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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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最先被扔进池塘的家畜是代爽家的那头母猪。
  半个月后的一个下午时分,失踪的母猪赤条条地从村子西头的池塘浮出来,它通体鬃毛脱落,像开水褪过一样干净,在村里人眼前亮光光的。不过母猪很廋,虽然被浸泡了很多天也还是原来那副模样,细心人说母猪身上的鬃毛不是开水褪过的,而是被拔光的,有些地方的皮都被揪掉了。好残忍的手段,得费多大工夫啊。村里人一下子感到一种不祥之兆,七嘴八舌分析是谁对母猪下了这样的毒手,要不是和代爽家有仇,谁会费那么大的劲,直接扔进去得了,为什么要下功夫把母猪的鬃毛拔光呢?
  代爽婆姨坐在池塘边上号叫着捶打母猪的腹部,母猪是她家的摇钱树,是从她娘家那个叫桑塔的地方捉来的,这下可怜啊。也不知是哪个王八蛋捣的鬼,有本事和人算账,拿母猪开刀算什么本事,家畜都会耍水,怎么就一声不响地自己沉下去了,代爽婆姨坚信母猪是被人做过手脚后扔进去的。
  代爽的老娘狗来问,儿子代宝东闻讯相约着一起赶往池塘边上,按照狗来问的要求,代宝东又撒腿跑回了家,不一会儿工夫就汗流浃背地跑来了。他手里高举着家里的那把切菜刀,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与母猪亮光光的身体相映生辉。代爽婆姨将母猪翻过来,母猪仰面朝天,两排干硬的乳头在松软的肚皮上显得垂头丧气,婆婆狗来问劈开了母猪的胸膛,她们试图从母猪体内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因为母猪会耍水,滞留池塘多日,肯定是里面坠了什么东西,在代宝东的头脑里,母猪怀猪仔的肚皮被塞进去的东西应该是学校里的那颗大铅球,要不它是不会沉到池塘底下的。
  村里的闲人们都在围观,但是结果却像母猪的两排乳头一样让他们扫兴,母猪体内没有任何来自外界的附属物,倒是被狗来问割断的大肠里溢出浓重的臭味,和池塘里的腥味混融在一起,让围观的人不得不用手捂住各自的鼻子。
  此后几天,村里人看见代爽婆姨和她的婆婆狗来问先后走过池塘,一直走上川道,在马路上静静地等车,她们要去集市上再买头老母猪伺奉起来。
  日暮时分,去赶集的村里人陆续回来,有人经过池塘,又见两只母鸡浮出水面,和代爽家那头母猪一样的遭遇,扒光了毛,从池塘中心晃晃悠悠地飘到边上。伸手进去想抓住母鸡的人脚下一滑,也差点掉进池塘,一只脚已经在池塘边陷进去,立马到了膝盖,那人有些惊慌,浑身顿时起了层鸡皮疙瘩,在熟悉的池塘边尖厉地叫出声来。
  村里人认为他是害怕自己也会像代爽家的那头母猪,也会像刚刚浮出水面的母鸡,他怕自己也遭到毒手。母鸡在涟漪中又晃悠着向池塘中心飘去,水草淹没了它们的身影。代爽婆姨和代爽的老娘从“突突”的农用拖拉机上下来,她们两手空空。纵然婆媳俩拿出了压箱底的老本,但还是失望而归,有钱难买不卖的货,母猪不同猪仔那么好买。看见围观的人在议论刚刚浮出池塘的两只母鸡,代爽婆姨又一阵哀号,不过她这次没有流出悲伤的眼泪,哀嚎过后,她搀着自己的小脚婆婆在池塘边一顿诅咒,她说要凶手不得好死,遭雷劈,下地狱,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咒语,问周围的人,问她经历岁月洗礼的婆婆,最后有人趟进池塘,拎起那两只母鸡,这是两只下蛋的母鸡。侯缸婆姨认领了它们,其实不用认领,因为几天前侯缸婆姨就满村里宣告自家那两只下蛋的母鸡不知去向。
  侯缸婆姨一手抓住一只母鸡的脖子提在手里,一只母猪,两只母鸡先后遭到毒手。都是母的,看来是和母的过不去,代爽婆姨深信是男人干的,但侯缸婆姨的意见却恰恰相反,她是老牌高中生,在村里算是有文化人,她认为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绝对是女人干的,不过大家七嘴八舌以后还是觉得是男人干的。女人没那本事,就拿代爽家的母猪来说,没见村里哪个女人会褪猪毛,都是男人们做的事情,女人们也没那力气把母猪拖到池塘扔进去,但是母鸡的遭遇又怎么解释呢,褪只鸡女人也很麻利,一把拎起就能扔进池塘,分析到最后也没有个定论。只有侯缸婆姨看着与她同病相怜的代爽婆姨,好半天对她说:“让下毒手的龟子孙和母鸡一样的下场,赤条条沉到池塘底……”代爽婆姨接上侯缸婆姨的话说:“让王八蛋和母猪一样,直挺挺沉到池塘底,永远不要再出来!”
  代爽是村里小学校的老师,他十八岁高中毕业后回村任教,至今已经十五年了,每月的工资要么能买两口袋萝卜,要么能买两条劣质香烟。地里的庄稼全靠他的婆姨一人干,家务则靠他的老娘,就是那个自称狗来问的老太太。代爽得以全身而退,只把心思用在教书上,家里的事情能帮多少帮多少,家人对他一点怨言也没有。众所周知,乡村民办教师,是戏里那个白脸奸臣曹操说的鸡肋,鸡肋者,食之无肉弃之有味。代爽为此常常自己生自己的气。
  面对各自家里的遭遇,代爽沉默着,侯缸也没有多余话,唱戏的是他们各自的婆姨,婆姨当家,自然轮不上他们出面。侯缸老实巴交,爱好赌博,但从不耍钱,他的心都在庄稼地里,倒是代爽成天恍惚,变得神神叨叨。他想找侯缸谈谈,谈什么呢,自己心里并不清楚,总之是同病相怜,侯缸家的三个小子都在村里小学校上学,学费基本是靠两只母鸡下的蛋从集市上换来的。母鸡遭到毒手,侯缸心里也不好受,代爽是在下午放学后找到侯缸的。侯缸正在锄地,见代爽径自朝自己走来,突然慌乱起来,但他仍旧没有停下手中的锄头,只有这样他才能稳定些。当代爽一米开外站在侯缸面前的时候,侯缸像小时候做了坏事一样后退一步,然后抬起头问代爽:“你……你想怎样?”
