂咧咧一肚子闷气。人们的脸色越来越沉,眼神也越来越冷。看似平静的院子里暗暗涌动着一股汹涌的暗流,就像雷雨来临的前夕,乌云翻卷,沉闷压抑。
  这样的忍耐终于爆发在了一个冬日的夜晚,几个喝了酒的年轻人面对冰冷的铁门和漆黑的门房,憋了很久的火气终于喷发了出来。他们一边骂着,一边操起一块半大的砖头砸向门房的窗户。怒骂声、嘶号声、叫嚷声,夹杂着黄雀微弱的惊叫声划破寂静的黑夜,把人们从梦中惊醒。雀笼滚落在一边,一地的玻璃碎屑如跌落在地上的星星,在黑暗中闪着凌厉的寒光。120呼啸着把老领导从地上抬走,也抬走了老领导与这个门房的缘分。
  第二个看门人,是一对年轻的夫妻,据说是院子里某领导的关系。他们衣着光鲜,圆滑伶俐,女人的脸抹得白光光的,头发梳得光溜溜的,但门房里面却不忍目睹,东西乱放,桌子油腻,地面灰扑扑的,原先的墙壁也变得黑一片黄一片。
  女人的丈夫在附近的商场做搬运工,白天,多数时候就女人一人看着门房。从女人对人的语气和神态上,你能很容易辨别出对方的身份和地位。先前,住户们通常都将邮件寄到院子里,老领导会先收下,等待收件人来取。送件员、看门人、收件人之间有着一种无需开口的默契。而如今,这些邮件却因了收件人的身份而受宠或冷落起来。有些人的快递,女人收得很当紧,见到收件人,便会满脸堆笑捧着送上前去。而有些人的快递,女人则以门房人杂,怕丢为由拒绝接收。这让送件员很是为难,也让收件人很是恼火。但,恼火又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是看大门的,又不是替你签收邮件的。
  不过,聪明人还是有办法的,他们将家里不用的零碎送给门房女人,在买了水果路过门房时,也会特意去门房给女人放几个苹果、梨子。慢慢地,那些被冷落的邮件变得受宠起来。但院子里的人反而更加看不起门房女人了,他们一边在心里耻笑着,一边在嘴上讨好着,有些人甚至用这种办法偷偷配到了大门的钥匙。其实,没有钥匙也是很好出入的,夜归的人只要在敲窗户时递进去一盒烟或几元钱,很快地,钥匙便会利利索索地递了出来。女人贪睡,早起的人们也不担心出不去,女人想出一个聪明的办法,将大门钥匙挂到窗外某个隐蔽的地方,出门的人开门后再把钥匙挂回原处。大家就这么你好我好,相安无事地相处着,院子里也似乎平和了许多。
  然而,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有天清晨,一个上学的孩子跺着脚满院子寻着自己的自行车,车棚的门大敞着,大门的锁也完好无损,并没有撬过的痕迹。孩子的父亲敲开门房讨要说法。一些人围在院子里,不怀好意地等着看事情的演变,就像冰雪天趴在窗户上等着看人摔跤一样。门房女人泼辣的性格尽然彰显,结果,丢车的理论演变成了一场和祖宗有关的谩骂。拳头之下,门房女人倒在地上磕掉了一颗牙齿。
  不久后的一天,院子里的人经过门房时,看见一对五六十岁左右的夫妻,女人富态态的,梳着齐耳的短发,腰间系着一条围裙。男人憨厚厚的,身板敦厚结实,穿着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旧军装。他们在门房里忙碌着,把发黑的墙壁用报纸糊上,把煤球炉子擦得锃光瓦亮,靠墙的长条桌上放了一长溜的瓶瓶罐罐,油盐酱醋、花椒大料。挨着墙角边的地上放了不少东西,两个腌菜的坛子,几瓶浆水菜,一个老南瓜,还有两个白色的装满泥土的泡沫箱子。窗台上放着一盆叫不上名的植物,长长的茎,顶端开着绿白色的花。有人好奇地站在窗前打量,女人走过去笑着说,那是吃剩的半个洋葱,把它埋在盆里,不仅花开得水灵,也能给屋里添点活泛气。   的确是呢!看上去,他们和这个门房是如此的水乳交融,原本又丑又破的房子,让他们一住竟生出一种鲜艳来,就像那洋葱花,把整个屋子里都氤氲出一种简单的寒碜的快乐。
