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

来源 :当代小说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jerryweim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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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主任把消息带进办公室的。记得那一天是三月的一个早晨,透过落地窗玻璃,大楼外面的南湖一览无遗,坦荡无比。眼睛隔着窗玻璃,看见外面的叶子左右摇摆、上下翻动,在向大张招手。
  以前,大张好像从未把它当做真正的存在,它在他眼前,不是障碍,也感觉不到什么障碍。只有想从这里跳出去自杀才会觉出是障碍呢——大张盯着主任的脸,莫名地想。
  主任说:这段时间不要随便出去采访。如果非要出去,也不要走出谭城,而且要向我汇报,我要向总编请示。
  一只叫不出名的虫子在玻璃面前急飞,大张刚想喊一句什么,“咚——”那只虫子撞在了玻璃上。大张急忙拧紧脸上的肌肉,闭上了双眼。没那么严重吧?大张想了一下,睁开眼睛,不见了,那只虫子,那只虫子不见了。
  但愿它飞出去了。大张一边想,一边急速地站起身,朝洗手间冲去。
  从里面出来,他才有时间特别留意到,这个时候,洗手间对面的正前方、左左右右的办公室空前热闹了起来。大张从未见过在这个时段、每间办公室里都有这么多人。大家似乎都站着,嘴巴不停地动着,一边动着,一边还不时地转头往外看着。大张很想走进去听听,听听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到底在争什么,或者,到底在讨论什么。但他发现,从时政要闻部办公室、社会新闻部办公室,到经济新闻部办公室、文体新闻部办公室……每间办公室的门都是关住的。门,都是玻璃门,外面看,很透明,外面听,却不可能。门一关,意味着有重要的事,就不方便进去了。
  这在以前是很少有、很少见的,有,也是每个星期一、三、五下午四点开编前报稿策划会时才有。即使是开编前报稿策划会,也是不关门的。大张一想,脚步往靠水泥墙的位置微微退了一步,侧着眼睛,看着玻璃那边的各间办公室。
  大张绕着圆形的走廊逛了一圈。一边是玻璃墙,一边是水泥墙。他像一条鱼,在圆形的管道里游荡。大张低下头,笑了一下,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机动新闻部。
  所谓“机动新闻”,就是报料新闻。值班记者接到热线投诉,马上会根据报料内容、紧急情况、发生地段,即时调度记者,赶赴现场采访。机动新闻部的记者有个特称,叫“机动记者”,机动记者比其它部的记者自由,但也更紧张。平时,他们虽然可以不到报社坐班,但坐在家里也不心安,随时有采访任务,随时要出发。有时,半天一天接不到一个通知采访电话,又闲得发慌,怕完不成每月的基本任务。但大张很喜欢这个工种,觉得社会接触面广,认识九流三教、各行各业的人,能开阔眼界,增长见识。
  今天早上,主任一个电话,通知赶紧到办公室来,整个机动新闻部十三人全部到齐时,已是九点半了,但大家还是觉得太早,从没这么早上班,换成往日,这会儿正猫在被窝里打鼾呢。
  大家叽叽喳喳,哈欠连连,都说昨晚采访很晚、写稿很晚、睡觉很晚,这么早赶过来,没睡好。何况,这时节正是人间三月天呢,春芽萌动,万物复苏,花香熏人,气温适宜,不多点时间躲在被窝里,多浪费啊?
