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嫂尤姐(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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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偷情也能证得正果。尤姐就是,她先是班长马山的相好,后来真的成为了马山的女人。
  马山跟尤姐相好的故事发生在矿南门的一家裁缝店里,那我就从矿南门说起吧。
  矿南门有一小菜市场,很热闹。市场弯弯曲曲,小店铺鳞次栉比,有理发店、裁缝店、小吃铺、小商店,其间夹杂着修车的、修表的、钉鞋的和许多水果摊子。店是私人的,没一个国家的或集体的。店小小大大不齐,上不了档次,不是搭建的油纸棚子就是泥墙的草屋,最好的就是红砖红瓦,也不宽敞。屋里用白石灰粉刷了,白白亮亮的,贴上彩色的男女画片,也很耀眼,他们认为矿上人时髦,就跟着矿上人学,适应矿上人的生活习性。屋的外表呢,还是脱不了土气,人的外表还是泥腿子样。
  这南门市场成了矿上工人与农村人交流的好场所。矿工下班闷在屋里无聊就到这儿来逛逛、闲聊一会儿,或者是结交农村的朋友。矿工们大多来自农村,他们不忘农村,喜欢跟农民打交道,不喜欢跟双职工的家庭打交道,嫌他们太势力太小气。
  在菜市场中间,有几家裁缝店,有几家理发店。全是女人开的,是矿工们爱去的地方,也是滋生是非话题的地方。
  理发店最时髦,屋子里有明亮的大镜子,收录机在屋子里嗵咔嗵咔地放流行歌曲,女理发师穿着时髦的喇叭裤,跟着音乐也扭屁股,还不时地对着镜子照。
  矿上的、农村的青年往里面挤。女理发师看不起村里来玩儿的小青年,羡慕拿饭菜票的在矿上上班的青年。为此,农村青年不满,看着矿上的青年和自己村里的女孩眉来目去、勾勾搭搭,就生是非,和矿上的人打架。结果是矿上的青年不敢出门,农村的不敢进矿。
  女理发师不理村里的青年了,他们来耽误了生意,耽误了跟国家工人搞对象。把农村的青年赶走了,矿上的青年接着就来了。矿上好,矿上的青年大方,肯掏饭菜票给她们,或者领她们到大食堂吃现成的有滋味的饭菜。不久,有的女理发师就挺起了大肚子,才知是矿上某某工人搞大的。那理发的活儿不干了,交给一个女徒弟,自己随男人到了矿上,找间房子住下,就成了矿上的女人。很荣耀。
  女徒弟也在学习师傅,一边理发,一边借这风水宝地寻觅合适的矿工,有意让人家搞,搞上了,就成了国家工人的家属。
  挺起肚子的命好,挺不起来的就认命孬。没挺起来拴不住男人,男人过了这阵子鲜,就不想要了,想换。这可不行,随家人闹到工区非要跟着矿工。矿工也是个角色,说有什么证明?
  结果闹了一场拉倒。话题没说完,这女人又有主儿了。女人终有人要的。
  有荤的地方才招苍蝇,越风流的女人身边的男人越多。
  理发店出风流事,裁缝店也出,不比理发店逊色。工人看中了哪个女裁缝,就扯了布找女人去做,还把自己的工友也叫上,让他们也去做衣服,几次以后就熟悉了。就吃了工人买的花生和水果,再然后就跟着矿工到矿里去了。
  班长马山下班也经常去南门,但是去裁缝店的次数少。大多是坐在鞋摊听人侃天,知道了市场上的风云人物。他听说开裁缝店的尤姐浪,萍姐骚,文姐不文,浪又娼。文姐打扮得似妖精,他不喜欢,萍姐扭扭捏捏,娇滴滴的,喜欢用眼勾人,他也不喜欢,尤姐大大方方,烫发头,苹果脸,一身是肉却不显得肥胖,他很喜欢。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上午,下了班的马山师傅拿着布料去找泼辣热情的尤姐做裤子,只一次就死死地勾上了尤姐。后来,他们回味说,这就是缘分吧。男女之间的事其实就是一见钟情,那一见也没有多长时间,就是对对眼光吧,看能不能找到前世遗失的感觉。
  尤姐三十多岁,正在风头上,比马山小几岁。他收了几茬徒弟了,学会的就出师单干了。马山去的时候,他的裁缝店里还有三个女徒弟,徒弟们外表文文静静,心儿跟尤姐差不离,正打算要跟矿上的青年矿工交朋友呢。
  尤姐圆脸大眼,烫发头,下巴有个大黑痣。从小让算命先生算过,说这痣是福痣,可惜痣长偏斜了一点儿,如果离承浆穴近,必是贵妇人之命,就是这样也会一辈子吃喝不愁,家道殷实。所以,尤姐先跟着师傅学裁缝,出了师,嫁给矿上运搬工区的工人运哥,然后跟着运哥进了矿,在矿南门开了裁缝店做起了师傅。
  尤姐开店的时间有几年了,见过的矿工多了,没见过马山这样的幽默汉子。高大的马山进来的时候吓了她一跳,她想,不对呀,矿工不是这样的,尤姐初次见马山这样想。
  做衣服!
  马山进来,人高马大地往小屋中一站,像个巨人,他瓮声瓮气地对尤姐说,把裤子的布料递给尤姐。然后不动声色地看尤姐,看她下巴的黑痣,想这浪娘们儿还真富态呢。
  尤姐停了手中的活儿,微笑着招待顾客。从缝纫机的抽屉里取出皮尺,过来量他的下身,量的挺费劲。她虾腰量裤腿,正巧额头碰到了他裤裆的硬东西。尤姐红了脸,随便问了句,抬什么头的。
  马山板着脸说,头本来是抬起的。
  尤姐扑哧笑了,就和马山打情骂俏,量完了裤子,拿着皮尺在手中玩耍,说,不对,头是低下的。
  不对,头本来是抬着的。
  不对不对不对,头本来是低下的。
  别人的是,我不是。
  你?
  尤姐浪笑了,坐在缝纫机后的椅子上,想这人好倔也好笑,就戏他说,就算你的头是抬起的,你脸上的粉刺呢?
  低头的人是不长粉刺的。
  这句戏谑的话深深地震撼着尤姐的心灵,低头的人是不长粉刺的,低头的是他妈的软蛋,自己的男人运哥就是低头的。
  她就记住了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是跟自己的男人有些不同。自己的男人只知道占小便宜,没劲。
  几天后,马山来拿裤子了,尤姐注意到他的头是不是抬起来的。
  尤姐对他说,你先试试,不合适再改。
  马山站着穿裤子提裤子,笨得似狗熊,尤姐看着不顺眼,憋不住了,说,你这人真是的,连个裤子也不会穿。过来帮他理裤子,她问,你的头没抬起来?
  马山不动声色地说,我的头是抬起来的。   尤姐看他鼓起的裤裆,抿抿嘴笑了,说,挺合适!尤姐待他脱下叠好,收了一张拾圆的新钱,到抽屉找零钱时,她的徒弟“呀”了一声,说坏了,蹬不动了。缝纫机卡壳了。
  尤姐正在找零钱,说,让工人师傅帮帮忙。
  行!
  马山过来伸头看,掀开了机头。
  女徒弟问,师傅,你懂吗?
  马山笑笑,说,不就是缝纫机吗?四个轮子的坦克大炮我都会修。说着用手慢慢转轮子。
  尤姐搭腔了,说:是呀是呀,四个轮子的坦克你都会修,你们兵工厂的人都行。
  几个小徒弟花蝴蝶似的哈哈笑,附和师傅说,你们的坦克不喜欢走,喜欢让人推,还让你们推上矸子山。
  马山掀开盖,取过镙丝刀,拧了拧螺丝,又敲敲打打,把机头盖上,就好了。
  几个女徒弟谢了他。他没有理睬她们,拿着裤子要走,尤姐叫住他,说,师傅还没找钱呢?他才站住,尤姐手里拿着零钱,没给他,却支使徒弟端温水让他洗净手上的油。他洗了,擦干手,接过钱,认真地说,我说话是真的。
  一个女徒弟说,你说的是真的,你们矿上的人说的都是真的,运哥也是这么说的。
  运哥,运哥是谁?