  每天早晨,男人都会拿着把大扫帚扫地。扫落叶,扫纸片,扫果皮,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他就扫灰。女人总会攥着一把拖布,提着一桶水,挨着个儿把每个单元的楼梯拖得干干净净。遇到有人下楼,女人总会抱歉地笑着侧过身,下楼的人便会踮着脚尖快走几步,生怕自己的脚印在地面上留下可憎的面目。
  院子里的气氛安稳了许多,夜归的人不再担心进不来,晨练的人不再担心出不去 ,车棚里不再担心丢车,送件员也不用担心邮件放不下。
  每天中午,走进院子的人总会闻到一股浓郁的饭香,那香带着粮食和土地的味道,让人想起噼啪作响的柴火,想起柴火上的铁锅,想起铁锅边弥漫的雾气,想起屋顶上袅袅的炊烟。人们的眼睛总会不由自主地透过门房窗户去寻找那香味,便会看到女人在炉台边忙碌的身影。
  春天的时候,那几个泡沫箱子一溜地摆在了门房的墙根下,里面长满了细细长长的香葱,婷婷娉娉的芫荽。那些香葱烙出来的饼非常的香,傍晚的时候,香气从门缝里、窗缝里飘出来,惹得邻院的小猫直往墙上跳。
  我吃过那香葱烙的油饼。那是一个飘雨的晚间,我刚走进院子,女人便忙忙地走出来招呼我进屋,我诧异地看到儿子正在小桌边吃得汗流满面。原来,儿子忘了带钥匙,在院子里等我时,被女人看见。
  “今儿个外边冷呵呵的,叫孩子来屋里暖和暖和。正好饭也现成了。”女人说着,麻利地盛了一碗粥,从鏊子里取出一张饼递给我。
  “粗茶淡饭的,没你们做得好,你也凑合吃上口,省得回去做了。”
  雨天的夜来得早,正值饭点,肚子里又空虚又凄凉,围着热乎乎的火炉台嚼几口饼,喝上碗热乎乎的粥,内心竟生出一种温暖如春的缠绵。
  女人的橱柜里有一根长针,那根针在女人的手里成了一根神器,院子里谁有个头疼脑热,都爱去找女人扎几针。无论女人在做什么,只要看到有人蔫蔫地撩开门帘,她便会立马放下手里的活,心领神会地去橱柜里取针。一针下去,血涌出来,女人粗糙的手指便连挤带捏地在针眼边忙活。她告诉你,血是黑的,定是受了风寒,并不住地嘱咐你,回去要多喝水,还要捂好针眼别再吃了风。她的面庞和眼神会让你体会到什么是温暖和慈爱。那语言和针线的语言一样,绵绵密密却朴素无声。
  女人的银针聚拢了很多的人气和人情。不知不觉的,门房成了院子里一个聚集的场所,认识的不认识的住户没事儿时总会在门房一坐半天。在这里,人们相互交换着彼此居住的单元和楼层,谈了一阵之后,这才发现他和你的朋友认识,或者彼此居然是亲戚,于是大家又感叹又欣慰地说,这个世界太小了,近在咫尺却一直不相识。
  人们在高谈阔论时,男人或是笑着坐在一边看着大家,或是在院子里把垃圾车里的纸箱子捡出来,一点点地折平,捆好,整整齐齐地码在墙根。女人则忙碌着在煤球炉上烧开一壶壶水,给大家不停地加满。冬天的时候,女人会把那些南瓜、北瓜、矮瓜里的瓜子掏出来,洗净、晾干,然后炒熟,一把把抓给大家,大家嗑着瓜子,喝着茶水,扯扯闲话,甩甩扑克,邻里之间竟然就这么熟络了起来。
  院子里的人从没有见过男人黑过脸,甚至高声说过话也没有。人们都说,男人的脾气真是好,好得千里难寻。男人听到时,也仍是“嘿嘿”地笑笑。但,我却见过男人发火的样子,电闪雷鸣般的凌厉。
  那是临近春节前的一个下午,几个年轻男子鬼鬼祟祟地进入院内,男人迎头拦住他们,问他们找谁,他们看都没看男人一眼,绕过男人径直往院里走去。男人厉声喝住他们,凶神恶煞似的瞪着眼赶他们出去,那几个人悻悻地往外走,边走嘴里边恶声恶气地骂着,“看门狗!呸!看门狗!”
