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后北岸到青果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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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常州,有两个地方绕不过,那就是前后北岸和青果巷。
  前后北岸不过巴掌大的区域,青果巷只是一条不到千米的小巷,两个地方在古常州并不起眼。但从宋代开始,前后北岸和青果巷先后脱颖而出,成为文化高地,熠熠生辉数百年,扛起了常州的文化大旗。
  这是一个奇迹,沉甸而厚重。
  常州开篇从季札算起,他是吴王寿梦家的老四。儿子大了总要有自己的地盘,这常州一带就是他的封地,常州当时叫延陵。这季札德才兼备,是位见闻广博、睿智贤明、知礼守法、賢声远播的著名君子。在延陵做了不少事,修城筑郭,建一块自己的地盘。他经常出使周边邻国,了解民俗风情,结交了不少朋友,为让王位,多次隐居,据说活了差不多92岁。其让国、观乐、挂剑、守仁、救陈的故事一直被人津津乐道,脍炙人口,其“延陵世泽,让国家风”的人格魅力深深感染着常州人。
  有了季札,常州人文的祥瑞正式拉开了帷幕。在南北朝时期,因兰陵世家士族萧氏南渡江南寓居于常州孟河一带,以萧道成(南朝齐高帝)和萧衍(南朝梁武帝)为首的15位皇帝、创建了齐梁两个朝代,尽管短短七八十年间,以萧统、萧子显、萧子良、刘勰、萧绎等为首的一大批文人相继以文治国,以文安邦,竟孕育出璀璨夺目的齐梁文化,一时间尚文之风在常州徐徐展开,清香四溢。
  但那时还是以北方经济为中心的主基调,江南不过风起萍末,刚刚走出蛮荒之地,越往南越不开化,是大运河如一道霞光,照亮了沿途的山山水水。而两宋以来,特别是南宋偏安后,北方人口大量南迁,带来了充足劳动力和先进耕作技术,与南方优越的自然条件一拍即合,南方经济顿时风生水起,风头很快盖过北方。
  运河贯穿了常州,滋润着这一方水土、一方百姓。城因河兴,河因城旺,一下成了南来北往的交通枢纽,经济更是一鹤冲天,长足发展。有了财力物力,地方官的心就大了,纷纷跑马圈地,修城造屋。从892年,押衙检校兵部尚书唐彦随权领州事,围绕郡(府)署驻地,在原址重修内子城,内子城很小,就是今天的常州二中到健身路一带,城周不过两里多。等到921年,刺史张伯宗当政,一看城市太小了,连散个步都不够,于是向东扩展,增筑外子城,东南西北分设迎春、金斗、迎秋、北极4门,可谓派头十足。大致是现在西沿玉带河,东至迎春桥,南沿迎春路一带,今老体育场一带,面积一下大了几倍,城周7里,估计走一圈可以达到消食、健身的目的了。也就三十来年光景, 935年,刺史徐景迈当政,在外子城转了一圈,一个感觉,太小。那就造呀,他的手笔真大,索性夹运河而筑城,东西狭长,南北较短,像个菱形,城周27里,有8门,大致是现在北到青山桥,西到怀德桥,南到德安桥,东到朝阳桥一带。一下比原来的外子城大了几倍,这个城叫罗城。这个罗城一下后来居上,把全国许多城市甩到脑后,它前面的对手就三个,杭州一马当先,城周长70里,开封紧随其后,城周长50.5里,再就是邻居苏州,周长42里,列第三。
  名不见经传的常州放过一个卫星,从此常州的造城运动基本偃旗息鼓,以修修补补为主。而最后一次大规模的造城运动,已是几百年后的事了。因元兵破城,常州城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到处楼堞废毁,城壁尚存。1369年,朱元璋的大将汤和驻守常州,感觉罗城大而难守,决定收缩东、南、西三面,北段城垣保留,东沿市河至水关,南经德安门、广化门至西水关,西沿市河至水关,筑以砖石。在罗城内改筑新城,有7门,新城面积缩小三分之二,城周10里,只比外子城大一些。
  简要梳理了古常州的发展,我们来看前后北岸和青果巷所处的位置,就一目了然了。前后北岸基本和青果巷是平行的,青果巷在前后北岸的南边,中间隔几条街巷。它们不在内子城,也无缘外子城,前后北岸靠在外子城的东岸,隔河相望。它们倒在罗城的中心,新城的偏东方向。古常州是以郡(府)为中心,逐渐向东南方向拓展的,用现在的话说,内子城是一环,外子城是二环,罗城和后来的新城算三环。前后北岸基本和青果巷在二环外,三环以内,真不是核心区。一般来讲,内子城更容易出彩,这里有政治中心常州府,还有文化中心常州府学,这里住的多是达官贵人。退一万步讲,内子城不行,也该外子城呀,离得近,可以沐浴内子城的雨露阳光,也是土豪乡绅首选,近水楼台嘛。这两个地区还是挺争气的,不时星光闪烁,比如说这些以科举命名的椿桂坊、早科坊、兴贤巷等,就是荣耀的见证。
  此时,前后北岸基本和青果巷是默默无闻的,但它们注定不会一直平庸,注定会名垂青史、光耀千秋的。
  先来看看这前后北岸是怎么走上历史前台的?
  这里有条白云溪。白云溪开凿于晚唐五代时期,从城西朝京门外引京杭运河水入城,转折向东,缓缓从前后北岸的北面流过。有河的地方多的是,单凭一条河,怕是吸引不了多少关注的目光。
  恰恰就是一条河改变了前后北岸的格局,让它不再无人问津,而格外引人注目。这条河还与白云溪密切相关,命运就是这么神奇。说起这条河还少不了一个人,他叫李余庆。1043年他来常州做太守,这个太守不仅强政疾恶,还是个国子监博士,国子监博士就是专管教育的官员。自然学问水平不错,他还精通地理。主政常州,工作激情挺高的。前任不是建城就是办学,他该做什么呢?一路考察下来,内子城、外子城差不多都治理好了,没地见缝插针,得另辟蹊径,在罗城做文章。面对白云溪,还有前后北岸这块地方,突然脑洞大开。如果在小营前处开挖一条新河,引白云溪水折南向东流,就能沟通外子城河与前河漕渠,又能利于防洪行船,岂不是大功一件。说干就干,很快新河挖通,这条河取名顾塘河,也叫后河。据说当年太守为让大家自觉赞助开河的费用,打出了一个十分诱人的口号,他说顾塘河开挖后,“自此文风寖盛,士人相继登高科。三十年当有魁天下者。尔之子孙,咸有望焉。”意思是这条河开挖后,常州将文风鼎盛,读书人科举腾达,30年后,常州就会出状元。你们的子孙,从此就有希望了!