  运哥是我家当家的,他开过四个轮子的坦克。尤姐满面春风地说。
  他当过兵?
  没有……你当过?
  嗯,是装甲兵!
  怎么没到车队去开车?
  又转行当了工程兵。
  怎么想当工程兵?
  我是班长。
  班长就当工程兵?
  我犯了错误。
  噢……现在呢?
  现在还是班长。
  你贵姓?
  姓马。
  马……马班长?
  对,马班长!
  尤姐不笑了,对他说,下回来做衣服不收你的钱了,马班长。
  不收不行。马山说完走了。几个徒弟在咯咯地傻笑,笑这人好玩儿。尤姐没笑,严肃得有点儿害怕。她很凶地叫一声干活,几个徒弟不笑了。屋里缝纫机咯咯噔噔地响。
  尤姐被磁石样的马山所吸引,开始打听马山,知道了他是掘进工区的班长。后来,她就大胆地跟马山相好了,还让她的男人运哥跟马山交朋友。
  我第一次见尤姐是入矿的第一个夏天的夜晚,没想到见到了她健壮的裸体。
  那时,我跟着师傅张开明干活,过了半年学徒期就转正了。班长马山是我们这些新来的工友们的共同师傅。在师傅们当中,我们最敬畏的就是马山。他是复员军人,当了班长,自然就有几分威严。他与会开玩笑的师傅虽然都有豁达的天性,但是班长马山表现得更沉稳。平时很少说笑话,不跟人骂大会,偶尔说说,不像我师傅,别人不笑他先笑。班长马山说笑话,自己绝对是不笑的,他的黄色笑话说完了,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他才微笑一下,他一笑,他高大的身子似乎都笑了,他国字脸上的粉刺也笑了。我还记得他在小曹师兄的宿舍里讲的黄色故事,一屋子有好多人,就像上班开工前会一样的,听他不动声色地讲,他站在中间,瓮声瓮气地说:这是我在部队时,一个北京战友讲的黄色段子,他说啊,北京有个弹钢琴的家伙,钢琴弹得也不怎么样,就想出名,一年夏天,北京城里贴了钢琴比赛的通知,他就报名参加了,他想借此机会出名,就疯了一样的弹,忘记了吃饭,忘记了睡觉,忘记了跟女人拉拖(煤矿语言,意思是性交),他的身子弱不禁风,没几天就撑不住了,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但是,他还梦想着在比赛中获得大奖,一天夜里,他神智不清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用十个手指在老婆的奶头上弹了贝多芬的名曲,嘴里‘嘟嘟’地响着,弹奏了一曲,还想再弹下一曲时,躺在床上的老婆不耐烦了,气愤地指着他的鼻尖说,你弹什么弹,就你这破水平怎么能获奖,下面插没插电源你都不知道呢?
  一宿舍的人都哄笑起来,班长也微笑一下,转身走了。
  班长马山一个人住一间宿舍。他住在朝阳的那间大的宿舍里,他像工区领导一样,有亲切的一面,也有独裁的一面。别的宿舍住满了人,他的宿舍还空着床,不让别人来住。就因为有好的条件,他才能大胆地让尤姐到他宿舍来过夜。马山什么都好,说话办事那是很老成的,也很体贴人。是人都有缺点,马山的缺点也不算太大,就是睡觉的时候不喜欢穿裤头子,不论是三九寒天还是酷暑炎热,一年四季他都赤条条地裸睡。马山裆间的兄弟比一般人的要粗要长,马山向尤姐说,他下面的头是永远抬起来的,是骗好奇的尤姐的。尤姐就因为好奇,才要看个究竟,才跟马山相好的。
  我们工区住的宿舍楼是双面楼,楼顶是红瓦瓦成的,是建井时期盖的。后来,建井队走了,矿上的工人来了,矿上就在前面盖起了几栋宿舍楼,是平顶的单面楼。新盖的宿舍楼前后通风,打开窗户,人睡在蚊帐里,比我们的双面楼凉快多了。每到夏天酷暑的时候,我们在宿舍里热得睡不着觉,闷热极了,我们就卷着草席上了前面的楼顶上凉快。楼顶的楼板被晒得很热,通常是到了半夜才会凉下去。在此之前,大家就在楼上凉快,说话。
  我是班里睡觉最死、最先睡的一个。我的年纪还小,力气也不大,累了一天就先睡了。师傅们也不打扰我。
  一天夜里,我睡得迷迷糊糊,口水流到了腮帮子上。我在梦里看到了满天的星星和离奇的世界。我感觉自己飞到了天空。理想的梦啊,就是浪漫。当我被尿憋醒了时,我无声地坐了起来,转了向,感觉楼在漂动。楼是船,行走在如水的潮中。所有的楼都是船都在行走。噢,楼不是船,是错觉。楼是楼,下面是自己住的宿舍,窗口亮着眼睛似的灯。楼下面不是沉默的船舱,是快活的巢。
  我迷糊着,起来到钢筋栏杆前朝下面小便。眼睛看着对过楼的窗口。每一个亮着灯的窗口都能看清楚。耐热的男人们穿着裤头子躺在床上吹着电风扇。
  男人国里的都是一个样子,穿着裤头,光着身子。没有什么稀罕,要说稀罕的,就是男人能够从外面带来女人,关上门偷情。我没有见过,却时常听师傅们在井下解闷的时候说起。   那天夜晚,我迷糊着,猛一抬头向对面我住的楼张望时,一幕特写镜头映在了我的眼前。……一个窗户里正在上演激情大战,一个赤裸裸的彪形大汉连裤头都没穿,去开门,跑进来一个穿着紫红色连衣裙的女人。女人进来,男人把门关死。还没到床前,女人就扑到男人怀里,搂抱着男人,咬住了男人的舌头。男人也是,把女人搂在怀里。烦人!女人松了男人,就让男人把连衣裙后背的拉锁拉开,女人就把连衣裙褪到了地下,光裸着一身是肉的身子,她也没有穿裤头。那个女人的身子的肉虽多但不显得雍肿,特别是那对丰满的乳房,多么的大啊,多么的诱惑人啊。她裸体跳到了男人怀里。男人把女人放在床上,然后,关了风扇,把女人压在床上。
  他们进了蚊帐,我就看不清楚了,只能看到伸到床外的腿。他们俩人像勇士搏斗,先是男人的腿在女人的腿上面摩擦,接着女人的腿像蛇一样勇猛地翻了上来,把男人的腿压在下面,也是摩擦。翻覆几次,最后男人的腿才把女人的腿打败,女人的腿似失败的蛇,死在床上不起来。男人胜利了,坐了起来,把风扇推远些,开了风扇,再把准备的凉茶端过来,自己喝口,再扶起女人喝。女人一气喝完,又死在床上。
  激情使我血液喷涌,我的身子也跟着颤抖,这时,中间楼顶上有人讥笑我:“小李子,尿不出来了吧。”
  我听出是我师傅和卢师傅、小曹师兄等人的声音,我害羞死了,好在黑糊糊的夜里看不清楚。我就提好了裤头,装着没事一样,回到了自己的草席上。看到了趴在草席上的师傅们,他们根本没睡。
  师傅们看完了马山的风景,开始议论那个女人。
  师傅对身边的卢师傅说:“尤姐真骚,连裤头子都不穿,太不像话。”
  卢师傅嬉笑着说:“裤头没穿,胸罩也没穿。”
  小曹师兄说:“操他干姐,门岗也不提起裙子检查检查,就放进来了。”
  师傅说:“小曹,矿外的女人夜里进来的不少,你小子也勾着了吗?”
  小曹师兄说:“我,我才不要这些浪货呢,给我戴绿帽子?”