  男人一声不吭,不动声色地关了院门,关住了院子里的祥和与安宁。
  河南家
  河南家搬来的时候,正是一个周日。那天,人们吃过早饭在阳台上收拾时,看见一辆工具车载着满满一车生活物品停在一单元门口,然后一对中年夫妻和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跳下车来,蚂蚁搬家似的,把车上的被褥、锅碗瓢盆、马扎、纸箱子,一点一点地往楼里运。有人进出单元门时,他们便赶紧侧过身,呵呵笑着点头致意,算是打招呼。
  打第一眼起,人们就对河南家有种莫名的排斥。这家的男人又矮又瘦,头发油腻,衣服邋遢。女人粗粗壮壮的,顶着一脑袋烫得乱蓬蓬的黄头发,说话时扬着大嗓门,噼里啪啦,炒豆子似的。倒是他们那个刚上高一的男孩生得还算清秀,看起来稳稳当当的,笑起来也清清爽爽的,眉眼间透着股同龄人少有的精明。
  小区的隔壁,就是全市著名的重点高中。因了这个缘故,这里的房租比市区同等的出租房贵了一倍,尽管如此,很多家长还是不惜一切要在这里租房陪读,他们宁愿勒紧裤腰带让自己紧一点,累一点,苦一点,也要让孩子离学校近一点,再近一点。这个院子里,有将近三分之一的房子都租给了陪读的家庭,这些家庭中,有医生、有公务员、有高管、也有生意人,他们衣着讲究,开着私家车,有着自己的体面。很明显,河南家和他们并不是一类人,从第一眼起,他们就把河南家从自己的社交圈排斥了出去。
  但,这些人之间,乃至整个院子里的家户之间也并没有什么来往,他们每个人怀揣着莫名的清高来去匆匆,谁也不主动去认识谁。对于租户来说,这里不过只是个临时的驿站,他们带着一种过客般的潦草心情和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无奈,心不在焉地生活在这里,一心盼望着高考结束后马上离开。业主们也无心去结识这些走马灯更换的租户,他们只热爱自己的家,把家当成远离江湖的避难所,一回到家就把自己锁在屋里。
  男孩母亲似乎有着天生的熟络和不甘寂寞的热情,她总是努力地想去认识周围的邻居,她主动和大家搭话,并极力地想多说几句。男孩母亲一笑起来就会露出两排宽整的牙齒,脸上的肉簇在一起使劲向上堆着,似乎每个毛孔都动了起来。但人们却并不给她机会,即使迎头碰上,大多数人也会选择低头或侧脸,装作没看见匆匆走过。   男孩母亲似乎感觉不到大家的疏离,她满怀热情地把自己做的皮渣送给对门的邻居。对门是个年轻的女人,爱人在外地工作,只有她带着孩子住在这里。对门女人似乎并不习惯这样过火的热情,甚至对这种热情生出一种反感。面对那些皮渣,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推来搡去间,男孩母亲的眼神逐渐黯淡了下来,她几近恳求地说,这是俺自己做的,是俺们河南的特产,真的好吃的咧!对门女人只好不情愿地接过来,而,那些皮渣最终还是被她悄悄扔在了自家的垃圾袋里。
  河南家两口子终日早出晚归,并不像其他陪读的父母,把心思都用在孩子身上。他们似乎很忙,即使是星期天也很少有待在家的时候,尤其是男孩父亲,自从搬来后就很少再见到他。倒是每天中午都会看见男孩母亲手里拎着菜蔬、生肉,顶着一头黄发风风火火地往家赶。不过,也就做顿饭的工夫,她便又会匆匆忙忙地出门。
  男孩的晚饭通常都在学校食堂吃,吃完后便回到教室一边看书一边等着上晚自习。食堂的饭吃久了终会觉得发腻,也有好几次,人们在厨房的阳台上张望自家孩子的时候,看见男孩一手拿着书,一手攥着两包方便面大步流星地往回走。
  “正长身体呢,吃这个哪能行呢!这爹妈当的,每天也不知道忙啥呢!唉!”看到的人总会摇摇头,在心里发出一声叹息。
  月考放榜时,除了男孩的父母,院子里所有的陪读家长都会跑去看榜,她们看到男孩的名字回回是名列榜首。这让她们很是讶异,尤其是那些辞了职的全职陪读母亲,她们想不通,那样的父母怎么会养出这么优秀的儿子!