  这个说辞无限诱惑,哪一个不怦然心动?哪一个不激动万分?不得不说,李太守真是一流的演说家、鼓动家,以他的学识和品行,这可不是凭空捏造、胡说八道,一定有他的道理和玄机。   顾塘河顺利开挖,让前后河连为整体,极大地方便了漕运、带动了两岸的发展。最关键的是无意中改变了前后北岸的格局,形成双河夹岸。白云溪一路缓缓东流,穿小水关桥、觅渡桥、渡僧桥、甘棠桥、惠民桥、大浮桥、世丰桥之后,则水分两路,一路过润之桥向前半里许即拐弯向北,过迎春桥、北水关桥出城汇入护城河,为北溪;另一路穿过顾塘桥继续向东,再过葛仙桥、拱圣桥、望子桥、水华桥、东水关桥出城至舣舟亭重归京杭运河,为南溪。有了这顾塘河,前后北岸由一块远离核心,普通的地盘一下变成了三面环水的半岛,老百姓叫它白云尖。这样的地方在罗城内,可没有第二个。
  这真是无心插柳,或许是李太守有意为之。
  前后北岸就此脱胎换骨。“一院露光团作雨,四山花影下如潮”。这里小桥流水人家,垂柳依依,水风袅袅,两岸粉墙黛瓦,古树掩映,北侧驳岸青石小街,南侧骑楼靠水民居,码头边停泊着随波荡漾的船只。在细雨蒙蒙的日子,雾锁青瓦,雨润白墙,杨柳依水,花落清影,好一幅朦胧、婉约、清丽的水墨画。形成了宫墙柏影、隔岸晓钟、柳塘春涨、秋雨归帆、溪阁观鱼、湾潭印月、双桥夕照、云尖步雪、邻圃蔬香等云溪十景。一时住家纷呈、游人如织。古人有诗曰:“白云渡口水明楼,看尽城中夜舫游。灯火顿成星海沸,亭台都在月宫浮。”
  既是风景区,龙舟赛事也来凑热闹了。明代以来,常州人就在此地举行端午节划龙船比赛,踏春赏景观舟几不误。这段时间,6条龙舟,旗伞飘拂,锣鼓喧天,浮游于城内溪流,沿岸观者如堵。清洪亮吉有诗云:“晏公祠外当河冲,水清波浅戏五龙,一龙前驱四龙并,后者击水前呼风”。夜间龙舟就泊白云溪连同游船花艇,悬灯数百,耀如白昼,夹岸的楼榭张灯设宴,行酒吟诗、歌舞箫乐常通宵达旦。
  最神奇的是李太守的话一语成谶。钱公辅先摘探花、胡宗愈次摘榜眼,佘中终摘状元。顾塘河开挖后10年,常州就出了探花,在20年又出了榜眼,30年时竟出了状元。从967年到1267年,92次科举,常州举进士802名,平均每次9人得中。而1109年那次掀起了一个高潮,全国取300人,常州53人榜上有名,占全国六分之一,举国震惊。大文豪陆游称赞:“毗陵多先生长者,以善俗进后学为职,故儒风蔚然为东南冠。”还专门为常州撰写了《修河碑记》,记录“白云溪传奇”。
  把常州的儒风盛行,归功于一条河,好像有点武断。对前后北岸倒是好事一桩。这下,前后北岸一下笼罩了神秘的色彩,似乎更具诱惑了。更有好事者由东边不远的文笔塔联想到了这白云尖,始建于南朝齐高祖萧道成建元年间的文笔塔,俗称塔下寺,后改称太平寺。太平寺塔巍冠郡中,形似文笔,又称文笔塔,被常州文人视为笔魂。每次文人考试前,都要登塔,图个吉利,据說还很灵验。这白云尖就像倒地的文笔峰,每天清晨,峰尖映现于烟雾中,呈现出清灵之气。
  前后北岸成了空前绝后、独一无二的风水宝地,有钱人纷纷放弃内子城、外子城,跑到这买田置地,前后北岸开始从幕后走向前台,开始积聚人气。其中就有孙氏家族,这孙氏可不简单,先世乃吴越军事家孙武,祖辈孙廉任晋陵郡太守,1025年,孙夷甫成为常州第一位高中进士的孙姓人氏。其后人孙慎行、孙星衍在明清高中探花、榜眼。孙家看中的正是这前后北岸的宜居环境,哪想到他孙氏馆后来还会引来一个人,这个人以超强的才华和人格魅力把前后北岸推向高潮。
  来的人叫苏东坡,一个具有旷古烁今绝世才华的大师级人物。他乃四川人,字子瞻,号东坡居士。先生少年成名,却一生颠沛流离,不是被贬,就是走在被贬的路上,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中国,没想到与常州府却有着一生的缘分。他11次到常州,常州的人、常州的风景,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既有与常州友人定下卜居常州宜兴的“鸡黍之约”,也有《乞常州居住表》的实际行动,还在常州宜兴置办了田地,长子苏迈、次子苏迨、幼子苏过三房三十余口人都在此安置,他还与常州友人结了亲家,他的侄女嫁给了常州人胡仁修,外甥女嫁给了常州宜兴人单锡,侄孙还娶了常州双桂坊人丁骘之女。
  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来了许多趟,似乎跟前后北岸没啥关联,可前后北岸注定要与先生不期而遇。1101年,喜欢花鸟鱼虫、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的宋徽宗当了皇上,估计是个超级粉丝,爱惜东坡才华,于是大赦。这个时候,年过六旬的东坡已经在被贬地海南儋州生活了近3年时光。儋州之地全为黎族,语言如鸟叫。东坡却以苦为乐,“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在这里开堂讲学,教百姓农耕和种水稻,与当地人民打成一片,引得海内外名士接踵而来,从此儋州教化日兴,“书声琅琅,弦歌四起”。海南有史以来第一个进士,就是儋州人符确。
  从谪迁地返朝,东坡该何去何从?