  沉默良久的两个人情不自禁地回忆起了他们小时候的事情,侯缸比代爽小一岁,在村里是约定成规的兄弟关系,平辈人,他们印象最深刻往事,就是偷偷钻村里那个山水冲开的地洞。话题是代爽提起的,说到那个山洞的时候,侯缸明显想回避,锄头在地上随意地除掉几根杂草。钻地洞是背着家里大人经常做得最刺激的事情,可是一次钻到半途的时候,地洞中间突然塌陷,把一拨人前后堵住,后来从两个出口出来的人就如同走了一回黄泉路,当他们从各自的出口汇合到一起以后,用代爽后来常说的那句话,就是中央红军胜利会师了。他们为此挨了各自大人和老师的皮肉之苦,从此再没去过那里。不过今天说到地洞的时候,侯缸有意要把话题引开,他和代爽说起了池塘的往事。   侯缸说那时候最能潜水的就是代爽,而侯缸自己不得要领,每次都是刚把头伸进水里就被呛了,但因为害怕别人笑话,所以往往要逞能,有一次连续呛了几口就晕晕地往下沉,是代爽把他推出来的。水里的侯缸身体很轻,代爽说他的身体就像一只公鸡那么轻,他一手拖住侯缸的后背,一手拖住他的屁股,用力往上一推,外面的人听见哗啦一声,侯缸就浮出了水面。
  好多年过去了,代爽和侯缸在庄稼地里再次把这些惊心动魄的事情重新回忆了一遍,在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两个年轻人泪水涟涟地告别了。
  二
  受害方代爽婆姨和侯缸婆姨都不是省油灯,损失让她们变得异常警醒和智慧,她们不约而同地使用了排除法,然后进行了汇总,意见大致一样。经过严密排查,村里的老疯子牛三娃不具备作案的嫌疑,因为牛三娃一只手早年就被雷管炸掉了,一个只有一只手的疯子是不会把家畜的鬃毛拔得那么干净,最后定论,绝对是有人恶作剧,故意让他们两家遭殃呢。
  不过,村里的屠夫张满库成了家禽遇害的最大嫌疑人,在代爽婆姨和侯缸婆姨眼里他立马成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人。这两个年轻媳妇虽然平日里关系不睦,但是因为各自的家禽遭到了毒手,关系一下子比从前近了,甚至暂时忘记了过去的恩恩怨怨。她们相约着来到张满库家里,张满库到四里八乡杀羊去了,母猪浮出水面的时候他出去杀羊了,这不是逃避是什么。他老婆一人在,他们唯一的儿子张亮去年考上了大学,只有放假才回来。她端一碗谷米牢饭蹲在门口吃,见她们前来,嘴里噙着饭粒,夹着一筷子咸菜对她俩说:“代爽家的,侯缸家的,不要嫌弃,都来吃饭……”
  平日里,代爽婆姨和侯缸婆姨对张满库老婆都是婶子不离口,可是今天她们一改常态,让张满库老婆感觉格外阴森。她们不说话,就是往跟前走,她夹住咸菜的筷子松开来,咸菜掉在地上打了个滚,像此时的张满库老婆一样灰头土脑。不说话不行,但是又该说什么呢,年长的人看见年轻人对自己虎视眈眈的时候,不是怕,而是感到尴尬,难堪。她突然感到很委屈,喉咙动了几下,强行把嘴里尚未嚼烂的饭粒咽进肚子,米粒很生涩,她只好伸伸脖子。
  她俩什么话也没说,因为张满库不在,不过她们走的时候还是撂下一句狠话:“让张满库回来给我们磕头认罪……”
  她们说完就拧身走掉了,到坡下还交头接耳,叽叽咕咕的,听不清说什么,自然也不会让张满库老婆,这个犯罪分子的家属听见一星半点的信息。好在她们走后的晚上,张满库回来了,他浑身血腥味,腰间别着杀羊刀,腰裙上留着斑斑血迹,看见老婆在灯下哭,多年不见老婆这样哭鼻子的张满库刚进门就吃了一惊。
  村里的家畜接二连三地被扔进池塘,人们不知道凶手究竟是谁,家畜浮出水面的时候,和代爽家的那头母猪,侯缸家的两只下蛋母鸡一样,亮光光的刺人眼目。不过连续遭到毒手的都损失不大,没有代爽家的和侯缸家的损失那么大,算算也有不下七八家遭到这样的侵害了。
  家畜陆续遭到毒手之后的一个凌晨,庄稼人都在熟睡,连好事的狗都没有多管闲事的意思,这时候两个幽灵一般的人在池塘边上不期而遇,他们是代爽和侯缸,几乎是同一时间发现对方的,两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但是都没有说话,说什么呢,不说话才是最默契的表达。他们手里各自的家禽像石头一样被抛进池塘,扑通两下就悄无声息,像凌晨熟睡的村庄和睡熟中的人们,池塘又沉睡下去了。
  但是代爽和侯缸白天的接触多了,不过每次接触完后两个男人都是泪水涟涟,有时候侯缸干完庄稼活会像以往那样到学校找代爽比赛拍篮球。侯缸盘腿席地而坐,篮球在他手里枯燥地噼噼啪啪,侯缸说他的手就是永动机,只要手不停,篮球就会一直那么持续动下去,不过累的时候他自己停下来。轮到代爽了,他一边拍一边看着侯缸,一句话也不说,篮球从失神的代爽手上滑出去,一直滚到院墙的一角。