  主任宣布完采访纪律,有点神秘地问大家:亏你们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记者,就没觉得这几天骤然紧张的气氛?接着,他收了神秘的口气,像平时一样,又拉长了语调,说:再重申一次,这可不是说着玩的啊,一定要严格执行。而且,发现周围的人群、包括自己的亲朋好友,有咳嗽发烧症状,一定要警惕,最好动员他到医院就诊。如果确定是那种病,医院就会采取措施。千万不要掉以轻心呀,真的不是说着玩的呀,千万不要拿生命开玩笑。我也是刚刚开会听总编说的,总编也是刚从上面参加会议回来、马上召开紧急会议传达下来的。总编还特别强调:不要去专门收治发热、咳嗽病人的医院采访。报社最近会安排专人去采访,采访人员要经过身体检查,还要报市委宣传部及上级卫生部门特批,如有决心,大家可以先报名。
  空气越来越浓重,浓重成巨大的漩涡,搅动了起来,像一根粗大的绳子,蛇形扭动,在办公室上空,在办公室卡式的桌子前后,在桌子与桌子之间狭长的走道上,翻滚着身子,向办公室的每个人匍匐而来。
  大张再次回到办公室。他觉得喉咙有点生涩,鼻子里的气息好像被什么力量吸附而去。他仰了一下头,甩了两下脖子,站了起来,在主任的注视下,从他自己的办公桌走到办公室玻璃门边。主任坐在放于玻璃门左侧的一张长椅上,他见大张向他走来,脚步有点凌乱,一只脚的脚尖碰上了一只脚的脚跟。主任站了起来,脚步向门口移动。主任移动的速度很慢,甚至感觉不到他是往哪个方向移动。
  主任的身材高大宽广,大张一下子就看不到了那条若有若无的门缝,他不敢看主任的脸,他本能地往门前后撤,他在其他同事的注目下,本能地向主任的身躯靠近。他想让生涩的喉咙润滑一下,也想让现场浓黑扭动的空气稀释起来,他推动了一下肺部,用力弹跳了两下,他忙捂住嘴巴,但是,两声闷响还是萦绕在办公室的上空。
  大张看见同事们都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这种目光让大张觉得很奇怪,他甚至看见刘祖德用眼神在同事们之间传递着什么。大张在这个人身上停留了两三秒钟,然后,把目光放在主任身上,他见主任僵在那里,然后,又把目光僵硬地甩到他身上。大张把主任的目光接住,递还给主任。主任僵硬了三四秒钟,盯着大张说:我再重申一遍,真的真的不是闹着玩的啊……
  大张再一次大步冲出了办公室,其他同事走得都很慢,当电梯到层时,他们刚好赶到。大张摁了电梯,电梯门开时,大家却走得都比大张快。他们侧着身子,把自己压扁了,从大张的左边右边,跑进了电梯里。大张拍了一下刘祖德的肩膀,刘祖德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他没想到刘祖德的反应这么夸张,他忙将手收回,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他低下头,此时,他希望电梯快点下去,他希望今天还能完成一条热线报料采访,他希望明天的报纸上,还有他的名字。
  街上的空气似乎与往日没两样,照样若有若无,只有扬起的灰尘及尾气感觉到确实有风。风在空气中推动着空气,使空气与空气之间更加紧张、更加急速地奔流。
  “所有的医务人员都不能回家,必须留在医院里,不能见亲人,随时听候调遣。”“每个人都要勤洗手,家里、单位和其他公共场所要定时喷洒消毒水空气清新剂。”“打工者需在家乡当地医院主动观察半个月,如果没有咳嗽和发烧症状,方可回家。”大张看见家里的电视机里,主持人不停地重复着这些话。如果不是因为她还有几分耐看,他早换台了。接着,画面一转,他见那位漂亮的女主持人,伸着一双白藕似的手,放在水龙头下,细密的水线,像白炽的光束,照耀着她的两只手,两只手相互缠绵,手掌与手腕交集着,一只手与另一只手,手掌与手腕,转换。女主持一边洗,一边絮絮叨叨,长流不息:应该这样洗,应该这样洗……   大张听了两遍,才发现他长到三十三岁,以前竟然不会洗手,以前每一次洗手竟然都是错误的,是对自己的健康严重不负责任。说白了,他之所以走到今天,很多次生病,可能都与他不会洗手有关。因为洗手,他开始对那位女主持人刮目相看,像母亲一样看待,像幼儿园的阿姨一样看待;因为洗手,他认识了一位生活小百科栏目的女主持人,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女主持人,刺青似的,烙印在了他心里。接着,他有点责备母亲与幼儿园的阿姨。
  大张都能背诵那些台词了,女主持人还在说;她的双手都洗脱一层皮了,还放在水龙头下。
  大张冲到电视机下方的立柜旁,拿起电话,对主任说:让我去参加赴医院的特别采访吧!