  卢师傅说:“运哥怎么不管不问,听说长期上夜班。”
  小曹师兄说:“他男人运哥我见过,在运搬工区,他十点半开工前会,尤姐十一点就进矿来。”
  师傅说:“运哥上夜班,尤姐也上夜班,尤姐先回家运哥后回家,一对模范夫妻。”
  我躺在草席上,听着师傅们小声说笑。才知道我无意偷窥到的是马山的情妇尤姐。他们的风流事,我是听说过多次了,就是没有对上号。今夜见识了,没想到看到了裸体的尤姐。我想着尤姐浑身的肉感,很难入眠。
  他们说完了尤姐,打着哈欠要睡觉了,我师傅对我说:“小李子,以后别撑死眼饿死鸟的,你要想看就天天看,不要朝外面说,没什么大惊小怪的,等你结婚就知道了,男人那家伙要是不行,就等着戴绿帽子吧。”
  卢师傅也嘿嘿笑,说:“小李子,煤矿这样的事多着呢。”
  这一夜,马山宿舍里的尤姐没走,就跟马班长睡在一个床上。要睡觉了,马山才拉灭了电灯,发现自己的窗户没有关,布帘子也没有拉。
  尤姐也不是像师傅们说的那样夜夜来找马山风流,而是双方定下暗号才来。我们能够偷看的次数并不是很多,炎热的夏天也就是几次,比如下雨的日子、上夜班的日子是无法看到的。仅有几次,也让我们的日子变得有趣多了。
  在我和师傅歇班的时候,我睡足了觉,看完书,到了午饭前就跟着我师傅张开明去了南门口转悠,然后去尤姐的裁缝店坐坐。我们一到,裁缝店就热闹了。下身穿青色裙子,上身穿白色的确良褂头,上着头油,抹着口红,富态十足的尤姐热情地让座,叫着张师傅,跟我点头微笑,然后让徒弟给我们倒凉茶,我呢好联想,就会想起那个难眠的夜晚。就因为我们是马山的工友,尤姐待我们非常客气,又因为马班长的关系,我们班的人都到她这儿做衣服,给尤姐招揽生意,尤姐自然高兴。尤姐高兴地跟我师傅客套,吃了吗喝了吗的话之后,然后就开玩笑。
  我师傅拍着我的肩头,对尤姐也是对她的女徒弟们说:“这是我的徒弟小李子,他可是我们班上的秀才,他正在复习考大学呢,要不是他家里穷,他就考上清华大学、北京大学了,对吧小李子?”
  碰到这种情况,我就会脸红。为了顾及师傅的吹牛,我也要表示一下自己的理想,腼腆地说,我哪能考上清华大学。正在做活的女徒弟就会用眼瞅着,然后窃笑。这时,我师傅就会不失时机地跟尤姐说:“大妹子,我来呢就是想让你们认识小李子的。”然后对我说:“小李子,她是你师傅运哥的当家的,按辈分,你得叫师娘,叫啊,叫了师娘,你师娘给你说媳妇呢。”
  尤姐不是班长的真正夫人,我就张不开口喊她师娘。在她没有成为我真正的师娘时,除了开玩笑,我始终没有叫她师娘,都是叫她尤师傅,或者是哎。
  尤姐也不在乎我叫她什么,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很认真地说:“小李子,你别听你师傅的,他那个嘴啊,该让你师娘使劲扇!”然后对我师傅说:“看人家多好的小青年,都让你给带坏了。”
  我师傅拍着大腿说:“男的不坏,女人不爱,小李子不能光学书本上的东西,还得跟师傅我学社会经验。”尤姐撇着嘴说:“你还社会经验呢,小李子要是真跟着你学,得学到茄子棵去。”几个徒弟听了她们的师傅话,憋不住扑哧地笑了起来。
  我师傅和我也快乐地大笑,我师傅对尤姐说:“我让小李子不到别的裁缝店去做衣服,到你尤姐的裁缝店做衣服,不是社会学问吗,毛主席说,矿山是个广阔天地,知识青年是可以大有可为的。”
  尤姐坐在缝纫机边,看着我说:“哟,我听马山说过小李子的,人家要是考上了大学,怎么会要农村的姑娘?”
  说到这个分儿上,我师傅就会下线,胡说八道了,他对尤姐说:“你看你,爱情不分国界,爱情没有阶级,爱情就要工农联盟,你尤姐就是个榜样,你跟我们工人阶级联盟得不是很好吗?”
  尤姐和女徒弟们笑得前仰后合。尤姐不再像开始的时候热情地叫他老张哥或者是张师傅,就直接叫他骚嘴。尤姐开朗,不忌讳提起他跟马山的关系,她是公开的。她的丈夫运哥也是知道的。   尤姐说我师傅:“我知道你个骚嘴不说几句骚话不好受,既然你说了爱情没有界线的,那好,小李子,你是骚嘴的徒弟也是马山的徒弟,我就看在马山的分上给你露个底,我这三个徒弟除了小秀说了婆家,小美和丽丽都没有说妥,你要是看中了哪一个,就跟我说,我给你做媒人。”
  我师傅拍着大腿对我说:“徒弟,你小子好福气,人家女孩子任你挑选,想想我那时就可怜了,我追求你师娘,追得好苦啊,还得让我做倒插门的女婿,还得给人家当儿子。”
  尤姐的徒弟们就羞红了脸,不再看我,专心地做衣服。
  尤姐跟我们说话的时候,运哥在外面忙活回来了,他看见了我们,就给我师傅递烟抽。他们一吸烟,就被尤姐撵到了里面,我也跟着到了里面那间屋子里说话,把隔着的小门关上,一起抽烟。运哥是个客气的人,很热情,知道是马山的工友,又来做衣服。到了中午,要拉着我师傅和我喝上几杯。煤矿工人豪爽,我师傅就掏了饭钱,让我去熟菜的摊子前买熟菜。我师傅就跟运哥喝酒,砸老虎、杠子吆喝着输赢。我跟着倒酒,吃菜。这时,忙完的尤姐,让徒弟在外间的裁缝店吃饭,她进来,跟着我们喝酒、吃菜,看没有菜了,就训运哥,说:“骚嘴哥不是客,小李子可是第一次来,怎么能没有菜呢?”大方地掏出钱,让运哥跑腿去饭店烧个好菜来,有鱼、有猪肘子。她成了东道,坐在运哥的位置上跟我师傅和我喝酒。等到运哥端着热菜来了,她才让位。
  这样的时候毕竟是不多的,除了我们歇班,马山上班的时间。平时,到了饭食,班长马山就会待在裁缝里陪着尤姐说话聊天,我们就不好意思进来打扰了。尤姐让马山天天来吃饭,马山不来,还得让运哥去喊。运哥喊了几次不耐烦了,对马山说,你按顿交钱吧,上早班交一顿晚饭的钱,上中班交一顿午饭的钱,上夜班就交两顿饭的钱,只要你交钱,你来吃不来吃,我们就不问了。马山按月交钱,像裁缝店老板娘的丈夫一样把钱掏了出来,按时来吃饭、喝酒。运哥就省了力气,不再去喊,自己的饭钱也就省了些。人多吃饭香,吃得热闹。
  马山歇班的时候,就会到裁缝店帮助尤姐干杂活儿,几个女徒弟聪明得很,知道他们的关系,就对马山非常客气,叫他马班长,也有叫马师傅的。
  中午吃饭的时候,尤姐、运哥还有马山可以坐在里面的桌子上吃饭了。里间屋子开了窗口,运哥弄来的煤油炉子,可以烧菜、做饭。
  运哥总是在忙,没有闲着的时候。他下了夜班,骑着自行车带着从矿上弄出的废铁废铜到农村的废品收购站去卖,回来吃午饭,喝了酒,就在屋子里的铁床上睡觉,睡到了夜里,尤姐把他喊醒,他吃了晚饭,就去上夜班。天天如此。
  马山歇班的时候,尤姐提醒去集市卖破烂的运哥,要买好吃的,买贵的,便宜的没好货,不能买,早回来一会儿啊,你们弟兄俩好好喝几杯,说说话。
  行。运哥看着马山,向尤姐保证到集市上一定弄来好酒好菜。
  运哥回来时,酒桌上的菜和酒已经摆好了,他们弟兄俩对桌吃菜、喝酒,说着矿里的事。尤姐这时要停下缝纫的活儿,在屋子里伺候他们,不时的劝,你们弟兄俩多聊聊,以后在矿上好有个照应。
  菜饭盛了上来,尤姐也围过来,吃饭喝酒,跟他们碰杯。
  运哥性格乐观,有吃有喝就行,别的不大问,只要女人对自己好就行,在自己需要的时候能够满足自己,别的没有必要过问,问了太累,包括自己的女人与马山,也没有必要过问,马山对自己也不错。大家相处的很和谐。
  运哥喝酒红脸,跟马山说心里话,他说,煤矿不好干,好混。
  马山说,嗯。
  运哥说,我不想当官,只要有肉吃有酒喝就行。
  马山说,嗯。
  运哥不说了,看他。
  马山说,我想当官。
  运哥说,当官好啊,有权有钱能管人。
  马山说,过去我不想当官。
  运哥说,不想当官是错的,我想当官没门。
  马山说,我当官不是为了当官。
  运哥说,那图个啥?