  多年与母亲一起生活的代爽在狗来问眼里其实就是炕头那只温顺的老母猫,它体格肥壮,生养了好几窝猫仔,有时候狗来问觉得教书的儿子就是那只母猫的影子,所以她了解代爽的性情,但又觉不出太多的不对劲,只是儿子和人说话少了,只是自己一人神神叨叨。这世上最是不和人说话的人难对付,不过代爽很孝顺,从小到大没给狗来问惹过什么麻烦,起码他没有发生过和村里孩子打架斗殴的事情,说实话让狗来问很省心,可是最近,儿子的魂丢了。
  村里人都说代爽得了神经病,最着急的是他的老娘狗来问。她老娘小名其实叫桂花,只是村里多数人并不知道她的小名。她也没有姓,户口本上也没她的名字,所以关于她的大名就无从考证了,她就叫桂花,只有村里六十岁以上的老年人知道她的小名,但也从来不叫出来,都叫她代老婆,代爽娘的。曾经有调皮的小孩子问她叫什么的时候,她便出奇地生气,先是皱眉头,然后笑嘻嘻地回答道:“我叫狗来问,呵呵,狗来问嘛,狗来问……”
  从那时候起,孩子们就叫她狗来问,叫了好多年也没有觉出什么不对劲,等觉得不对劲了,他们都长大了,于是,代爽的老娘就叫狗来问。狗来问三寸金莲,在村里现有缠过脚的老年人里面是最小的,最标准的,所以她走路总是踮着脚,不过像风一样轻盈,利索。她请来王巫神给代爽看病,因为村里的赤脚医生说代爽没病,可是代爽整天神神叨叨的,既然科学不能解决,就靠迷信的手段吧,死马当活马医,好了则罢,不好了就当没生这个儿子,早死早投胎,免得在阳间受罪。狗来问是见过世面的人,村里死了人她都会去看,揭开盖在死人头上的麻纸,一张变形扭曲的脸,摸上去冰凉冰凉的,她习惯了,生死一线,她早就参透了,即使儿子得了不治之症,她也会很平静的。
  所以她请来方圆百里出了名的王巫神。
  只是王巫神的伎俩在代爽这里没有展示的机会,他被代爽一顿臭骂,代爽还拿起劈柴的斧头要劈死他。王巫神知道代爽是教师,是知识分子,这号人最爱较真,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所以他宁愿不挣狗来问准备好的那只老公鸡就撒腿跑了。王巫神虽然被公认有发令,但是连个穷教师代爽也没办法,狗来问最了解儿子的脾性,所以也罢,就亲自给代爽疗治。她甚至会在代爽疯癫神叨的时候噙一口清水喷在他脸上,等代爽平静下来,就让代爽躺下,用被子蒙住头脸,端一碗烧过黄表纸的米水碗在代爽头上晃来晃去,嘴里念叨:“死了好,死了好,死了能穿大红袍……”   狗来问终于找到代爽疯癫的原因了。那天一早,狗来问起来往外晒被褥,一只麻雀莽撞地飞回了家,狗来问一见麻雀进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自己一跳三尺高,忙让代宝东赶紧关闭门窗,指示孙子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只麻雀逮住。代宝东毕竟年幼,手忙脚乱,气喘吁吁,眼看再没力气满屋子追打那只麻雀,害怕它冲破窗户飞出去。狗来问气急,骂孙子不争气,代宝东不知道奶奶为什么会对飞进家里的一只司空见惯的麻雀如此大动干戈,但还是上蹿下跳,好容易逮住了,以为要烤了吃,谁知狗来问双手攥住麻雀,呸一声说:“不干净的东西,哪里跑?”
  村里人看见的狗来问从来都很温和,可是自从代爽得病后她变了,有些咋咋呼呼,又有些飞扬跋扈,故弄玄虚。那是一个天空晴朗的上午,还没到做午饭的时候,饿死鬼转世的人家已经迫不及待,清油炸出的大葱味一直飘到村庄的上空,给人一种迷醉的幻觉。狗来问将麻雀五花大绑在一根竹竿的一头,手里提把切菜刀,一直来到村里人聚集的打谷场上,扯开嗓子说:“造孽啊,都是这脏东西惹的祸,家禽被下毒手,我儿代爽神神叨叨,都是有预兆的,今天这脏东西自投罗网啊,好在被我孙子宝东捉拿归案了,真是老天有眼啊!”
  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狗来问手起刀落,麻雀就被剁了脑袋。狗来问见众人惊呼,又补充道:“把你斩首示众,让你脖子搬家,脑袋开花,看还敢害人不?”
  狗来问斩杀麻雀的壮举传遍了整个村子,几日后,村里人才知道,在狗来问她们这一代人看来,麻雀进家是很不吉利的现象,也是狗来问这一代人最忌讳的事情,但是没有人认同,觉得她是装神弄鬼,到处是麻雀,飞进谁家不是很正常吗,不过见狗来问年迈之人为家庭如此用心良苦,都反倒生出对她的怜悯来。
  天生怕痒的代爽现在常常设想一个人被挠死的情景,老娘在村头打谷场斩杀麻雀后,代爽心里开始害怕自己的老娘,在代爽眼里,她老娘就是无所不通的神,任何事情都逃不过她的法眼,代爽想消除自己内心的恐慌,又找到侯缸,哀哀地对他:“你挠我,挠我……挠我,挠死我!”
  侯缸没有挠代爽,代爽有些不高兴,看着地里刚刚锄倒的猫尾巴,自己拿起一根放进腋窝里,发出咯咯的叫声。侯缸也不看代爽,自顾埋头锄草,代爽把自己挠到瘫软的时候,坐在地上吸纸烟,侯缸丢下锄头问道:“你累不?”