  主任那边的声音,像有人在他的整张脸上裹了一层厚厚的纱布,还糊上了一层浆糊。大张把话筒往耳朵紧贴了一层,想挤破对方的纱布和浆糊,他感觉到了耳朵软骨的隐隐作痛。他终于听清了对方的话语:昨天你不是说你爱人的身体不舒服,你要照顾吗?大张说:估计她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主任停了三四秒钟,话语如钢丝,又焊接上了:一定要去医院看看,不像往常,拖一拖就好了。大张说:她不想去。主任说:不想去也得去!停了五六秒钟,主任问:发烧吗?大张说:不发烧,说就是头痛。主任说:不发烧就好,马上到报社来吧,带上两张照片,办证用。
  大张放下电话,分不清是高兴、激动,还是不安和恐慌。他在电话机前徘徊了两趟,他想了想,走到一间房门前,他确定要进去,他抬起了手,他确定要推,但手触到门板的那一刹那,五个手指却弯曲了,勾成了问号的样子。
  他侧过身,歪过头,往大厅的沙发上看去。他看见保姆刘小花早把目光盯在了他身上。她的目光是成倍放大的,她平时像林忆莲似的小眼睛,此时却把整个眼珠暴突了出来,仿佛一不小心,就会从眼眶中滚落到地上。刘小花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的手抬起来是一种莫大的冒犯和冒险,他与刘小花的目光在对视中凝化成了一层白白的冰霜。
  还是大张最先让眼珠转动了起来,空气“丁当”了一下,刘小花扭了一下屁股,瘦得像捆柴似的腰身微微抖了一下,然后,又回归了静止,她把身子又坐直了。大张向她微微招了一下手,他的手招动了她的头,她的头扭向坐在她身旁的大张的儿子——6岁的小张。
  6岁的小张,狭长的脸庞,把一头硬硬的头发直往上挤,挤成了根根竖立的针刺。此时,客厅里,灯光是一片嘹亮的灰白,6岁的小张像一条刺猬一样,蜷缩在沙发的角落,他那个角落就是大厅的角落,他把大厅的角落挤成了一团灰黑,他的双脚与身子挤在一起,一件长长的T恤衫当成了裤子,他整个只剩一截上半身。
  只剩一截上半身的小张丝毫没有察觉到父亲大张与保姆之间的表情,他的表情全集中在他手中的电子游戏机上。那只刚好巴掌大的电子游戏机被他的双手把玩着,此时正失声尖叫,小张的脸部被五彩的光芒一闪一闪,好像每闪一下,他脸上的五官就扭动一下,有的往左扭,有的往右扭;有的往下扭,有的往上扭;有的歪歪扭,有的往外扭,好像没有一个器官是不动的。他的包裹在T恤里的两条腿,也在里面一拱一拱,T恤衫在无穷地夸大,又无穷地缩小,他屁股下的沙发在“吱嘎吱嘎”作响。
  大张轻轻地叫唤了一声“小张”,小张头也没抬,好像无动于衷。大张提高了几分音量,又唤了一声“小张”,小张的身子剧烈地摇晃了两下,脸上的肌肉跟着扭动了两下,又不动了。大张把眼神转向坐在儿子小张旁边的保姆刘小花,刘小花用胳膊捅了一下小张。小张把身子一甩,躲过刘小花的胳膊,眼睛仍盯着电子游戏机的屏幕。刘小花斜了小张一眼,然后,将目光投向大张,大张还在盯着刘小花,改用嘴了,他用嘴朝小张努了努。刘小花改用手了,她用手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小张。小张“嗯”了一下,眼睛仍看着电子游戏机。刘小花说:小张,你爸叫你。这话大张听到了,小张没听到。此时,小张没有耳边风,只有激烈的打斗声。