  马山说,我当官为了一个人。
  运哥吃着肉笑了,饮了几杯酒,看着尤姐说,为了一个人,那个人是谁,是你吧?
  尤姐黑了脸,对他说,喝醉了,别胡说。
  运哥更高兴了,说,我没喝醉,就是为了你,是不是大哥?
  马山看着尤姐和运哥,微笑着摇头。运哥端起了酒杯,跟他们碰杯,说,来,为了你,喝酒。
  一会儿运哥醉了,趴在桌上打呼噜。
  尤姐和马山把他抬到了床上,然后坐下沉默地看着,尤姐问,为了谁当官,不是为了我吧。马山摇头,不说话,喝闷酒。几杯下肚马山也醉了,尤姐没醉。尤姐又把马山扶到了铁床上,马山坐了起来,要走。尤姐担心他喝醉了酒,问,你能行吗?
  马山执意要走,尤姐无法,扶着他出了裁缝店,要送他回宿舍,被马山推到了一边,对她说,你要相信我马山的头不会低下的。
  尤姐担心地看着他,看他摇晃着走回了矿里。
  他说的什么话?那么神秘。尤姐对马山入了迷,马山上夜班的时候,尤姐把活儿交给徒弟,或者是早早地关了店门,去马山宿舍,拎着好吃的东西,与他度过愉快的时光。歇班的时候,就跟着马山睡在宿舍里。下中班的时候正是深夜,尤姐不来找他,他就会去裁缝店,敲开尤姐的门,上尤姐的床。上白班的时候,尤姐在运哥上班时,夜里到马山的床上同眠。不是说每天都这样,那是运哥没有欲望,尤姐和马山的体力、精力过剩的情况下,才会发生风流的勾当。
  我入矿的第一个秋天,矿上发生了一起风流案件,牵扯到了班长马山。事情是这样的,徐州市里来了两个娘们儿,到我们矿秘密检阅矿工们的生殖器状况时,被保卫科的人抓到了。矿工们大都是单身,又是年富力强,他们不能没有女人。矿外的女人毕竟太少,就需要外面的女人来交流。就有好心的矿工介绍,人家女的也不要多少钱,不像现在的小姐太不像话,自己问客人干大活小活,然后先说定了价格,不先掏钱不办事。那时的女人很讲究职业道德,知道矿工辛苦,身边又没有温暖,不讲价,给个路费,请到大食堂吃顿好饭就行,就当交个朋友,来矿上玩玩,图个新鲜。谁知道怎么被保卫科的人抓住了呢。那时还是很封闭的,没有现在开放。女人被审问得害怕了,不仅交代出了牵线的,还把检阅的情况也详细地说了,女人们看到保卫科的人笑了,自己也跟着笑,高兴地说,被检阅的结果是矿工的生殖器都比城市的男人强硬,特别是那个叫马山的大汉更厉害。保卫科的根据她们提供的线索,找出了牵线的,牵线的又交代出了被检阅的人。我们班里就班长一人,我们工区有三个,全矿被检阅的也就是十来个人。   矿上就下达了处理文件,马山降一级,受到了党内警告的处理,班长被撤职了,提拔区长的希望成了泡影。保卫科对参加检阅的人都进行了罚款,扣除两个月的工资。大概有一个月的时间,马山像个罪人,下了班就到保卫科去汇报思想。回到宿舍里,关上门睡觉。这期间,区长来看望这个干将,先是批评他,后来安慰他,等过了风头,还是让他干班长,卢师傅代理班长,整天完不成任务;老书记也来了,做政治思想工作,就从不要裸睡开始,老书记训斥他说,裸睡就是思想作风出问题的根本,根本问题就是纲,纲举目张嘛,只要你马山不裸睡就不会出问题的。老书记还专门把我叫到了班长的宿舍,对我说:“小李子,你是高中生又是团员,你觉悟高,我交给你个政治任务,就是监视你师傅马山不要裸睡,他要裸睡,你就汇报,监督的好,我就给你复习的假。”
  我当然要完成书记交给我的任务。书记临走的时候,又到其他几个宿舍转转看看,让我师傅、小曹师兄、卢师傅等人监督不再是班长的马山,要是他还裸睡,就不能恢复他的班长职务还得继续批评。这段时间,班长真的穿了裤头,不再裸睡。班长马山穿了裤头子,就像孙悟空头上多了个紧箍咒一样难受,他就病了,整天没精打采。
  在马山不是班长的那段时间里,我像政治委员一样可以进出他的宿舍,可以在他宽敞明亮的宿舍里趴在他的桌子上写作业。又恼又羞的马山下了班就是睡觉,我们彼此不打扰,他想说话了,我就陪他说几句。有时到食堂买饭,也是我代劳。一次吃饭的时候,马山嗫嚅好长时间的嘴唇终于说话了,他小声对我说:“小李,你偷偷到南门去看看她,别说是我让看的,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她要问我,就说我忙。”
  我知道那个她是谁,我更知道班长的心思。这点儿小事还能瞒得住我吗?
  我就去了南门口的裁缝店,装作来闲逛的,奇怪,屋子里没有尤姐,只有她的徒弟们在做衣服。她们看着我,微笑着点头。我就问她们,你们的师傅呢?徒弟都摇头,我再一问,还是摇头。
  没人回答我,我尴尬地要走时,运哥开开了里面的小门,从里面的屋子出来,叫住我,是小李子啊,吃饭了吗,过来喝两杯。我摆手说,噢,我出来逛逛的,我吃过饭了。运哥又问,没事吧?我笑笑说,没事,我来补胶靴的,顺便来转转。噢,运哥看着我,说,常来玩啊。我就走了出去,没走多远,尤姐的女徒弟就追了出来,叫住我,说师傅找我呢。不是你们的师傅不在吗,怎么回事?
  我又跟着尤姐的徒弟到了裁缝店,进了里间的屋子,一看,尤姐躺在铁床上了,头上还蒙着毛巾。可能是感冒了,发烧。尤姐见我进来,侧身看着我,让我坐在小板凳上,她的徒弟出去了,运哥坐在小桌子边很响的吃着饭。
  尤姐问我:“小李,马山怎么样了?”
  我说:“没怎么样,他好好的,他最近忙,班里的活儿累人。”
  喝酒的运哥说:“瞒谁?矿上谁不知道他的风流事,他受处分了,罚了款,降了级,班长也被拿下来了,还说要当官呢,就会骗人!”
  尤姐哼了一声,运哥就闭嘴了。
  我说:“区长跟马班长说了,过一阵子还让他当班长,只要他干得好,照样提拔照样升级。”
  尤姐听了,舒坦地喘着气:“你回去吧。”
  我站起来想走,运哥却叫住我,不满地说:“你师娘这场病都是他气的,看他还有脸来不,他对得起谁?”