  “那俩口子一看就没什么文化,对孩子也是不管不顾的,唉,倒是那孩子真是给他们争气!”她们窃窃地议论着,神情里夹杂着鄙夷,鄙夷里又夹杂着妒忌。
  的确,河南家两口子的确没有什么文化。他们进出门时,总会弄得惊天动地,门啪地摔上,说话大呼小叫,地板踩得咣咣响,仿佛整个单元都是他们家一样。这个院子里,虽然多数都是租房户,但大家都是沾染了城市习气的人,讲话轻声细语,走路轻手轻脚。他们不愿意去打扰别人,也不愿意被别人打扰。人们时时小心,处处谨慎,努力和周围邻居达到相安无事。河南家的到来打破了单元楼里固有的气氛,使这个原本清静的鸽子笼增添了些许的聒噪。
  某日清晨,一单元门口贴出了一张A4纸打印的告示。河南家两口子饶有兴趣地站在告示前念了几句,便红着脸把它从墙上撕了下来。从此,楼道里又恢复了以往的沉寂,楼上楼下的人们再也没有听到过那些声音。偶尔遇到,他们脸上也是讪讪的,仿佛做错了什么一样。
  后来,人们慢慢地知道他们不过是个修脚的,在离这个院子很远的郊区开着一个足疗店,给人修脚,治灰指甲,做足疗。于是,院子里的人们对他们更加疏远了,似乎和他们打交道会降低自己的身份。很多人甚至觉得,他们花这么多钱租这个房子实在是打肿脸充胖子,似乎那些廉价的平房才更适合他们的经济和身份。
  可是,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因了他们的实诚和肯吃苦,他们的足疗店客人越来越多,口碑越来越好,名气越来越大,生意越来越火。他们已经在市区看好了一处门面,准备盘下来再开一家分店。不过,河南家自始至终都心知肚明,他们知道自己不过只是个修脚的,是被人看不起的“下等人”,终究无法融入城里人的圈子。修脚虽然是他们祖传的赖以生存的手艺,但他们并不愿意把这手艺再在家族中传承下去。他们一心期望男孩能考上大学,从此改头换面,踏入文化人的行列。
  足疗店通常要在半夜才能关门,很多时候,男孩父亲就住在了店里,但男孩母亲总会在晚上十点以前赶回家。这样,男孩下晚自习回到家时,就会看见一窗灯火,和灯火中等待的母亲。
  很意外的,在一个晚间,对门女人竟敲响了河南家的门。男孩母亲一脸驚诧,她兴奋地拉着对门女人的手,如接待贵客般把对门女人让进家里,对门女人下意识地把手抽了回来,似乎那双每日与脚打交道的手会玷污了自己。男孩母亲搓着双手一脸的尴尬,对门女人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赶紧换了一副温和的表情,但她的口吻里仍透出一种掩饰不住的傲慢。她问男孩母亲,你们家里这是什么声音啊,“嗡嗡嗡”的,影响我家孩子学习。其实,这只是个托词。真正的原因是对门女人心里揣着的一个疑惑和不安。前不久,某小区发生过一起震惊全市的爆炸事件,就是因为租房户在家里违规生产时引发的。女人的神经总是敏感多疑,尽管河南家对她有一份皮渣的人情,但她仍然对河南家怀有一种鄙薄和轻视。
  男孩母亲一脸的迷茫,对门女人循着声音,理直气壮地走进厨房,一眼看到了真相。餐桌上,一台老式的豆浆机正使足马力斗志昂扬地打着豆浆。男孩母亲看到对门女人怔怔地盯着豆浆机,赶紧忙不迭地解释,冬天夜里冷,孩子晚上回来肚子又空又冷,进门喝上一碗热乎乎的豆浆,从头到脚就都暖和了。对门女人红着脸嘟囔了一句,“真是的,这豆浆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声音!”其实,不是豆浆机声音太大,而是对门女人不明白,猜测是一个扩音器,无形中把她心里的声音扩大了。
  男孩母亲逐渐沉寂下来。终于,她也像其他人那样变得少言寡语。不过,如果在楼道里遇到,她还是会咧着嘴笑着,谦卑地闪在一旁,把路让给对面的人。