  大张突然大喊了一声:刘小花,叫你来你会死啊?刘小花的眼珠子被骂得大大的,她侧身狠狠瞪了小张一眼,极不情愿地站起身,朝大张走来。
  大张对着刘小花,朝身边的房门努了努嘴。刘小花看了看大张,大张又朝房努了努嘴,刘小花确定了,她抬起手,想了两三秒钟,看着大张,小心推开门。门开了,刘小花却不先进去,而是侧过身子,让大张进去。大张也侧过身,瞪了刘小花一眼,才侧着身挤进了房间。
  房间里比大厅暗了很多,仅有的一扇窗,被花色的帘子遮着,房间里是深深浅浅黑白花。白色地板瓷砖反射的冷清的凉光从脚底往上涌,大张轻手轻脚,向房间中央的一张床走去,他感觉凉光吹到了白色的蚊帐上,微微颤抖。
  大张站在蚊帐旁两三尺的地方,他想了三四秒钟,又向床的位置挪动了两步,探过身子,往前倾了一下,刚要说句什么,刘小花抢先说了一句:阿姨,还是去医院看看吧。三天了呢,如果昨天就去,兴许烧早就退了呢。大张接过话:老躺着也不是办法,总是要面对的。四五秒钟,蚊帐里传来一句幽幽的声音,像切成的一根根细针:你们出去,我没事,躺躺就好。
  刘小花一听,连忙跑出房间。大张循着窗帘边缝里透出的一层薄薄的光线,走到窗下的桌子里,翻找照片。
  拿了照片的大张把房门轻轻掩上,径直走到小张跟前,在儿子的肩膀上推了一下,说:在家听小花的话,少玩游戏,多看图画书。小张身子一侧,双手一抖,叫了一声:“哎呀,差点!”大张见他耳朵里伸进去一根线,便随手一扯,把一句尖利的声音也顺便扯了出来:别玩了!你妈病了你不知道吗?幼儿园为什么放假你知道吗?你的耳朵为什么聋了你知道吗?天塌下来了你知道吗?小张一边惘然地仰着头,看着脸部扭曲的大张,一边往大张的手里去夺耳麦。大张紧紧地攥着那根柔软而又坚硬的线,低着头怒视着儿子。儿子小张这会儿却一脸的平静,他的眼里只有电线,他扯住父亲大张手掌里漏出的一段电线,不轻不重地拉了两下,好像是试探,又好像有点胆怯。他见父亲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便放弃了努力,抢先放了手,放了手的小张,将双腿缩得更紧,双手全力地握在电子游戏机上,又全心全意地玩了起来。   大张感觉到了深深的悲凉,他看着儿子在另一个世界,可世界那么大,那个世界是他惟一的世界吗?那个世界是在这个世界之内吗?那个世界大,还是这个世界大?哪个世界更好?哪个世界更糟?
  大张跑出家,发现,两张两寸的照片还攥在手里,已经捏得有两三道浅浅的褶皱了。他把照片丢进挎包里,去小区的车库里找摩托车。他尽量收住呼吸,不让嘴巴或者喉咙里发出任何声音,但脚下的步伐却越迈越快。赶到单位,办公室里只有主任一人。主任退了两步,在他眼前站住,刮了一下鼻子,望了两三秒天花板,再看着大张,问:你爱人怎么样了?大张马上接嘴说:没事,好了。主任说:那就好。你顺便连刘副总编与摄影记者韦浩的照片,一起拿到市卫生局去办特别采访证。记住,你们三个人是经过市委宣传部特批后,准许进入医院采访的,刘副总编亲自挂帅,意义重大,一定要遵守医院里规定的采访纪律,一定要听刘副总编的安排,向他认真学习采访……说着,主任将四张照片砸在大张手里,接着,又压了压大张的肩膀,说:千万千万要注意安全,听到了吗?