  回四川老家,叶落归根嘛,父亲苏洵的墓穴旁留有他和弟弟苏辙的两个位置。可三十多年没回去过,老家早已物是人非,没有田产,也没有亲人,回去干吗呢?再说归途中染病,身体大不如从前,路途遥远,能撑到老家吗?去杭州,他两次任职,一直念念不忘,“寄谢西湖归风月,故应时许梦中游”,与那里的老百姓有感情,与杭州的山山水水有缘分。还曾说过:“蜀若不归,即以杭州为佳。”但杭州的生活费用很高,没有积蓄,没有田产,如何生活?到颍昌(今许昌),那儿有苏辙,兄弟两人自入宦后一直离多聚少,现在都已年迈,能团聚也是好事,可以喝茶谈事。离京城又近,可谓一举两得。可时局动荡,颍昌毕竟离京城太近,会不会有麻烦连累苏辙。再说苏辙也是流离贬谪,经济拮据,自己一家去他那里,岂不是加重他的负担,先生于心不忍。
  “今且速归毗陵,聊自憩,此我里,庶几旦少休,不即死。”最终,他选择了多次去过的常州。常州好呀,有田产,可以衣食无忧;有家人,可以享天伦之乐;还有蒋颍叔、单锡、胡宗夫等一同进士及第的莫逆之交,有钱公辅、钱济明、胡仁修、报恩寺长老和滕元发、邵民瞻、蒋公裕等多年不离不弃的老友;更有美丽富饶的土地、优美的风景名胜。远离京城政治纷争,享美景之乐,每天与家人朝夕相处,和老朋友们吟诗作赋,看风景、喝小酒、聊闲事,那是多么开心的一件事。   6月15日,东坡全家从镇江乘船赴常州,因身体虚弱,疾病没好,这个样子见亲人不太好,不如在常州城歇几天,养养精神。先生偏偏选了城内顾塘桥畔风景优美的孙氏馆暂居,一代宗师就此与前后北岸交汇。这一暂居就是48天,这一暂居也成了永久。一个多月的日子,东坡在前后北岸出出进进,在一帮好友形影不离的陪同下,游山玩水、喝酒唱诗、煮茶论道、不亦乐乎。但前后北岸的热情、常州的风景也没能挽留住他孱弱的生命。7月28日,一代文豪苏东坡在前后北岸的孙氏馆走完了他最后的人生旅途。
  这位文坛巨匠,会通百家、冠绝千古,是宋代罕见的全才、通才、奇才、天才。他兼擅诗词文、书法、绘画的非凡才华,为人们所称羡;他颠沛流离的宦海生涯、浪迹天涯的人生经历,为人们所慨叹;他开朗豁达的胸襟、刚正不阿的气节,为人们所景慕。常州缙绅为志纪念,重建了孙氏馆,因先生寓居期间,曾在园内亲手种植朱藤、香海棠等藤本植物,人们称它为“藤花旧馆”。还在旁边修建了二贤祠、东坡书院等一批建筑。
  因为东坡这位名人,许多文人墨客仰慕东坡而住顾塘,纷置家于此。如乾隆年间江右三大家之一的赵翼退隐乡里后,将宅第购置在了与苏东坡故居毗邻的前北岸8号,原因很简单“贪慕东坡往顾塘”,在此文思如潮,写下了旷世史学名著《廿二史札记》。
  一时间,前后北岸地贵屋涨,人气更旺了。
  好事总是接二连三。又过了百来年,1265年,当时的官员家铉翁感觉府学人满为患,应该异地开分校,以方便更多人上学,于是把武进县学从府学搬迁到罗城中的法济寺办学,巧不巧,法济寺与前后北岸一路之隔,这一搬,等于学校开到了前后北岸的门口。常州虽有齐梁盛世,但能读书的都是皇家子弟。真正的文化普及,应该从隋唐开始,583年,隋文帝干了一件千秋大事,下令郡县建立学校。大约在764年左右,“魁然有宰相之望”的赵州人李栖筠,到常州任刺史。李刺史是个做大事、有远见的官员,也是一位很有名望的诗人。短短三四年,却做了许多实事,不仅兴修水利,更是兴业重教,利用常州府旁的先圣庙,开办府学,广开取士之途,这是常州第一家官办的学府。以文通明,倡行教化,从此让常州书香不断,文脉永续。经过几任官员的努力,府学不断扩建,规模宏大,读书人蔚然成风。
  只是府学一直在内子城,读书的多半是内子城、外子城的子弟,近水楼台呀,自然考取功名的也就是以周边居住的人群为主。前后北岸和青果巷离府学较远,有条件上学的也少,更别说考取功名了,凤毛麟角。
  县学的到来,前后北岸一下成了标准的学区房。更多的前后北岸子弟,包括元朝状元陈祖仁、明末状元杨廷鉴、清代状元吕宫、赵熊诏以及大学者赵翼、洪亮吉等都在此读过书。有了上学的机会,在书声琅琅的潜移默化中成长。
  “庄生耽静趣,旧往白云边”。一条河、一个人,一所学校相继出现,天时地利人和,彻底改变了前后北岸的命运。顾塘河的开通,有了优雅的居住环境;东坡的暂居和终老,有了精神引导的名人,锦上添花;县学的开办,让子弟不出家门就能上名校,“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逐渐成为社会风尚。名地、名人、名校,前后北岸可谓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从此名声大振,成了常州官宦士子及富商巨贾汇聚、定居的首选之地、理想之地。管、赵、吕、汤诸宅,便是在这种无形的文化磁力吸引之下,渐次建造起来的,住前后北岸成了一种身份的象征、荣耀的象征。洪亮吉曾称:“云溪之秀甲于郡中,环溪亦皆名族所居”。就这样,前后北岸因顾塘河的滋润、东坡先生的引领、县学的启蒙,从此学风蔚然,人才辈出、名士云集、灿若群星,整整宋元明清4个朝代呀。