  我知道尤姐和运哥肯定记恨马山了,尤姐就会跟他断绝关系,不再来往。我回到了宿舍,不敢把这话告诉马山。我知道自己没有社会经验,对这样的事更不知道如何应对,就把经过告诉了我的师傅,他有经验。
  我师傅听了我的话,拍着大腿说:“该我骚嘴大显嘴皮子的时候了。”他下了班,带着我和卢师傅、小曹师兄等人,几个人拼了钱,买了礼物,去看望生病的尤姐。运哥很高兴,硬留着我们喝酒。
  在喝酒之前,我们都听我师傅的,他坐在尤姐床前的小板凳上,跟尤姐套近乎,开导她。
  喝酒时,大家一起喝酒,听我师傅说话,我们跟着附和。几杯下肚,话就多了,自然要说到矿上的风流事件,这是尤姐最关心的。自然又说到了马山,他可倒霉了。
  运哥显然是不满了,喝着酒,夹着菜说:“他这人怎么这样,太不够朋友了。”
  我师傅说:“兄弟,矿上也太认真了,咱们下井工人容易吗,过去种瓜的人逮着偷瓜的,一问,是下窑的,不打,还送瓜吃,人家问为何不打还送瓜呢?种瓜的人说,下窑的人可怜,上有老下有小,今天不知明天往哪里倒,还怎么忍心打我们下窑的呢?”
  卢师傅说:“其实啊也不能都怪马班长,是女人来找的他,又不是他找的人家。”
  小曹师兄说:“操他干姐,那女人到了马班长的床上不走了,就脱了裤子,马班长也是人,不是和尚,要是我,我也会干的。”
  我师傅骂小曹:“妮子个屄就你话多,你给我文明点儿,我们那样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汉子的腿肚子里呢。”
  小曹师兄不吭声了,挤巴着眼睛吃菜,骂起了保卫科的狗逮耗子多管闲事。
  我师傅端起了酒杯,敬运哥,他对运哥说:“马山是做得不对,我们是他的工友,我又是老大哥,没有管好他,我给你赔礼了,你要是不喝这杯酒,就看不起我们,我们马上就走。”
  运哥高兴了,说:“男人啊都不是好东西,我要是碰见了,也会这样的。”
  卢师傅、小曹师兄、我都举起了杯子,给运哥敬酒,要他原谅马山。
  运哥端着酒杯说:“我看在骚嘴大哥的分上,就原谅了他,只要他悔改就行,谁还能不犯错误。”
  我师傅伸出另外一只手,握着运哥的另一只手,说:“够哥们儿义气,干了。”
  他们握着的手没有松,干了酒杯放在桌子上,由我倒满了。我师傅趁着酒性,趴在运哥的耳朵上,小声说话:“兄弟帮我说句话,劝劝大妹妹,别生气了,生气对身子不好,啊。”
  运哥笑了,干了酒,坐下,对尤姐说:“别生气了,你看他的哥们儿都来赔礼道歉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再说,又不能都怨他。”   床上的尤姐说话了:“你们越给他讲情,我越气。”
  我师傅转脸对她说:“大妹子,你可以不理他,可以跟他断绝关系,不可以生气的。”
  我们几个跟着附和,说:“生气对身子不好。”
  运哥也是劝,说:“就让他来给你磕头,罚跪怎么样?”
  我师傅也是喝高了,红着脸说:“只要你能原谅他,就让他来罚跪。”
  尤姐问我师傅:“张师傅你说话算话,我就要罚他跪,不然,他就永远别来见我。”
  我师傅听了高兴,拍着胸脯说:“大妹子,这事包在你骚嘴哥哥的嘴上了,我一定要他给你下跪,怎么样?”
  卢师傅和小曹师兄跟着吹牛说:“他要是不来,我们就揍他,把他架来,还得老老实实地下跪。”
  尤姐听了,忽然来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摘了毛巾,穿了鞋,走向酒桌,把运哥提到了一边,坐在运哥的凳子上,跟我们喝酒,几杯酒下肚,苍白的脸上有了红晕,像初秋的苹果,鲜亮。
  我师傅让马山来给尤姐下跪,确实费了不少难处。
  我们几个人喝得醉醺醺地到了马山的宿舍,跟他炫耀我们的战功时,马山不领情,把我们推出了门外,对我们不客气地说,要是再酒乱耽误他睡觉,他就揍人了。我师傅是好心,还是敲他的门,跟他讲尤姐的要求,就是让他下跪。多丢人啊,马山更怒了,把我师傅抱了起来,摔倒在楼道里,骑在我师傅身上。我们几个拉架,他才松手。我师傅气愤了,起来跟他打架,骂他不是人。楼道里热闹了,二楼的也跑上来看热闹。我们班的人把愤怒的我师傅劝回宿舍,把马山关在屋子里。
  纷争不用解决,就会和好。在井下工作时,马山不是班长了,是工人,在迎头干重活。 我师傅就会唱痒痒腔,说快开工资了,得给孩子送钱去,不然,老婆孩子得喝西北风。马山听了,就会低头。他被罚款,至少两个月没有钱往家里寄。在工作中,我师傅去另外的巷道里大便,马山就会跟着去,他们出来的时候,就变得有说有笑了。他们和好了。
  上了井,洗好澡,马山要去给尤姐下跪,真的有些害羞了,像个大闺女扭捏着。他还是央求我师傅,先去跟尤姐商量好,不让运哥和她的徒弟们看见,不然,他不去下跪。
  我师傅像个媒婆,去南门找尤姐,把她拉到了一边,跟他说了马山的意思,我师傅推着尤姐的肩头说:“矿上还没有人能让他下跪呢,那么大的汉子能不害羞吗?”
  尤姐说:“我跟他相好,我都不要脸,他还要脸,不行,就得给我下跪,不跪,我就跟他拉倒,我还找不着两条腿推四个轮子的矿工?”
  我师傅说:“也不能这么说,你一辈子见过几个像马山这样的男人?运哥,还有我,一火车都没意思。”
  尤姐的眼有些红了,她用手揉揉,说:“就得给我下跪,就得让人看见,态度不好,我还是不饶他。”
  我师傅又去跟马山扯舌头,又哄又瞒,说:“女人嘛,就是要个面子,你就给人家个面子,不然她不好跟运哥交代,你意思意思,就当是蹲下捡地下的蜜罐子,兄弟就算我求你了,你去吧。”
  马山跟我师傅的屁股后面,由我们几个陪着去。进了裁缝店我们先在外间站着说话,有意让里面的尤姐听见,我师傅、卢师傅、小曹师兄还有我,跟女徒弟们说笑话,装着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女徒弟认真地作衣服,用眼睛偷看沉默的马山,窃笑。运哥从里面出来,跟我们客气几句,用手拉马山,用眼睛瞪马山,小声对他说:“快进去。”
  马山被推了进去,小门关死了,运哥站在门口拦住我们,跟我们大声说笑。我们更是哈哈大笑,但是心里都在想着屋子里的马山给尤姐下跪的情景。
  我师傅说着,用手指着屋子里,运哥瞪着眼摇头,却说:“骚嘴哥哥,今天咱们比酒量,谁不喝趴下,谁不是好汉。”
  我师傅说:“谁要是不喝醉了,谁就跟他小姨子睡。”
  屋子里,除了女徒弟之外,我们都跟着闹,跟着笑。乱哄哄的一片。
  这时,尤姐伸出了头,对我们咆哮道:“还让我们做生意不,都进来,让她们干活。”
  我们知道他们和好了,进去,反关了小门,有的坐凳子,有的挤坐铁床边。马山就坐在铁床的一边,直着头,板着脸不说话,看我们说笑,他才跟着傻笑。
  到了饭食,高兴了的尤姐招待我们吃饭,让运哥去饭店烧菜,酒是现成的。大家亲热地围着小桌子欢乐地吃喝起来。
  饭后,尤姐就跟着我们回到了马山的宿舍,自然还会跟马山睡觉。他们和好后,我师傅间接地问了运哥,运哥说马山真的给尤姐下跪了,不下跪尤姐才不原谅他呢。
  我们还知道了尤姐的义举,她在马山的床上问了马山的确切情况后知道,马山两个月的工资被扣除了,只能给生活费。尤姐没有犹豫,自己掏钱,让马山往家里寄钱。马山不要,尤姐哭泣了,说,山哥,就当我借给你的,家里没有钱,大姐和孩子怎么活啊?