  谁也不知道河南家是什么时候搬走的,直到大家看到一单元又搬来了新的租户,才想起确实是已经有很久没见到他们了。
  有人说,他们搬进了学校的独立宿舍,宿舍是学校奖励给男孩的,因为男孩在本年度的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中获得了二等奖。也有人说,是男孩心疼父母,不愿让父母太辛苦,借着获奖的机会主动向学校申请了一间独立宿舍,但费用仍是按标准收取的。
  只是,人们在说起时,口气总是酸溜溜的。
  狗
  院子里有三条狗。一只泰迪,一只沙皮,还有一只金毛。
  最招人喜欢的是那只泰迪,它叫点点,有着一身棕色的卷毛和一种与生俱来的可爱和洋气。像它的名字一样,点点的体型较小,远看上去就像一团毛茸茸的小圆点,离近了,才看见圆鼓鼓的苹果脸上,还藏着一双黑亮的圆眼睛和一个小巧的黑鼻子,脸颊旁边耷拉着两只大大的软耳朵,乍一看,就像一只精美的仿真毛绒玩具。   点点是个少女,却没有少女的矜持和羞涩,而更像个野小子。它每次从楼道里冲出来的时候,都是一副无遮无拦的样子,就像一个挣脱了父母约束的孩子,欢呼着、雀跃着,撒着欢儿地在院子里狂奔。跑够了,便停下来用力地甩甩脑袋,抖抖身子,像要甩掉满身的汗珠。那活泛劲儿,让你的心情也会不由自主地愉悦起来。
  点点好动,总是一刻也不能闲下来。它一会儿咬着尾巴转圈,一会儿啃着皮球玩耍,一会儿被电视吸引,一会儿又对墙角大发兴趣。点点虽然贪玩,但对新事物新玩具却总会保持戒心和警惕。它会紧绷着身体,在一定的距离之外试探着叫嚣一番,见没有动静,才小心翼翼地靠近,先用鼻子闻闻,再用嘴巴舔舔,最后用蹄子翻翻,直到确定没有危险了,浑身的皮毛才完全松弛下来。
  点点非常聪明,不用看表就能计算出时间。每到傍晚时分,它就会站在大门口眼巴巴地盯着门外。一看到主人的身影,它便迫不及待地摇着尾巴扭着屁股,像个小弹簧似的跃动着迎上去。并不是它与主人有多亲密,而是每天的这个时候,主人都会带它去公园遛弯。
  那是点点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了。它抻长脖颈走走停停,沿途嗅着各种植物,就像个植物鉴赏专家。在路过街角那棵丁香树时,它总会跑到树下排泄尿液,然后用脚蹬踏草皮,撩起一些细碎之物掩盖自己的臊气。快到公园时,点点便会格外兴奋起来,公园里有花、有草、有蝴蝶、还有同伴。它一忽儿在草地上蹭磨,翻滚,一忽儿又乐此不疲地扑着蝴蝶。那些蝴蝶扇动着漂亮的花翅膀,不紧不慢,欲逃不逃地撩逗着点点,把点点撩得热情高涨乐而忘返。不过,当有其他狗狗路过时,点点便会立即撇下那些蝴蝶,急切地去追赶同伴。
  从公园出来时,点点是满足而快乐的。它和主人一前一后走着,一会儿它返回来咬咬主人的裤脚,一会儿主人停下来喊喊在草丛中流连的它。那天,主人因为崴了脚,回去时便叫了辆人力三轮。点点头一次坐三轮,它一改平日好动的本性,端端正正地坐在主人旁边,显得出奇的安静。它挺直身体仰起脖颈,好奇地看着路边倒退的风景,傍晚的微风挟着夕阳的温度拂过点点的棕色卷毛,让点点格外的惬意。它姿态优雅,神态安详,显露出一种贵族公主的高贵气度。
  自那以后,点点便长了记性,一出公园就径直跑到街边找三轮,主人不坐,它就赖着不走。主人拿它没办法,只好使出杀手锏,不再带它出去。那日下班回家,在院子里碰到点点正和主人吵架。主人叫它回家,它不理不睬撅着屁股赖在大门口,一步步试探着往外走。于是,主人便板着脸大声呵斥了它几句。点点不依不饶,瞪着眼睛,歪着鼻子,叉着前腿,仰着脸叽叽咕咕地叫个不停,就像一个人在骂另一个人。那倔强、强势、喋喋不休的样子,让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忍俊不禁。