  顾塘河开挖60年后,也就是1103年,宋代常州第一位状元霍端友在前后北岸诞生。这是常州第三个状元,30年前,一位叫佘中的中了状元,只不过他是宜兴人,不是这常州城区的,宜兴那时归常州府管辖,当然算常州的;还有一位更早点,唐代萧颖士,是735年的状元郎,萧颖士安徽阜阳出生,但祖籍常州,也可算常州的。如此说来这个霍端友可以说是常州城区土生土长的头一位状元。
  “十年寒窗多辛苦,金榜题名天下知。”“来岁锦标先夺得,天街听喝状元声。”中状元称为“大魁天下”,是考生的最高荣誉。高高站在科举功名的金字塔尖,身份尊贵、备受荣宠。其过程那是千辛万苦,恐怕比现在的中考、高考难度大多了。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童试、乡试、会试、殿试等一系列大考,讓人应接不暇;不仅需要有超乎常人的天赋、寒窗苦读的毅力,还要在考场临危不乱,正常发挥;有时还要讲点运气,看考官和皇帝心情,才能在激烈的竞争中杀出重围,独占鳌头,笑到最后。
  一副对联生动地描绘了状元前后的境遇:旧岁饥荒,柴米无依。走出十字街头,赊不得,借不得,许多内戚外亲,袖手旁观,无人雪中送炭;今科侥幸,衣禄有望。夺得五经魁首,姓亦扬,名也扬,不论张三李四,踵门庆贺,都来锦上添花。
  当然也有许多人,科考不利,却也才华横溢。科场如战场,有人春风得意马蹄疾,自然也有人愁云惨淡万里凝。韩愈一连三次科举考试落榜,却不妨碍他唐宋八大家之首,成为“文章巨公”和“百代文宗”。明末清初文坛奇才金圣叹,也曾三次名落孙山。李时珍连续参加了三次科举考试落榜,后改学医,终成一代名医。再说金榜题名,也不一定能成名成家,不过是一种手段而已。
  但一场大战,差点让常州惨遭灭顶之灾。宋末元初,元兵挥戈南下向临安进犯,常州作为临安的屏障,成了兵家必争之地,“常州保卫战”历时半年之久,寡不敌众,遭元军屠城,一时元气大伤。
  就是这样,前后北岸在元朝还是出了一个状元陈祖仁。陈祖仁原籍河南开封,是跟随来任晋陵县尹的父亲到常州的,住在前后北岸好几年,属于新市民。这陈祖仁“性嗜学”,天生是个读书的料,在常州期间,尽情享用着前后北岸的优质学区,县学就在家门口,还有白云溪的自然风光让人心旷神怡,没事他还经常跑到东边现中医院附近的书卷弄,去看书玩耍、流连忘返。他兴趣广泛,天文、地理、律历、兵乘、术数、百家之说,皆有涉及。在常州的日子,基本功十分扎实,就像现在的移民高考,江苏的孩子到西部,都是清华、北大的料。回乡后考试是一帆风顺,先是乡试一下中举;第二年,也就是1342年,会试独占鳌头。据说成为状元还是有点小波折,他学识博而精、文质朴、诗清丽,才学通达。但有个小缺点,身材短小不说,还一只眼睛失明,基本属于残疾人士,这种情况下危险系数相当高。面试期间,在场的大小官员都捏了一把汗,忐忑不安。好在元惠帝不是外貌协会的,面试看他其貌不扬,还有点丑,却语音清亮、议论伟然、负起刚正,似不可犯者,精神气质俨然伟丈夫,颇有点惺惺相惜,力排众议就他了。授翰林院学士、太常礼仪院使。这位“独眼状元” 倒也没有辜负皇帝的慧眼识珠,其文品、人品,不但是元代,也是历代状元中的佼佼者。   眼看明朝都快挂了,前后北岸还没有新的状元出来,估计没戏了。结果杨廷鉴一鹤冲天,成了明朝最后一位状元,也填补了前后北岸在明代的空白。这个杨廷鉴1630年参加乡试,才品即为常州公认第一,声名日噪。后来他又拜了两个大师级的老师,即礼部尚书孙慎行和副都御史张清惠。名师出高徒,这杨廷鉴运气不错,没有错过1643年那场考试,并且还捧了个头一名。那可是明朝最后一场考试,第二年明朝就寿终正寝了。据说他赴考途中,因绕道看望父亲的好朋友,被李自成给抓了。李自成看他书生模样,没有一刀杀了他,让他留在军营写写弄弄。好在杨廷鉴机灵,找个机会悄悄溜走了,没有耽误考试,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有趣的是,与杨廷鉴一起的榜眼宋之绳、探花陈名夏都是周边溧阳人,不过溧阳当时属镇江府,后来才归常州。
  一个状元本来可以有着大好的前程,可惜他赶上了末世,也只能一身才华付之东流了。
  才过4年,也就是1647年,与杨廷鉴同年的吕宫前仆后继,在44岁时参加顺治四年的科考,一举命中,成为大清第二个状元。他不仅文章写得好,“文章简明,气度娴雅”,人也俊秀,“气宇清明,神采飘逸,倜傥风流”。他还是杨廷鉴的连襟,娶了杨廷鉴的妻妹。吕宫历任秘书院修撰、吏部尚书、弘文院大学士加太子太保,官至一品,应该是前后北岸最大的官了,人称僚婿状元。巧的是,后来吕宫辞官回家,隐居在前后北岸,与杨廷鉴做了邻居,两家相隔数十米,在这里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野外逢迎少,柴门落叶稠。且为烹茶坐,还因看竹留。登临如有意,更上水边楼。