  代爽吐出的烟圈从庄稼地里冒起来,飘散在四周,侯缸觉得代爽很无聊,扛起锄头往家走。代爽一连吸了六根纸烟,终于感到恶心了。他咳嗽了半天,最后泪流满面地对着侯缸的背影说:“侯缸兄弟,是我害了你,你把我也扔进池塘吧。”
  三
  示威者气势汹汹地前来问罪了。
  那是一个刚刚下过雨的午后,池塘的青蛙呱呱地叫个不住,可是不一会儿青蛙就停止了叫声,池塘刹那间安静下来,出奇地安静。等一群孩子离开后,池塘才从恐惧中回过神来,又有青蛙叫,不过一声半声的,不再是下雨时候那样欢快,显得有些沉闷和伤感。
  代宝东率领侯缸家的三个小子,后面还跟着村里一些与此事无关的孩子,他们大都调皮捣蛋,在池塘里用送饭的罐子满满装了一罐子青蛙,浩浩荡荡地来到张满库家,要把张满库家的院子当成屠宰场,还说都是和张满库学来的。张满库和老婆躲到后山去了,孩子们发出肆无忌惮地狂笑,在夏日的空气里显得歇斯底里,但是分明透露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也显露出很大的底气不足。不过他们说到做到,把洗衣服乘凉的石床当成宰杀青蛙的地方,只是他们手里的刀没有张满库杀羊的刀那样锋利,他们手里的是削铅笔的小刀,钝刀子,一点锋利也没有,所以在斩杀青蛙的时候有些虚张声势。
  青蛙被仰面放在石床上,白肚皮鼓鼓的,代宝东就用削铅笔的小刀对准青蛙的脖子剌,剌到一半的时候,青蛙四肢挣扎,很快就断气了。一连斩杀三只青蛙之后,代宝东面红耳赤,瑟瑟发抖,他把刀子交给了侯缸的大儿子,有些气短地说:“看来还是不行,比不上张满库胆大,杀羊不眨眼……”
  共有三十多只从池塘逮来的青蛙被几个小牛犊子轮流斩杀,头歪在身子上的青蛙全部被丢到张满库家的门口,一片狼藉。等到晚上回去给家里人宣布了自己的壮举之后,代爽的老娘狗来问笑了,代爽婆姨也笑了,独独代爽像受了惊吓一样筛糠起来,干呕了半天,突然嘻嘻笑了起来,然后在炕上打滚,直笑到精疲力竭也停不下来。代爽的老娘以为他撞客了,又要驱鬼,代爽在脖子里乱挠一气,对他老娘说:“我浑身都有青蛙在爬啊爬,都爬我心里去了,痒死我了!”
  为了让张满库家遭到应有的报应,代爽婆姨还从家里的相册里找到张亮的毕业照,用针在他眼睛上刺了几个洞,并且诅咒张亮去死。
  张满库老婆讨好地用丈夫从外面杀羊带回来的羊下水招待代爽家和侯缸家的四个小牛犊子,但是他们不吃,代宝东鼻子凑近一闻就嚷道:“我不吃,我不吃,不吃不吃,一股子臭屁股味……”
  侯缸家的三个小子也一致认为羊下水就是一股子臭屁股味,是张满库老婆故意拿来恶心他们的,所以他们也拒绝吃,四个小牛犊子把自己碗中的那股子臭屁股味羊下水全部倒在院子里。
  张满库夫妇俩一大早就想给代爽婆姨下跪求饶,但是一点效果都没有,村里人陆续用池塘里的水浇灌自己的菜地之后,只有代爽婆姨把住池塘不让张满库家抽水。眼看菜地里的蔬菜耷拉着脑袋一副将死的样子,张满库拦住老婆,说菜死了就死了,无所谓的事情,咱也不是靠种菜过日子,咱是屠夫,杀牲口挣口粮,但是他老婆不服气,哭了一夜还是挑起两只水桶朝池塘走来。她觉得自己是被冤枉的,何况池塘里的水年年都是为村里人公用的,为什么因为家禽的死不让他们家用水了,好在有天理在,不怕不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但是当她独自一人挑着水桶来到池塘旁的时候,还是比自己预想的要糟糕得多。
  她先是被母老虎代爽婆姨抓住头发,用膝盖磕出了鼻血,又被前来帮忙的侯缸婆姨在脸上挠出几道血印子。张满库老婆崩溃了,她将水桶丢进池塘,连扁担也丢进去,看着虎视眈眈的两个晚辈媳妇,喉咙动了几下,脑子里嗡嗡一片,觉得自己嫁到村里多少年来从没受过这样的冤枉,想起自己远在外地上大学的儿子张亮,去年秋天村里人是怎样敲锣打鼓为他家庆祝的,谁知现在这样的情况。不过能生出一个考上大学的儿子,她觉得自己应该是自尊的,丈夫也不会那样侵害别人家的家畜,家畜对于庄稼人来说就是命根子,这不用解释了,但是,今天受了这样的气,她想等公家人来主持公道怕是不能了,等不及了。   在不明真相的这个时候,村里人都来围观,没有人会向着他们家,甚至大家觉得能把家畜的鬃毛拔到那个份上的人只有张满库一人有那样的本事。看来干什么都不能到精益求精的地步,以前方圆百里的人都夸丈夫本事高,又羡慕他们的儿子第一个考上了大学,但是现在,张满库老婆绝望了,但她还是理了理头发,自己感觉仪表端庄了,想开口质问几声这两个不可理喻的母老虎,但是嘴唇动了动之后,还是将嘴角的血迹唾出去,一转身投进了池塘。
  池塘水不深,在浇灌了村里人大部分菜地后只剩下池底。张满库老婆投身进去时候是一纵身,一头扎进去的,没有发出任何哀叫,可以看出她赴死的决心,不过因为池塘水不多,围观的人一起将她拉上来,她浑身湿透,头上是池塘底的藕泥。她虽然满目全非,但是没有说一句话,甩开拉她上来的人,径自挑起水桶走回家。
  张满库自己觉得比窦娥还冤枉,他带上老婆去告状,绕川道来到镇上,但是没结果,事先准备好的诉状也没有让念,镇上的干部说屁大的事情,让回村上自己解决。但是张满库觉得回去没指望,又翻三架大山来到了县城,一大早跪在县大院门口,夫妻俩一人脖子上挂一个大大的冤字,字是村里的油漆匠张忠义替他们写好的,他们和张忠义在村里是一大户。冤字写得很洒脱,一点也看不出张满库夫妻俩内心的无奈,等到早上八点以后,陆陆续续有人来上班,张满库走南闯北,知道哪个是大官,虽然他一直深埋着头,但是眼睛还是扫视了四周。