  马山愣了半天才讷讷地说道,好吧,把钱分开寄,一部分寄给家里,一部分寄给老娘。
  老娘?尤姐问。
  老娘自己过。
  大姐不管老娘吗?
  我们弟兄多……你就别问了。
  尤姐心里好受了,身子有劲了,在马山的宿舍里,会让我们进去说话、开玩笑。我的师傅们就跟她开玩笑,说,马山要不是有这个麻烦,早就升区长了。
  尤姐苦笑着说,当官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们矿长还不如我大腿上的汗毛值钱呢。
  之后,马山真的再没有出现过风流问题。性饥饿的矿工们经常有性新闻发生,马山可能因为下跪或者是尤姐的关系,变成了好人。
  很快,马山的事情被另一对双职工因为换妻而大打出手,闹得满矿沸沸扬扬的风流事情掩盖住了。工区区长大胆起用了这个干将,还是让他当班长,年底又上报了劳模和先进标兵。劳模的资格被工会取消了,保留了工区先进标兵,又给加了一级工资。
  恢复班长的第一个班,下班后,班长马山不再做病人了,他还是睡觉不穿裤头子,裸睡。我师傅跟别人说马山不穿裤头子是尤姐的原因。尤姐看到了马山穿裤头子,感觉孙悟空戴了紧箍咒,失去了朝气和个性,就生气,对他说,马山我跟你相好,就是看你不穿裤头子,是个睡觉也不低头的汉子,你要是低头,我就不跟你了。所以啊,班长马山就不穿裤头子了,还是裸睡。   我把这情况向书记汇报了,老书记没有表态,却在工区干零活的时候,给了我两天假,让我复习。老书记在政治学习的时候,把班长马山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跟班长谈了话,但是,马班长还是不穿裤头子,他的裤头子整天挂在宿舍里的绳条上,张扬着,好似才换下来洗好一样。
  就这样,泼辣的尤姐真的是他的女人了,经常出现在我们的楼道里,给马山洗衣服,给马山解闷、聊天。我们寂寞的楼道里,因为尤姐的到来,而变得喧闹、有生机。
  八五年秋天,我离开了工作三年多的煤矿,告别了师傅们,带着工资上大学去了。我得感谢那个政治昌明的时代,不然,我怕一辈子也进入不了大学的门槛。每次放假回矿时我都要去看望我的师傅们,他们却一定要我醉,为他们班里出个秀才而高兴。尤姐呢,见了我,更是亲切,总要问我找好对象了吗,要我一定找个女同学,就留在城市。有时,看到我跟着师傅们去南门的饭店喝酒,也会跟着去热闹,加菜加酒。她就成了我们生活中的一员,很和谐。
  八六年冬天,不,是八七年的元旦过后,我考完了试,回到了矿上,先到组织科报销路费,领取工资,因为成绩优秀,又领取了嘉奖。就到工区宿舍看望师傅们。找到了我师傅张开明,才知道班长马山出了工伤,住在矿医院里。
  我师傅还是很诙谐,对我说:“马班长完啦,出了那样的工伤,比死还难受。”
  我问:“哪样的工伤?”
  我师傅说:“就是迎头冒顶,下面的棚子垮了,马山被铁棚腿挤在中间,要是压力再大一些也好了,把他挤死,可是,没挤死他,却挤死了他的兄弟。”
  我还要师傅说得详细一些,师傅说:“有什么详细的,他往一边躲,保住了命,几个铁棚腿把他的骨盆给挤断了,下面的马山跟着受到了牵连,永远抬不起头来了,他的媳妇从老家来看了几天,绝望了,就跑了,扔下他在医院里,马山下半辈子完了。”
  我要去医院看望马山班长,他也是我的师傅,在过去的工作中,他没少照顾我。我师傅张开明却抓住我的胳膊,不让我去,喊来了小曹师兄和卢师傅几个人,一起去了南门的饭店喝酒,说是给我接风。师傅对我说,喝完了酒,咱们一起去看马山,你要知道,为了他的事,我们几个没有少跑腿,就连老书记也去了马山的老家,跟他媳妇做政治思想工作,让她回来伺候马山,开她工资,老书记去了一个星期了,也该回来了。
  在南门的饭店里,我们喝着酒,他们问完了我的情况,说了一会儿闲话,又扯到了马山身上。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班长马山的相好尤姐,马山都这样了,他的媳妇也跑了,尤姐自然要离开他的,偷情的人就是图得一时欢乐,不会长久的。他们不是结发夫妻,更不是患难夫妻。
  我吃着可口的辣子鸡,跟师傅们喝着酒,说:“尤姐呢?尤姐也该换人了。”
  我师傅听了,放下了筷子,卢师傅、小曹师兄也哀叹,喝不下酒了,抽起了香烟,吐着烟雾。气氛不再轻松,我也从师傅的烟盒里抽出了一支,点上。一屋子都是烟雾。
  我师傅说:“小李,当初我们也是这样看尤姐的,还真认为尤姐要换相好的呢,我猜她对我们都不错,要找相好的不是我就是老卢,也不排除小曹,我们看错了尤姐,看轻了尤姐,没想到这个女人那么仗义,绝对的够朋友。”
  卢师傅和小曹师兄同时点头,说:“尤姐真是个仗义的女人,马山能交这样的红颜知己,就是死了也值得。”
  师傅们说。马山出工伤是一个月前的事了,马山被我们从井下迎头救了出来,浑身是血。谁也没想到挤坏了他的骨盆,以为他的身子骨头被挤坏了呢?抬了上来,就被矿上的救护车送到了总医院抢救。医生给他做全面检查,才知道问题严重,他妈的,骨盆被挤断了。你说,挤断哪儿不好,就是断了几条肋骨也无关大局的,谁知道是骨盆断裂。骨盆坏了,尿不出来,方便的时候马山疼得头上出冷汗,叫疼,医生就给插了管子排尿,哎,马山真的倒霉了……再说尤姐吧,马山被矿上的救护车刚送走,她就知道了。那天我们上白班。工人到南门口玩,议论着矿上出工伤了,是掘进一工区的班长马山。尤姐听到了,让运哥去掘进一工区证实,确实是马山。尤姐就收拾了衣服,带着钱,去了总医院照顾马山,家里让运哥照看着。尤姐真他妈的够义气,到了医院照顾马山真是没的说的,马山的屙、尿不能自理,都是尤姐。原先有一个新分来的小护士照顾马山,小护士来清理马山的下面,总是红着脸低着头,敷衍了事。尤姐去了,给马山换了新的裤头子,伺候马山屙、尿。护士和医生都认为尤姐是马山的家属。这时,医院正在研究马山的治疗方案,不动手术,就得不到根本的治疗,要是动了手术,就会影响到马山的生殖器,就是说弄不好马山要做太监的。医院征求了马山的意见,马山有些犹豫,拿不定主意。就征求家属的意见,错误地把尤姐当成了家属。尤姐苦笑,说,我不当家的,还是问他家属。噢,医院明白了尤姐是什么人。就问他的家属何时来?打了消炎针的马山对医生说,给家里拍电报了,快来了吧。医生看着尤姐,却对马山说,等你家属来了再作决定吧。
  医生走了,俩人在病房里说话。
  马山对尤姐说,你回去吧,家里还有一大摊子呢。
  尤姐坐在他的床上,看着他,眼里有了泪水。尤姐说,等大姐来了我再走。
  马山抓住她的手,说,就怕我不行了,还连累了你……你以后不要来了。
  尤姐扑在他的肩头上,抽泣了起来。
  马山摸着她的头发,对她说,坐起来说话。
  尤姐坐了起来,看着他,把眼泪擦干净,问,你家大姐知道咱俩的事吗?
  马山说,嗯,早知道了。
  尤姐问,她什么时候知道的,你为啥不告诉我?
  马山说,早就知道了,我不想告诉你。
  尤姐又问,难道她不恨我?
  马山苦笑,恨?她要知道恨就好了。
  尤姐说,你骗我……她真的不恨我?