  不久,这儿又出了两个状元。一个叫赵熊诏,老家武进嘉泽,为了读书,家人把他送到前后北岸居住。这个赵家是武进最有声望和权势的家族之一,祖父赵继鼎,父亲赵申乔,儿子赵熊诏、赵凤诏,加上叔叔赵申季,一门三代出了5个进士,赵熊诏更胜一筹。赵熊诏读书很勤奋,也很辛苦,却屡屡落榜,有一次差点投水自杀。但他屡败屡战,越战越勇,终于在38岁考中秀才,差不多过了七八年,1709年,已经46岁的他一举夺魁,真是“明知征途有艰险,越是艰险越向前”,这应该成为大家励志的典范。状元及第之后,他在寓居地修建了状元府,据说有宅第28进,占了半条县学街,其中耸立一座三层小阁,是专供赵家子弟的读书楼,取名魁星阁,“钟残月落到天明,卧听高楼读书声。”看来,赵家子弟读书都是夜以继日啊!可惜没过几年安稳日子,先是弟弟凤诏,为官耿直,被奸人陷害,惨遭违旨罪处死。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身心饱受打击,没3个月就忧愤而死。赵熊诏闻讯,一路快马加鞭回乡奔丧,劳累过度,加之短时间失去父亲、兄弟,悲伤万分、郁郁寡欢,不满一个月就含愤而去,时年58岁。显赫一时的赵家遭此接二连三的重创,就此烟消云散,实在令人惋惜。
  另一个叫庄培因,同样是名门望族,就住在前后北岸白云溪尖一带。他岳父彭启丰是雍正五年的状元,官至兵部尚书,也是位工诗文、善书画的大才子。他哥哥庄存与是乾隆十年的榜眼,是清代著名经学大师,撰有《春秋正辞》《周官纪》《毛诗说》等古文经学,是常州学派的创始人。他儿子庄述祖是乾隆四十五年的进士,是清代文字学和金石学的著名学者。这庄培因生而颖异,八九岁就能赋诗,不过,也走了一段沉湎于赌博的歪路,后来才幡然醒悟,发奋读书。22岁那年,哥哥中了榜眼,去当官了,写信鼓励他,他霸气回应:“他年小宋魁天下,始信人间有弟兄。”他要像宋代的宋祁那样超过其哥宋庠。当年二宋科考,本来是祁第一,后来皇太后认为应兄在弟前,才使宋庠题头名。果然一言中的,31岁,他在1754年拿下状元。有意思的是,那一次的甲戌榜出了庄培因、王鸣盛、纪晓岚、朱筠、钱大昕、姜炳璋等8位影响清代乃至后世的著名人物,成为清代的“名榜”,被乾隆欣然誉之为“八彦”。可惜天妒英才,1759年因父亲去世,庄培因从福建奔丧回家,哀痛过甚,到家一日就死了,年仅36岁,朝野上下无不惋惜。
  不得不佩服,这前后北岸的神奇,自从顾塘河开挖、苏先生到来、县学兴办,前后北岸像老母鸡下蛋,状元一个接一个,走出来霍端友、陈祖仁、杨廷鉴、吕宫、赵熊诏、庄培因6位状元,而进士更是不胜枚举、难以计数。清代闻名全国诗坛的“毗陵七子”中,便有5位出自这里,他们是:洪亮吉、黄仲则、赵怀玉、吕星垣、徐书受。
  自太平天国的战火把前后北岸烧成一片废墟,再也没有喘息过来。白云溪被断垣残壁、碎瓦砖砾填没,顾塘河后来也变成了路。三面环水的前后北岸从此回到了起点,无声无息。
  走进前后北岸,没有了白云溪和顾塘河,已无法寻找沿街临水是邻接毗连的砖雕石库门、水磨青砖,两旁蹲着石狮抱鼓,门前、溪畔竖有照壁,照壁后是花岗岩石码头,码头边绿杨掩映、扁舟荡漾。
  穿行在那些纵横交错的市井街巷,不论是隐藏在粉墙黛瓦中厚重剔透的砖雕门楼,还是蛰伏于古藤青苔间斑驳的旧居帘影,皆以遗世独立的岑寂沧桑,诉说着古代常州人的前尘梦,拨弄着现代常州人的乡愁弦。
  静,似乎是所有拥有深邃文化底蕴的古建筑带给人们的第一感受,但这里的静却不是我们所期望的从历史中散发出来的深邃的静,这里的静透着无人问津的孤寂,透著令人失望的忧伤。那一条在网上照片中看到的深邃久远的古河,如今荡然无存,前后北岸成了城市中一座尴尬的孤岛。
  从探花管绍宁府第、状元吕宫府第到状元赵熊诏府第、探花赵翼府第,还有徐孟祥府第、大诗人黄仲则的两当轩,以及清代大画家恽南田的瓯香馆,座座房子里的奥秘让你轻轻落足、慢慢品读。那些灿若繁星的名士大家,还有那些流落在岁月里的历史故事、眼前的景象,像一本厚重的历史书籍,让你可以坐在椅子上不慌不忙地慢慢品味,让时间悄悄过去……
  我已找不到过去,我只能把目光转向青果巷。
  前后北岸和青果巷,一南一北,不过隔了一条河、几条街,宋代似乎是前后北岸和青果巷的分水岭。宋之前,它们是一对不受待见的难兄难弟,而宋之后,前后北岸与青果巷开始分道扬镳,一个炙手可热,名声大振,人们趋之如鹜;一个却正在青果飘香、吆喝叫卖中不亦乐乎、乐不思蜀,过着小富即安的逍遥日子。   青果巷,东至琢初桥,西通南大街,南面是市河,巷子并不长,却依旧闪烁着杨柳摇曳、粉墙黛瓦的江南光彩。青果巷前面的南市河,最早是由吴王夫差在公元前495年开凿的,至今已有2500年的历史,可以说是中国大运河最古老的河段。
  论繁华,临水而筑,因水成街,这里要比前后北岸人气旺,后来南市河与大运河相连,运河水由文亨桥入西水关,经东、西下塘的市河,穿城后出东水关蜿蜒向东,这里更是成了一条水上交通要道。一时间船舶如梭、商贾云集,成为南北果品的集散地。沿岸俯视此巷,触目皆各类果品店肆,故称千果巷。《常州赋》云:“入千果之巷,桃梅杏李色色俱陈。”千果巷就是青果巷。
  论风景,虽不及前后北岸,但这儿也有深宅大院星罗棋布,也有流水人家相映成趣。
  论文化,中唐杰出古文家独孤及任常州刺史时,也曾侨居青果巷。