  先后有人过来往起拉他们,让他们去接待室,但是他们死活不肯,一去接待室就没戏了,所以必须耍赖,必须在这里等。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大的官终于等来了,因为大家都站在他的左右和后面,没有人站在他面前,所以这人肯定是县老爷。张满库一下子泣不成声,昂起头向着县老爷陈述自己的冤屈:“县老爷啊,我叫张满库,我老婆叫薛狗娃,我二人结发夫妻,我们的小子叫张亮,人都说他是文曲星下凡,去年考上了大学,我们多少年与人为善,我打小随父学屠宰,不种庄稼,一直靠手艺活吃饭,谁知祸从天降,被我们村里别有用心的人诬陷,说私自宰杀他们的家禽,对我们不依不饶,看架势要把我们赶尽杀绝啊……”
  县老爷听的过程中有些忍俊不禁,但是他毕竟是县老爷,他很严肃,也能看出县老爷是个很幽默的人,对着跪在地上的张满库夫妇俩说道:“说书的,你们随我到办公室来……”
  张满库理直气壮地回到了村里,马上就要搞社教运动了,县老爷说这号离谱的事情不应该再发生,冤有头债有主,必须查清楚,不能冤枉好人,更不能装神弄鬼,过几天全县各村的社教干部都会到位,让他们尽管放心就是,他还给张满库递了一根过滤嘴。
  回村后的张满库再也不像过去那段时间害怕代爽婆姨和侯缸婆姨了,他老婆薛狗娃也不再害怕她们了,按村里的辈分,她还是她俩的婶子哩。对天发誓,首先她和丈夫张满库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她们两家的事情,起码自己没做过,她坚信丈夫也没做过,只是家畜的事情很蹊跷,无法解释,不知是哪个短命鬼干的好事。这次是给公家反映了,县老爷也说即将前来搞社教的干部会调查清楚的,所以夫妇俩的理直气壮仅仅保持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他们还是面对了同样的命运。
  虽然村里几天后真的来了个搞社教的干部,不过她是个女的。他们夫妻俩忙去找了她,但是女干部对此一点兴致也没有,好像这事和她的工作没有任何关系,和她本人更是八竿子打不上,她不停地用眼睛看着他们夫妻俩,看到最后摇摇头。张满库提醒女干部,是县里的大官让我们等你来解决问题的,女干部一听这话,发出了冷冷的嘲笑,那笑没有写在脸上,是写在眼睛里的,那笑没有从嘴里发出来,到了喉管就停住了,仿佛是肚子里在笑,笑得让人感到肉麻。最后她脸上流露出了鄙夷的神色,而她心里想的是,你们这些不可理喻的人啊,你们这些不可理喻的人!
  来村里搞社教的是个女干部,叫文娟娟,她说她丈夫是个开火车的,好像经常不在一起,所以她思念她的丈夫,每天坐在灯下给丈夫写信,她的情绪随着写信的过程变幻不定,可能夜里写信太晚的缘故,不几天就感冒了,用卫生纸奢侈地擦拭着丝丝缕缕的鼻涕。一旁是她的儿子,因为没人看管,只好随她一起来到这里。她儿子叫浩浩,虎头虎脑,白白净净的,不和村里的孩子玩耍,只是站在远处,矜持地看着一群起哄的孩子。因为浩浩不和村里的孩子玩,村里的孩子便开始嘲弄他了,在他的名字前加了屁股两个字,于是浩浩就成了屁股浩浩,也就是“屁股壕壕”的意思。浩浩是城里孩子,起初听不懂,但是感觉不是什么好事,他便哭着守在母亲文娟娟跟前,一天到晚连门也不出。
  搞社教的女干部文娟娟弱不禁风,又加上村里这群野蛮孩子这般拿浩浩的名字耍戏,越发和村里人一句话也没有了,这在别人不打紧,可是满怀希望的张满库夫妇俩绝望了,虽然她是公家人,但是身为公家人却不为老百姓做主,让张满库感到很失望。文娟娟的心思不在工作上,她来这里是应卯的而已,社教运动结束她就回城了,所以她得过且过,两耳不闻窗外事,照样不停地用卫生纸奢侈响亮地擦拭着她的鼻涕。
  池塘不大,但在夏天,尤其干旱的夏天,是村里人的救命稻草,洗衣服,浇灌菜园子,洗澡,说不完的好处,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到了池塘旁,一切恩怨都可以化解,谦让与和气也是从池塘开始的。这种村风和习惯一直延续了好多年。好多年过去了,池塘边总是那么热闹,那么让人感到温馨。
  可是这一年,池塘再也没有往昔的平静了。
  七月流火。村里人还在揣度谁是真凶的时候,本来暑假在外地勤工俭学的张亮跑回来了,他一身运动短袖衫,小平头,上大学后破茧成蝶,脱胎换骨,看起来比村里任何孩子都阳光,他回来的原因不是因为家人遭受侮辱,他并不知道这些,而是想他的父母了,但是回来的时候就被代宝东和侯缸家的三个小子堵在村口了。
  他们不让他进村,因为他的父母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他自然没资格进村,四个小后生像四个健硕的小牛犊子一样一字排开,让大学生张亮在流火的夏天感到了莫大的恐慌。他试图和他们打招呼,像以前一样亲热,但是,他的笑容还没有浮出的时候,就被他们四个小牛犊子制止了,当他们四个小的一起拽在这个大的身上的时候,他感到了无助和无奈。他斯文的大学生形象在这四个小牛犊子面前连个狗屁都不如,他天蓝色的运动衫在尘土中丧失了大学生的地位,拍打不掉的尘土钻进了棉线质地的运动衫里,让他感到了空前的耻辱。   杀羊的屠夫,考上大学儿子,暑假回来竟然受到这样非人的待遇,他有心在阳光下真诚浮出的笑脸顿时一塌糊涂。村里人都在围观,没有人向他伸出援助之手,甚至连一句公道话也没用,他败得落花流水,但是他忍住眼泪,第一时间想见到他的父母。他独自一人往家走,他们一群人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头,直到他走进自家院子的时候,看见了歪在门口晒太阳的父亲张满库,她的母亲在阴冷的屋子里叮叮咣咣地切苦菜,要给猪圈里的猪仔们喂食。