  马山说,不恨,我猜想,她大概快来了。
  尤姐还是有些不放心,问,她会把你带走吗?   马山说,不知道。
  尤姐问,是来骂我的吧?
  马山说,不知道。
  尤姐生气了,问,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媳妇是什么样的人你都不知道吗?
  马山苦笑,说,我真的不知道啊。
  尤姐问,她来骂我怎么办?
  马山说,她不会骂你的。
  尤姐更害怕了,说,我不信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女人,男人让人抢跑了还不恨人家,难道她也是我这样的人?
  马山说,你想哪儿去了,你是你,她是她。
  尤姐捂住脸说,还是我对不起她。
  马山说,你没有错,错的是我,你走吧,我想她很快就要来了。
  尤姐说,我不走,我非得见了她再走。我想好了,她要是不恨我,我会像亲姐姐一样的待她,我怕她不会原谅我。
  马山说,唉,我跟你说也说不明白,等你见了就知道了,你要见她就见吧,只要你不生气,不过,你见了她就得走了。
  尤姐更是难过,问,山哥,你就跟她走了,把我忘了?
  马山说,我恐怕要走了,我不走,她会把我硬带走的。
  尤姐说,我不让你走呢?
  马山说,她真的会跟你打架、骂架。
  尤姐说,就让她打我骂我好了,她骂我我不还口,打我我不还手,不知怎的,感觉到她来了不打我一顿骂我一顿,我心里不好受、不踏实,我就想让她骂一顿、让她打一顿才心里踏实。
  马山说,你别神经了,听我的,你以后对运哥要好点儿,好好跟他过日子,就算听我的话了。
  尤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听你的还不行吗……谁知咱俩没有缘分,为何还认识?
  尤姐抹着眼泪苦笑,到了晚上,尤姐又给马山买了两身要换的内衣、内裤。
  第二天中午,马山的女人找到了马山的病床。那是一个消瘦的中年女人,穿着干净,显得很干练。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个有心计的女人,她不用嘴说话,而是用眼睛说话。她的目光阴沉,像匕首一样刺人。她拎着个大布包,放在马山的床下,问了马山的情况,然后看了看尤姐。她进来就用眼睛斜视着站在马山床边的尤姐。尤姐跟她搭讪,大姐来了,饿吧渴吧?女人没有正视她,也没有回答,就坐在床前,问马山的病情。过了一会儿,护士来了,把她叫到了医生办公室。
  病床上的马山对尤姐说,你回去吧。
  尤姐说,我想跟她说说话。
  马山说,她不想跟你说话,要是想跟你说,早就说了,你还是回去吧。
  尤姐说,我等她来,我再走。
  过了一会儿,那个女人来了,医生和护士也跟着来了,掀开马山的被子,跟女人说问题的多种可能,最有可能是马山要失去性功能,不然就影响生命。
  女人回答医生们的话很简洁,我跟他商量商量。
  医生和护士们走了,留下了她和尤姐,尤姐主动搭讪,嬉笑着说,大姐,你来了,我该走了。
  尤姐提着自己的书包要走时,女人似乎才知道了尤姐存在,回答了一句,噢,你走吧。
  尤姐就是迈不开步子,热情地到了她跟前,对她说,大姐,我有话想跟你说,能不能到门口,咱姐妹俩说说话。
  女人镇静地看着她,有话你说吧。
  尤姐到嘴里的话被阻了回去,尤姐笑笑,显得语无伦次,说,也没有什么,你来了,山哥有人照顾了,我也就放心了。
  尤姐提着书包,出了病房。那个女人送到了门口,冷冷地对尤姐说,慢走。
  尤姐走后的第二天,马山动了手术,手术不成功。马山真的成了太监。不论怎么说,马山的性命保住了,好在他是国家工人,国家给他抚恤金,养活他。就是说马山不能在煤海里似蛟龙了。
  马山动手术的时候,区长、书记都到了,给了马山救济款,还给了女人的生活费,那个女人只是莞尔一笑,接过去了。马山过了三天危险期,被送回到了矿医院疗养。尤姐、运哥和班里的工友都去看望马山,买了很多东西。还跟马山开玩笑。
  马山能吃饭了,能尿尿了,能屙屎了。就是大小便的时候喊疼。又过了一个星期,总医院又来了医生,来给马山复查。专门看了马山的手术情况。医生说,马师傅的生命不会出现问题的,至于那个嘛,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过不过的无所谓。
  上面来的医生对矿里的医生也对马山的家属交代说,马师傅要好好休息,春天可以练练气功,身体会恢复到能够行走的水平,别的就别多想了,保住命要紧。
  上面来的医生走了,工区书记、区长又给马山的女人做工作,答应在马山住院期间,她照顾马山,工区给她开工资。女人说,我不要,我照顾他不是应该的吗?
  工区领导都赞扬她,还是人家结发夫妻。谁知道,这个女人不是个东西,说人话不办人事。第二天,她没有大吵大闹,很平静地吃了饭,提着书包就离开了马山。在坐车离矿前,找到了尤姐的裁缝店,对尤姐说,我走了,马山是你的了。
  尤姐把她的话当成了玩笑,拉她进屋子里坐坐,那个女人又重复了一遍,我走了,马山是你的了。
  女人说完,转身就走了,去公共汽车站等车,尤姐这才知道女人说的话是真的。她当时想,她走了,马山怎么办呢?她不能走!
  尤姐去追那个女人。冬天满目苍凉、萧条,等汽车的人不多。尤姐猜想,她肯定跟马山吵嘴了,肯定是因为她才吵嘴,不然这个女人不会对她说,我走了,马山是你的。
  到了路旁,她还是笑着对那个女人说,大姐,牙还跟舌头过不去,还咬舌头呢,两口子哪有不吵架的?
  女人看着她,摇头说,谁给他吵架了。
  尤姐往回劝,让她回矿,不然,就到她家里坐坐,吃了饭,再回矿医院。女人呢,不理会尤姐,很厉害地让尤姐不要拉她的衣服,更不要碰她的手。
  尤姐沿着像飘带一样的话语走进了这个女人的内心,这个女人浑身都是寒冷。才知道这个女人说的不是假话。为了马山,尤姐真得豁出去了,就是不让她走。   一个苦口婆心地劝着,一个冷若冰霜地站着,围观的人也过来跟着劝几句。这时公共汽车来了,看到汽车一溜尘土飞扬地来了,尤姐的心就慌了,拉着女人的胳膊,苦苦哀求她说,大姐,要是因为我你离开山哥,你就打我吧,骂我吧,你打呀,你骂呀。
  女人甩掉尤姐的手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你为何缠着我?我跟你无亲无故的。
  汽车打个旋子,掉了头,女人开始往上挤。尤姐不让她走,抓住了她的提包,给她跪倒了,哀求她说,大姐,你不能走啊。
  女人看着跪倒的尤姐,扑哧笑了一下,然后猛地用力,上了汽车。尤姐还在下面,跪在地上,双手扑地,哭泣着,叫喊着。下车的工友有的认识尤姐,拉她起来,尤姐不让拉,还是跪着哭喊着,大姐,你不能走啊。
  公共汽车冒着尘烟开走了,尤姐捂着脸,哭倒在地上。这时,运哥和她的女徒弟们慌张地跑了过来,抱住极度伤心的尤姐。运哥背着尤姐,女徒弟们扶着,运哥生气了,骂那个女人太没有感情了。到了家里,把尤姐放在床上,女徒弟给端上来热水,递上热毛巾。尤姐喝了热水,用热毛巾擦了脸,理理衣服,就去了医院。运哥跟着喊,回来,人家都不问,你还问什么,咱们已经仁至义尽了。尤姐不理运哥,去了矿里医院,无奈的运哥也跟着跑去了。
  到了医院,工区领导都在马山的病房里,有的劝马山,有的批评马山不该气走自己的媳妇。马山沉默着,不说话也不辩解。看到尤姐和运哥,也不说话。别人怎么说,他认了。
  工区领导回去了,接着我们的书记冒着严寒,去了马山的老家,一定要劝他的媳妇回来,要是不来,就找当地政府,让他们配合,做女人的工作。
  老书记去了有一个多星期了,还没有回来,可能该回来了吧。照顾马山的任务就落在了尤姐身上,她早上起来给马山做了饭,就去医院,一天给马山做三顿好吃的饭菜。尤姐没有半句怨言,运哥有怨言,看到了痛苦的尤姐也没有了怨言,哎,人啊,说不清道不明,都是感情作怪,人为什么会有感情这个东西呢?既然有了,为什么还要有无情这个东西呢,狗日的生活真无法说啊……
  这顿酒喝得太沉重了,。吃了饭,我就在南门的水果摊子买了香蕉、苹果、橘子,又到商店买了饼干,装在塑料包里,跟着我师傅、小曹师兄和卢师傅去了医院看望马山。
  到了年前,住院的不多了,马山就住在一间宽敞的朝阳的屋子里,有两张床。我们去的时候,马山靠坐在床头上,翻看报纸,尤姐坐在另一张床上织线衣。
  我师傅大声对他们说:“马山,看谁来了?”