  但它是失落的,每当常州进士及第、前后北岸大户落地,或是金榜题名,它就特别难受、心潮起伏。这里住的都是殷实之家,读得起书的。或许是因为生意兴隆,大家都忙着挣钱,有点顾不上考取功名。然而孩子也是聪明好学的,无奈纷繁热闹影响孩子的身心,让许多人无法静下心来埋头苦读。
  羨慕嫉妒恨有啥用,青果巷只能忍气吞声,只能默默无闻。沉默不等于退缩,也许它只是在独自等待时机,暗自蓄势。
  机会也许会迟到,但不会食言。它终于等到了一个人,一个振臂一呼、一呼百应的人,他就是唐荆川。
  1507年11月9日,青果巷中段一个称之为“易书堂”的院落里,唐荆川的第一声啼哭亮嗓了。唐家是青果巷的名门望族、官宦之家,其祖父、父亲都是进士,书香门第正是这样,他们对孩子的要求不是做生意,富甲一方,而是要继承家业,光宗耀祖。其父为唐荆川寻觅名师辅导学业,管教甚严,写字如不端正就会挨打,连母亲看他出去游玩回家晚了,也会时常遭到责骂。这样的环境养成了他良好的读书习惯,加之禀赋聪慧、个性鲜明,很快在同龄人中崭露头角。1529年,唐荆川23岁,中进士,礼部会试第一。这个唐荆川是有志向的,不仅潜心钻研《六经》《百子史氏》《国朝故典律例》等经典著作,还注重学习骑射算学、天文律历、山川地志、兵法战阵等,全方位的学习成就了唐荆川渊博的学识,也成熟了他对文学的态度与见解,让他从一个读书人变成了一个横槊赋诗的文武全才、一代儒将。论武,他是以儒学为宗的武术家、抗倭英雄,毕生潜心于战守之道和击剌之术,武艺高强,刀枪骑射,无不娴熟,他还教过抗倭名将戚继光的枪法,发扬光大了传承至今的阳湖拳。论文,他与王慎中同为当代古文运动的代表,他推崇三代、两汉文学传统,致力于唐宋文的继承和发展,提出了“诗文一事,只是直写胸臆”的观点,可谓独出机杼。他选编的《文编》,收进了大量唐宋诸家散文。他与王慎中世称“王唐”,加上归有光,合称为“嘉靖三大家”。从他创作的文章,无论是立足社稷的《信陵君救赵论》,还是畅达豁然的《西峪草堂记》《书秦风蒹葭三章后》,及《永嘉袁君芳洲记》等,都印证了《明史》对于唐荆川文章“洸洋纡折,有大家风”评价之不虚。他还著《左》《右》《文》《武》《儒》《裨》六编传世。后人把王、唐、归三人与宋谦、王守仁、方孝孺共称为“明六大家”。
  唐荆川是青果巷第一位充满传奇色彩的杰出人物,人人以他为荣,家家用他励志,可以说是青果巷的偶像。
  当时,他在会试中高中状元,意气风发,受“蟾宫折桂”风气影响,做了一件大事。在 “易书堂”东面百米处,他置地围起了一片很大的院子,手植8棵桂花树,期望家族子弟个个都能蟾宫折桂、飞黄腾达。这个庭院便很自然地被起名为喜庆香馥的“八桂堂”。这八桂与贞和、易书、筠星,四并、复始、松健、礼和八堂,号称“唐氏八宅”,一下占据了青果巷一大块地方,故后人说,“刘半城,庄一角,青果巷唐家半条街。”
  没多久,青果巷又发生了一件事,与河有关。这是不是有点像前后北岸的故事?只是顺序发生了变化。历史就是这样惊人的相似,1581年,常州知府穆炜看到青果巷前的市河官船、民船愈益抢道挤迫、常常舟楫壅塞,影响通行。他也是一个务实的官员,好像在常州府做官的都如此,于是决定把市河南移至一里许的城南渠,重新开拓出一条宏阔的南运河,这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大运河环绕城南的格局。大运河改道,一下让青果巷告别了船舶云集景象,生意日渐萧条。巷内的商贾豪户、果店货铺纷纷向西水关等西面两岸漂移,原本不及青果巷西段热闹的西水关一带,渐渐繁华出了西瀛里、表场、篦箕巷集交运、商贸及手工制品等于一体的街巷。由此,“千果巷”畔橹声帆影光荣谢幕,冷落的纤道、寂寞的流水,让青果巷归于宁静。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宁静,不是商贾豪户需要的,却是书香人家羡慕的。以前这儿太热闹,大家乐意去前后北岸,如今喧嚣远去,河水清澈,岸边芳草萋萋,正是心中乐土,何必再舍近求远呢,这儿还有唐荆川这个偶像呀。
  这是不是又有点眼熟?到底是一个城区中的两兄弟,连转运的模式都差不多。名人、河流,前后北岸还有县学,但青果巷不缺学校了。明代可不是前朝,府学、县学不是唯一,民办学校蒙馆、经馆、书院、义学、私塾等十分普遍,有的质量超过官办。青果巷这块地方,自然是民间办学的首选。
  当年抢滩前后北岸的景象再次在青果巷重演。古城及周边达贵、富商纷纷垂涎青果巷这片闹中取静的河景小巷,争相出资购置巷东间隙及巷西的静地。地方官宦富家,围墙扩院,营宅建楼。慕名而来的翰墨芬芳、奢望上升的平民,藏藏掩掩于其小弄小道。难以挤进青果巷的,索性来到对岸的东、西下塘,寻一片荒地建房造屋,最终连成了巷道东西两侧成片的青砖粉墙。
  由此,岁月辉映,两岸相对,东至新坊桥,西至天禧桥的南市河两岸,一幅小桥流水人家、烟雨江南的清丽画图,在明中期小家碧玉似地绘就了。青果巷不再是一条普通的水果巷,它从梦中苏醒,粉墨登场,进入了一个全新的角色。它紧跟前后北岸的脚步,奋起直追,并逐步形成齐头并进、熠熠生辉之势。数百年来,书风盈巷、墨香飘河。龚自珍说的“天下名士有部落,东南无与常匹俦。”说的就是这青果巷和前后北岸。   这8棵桂树,仿佛真的给八桂堂带来了灵气。