  张亮去年考上大学的时候,村里的老年人都说他是文曲星下凡,当年法海老和尚要灭掉白素贞,那时候白素贞的肚子里怀着文曲星许仕林,所以法海的阴谋没有得逞,所以张亮回来以后无论代爽婆姨还是侯缸婆姨都稍微消停了一些,她们知道张亮很快就会走的,只要张亮一走就再次联合攻击,不怕他们夫妇俩不就范。张亮在家和父母说了几天外面的事情,表面的平静在张亮离开后又开始波澜壮阔。
  村里人正在无形中结成了统一战线,矛头一致指向张满库夫妇,他们遭到的不再是身体上的侵害,因为有社教女干部在,虽然她弱不禁风,但她代表的是共产党,所以他们不敢放肆,但是采取的另一种方法让张满库夫妇俩恨不得一头撞死。很多人,代爽婆姨,侯缸婆姨,以及他们的四个小牛犊子,还有其他不同程度遭到损失的村里人,还有那些自以为同情代爽和侯缸家遭遇的村里人,他们把唾沫攒足了飞向张满库夫妇俩。他们也不说话,只是以唾沫的方式对他们展开了人身和名誉上的攻击。
  张满库和他老婆薛狗娃出不了门,他们一起崩溃了。他从来不喝酒,可是他实在憋屈得不行,打开一瓶藏了多年的老酒,一气喝下半瓶,感觉却像喝凉水。他不懂酒,以为喝醉的人都是吓唬人,装醉欺负人,所以他把剩下的半瓶也一气喝光了。到半夜,酒精开始在他体内发挥作用了,他体内原本没有酒精的底子,所以今天突然喝进去的酒精没有更好的去处,就在他体内乱窜,到处针扎一般。
  “给大一刀子,给大一刀子,给大一刀子吧……”
  起码有三天三夜,村里人都能听见张满库在屋子里没明没夜地发出这样的号叫,他突发肝病,肝脏实在疼得受不了,想让人拿刀子捅他,让他赶紧去见阎王解脱,可是他的杀羊刀早被她老婆藏起来了。疼痛的间隙,张满库会想起自己的那把杀羊刀,无数羊子挨了他的那把刀,屠夫,是不是死的时候要和羊子们死的时候那样疼痛呢,没有死过,谁知道。
  “给大一刀子,给大一刀子,给大一刀子吧……”
  第四天,王巫神来了。他将一根白绫束紧自己的腰部,手里摇着铜铃铛,嘴里念着急急如令,满院子为张满库驱鬼,其实是驱赶那些死在张满库刀下的羊子,是它们冤魂不散,才让张满库这样痛不欲生。村里人都信巫神的话,这是因果报应,死去的羊子们来折磨他了,疼到什么程度只有张满库自己知道,别人都是不知情的,跟着瞎起哄。王巫神的分析连张满库老婆都深信不疑,到第五天,张满库浑身痉挛,王巫神在热气大冒的滚水锅里煮了三只拳头大的白布挽住疙瘩,趁热在张满库身上猛击。他出奇地有力,因为只有这样,张满库身上的阴魂才能被驱散,奄奄一息的张满库终于平静了,他没力气再号哭,没力气再让人给他一刀子。
  王巫神自以为大功告成的时候,张亮又回来了,离开的张亮不放心自己的父母,回来后面见的竟是这样的情形,他亲手制止了这场惨绝人寰的治疗,他不想听母亲的解释,他以为自己提前离开是害死了自己的父亲,要是有他在,王巫神也不至于使用那样愚昧残忍的办法给父亲治病。
  张满库醒来后,没有疼痛的感觉了,村里人都认为这是王巫神的功劳。张满库的好转刺激的是代爽婆姨和侯缸婆姨,刺激的是代宝东和侯缸家的三个小子,但是他们不会直接来闹事,毕竟张亮是文曲星下凡,有上天保佑,他们即使胆子再大,但也不能无法无天。矛盾激化是从张亮到池塘挑水浇灌菜园子开始的,张亮像他无辜的母亲那样在池塘旁遭到了阻止,代爽婆姨和侯缸婆姨,还有那四个小牛犊子一字排开,皮笑肉不笑地对着文曲星张亮。即使你真的是文曲星,但是现在你不也在挑水吗,池塘里的水不多了,能闻见淤泥的膻味。张亮知道今天这关肯定过不了,于是他不等他们开口,就转身朝水井走去,但是他太天真了,池塘里的水都没你家浇灌的份,何况水井里的甜水呢,糟蹋好东西啊,不等他走向水井,六个人集体追来了,他又被堵住了,寸步难行。
  张亮比她母亲还感到委屈,好歹也是文曲星啊,起码是实实在在的大学生,给村里争了多少光,但是现在却落到这个地步。委屈让张亮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把肩膀上的担子摔在地上,水桶发出咣当的响动,在夏日的正午异常清脆,两只水桶骨碌碌滚到路边,不过担子还在张亮手中,他瞬间感觉手里拿着的不是扁担,而是孙猴子手里所向披靡的金箍棒。他有些得意了,看着有些手足无措的几个人,他在炎热的时节发出同样炎热的笑声,这时候他感到很开心,是胜利者凯旋的感觉。不过感觉这东西往往糊弄人,就在他不知道该怎样使用手里的扁担的时候,刚刚不知所措的几个人镇定下来了,他们在用眼神相互交流制服张亮的办法,不过一个先锋往前一步,就被张亮虎虎生风的扁担吓得后退了几步。
  侯缸赶来了。
  侯缸成了急先锋,因为他一点也没有要和张亮这个小兄弟闹事的意思,所以他不怕张亮打他,他走近了精神紧张的张亮,看见他满头大汗。张亮见侯缸走近自己,马上懈怠下来,眼泪立马下来了,他想通过侯缸结束这场莫名其妙的不快,但是就在他松弛的时候,扑上来几个人,张亮头脑轰然一声,本能扬起了手中的扁担。扑上来的人早有防范,他们退后了,他们想通过车轮战术耗尽张亮的体能,然后看他的笑话。但是没有防备的侯缸被扁担击中了,就在他的太阳穴处,侯缸感觉眼前一黑,还想示意张亮放下扁担的时候,他倒地了,咕噜一下就倒地了。