  大张点了两下头,冲出办公室。大街上,连风都小心翼翼,地上的尘土战战兢兢,不敢飞扬。街上的车辆和人流,像棋盘上陆陆续续、均匀拿掉了大多数棋子一样,稀稀落落,零零散散。
  大张右手一拧,屁股下的摩托车畅快地发出一声轰鸣。风,迎面打来。刚开始,他抿住嘴,后来,不想什么事情,或者,因为什么都没想,他的呼吸勇敢地与迎面而来的风抗争,车速越来越快了。
  快到时,大张想起市卫生局的大门紧挨着街边,那里一棵树也没有,也没有缓冲的停车场,他又不晓得里面有没有位置,这会儿正好路过星河电影院,电影院前一大块空地,张着宽阔的胸怀,在迎接着他。大张把车一拐,停在了电影院门口,他把摩托车锁好,以为没有看车的人,反正卫生局就在电影院斜对面,跑过去,交了照片,可能就是十来分钟的事情。何况,这种情况下,小偷、大盗应该比以往少了很多吧?被偷的概率应该也少了很多吧?这样想着,他把肩上的挎包带子往颈脖位置移了移,正想走,忽听得一声敲破铁锅似的叫喊:呃,停车交钱!大张转动脖子,转到约摸180度,见旁边一棵大榕树的凉阴里,摇摇摆摆,晃出一个瘦小的身子来。走近才看清,是位中年妇女,一只眼睛(左眼?还是右眼?)的眼珠子像卤蛋的蛋黄,变成了暗青色,厚重而浑浊。
  中年妇女远远地,就伸出手,又重复了一句:停车交钱。只是,这会儿,她把声调降了很多。大张的心情也放松了下来,他想将郁结在胸腔中的空气释放出来,他本能地咳嗽了两下,只轻轻地,喉咙动了两下,鼻腔震动了两下,中年妇女的头被震歪了,伸出的手忙缩回,还往后退了两步,从裤袋里掏出一只口罩,胡乱地挂在耳朵上,蒙在嘴上。
  大张笑了一下,将五毛钱放在摩托车尾箱上,看着中年妇女,敲了一下那张薄薄的纸币,走开了。
  大张一路小跑,从街道的这头,跑到街道的那头,刚好有斑马线,刚好是绿灯,一路畅通。他跑到街道那头,注意到自己周身开始冒汗了,头发都打湿了,他能想象到,此时他的脸应该是微微泛红了。他跑到卫生局门口,发现与以前相比,多了一根电动栏杆。他看见门卫时,门卫也看见了他。大张刚想说话,门卫举起猩猩般的手臂:找谁?大张说:找你们宣传科科长刘志端。门卫又问:找他有什么事?大张说:办采访证。门卫问:你是记者?大张说:是,我是《谭城日报》的记者。说着,大张低着头翻挎包。门卫说:量体温。大张抬起头,门卫指着右边的一个小房间。大张说:我没发烧,我没病。门卫说:请配合,量体温。
  大张走过去,抬起头,小房间门楣旁挂着一块牌,上书“保卫科”三个字,鲜红鲜红,冷冷冰冰。小房间里很小,三四平米大的样子,摆一张桌子就霸占了一半空间。大张以为眼前的就是小房间的面积,冷不防,从左边走出来一个人,大张探过去身子,里面还有一个房间,由一段两米来长狭窄走廊牵出来的。