  唐荆川的甥儿孙慎行,自幼受其影响,酷爱读书,1595年考中进士第三人(探花)。他操行峻洁,被明廷奉为十大贤臣之一。为精研理学,他几次请假定居乡里,闭门绝交,精心钻研,“从宗门入手,与天宁僧静峰,参究公案,无不了然”,终成大器。他从喜怒哀乐说入手,形成“隐见微显之独”和“慎独功夫”的义理结构,在理学之朱子学与阳明学狭路相逢的格局下打开了一个新的儒学论述空间、意义空间,成为东林之学集大成者,成就在顾宪成、高攀龙之上。他的书法造诣也很高,采用上松下紧、左右舒展的书法,既有异于古人,更有异于他的同时代人,在当时独树一帜。可惜,留下来的作品十分稀少。
  更有清乾隆年间的状元、著名画家钱维城和钱维乔两兄弟。兄弟俩出生于官宦之家,自幼受到良好的家教。1745年,年仅25岁的钱维城在殿试时高中一甲一名进士,以“状元郎”的身份被授翰林院修撰,深受乾隆赏识。不仅奉命南书房行走,还经常随驾出巡各地。作为宫廷画苑领袖,其绘画“上追前辈,以古为师”,广学博览,兼收并蓄,所画山水功底深厚,气象沉厚,惹得乾隆常常御笔题诗、题字。书法远学东坡,落笔苍润,秀骨天成。吟詩,以杜少陵为宗,也有称道佳作。其弟钱维乔科举不利,只是一个举人,翰墨得其兄钱维城真传,文气更足,山水茂密而不繁杂,峭秀而不尖塞,有着浑厚苍劲、萧疏清逸之气。他还是戏曲家,作品《鹦鹉媒》《乞食图》手法奇特,受到许多江南名士的赏识,民间素有“常州二钱”之誉。
  一条青果巷,明清两状元。进士及第百,半街皆豪苑。嘉、道之后,清朝衰象日显。前后北岸也在战火中陨落,从此偃旗息鼓,告别了经久不衰的前台。青果巷却没有一起衰退,它凭借鼎盛时期积蓄的遗韵流风,在历史的滚滚潮流中踏浪前行,继续做弄潮人,源源不断地涌现出一群时代大儒或翘楚、一批显学名流。其人物之众多、之密集、之全面,成就之宏大,恐怕比以往任何时期、任何地方有过之而无不及,超越青果巷的过去,也超越前后北岸。他们汇成巨澜,激荡大地,如群星璀璨,照耀近百年,独自撑起了常州的文化江山。
  这是一个谜,更是一个传奇。
  让我们来回望一下,看一看,数一数。
  清代著名书画大家、文学家汤贻汾在青果巷的“可对堂”出生,他通天文、地理、百家之学,诗、书、画、棋、琴、剑、箫诸艺,无所不精,是位全才之人,与前后北岸的恽南田齐名。清代常州画坛,继恽南田而起者,为世泽清芬汤氏也。
  青果巷“盛愚斋”出了一个盛宣怀,他没有功名,也不是文人。他是一位实业家,在晚清中国经济的发展史上,他是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这个含着金钥匙长大的人,标准的官三代,真不是读书的料,文运不济,连乡试都未考过,有点辱没家风。家人看他靠位极人臣、光宗耀祖是没指望了,就安排他跟李鸿章混吧。这李鸿章是他父亲同科进士朋友,关系不错,大树底下好乘凉。这一混,竟混得风生水起。毕竟盛宣怀不是纨绔子弟,只是考试运气差了点,能力还是有的,家族的人脉资源让他点石成金。28岁就创办了轮船招商局,这可是中国运输行业第一个规模化的国有企业。东方不亮西方亮,他折戟官场,却在商海如鱼得水,大展青云壮志,可谓高潮迭起,创造了11个“中国第一”的企业或组织,顿时红极一时,炙手可热,享誉中外,与北方的胡雪岩齐名。盛宣怀的成功,离不开家世的辅助。而接下来要说的这个,却是地地道道的草根,赤手空拳打天下,是一个励志的典型。时隔40多年,青果巷再出叱咤风云人物刘国钧。不过刘国钧不是出生在青果巷,是从江北靖江搬来的。他只上了一年的私塾,有点早熟,15岁就跟随邻居到常州来创业,从商店学徒,到小商店老板,从小老板到办厂,一步一个脚印,一次一个新台阶,他靠勤奋、聪明、苦干造就了一个纺织帝国。常州现代工业的兴起发展和辉煌,刘国钧功不可没。新中国成立后,他回到常州,就住在当年买下的青果巷“八桂堂”。
  江南才子李伯元,出生在常州北门罗武坝,年轻时移居青果巷 “留馀堂”。这位晚清的书生,出生世宦之家,却在秀才台阶一直徘徊不前。郁闷之余,一头扎进上海,去办报了,没事写写文章养家糊口。无心插柳,一气呵成写下了长篇连载《官场现形记》,以嬉笑怒骂之笔,犀利、老道、诙谐,一把挑破位高、权大、名贵、威重的帷幕,将晚清官场的黑暗和贪官恶吏的魂体,统统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淋漓尽致,情节引人入胜、描绘鲜活生动、手法夸张讽刺,在当时引起轰动。今天读来依旧活灵活现、入木三分,令人捧腹之余,振聋发聩。《官场现形记》与吴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刘鹗的《老残游记》及曾朴的《孽海花》,被后人誉为“晚清四大谴责小说”,可惜他英年早逝,死时年仅39岁。