  侯缸被拉到镇上的时候已经断了气,要是侯缸命中注定这样的死法也罢,问题是侯缸婆姨不让村里人把侯缸送往镇上去抢救,而是要把侯缸放到张满库家的炕上,最终在村里人的解劝下侯缸婆姨才同意先抢救人。可是迟了,血没止住,侯缸死前一直重复着这样让人莫名其妙的话:“獭兔,獭兔……”   侯缸这个笨人,脑子里却有流不完的血,一直滴滴答答地从村里流到镇上。
  侯缸的死让本来莫名其妙的事件像夏天的气温一样持续高升,张亮当天就被派出所拘留了。疼痛的消失对于匍匐在炕上的张满库绝对是个假象。王巫神走后没几天,张满库突然感到四肢噼里啪啦地被折断了,他双手抓住炕沿,心里喊叫着那句话:“给大一刀子……”他喊不来自己的儿子,也喊不来自己的老婆,他不知道村里刚刚打完一场群架,张满库在自己家叫了一晚上“给大一刀子……”就命归黄泉了。
  张满库老婆本来眼神就不好,一下觉得看什么都是迷迷糊糊,她佝偻着身子给丈夫办丧事,因为时间紧迫,害怕张满库的尸首在家放烂了,来不及买棺材,只好用炕席一卷,草草了事。
  四
  母猪被扔进池塘两个月来,接连发生的事情都让村里人感到村庄是那么的邪乎,老实巴交的侯缸死了,文曲星张亮被送进了虎抱崖劳改场,谜团还是没有解开。究竟谁是幕后凶手,派出所不理会这些事情,他们只追究了张亮误伤侯缸的事情,没有顺藤摸瓜澄清母猪落水的事件,让村里人很失望。小学校的琅琅书声在立秋以后让村庄和谐了许多,但是问题没有答案,大家心里都不踏实。
  只有代爽和以前一样漫无目的地教书,好像与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没有丝毫瓜葛,只是他越发沉闷,体育课上教孩子们自己捆绑自己,然后在校园里跑步,说是练习身体平衡。跌倒的孩子会遭到他严厉的训斥,他的脾气大了,村里人都知道,代爽自从母猪事件以后,虽然一直不表态,任由老婆孩子出面,但是他内心也是难过的,加上侯缸的死,加上张亮由此身陷囹圄,对代爽都是一次次致命的打击。
  张亮是代爽的学生,在村里虽说是平辈,但关系却非同一般,何况张亮金榜题名,可是现在,代爽自己感到一切都没有了希望。
  代爽发狂的时候自己捆住自己的双手,然后躺在课桌上脱掉鞋子,两眼直直地望着天花板,还让年龄大点的孩子给自己点烟,直到连续抽完几根后,他躺踏实了,让他们把他捆绑在课桌上,他们不敢,战战兢兢的。代爽发怒了,将嘴里的烟蒂奋力吐出去,孩子们只得把他捆绑住,代爽在孩子们捆绑他的时候显得那么温顺,一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还不停地挪动身体,让他们把自己捆得结结实实。
  等把代爽捆结实了,孩子们出去了。代爽让下一拨孩子进来,轮流在自己的脚掌心挠,一边笑一边喊着继续,不要停,继续,不要停,游戏一直持续到下午,代爽笑得尿了裤子,到最后不是笑,只有哭的份。孩子们吓傻了,但是没办法,继续挠,一直把代爽挠到休克过去。代爽醒来的时候说自己大脑缺氧了,缓一缓就过去了,等孩子们把代爽解开以后,代爽觉得身体就是一摊稀泥,一把鼻涕那样稀烂无比,老半天坐不起来。
  代爽持续着这种游戏的时候,听到了张亮的消息,张亮的学校出面替张亮说情了,但是杀人偿命,他还是受到了判决,判了十五年,好在不是死刑。虽然张满库老婆想倾家荡产托关系少判点,因为一旦判得重了就等于把儿子毁了,但是不管怎么说,杀人要偿命,好歹还没要偿命,虽然是误伤,但是侯缸也是绝对的受害者。张满库老婆转不过这个弯,但是她的眼神不好使了,几乎到了失明状态。她关了门去看张亮,张亮在虎抱崖劳改场,她想到附近给别人家做活,也算是陪着儿子,十五年后张亮都三十多了,就像现在的代爽这个年龄。也像死去的侯缸那样的年龄。
  侯缸死后不久的一天上午,三个膘肥体的大汉手提火枪目中无人地扑进村子,他们直奔学校而去,但是扑了个空。那时候代爽正在上厕所,他刚准备进大门的时候看见了其中一个人,于是他溜掉了。虽然刚刚送完屎尿,但是感觉一泡尿夹不住,小腹一收一缩,还是感觉裤头湿了。扑了空的三个人恐吓了几个学生,从他们嘴里问不出有价值的,厕所里没有,于是他们分散开满村子找代爽,从他们咄咄逼人的话语里村里人听清了一些事情。他们说代爽在外和人合伙养獭兔,他把钱给了人家,但是生意赔了,那几个外地人拍拍屁股溜之大吉,只把代爽给套进去了,代爽为此向他们借下了高利贷,说好按月结算利息,但是代爽是个穷教师,每月的工资不够还利息,他们还说村里有一个人和代爽合伙,只是那人没露面,借条上也只有代爽一个人的名字。
  他们也不问青红皂白,挨家挨户找代爽,像鬼子进村一样四处搜寻,打砸了代爽家的几只洋瓷碗。代爽的老娘和代伞婆姨急得要放命,三个人的威力让整个村庄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老年人回想起好多年前,他们也是听更老的先人一辈辈口传下来的,几个鞑子能控制几百号子汉人,他们几个人就像当年的鞑子,搜遍了全村也没把代爽找出来,不过他们在代宝东胖乎乎的脸上拍打了好多下,代宝东也没敢哭一声,他的脸被打钟了,红彤彤的。他们扬言,要是代爽不能按时还上高利贷,全家就会一起去见阎王,代爽的老娘颤颤巍巍地要留他们吃饭,被一只大手摔倒在地。