  但点点终究是胆小的,它始终不敢走出院门。很晚了,它仍然执拗地站在大门口,就像个赌气的孩子,无论主人怎么叫喊,它都不肯回去。直到主人真的生气了,它才耷拉着头一步步地倒退回来。但,点点的气性也是蛮大的,即使回来,它也是把屁股冲向主人,脸始终不肯掉转过来。第二天,点点也使出了杀手锏。主人在家时,无论怎么引诱,怎么讨好,它都不吃不喝,一动不动歪着头趴在自己的窝里假装睡觉的样子。主人一走,它便在家里又拉屎,又撒尿,又咬拖鞋,又扯沙发,把家里折腾得一团糟。
  谁也说不清在这场较量中,到底是点点赢了还是主人赢了。总之,不几日后,人们又看到活蹦乱跳的点点,又看到点点和主人一前一后遛弯的身影。
  那只名叫豆丁的灰色沙皮,生得实在是丑。四条短腿四四方方的支撑着一个肥胖的身躯,站着时还不觉得,可是一跑起来,后腿几乎就看不见了,只见一个圆溜溜的屁股一坐一撅,几下就蹿远了。豆丁的五官也不耐看,耳朵长得像揪片,嘴巴阔得像瓦筒,眼睛鼓得像弹珠,脸上还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
  豆丁长得丑,却喜欢撩事。它会趁你不注意的时候,把你放在门口的垃圾袋扯破,把里面的垃圾抓扯一地,然后迅速蹿到院子里,一边若无其事地遛达着,一边悄悄地斜着眼,等着看你气急败坏地样子。
  从一开始,我就对豆丁没有好感。它总是摆出一副霸道的模样,像个地痞似的站在楼门口,看见有人路过,就气势汹汹地扑上去,大有“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钱”的地头蛇架势。但,它长得还没个板凳高,人们并不把它放在眼里。豆丁也是极聪明的,看到你抬脚做状要踢,它便会伶俐地蹿到一边,可当你一收脚,它就又会扑上去。在这一扑一收间,它便和你熟悉了起来,再见到时,它便只是凑过去闻闻,然后便迈着短腿踱着方步走开。后来,豆丁很少再扑院子里的人,即使咬叫,也是作势一番,见没人理它,便也无趣地安静下来。
  可是,这个豆丁,唯独对我例外。
  它对我也是没有好感的,就像我对它没有好感一样。我一直觉得它和我是前世的冤家,而且,在这个轮回里,它一定是认识我的,否则不会一见到我就露出一副凶狠的样子,摆出一副随时扑咬的架势。每见到它,我都会心驚肉跳浑身打战。我也很奇怪自己,怎么会对那么一个小生灵怕得要死?它又能把我怎样呢!但,我始终壮不起这个胆。最要命的是,后来,豆丁时常独自在院子里遛达,主人唤它时,它才会一跳一跳地跑上楼去。这样,我和它总会有在楼道里狭路相逢的时候。于是,豆丁几乎成了我的心病,我每上下楼时都会先竖着耳朵听听,听听豆丁是否在楼道里。
  真是怕啥来啥。那天早上上班,一只脚刚跨出门口,便看到豆丁正在一跳一跳地上楼,它一看到我,喉咙里立马滚过一阵雷鸣,身体紧绷,两条短腿后蹬,仿佛要凌空扑下。我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赶紧关住门,心里不住地祈祷它快些上去。但,豆丁在楼道里转了两圈后,居然心安理得地蹲在了我的门口。时间在这样的对峙中一点点流去,豆丁仍没有要走的意思。我只好跑到阳台,打开窗户大声呼喊豆丁主人的名字。