  大名鼎鼎的全才赵元任出生于天津,老家就在青果巷的“湛贻堂”,是前后北岸赵翼的7世孙。他是中国语言之父,会说三十多种方言和近十门外语,还精通数学、物理、音乐、语言、心理学等多门课程,在文科、理科两界上玩得游刃有余,与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并称清华“四大导师”。“四大导师”里,赵元任最年轻,当时33岁,可我们更熟悉的是20世纪初刘半农作词,由他谱曲的《教我如何不想她》。那是一首浪漫无比的音乐,曲韵悠长,耐人寻味,浓浓的思念和缠绵流转其中,至今听起来还是余意不尽,余韵悠然,如见其人,如闻其声。
  你方唱罢我登场,革命者也来了。1899 年一个冬日,从青果巷天香楼传出第一阵哭声,他就是瞿秋白。就是这个婴儿,长大后成了一个伟大的马列主义者、卓越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他不仅是中国共产党早期最高领导人,还是一个诗人、翻译家、理论家、作家。常州有三杰,他排第一当仁不让,另一个叫张太雷,不是在此出生,却曾居住于此,两个人相差一岁,他俩常常在八桂堂戏耍,一同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光,后来又在莫斯科不期而遇,还有一个叫恽代英,其先祖就是前后北岸的恽南田,原籍武进小河,出生在湖北武昌。因广州起义,恽代英与瞿秋白、张太雷在广州短暂共事。“浪迹江湖忆旧游,故人生死各千秋。已摈忧患寻常事,留得豪情作楚囚。”他的这首就义诗,可以看作是三个革命者共同的信仰。   这里出企业家,出革命者,还出剧作家吴祖光,还出法学家、“七君子”之一、新中国首任司法部长史良,画家刘海粟。有艺术家、藏书家、银行家,纷纷从青果巷鱼贯而出,络绎不绝。
  百岁老人周有光先生也出生于青果巷的“礼和堂”,一生经过了晚清、北洋、民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4个时代。这个传奇老人,与作家沈从文是连襟,50岁前他是金融学家和经济学教授,50岁后改行从事语言文字学研究,凭借早年留美期间听过老乡赵元任先生的语言课,还有瞿秋白先生的拼音文字研究,他竟主持编写了今天通用的汉语拼音方案,转行相当成功。百岁之余,仍对社会新知识、新问题探索不断,还是网民,笔耕不辍。 2017年1月14日,周有光在北京安然辞世,享年112岁。他用一生的精彩,轻轻熄灭了青果巷最后一盏前贤的烛光。
  在青果巷步行也就十来分钟,可文化的步幅,却是500年呀!
  走在青果巷,顿时会让你穿越时空,感觉进入到了明清的时光。跟前后北岸的光鲜相比,这里依旧是沿巷而建,临水而居,巷、街、河、桥构成的因水成街、临港成市、家家枕河的江南风韵;依旧有寂寞无声的河水,岸边的老树无精打采;依旧有恬静幽深的小巷、没心没肺的风。古朴典雅的石桥,见惯风轻云淡。错落有致、粉墙黛瓦的屋宇,遥想宾客盈门。飞檐翘角、雕梁画栋的门楼,关注兴衰繁简。
  我徘徊在斑斑驳驳的院墙,只见深宅大院毗连,高低错落。用手一刮就能刮下青灰色的石灰,还有凝固在石灰里的记忆。地上的石板路没那么光滑,那来来往往的脚步呢?我只能轻轻跺脚,期待跺出一段轶事。偶尔半开的门,飘出沧桑,也飘出喘息,我只能从那老旧而尊严的窗花中体会昔日的荣光,从那爬行的阳光中找寻水声、果香与墨香交汇、桨声与书声相融的蛛丝马迹。
  走过唐荆川故居、瞿秋白故居、盛宣怀故居、刘国钧故居、赵元任故居等名人故居,那一扇扇半掩或紧锁的老宅木门背后,似乎有說不完的故事。开门的,古色古香,关门的,书香犹在。摇摇欲坠的气息,从前后左右逼过来,让我有点无所适从。
  城以史显,巷以城贵。一座城市只有通衢大街、豪华大厦、高架地铁、高楼住宅、公园绿化好像是不够的。缺少一片让人怀古思情的高地,那是一种遗憾乃至遗恨。
  这前后北岸、青果巷,就是我们怀古思情的高地。
  这里出为闹市,入可隐逸,文风蔚然,名家辈出。它们时而揭竿而起,前后北岸,因为新开一条河,因为一个人来住过,挺身而出,独树一帜;时而遥相呼应,青果巷同样因为一条河改道,一个人诞生,迎头赶上,一时间并驾齐驱,交相辉映;时而独自前行,因为顾塘河、白云溪的填埋,前后北岸逐渐衰落,而青果巷却接过了大旗,继续前行。
  这是一部伟大的交响曲,它以古运河抒情为引子,以篦箕巷、西瀛里浪漫做序曲,前后北岸、青果巷的波澜壮阔是连绵不断的高潮咏叹,天宁寺、东坡公园的宁静成了交响乐的尾声。让你闭住眼,在眼花缭乱的潮流奔突中,飞入天南海北或冥冥世界,迷失在千年的谦逊之礼、君子之道、中庸之常、千古之风!让你放飞心情,在熟悉和陌生中,靠近敦厚温熙的人格魅力、心理召唤、营养滋润、遗存风范,传递生命的续接。
  唯愿,这前后北岸、青果巷的前世今生,可庇护常州的当代与后世,承盛世辉煌,乘绵延态势,再次出现推陈出新的大家,重新绽放出绚丽夺目的光彩,让那渐渐远去的纸伞、桨声与翰墨书香,久久不散,久久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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