  那个人穿着一身保安服,上衣有两粒纽扣没系,松松垮垮的,露出一大片灰黄的前胸。他斜了大张一眼,拉开桌子的抽屉,拿出一根筷子大小的东西来,他一边甩动着温度计,一边说:量体温。大张把温度计往腋下一塞,嘴却开始不停地说:我是来办采访证的,我要去市第一人民医院采访收治的病人,我找你们宣传科的科长刘志端,韦科长,刘志端科长,我们约好的,他在办公室等我,如果误了事你负责,你们怎么这样?非要量什么体温?我们单位不比你们单位人多?不比你们单位进进出出的人多?进我们单位的,有投诉的、报料的、登遗失声明的、做广告的……不比你们单位人杂?我们单位……大张还要说,保安把他一拉。轻轻一推,大张被推到了走廊那头的那间小房间。大张把腋窝夹得紧紧的,身子也被挤得紧紧的,他把心也收得紧紧的,目光却被四周的墙壁撞了回来。
  大张终于不说了,他懒得说了,这会儿,这个时候,这种情况,这个环境,没人听他的话,也不会听他的话。直到温度计从他的腋窝下拔出来,直到保安读出那个数字,大张又开始说话了:37度2?不可能!怎么可能?我刚刚从家里量了出来的,两个小时前还是36度8。保安把温度计拿到门口,说:是37度2,没错!大张把那名保安拉进房间,说:可能是刚才跑了一段路,把体温跑上去了,我难怪感觉到比没跑步之前要热呢。保安说:那你说怎么办?按照规定,你是要关进房间的……保安还想把事情向大张说清楚一点,却找不到人了。不知什么时候,大张跑出了那间房子,他一口气跑到街道那一边,他停在电影院前那棵大榕树下,他感觉心脏还丢在卫生局门口那间小房子里,身子能跑出来,算万幸了。
  大张在大榕树下坐了足足两三分钟,才想到要给刘志端打个电话,电话那头的刘志端心急火燎的,催问:你在哪儿呢?大张一时不知如何接话,他想了想,说:被你们门卫拦在门口呢。对方又问:怎么回事呢?大张笑了一下,说:跑了一条街,多出半度体温来,不让进。对方没声响了,大张等回话,问:怎么办?大张继续等,等来了他自己的回声:怎么办?他知道,话是从刘志端那头传过来的。大张不甘心,继续等。对方沉默了五六秒钟,说:这样吧,你把你们刘副总编和摄影记者的照片放在你们报社门卫处,我去拿吧。   大张不再言语,他挂了手机,他仰起头,他看见电影院大门的上方,挂着一串气球,有四五只,每只足足有南瓜那般大,鼓鼓的,朝着接近天空的位置飘移。大张突然莫名地想:它们此时最害怕什么呢?谁知道呢?也许,它们此时最害怕的,是一根针。大张想起了那根温度计。
  大榕树下,一片阴凉、浓黑,与外面的阳光泾渭分明,仿佛两个世界。大榕树下的凉气,从地底升腾,往他身上每一个有缝隙的地方钻。凉气从下至上蔓延,充溢全身。
  回到家时,大张感觉更冷了。他推开门,看见保姆刘小花正在拖地板。刘小花把地板淋得很湿,一路的水滴,从卫生间里洒向大厅,拖把与地板的摩擦声“啧啧”作响。刘小花把拖把推到沙发下,小张坐在沙发上,身子却斜着,头左摇右晃。大张见他的耳朵里还是有耳麦,手中的游戏机,换成了手机。大张突然想到,在某本杂志上,读到过这样的句子:世界很大,大得我不能想象;世界很小,小得只需一个小耳机。
  大张一边看着小张,一边弯下腰,往门旁边的鞋柜里瞧。大张问:拖鞋呢?刘小花好像没听清楚,问:什么?大张不再问了。他径直朝沙发走去。刘小花加快了速度,将拖鞋往小张的脚下推去。她一边推一边说:不上学,就自在了,整天坐在沙发上,也不怕发霉了……大张看着刘小花手中的拖把,说:你这样拖地,不怕地发霉?拖干燥一点,要干燥,以前怎么湿都可以,现在要干燥,干燥,你不知道吗?