  土匪们离开后已经是正午一点的光景,池塘在正午时分静静地荡漾着微波,已经有些凉的水突然哗啦一声响动,因为最近蹊跷的母猪事件,看见池塘哗啦一声响动的人以为要看见青龙了,池塘里要冒出青龙的真身了,耀眼的阳光直射在池塘的碧波里。奇迹要发生了,水波开始剧烈地荡漾,冒出来的不是青龙,等他用双手拂去脸上的水之后,又把头发向后摊开,大家凝神一看,浮出水面的人竟然是代爽,他真是找到了一个绝好的藏身之地啊。
  代爽看见三个膘肥体壮的大汉他着慌了,要是被找见,绝对会被打个半死,他们不会把他打死,这点他绝对有理由相信,他是猫着腰慢慢钻进池塘的。
  村里人都知道代爽能潜水,今天可是派上用场了,但是由于担心被发现,代爽觉得还是去了一趟鬼门关。前来寻他的人走是走了,但他惊魂未定,回到家里吃了老娘狗来问做的一大碗荷包蛋,顿时暖和多了,不过到晚上还是发烧了,池塘绝对不是第二次的藏身之所。代爽昏昏欲睡,但是又睡不着,思谋下一个藏身之处应该是哪里。
  下一个藏身之处是村里后山上的那个被山水冲开的地洞。想到这里,代爽陡然浑身发冷,母猪就在眼前,像以往发情的时候一样,在人腿上拱,让他感到出奇的痒痒。   膘肥体壮的人再次来找代爽的时候,代爽一人抄捷径路钻进了地洞。
  代爽在三个彪形大汉第二次前来找寻的时候失踪了,但是和这三个人看来没什么直接关系,因为他们一无所获地走了。代爽失踪一星期后,代爽婆姨和代爽的老娘相信他是真的失踪了,不过她们心存侥幸,认为他会回来的,但是又过了一星期,他还是没有回来,倒是派出所的人来了。派出所的人押来了那三个膘肥体壮的大汉,他们就是前些天来村里寻找代爽的那三个人,村里人惊愕的不是这三个人是怎么被抓住的,戴大盖帽的人很瘦,他们竟然能把三个膘肥体壮的土匪玩弄于股掌之间。用村里老年人的话说,就是孙猴子再能行,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派出所的人也说代爽欠下了这三个人的高利贷。
  代爽赤条条的尸首浮出池塘的时候和他家那头母猪一样,明光光的刺人眼目。只是他一张黑脸,像戏里的包文正。他用教给孩子们自己捆绑自己的手段从前面用一根又细又短的尼龙绳捆绑了自己的双手,作揖一样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人怀疑他是被人扔进去的,因为孩子们认得那根尼龙绳。村里人都知道代爽心眼小,又欠下了那么多的高利贷,不自寻短见才怪呢。但是代爽婆姨坚持要解剖尸首,代爽的遗书是戴大盖帽的人检查他的尸体时候发现的,从他喉咙里发现一个小玻璃瓶,头朝下,塞进了他的喉咙,屁股朝上,还卡在他的嘴里。派出所的人取出小玻璃瓶,发现了代爽的遗书,和学校里代爽的教案笔迹比照,认定是他的亲笔,遗憾的是瓶子里渗入了水,除了开头遗书两个字以外,其他地方模模糊糊也看不清什么,派出所的人不敢断章取义,但是最终认定代爽是自杀的。
  代爽的老娘,那个叫桂花或者狗来问的老太太,在儿子代爽浮出池塘以后出奇的平静,她颠着三寸金莲在池塘旁来回给儿子超度,披麻戴孝的代宝东紧随其后,狗来问的声音振聋发聩:“死了好,死了好,死了能穿大红袍……”
  有一个黄昏,狗来问在池塘旁和几个妇女洗衣服。她瘦干的屁股撅起来对着天空搓衣服,只有她的媳妇,代爽婆姨傻傻地坐在池塘边上,抓起身边的小石子投进池塘,涟漪荡漾开来,在围观的村里人眼里一圈一圈消散了。
  代爽赤条条浮出池塘后,侯缸婆姨的诅咒得到了应验,她躲在家里不敢出来,更不敢面对代爽婆姨。这一天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出来了,当她看见池塘旁的代爽婆姨向自己投来陌生和挑衅的眼神时,她慌了神。很快,她停住脚步,先是撕掉自己的纽扣敞开上衣,然后扰乱头发,右手抓了把鼻涕,坐到地上一声声哀号,最后精疲力竭,嗓音已经哑了,不过还是做着号哭的动作。村里人看不下,有人想拉她起来,把她送回家,最后还是她的三个小子把她扶回了家。
  张亮的遭遇被一个有心人披露出去后,惊动了县里,县里决定派社教队前来,社教队像遇见重要军情一样紧急进驻。社教队进入村里的时候是傍晚时分,整肃村风是从社交队进村的当晚就开始了。
  油漆匠张忠义受命在小学校的围墙上赫然写下一行标语:加强社会主义思想教育。
  村里男女老少全部羊一样被集合在小学校的院子里,社教队的人一个接一个给他们讲道理,讲科学,讲是非。半夜时分,所有人都强打精神,不过听不懂社教队的人在讲什么,只是他们一句也没有讲和种庄稼有关的事情,一句也没有讲有关代爽养獭兔引发的前前后后的事情,总之都与他们所关心的都不沾边。
  池塘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像待字闺中做针线的姑娘,也像安详地坐在院子里痴痴晒太阳的狗来问。孩子们喜欢在池塘边捉鱼,不过捉不到大的,他们的乐趣只是捉鱼的过程,至于捉上来的大小,一点关系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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