  主人一边道歉一边板起面孔呵斥着豆丁,豆丁悻悻地低着头,就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有点后悔,有点不服,又有点委屈。在主人的看护下,我壮着胆小心翼翼地绕过豆丁。好不容易走到大门口,刚想松口气,猛听身后蹄声踏踏,扭身一看,豆丁就像一辆飞驰的车子冲着我疾奔而来,我尖叫一声吓得僵在原地。就在我扭头看到它的同时,豆丁也突然止步,因为收得过急,它的身子有些踉跄。它并没有扑咬我,甚至看也不看我,直冲着前方装模作样地吼叫。主人气喘吁吁地追赶上来,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把豆丁揪了回去。   我不禁哑然失笑,想起少时同学里最顽皮的那个。他总会趁你不注意时,在背后拍你一下或吓你一跳,然后又装作若无其事地与他人聊天。这顽劣的豆丁啊,居然也会用这种恶作剧的方式和人嬉戏。
  与豆丁和点点截然不同的,就是那只金毛了,它叫贝贝,总爱叼着毛巾在院子里旁若无人地行走。它体格庞大,毛色金黄,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的,活像一个风姿妖娆的妇人。院子里很少听到它的咬叫,大多时候,它总是安安静静地卧在墙根下和狗窝里,身子蜷缩着,头枕在前腿上,眼皮微抬,静静地看着树、看着墙、看着过往的人,一副懒洋洋的、与世无争的样子。
  有时候,电线杆上一只站立的雀会让贝贝的注意力瞬间集中起来,它会迅速直起身子,前腿交叉着,高高仰着头,屏息凝神端视着麻雀,那姿态和神情就像个优雅高贵的小姐。不过,这个时候,你若是拿着一条毛巾经过它的眼前,它便会忘了麻雀。它会悄悄起身,趁你不留神时,叼走你手里的毛巾,然后扭着屁股跑开,躲闪着你的追逐和讨要。贝贝是极有心机的,它总会把那些毛巾藏起来,你和它讨要时,它便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可当它发现毛巾被你拿走了,便会前前后后追着你,缠着你,非要把毛巾要回来不可。
  贝贝出奇的大度,即使你侵占到它的领地,它也是不吭不哈的。贝贝的窝笼在一楼阳台的下方,有一次,因为没有车位,我只好把车子停在贝贝的窝笼边,只是停在那里会堵住笼里的光线和贝贝的视线,我一边倒车一边在心中对贝贝说着抱歉,只听“砰”地一声,车子的左侧撞到了阳台的一角,尾灯稀里哗啦碎了一地。我跳下车,看到贝贝正用它亘古不变的卧姿,卧在笼窝中静静地瞅著我。我恼火地冲它大吼,“呆子!怎么也不知道叫唤一声!”它响了响鼻子,睫毛一忽闪,不屑地瞥我一眼,然后把头扭向一边。
  和人一样,狗狗的友谊也是有深有浅的。金毛和泰迪似乎有前世的缘分,泰迪趾高气扬地骑在金毛的背上或四仰八叉地躺在金毛的肚皮上,而金毛则温顺地任由泰迪玩耍扑闹。沙皮也想加入进来,但它却不懂得如何交往,总是用攻击和挑逗来表现自己,求得它们的注意。每当那只沙皮气势汹汹地挑逗泰迪时,金毛便会咆哮着冲上前去。沙皮的身高还不及金毛的腿长,它一见到金毛掉头就逃,有好几次,它被金毛逼在墙角,吓得浑身哆嗦小便失禁。但是沙皮总是不长记性,就像那些淘气的孩子,从不会在教训里学会屈从和改变,所以,时常把自己弄得一副灰溜溜的样子。
  在这个院子里,如果把看门人比作是静止的山,那么住户便是流动的水,而这些可爱的狗狗,就是山水间那道灵动的风景。看门人、住户、狗,在这个院子里来来往往,更更迭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形成了院子里的沧海桑田。
  路阳华,女,山西长治人,生于七十年代。金融从业者。爱好文学和写作。有部分作品刊发于省、市级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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