  刘小花将拖把拎起来,提着湿漉漉的拖把,往卫生间的方向走,她一边走,一边盯着电视屏幕。
  电视里,一些炮弹,像礼花,飞落在一座漆黑的城市。接着,数不清的人,背着各种形状的行李,往荒无人烟的沙漠里走。再接着,有几排帐篷,叫做“难民营”,被铁丝网围着,他们偏偏往铁丝网里跑,他们跑得很轻快,脸上好像还有笑。刘小花想:他们笑什么呢?铁丝网里有什么好呢?刘小花是读过小学的,她在学校呆过五六年,认识不少字呢,如果不是因为家里穷,上面有个哥,下面有个弟,她兴许读了初中,读了高中,考上大学了呢。读了大学,就不会到这里来做保姆了,就不会整天像坐牢似的,在家带小孩,平时,顶多在小区买菜,逛逛草地。她每每看到小区外的围墙,就想起了电视里演的铁丝网。刘小花想不通,那些失魂落魄的人,好不容易从巴格达跑到边境来,为什么不再往前跑几步呢?再跑几步,就是别的国家,别的国家安定太平,为什么不往别的国家跑呢?真蠢呀。刘小花很想问问男主人大张,很想问问他为什么。她知道男主人大张是记者,见多识广,什么都晓得。但她不好意思开口,不能开口。如果是问“牛奶放在哪里”、“有没有买菜的钱”,或者哪怕是问这个月的月薪,她都不怕,而关于电视里的东西,她是不会问的,她能感觉得出,主人大张是很反感她看电视的。可是,不看电视又能做什么呢?特别是煮好一日三餐,接送完小张往返幼儿园,洗好衣服,打扫完地面,还能干什么呢?只有看电视,似乎只想电视里的事,不想电视外的事,晚上才睡得安稳,睡得香甜。
  此时,大张虚脱了,整个身子像抽丝剥茧似的,被掏空了。他一头倒在沙发上,他侧过身子,问儿子小张:你妈吃了点东西吗?他预料到,儿子小张是听不见他的问话的,他也不再奢望儿子能听得见。儿子摇头晃脑,嘴里喃喃自语。儿子的喃喃自语,大张也听不懂,他也懒得去听。
  刘小花说:我叫她起来吃东西,她说不吃;我说喂她吃,她不让我进去喂,她只要我带好小张,说要我们离她远点,并且,她还偷偷把房门关上了。
  大张闭上眼睛。四五分钟后,他揉揉额头,定了定神,挣扎着站了起来,他独自地,一步一步,踱到妻子房门边,他毅然决然,推开门,然后,关上,反锁。
  大张朝床边走去,他清楚地看到,隐隐约约地,妻子躺在蚊帐笼罩的床上。
  大张轻轻撩开蚊帐,他紧贴着妻子的后背,手温柔地缠绕过去,抱住她的整个腰身,像搂着一面厚实而滚烫的墙。
  后记:2004年6月24日,世界卫生组织宣布,解除对北京的旅游禁令。有权威部门统计,此次事件波及32个国家和地区,全球共发现病例8422例,死亡916例。
  当大张提及那段往事时,已是2015年4月24日。大张说:此时,放暑假在家的儿子小张、18岁的儿子小张正在隔壁的房间里,玩着一部4G手机,不亦乐乎。妻子出去买菜了。在此特别说明一下,当年的妻子,四天后,莫名退了烧。事后想想,可能只是偶受风寒而已。病愈的妻子再也没出门,一直呆到生活秩序恢复正常。此后,她陆陆续续做些小本生意,做一年,休息一年,生活平平淡淡,心情从从容容。
  说到这里,大张大发感慨:世界依然没变。
  此时,一群飞鸟从窗外掠过。
  玻璃隔离了声响。花朵膨胀了春天。
  清明已逝。端午又来。
  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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