  马山眼睛一亮,伸出了热情的大手问:“大学生,放假了?”
  我看着过去像蛟龙一样的班长现在变成了病夫,心里哀伤,我回答:“放假了,我才知道你病了。”
  尤姐下床给我倒水,又给我拿香蕉吃。我都谢绝了。尤姐还是很开朗,笑着对我说,到底是大学生,上了学模样就变了,脸也白了。
  我就坐在马山的床边说话,也就是这时候,我们这些战友才能海阔天空想到哪儿说哪儿。我知道马山的病,不敢提起,就跟他们说学校里的事。他们羡慕得不得了,夸我将来前途无量。
  说话当中,我注视了马山的脸,他的脸比过去白了些,尤姐的脸还是老样子,红润。马山似乎比过去开朗了,更会说笑了,我知道他的心里是多么地无奈啊。
  说了一会儿,马山要出去方便,尤姐扶着他出去,我们要替尤姐照顾,马山朝我们摆手,说:“你们喝了酒,回去睡觉吧,还得上班呢,小李也累了,回去吧。”
  我还想说什么,却被师傅扯着到了医院门口,对我说:“你不能去,马山下面跟骡子下面的一样,是个摆式,他怎么会让别人看呢?”
  师傅的话很粗鲁也很含蓄,我才突然明白,这是让他尴尬的事。我还是不放心,问:“那,那尤姐不能伺候他一辈子吧。”
  我师傅颠着醉步,搂着小曹、扒着卢师傅,难过地说:“绝对不会,就这,尤姐已经够义气的了,要是别人,才不理睬他呢。”
  小曹师兄和卢师傅说:“马山下半辈子完了,自己的女人都不要了,老书记能做通那个女人的思想工作吗?”
  我问师傅们:“老书记也该回来了吧。”
  我是个好动感情的人。原先是看不起尤姐,她在我的心里是个不正经的女人,因为她有男人,还跟别人相好。通过马山师傅的事,我认识了她是个不错的女人,如果是男人,一定是个多情、义气的好汉。
  我打算在矿里多待几天,跟工友们玩玩,然后还得去看望马山,虽然现在他不是班长了,我也不是工人了,但他毕竟做过我的师傅。我天真地想,老书记是个老政治了,一定会带着那个女人和孩子们回到马山身边的。他们一家人团聚,那时,我再回家不迟。
  老书记是在我回矿的第三天回来的。那天早上阴沉沉的天下起了鹅毛大雪。漫天的大雪飘白了整个世界,矿山也披上了银装。下午,老书记浑身雪白的回到了工区。我和师傅正好在工区,跟区长拉呱。老书记回来了,我帮助打身上的雪,我师傅给倒开水,区长从里屋拿出自己的军大衣,给他披上。老书记坐在区长对面的桌子前抽着烟,喝着开水去寒。我们坐在对过的连椅上,区长和我们都急了,问老书记此行的结果。
  老书记喝口热茶,吐着烟雾,牢骚道:“我还去给人家做思想工作,人家却给我上了几天的政治课。”
  区长问:“马山的媳妇不来了?”
  老书记说:“来?她还逼着我回来做马山的工作跟她离婚呢。”
  我们都骂那个女人不通人性,马山都这样了,她不管不问,还让马山跟她离婚,她想的美着呢。
  老书记又是哀叹,摇着手说起了此行的过程:我按照马山的地址,找到了马山的家,泰兴县的旮旯儿村,我从泰兴下了汽车,又转车,过了好几条小河。那里的天真是阴冷啊。到了旮旯儿村一问,那个女人可不是个饶人的茬子。她不仅是党员还是村里的副书记兼妇女主任,我去的时候,人家已经提升为乡妇联主任半年了,就是说她来看马山的时候已经是乡妇联主任了,副科级干部。我先找到了马山的家里,马山家有兄弟还有七十多岁的老娘,我都见了。他老娘拉着我的手,哭个不停,问个不停,要我带着她来矿看望儿子。马山的兄弟却训斥他娘,把我拉了出去,说,哥哥的事我们做不了主,都分家了,各过各的,这事啊你得问嫂子。能够感觉出来,他家的人都怕那个女人。   我坐在马山弟弟自行车的屁股后,颠簸了十几里去了乡里,找到了妇联。她姓胡,人都喊她胡主任。她也认识我。在她办公室里,她给我倒了开水,客气地说话。在说话时,她支走了马山的兄弟。我们就摊牌了,我劝她回矿照顾马山。女人忽然变得不客气了,很政治地对我说,书记同志,你来的正好,我有许多问题还想向你请教呢?她问我,煤矿是不是社会主义,煤矿是不是要讲革命的爱情。这些问题,我能够回答。然后,她又问我,马山在井下出了事故,为何要我去照顾,难道我就要放下革命的重任,去伺候一个残疾的煤矿工人一辈子?我生气了,说,他是你丈夫!她反驳我说,他是我丈夫,为何过去不要我照顾,而现在要我照顾呢?我说,他出了工伤。女人说,出了工伤就要我照顾,他是国家的人,出了工伤也是国家的人,为何要我照顾?我说,你是革命干部,也是他的家属,你怎么没有同情心呢?她跟我吵了起来,说,我没有同情心,我是革命干部,我是他家属,我也是人,他在外已经有了女人,还要我照顾什么?那个女人真不是个饶人茬子。到了晚上,她还请我吃饭,乡里的几个领导都去陪我,陪客的都是些油嘴滑舌的家伙。劝我喝酒,替她叫苦,马山除了按时寄几个钱来,从没有问过家里的事,胡主任是又当爹又当娘把这个家支撑起来,把孩子拉扯大,胡主任苦啊。酒喝到了快醉的时候,我就直截了当地问她,你去还是不去照顾马山?我好回去汇报。女人没有说话,几个帮腔就说话了,既然马山心里没有胡主任了,还是离了婚好,马山也得替胡主任想想,胡主任的革命事业不能因为他而夭折。最后胡主任说话了,我会让他高兴地离婚,孩子我抚养,不要他抚养。几个帮腔都赞扬胡主任的高风亮节,不让马山抚养孩子算是便宜他了。我是又气又恼,但是还不能过分计较。酒后,我被安排到了招待所住宿。计划着第二天再去做她的思想工作。第二天,我起来去找她,她开会去了,不是去县里就是去下面的村子里,她躲着不见我。她走的时候,安排了工作人员招待我,不是把我领到了副书记办公室就是副乡长办公室,他们先是大道理,轮番给我做思想工作,然后就无聊起来,问矿上的男人与女人的比例,知道矿上的女人少,他们装着吃惊、稀奇,假装关心起矿工来,问矿上工人的性状况,有的太没有水平,太下流了。他们无聊完,然后替那个女人说情,说她跟马山的婚姻已经是名存实亡,他们的婚姻是“文革”的产物,既然“文革”结束了,现在分田到户了,单干了,他们就得离婚,就得单过。好似我们这些经过“文革”的人都不该活着,都该死。特别是那个书记,非常气人,他是科级干部,我也是科级干部,可他傲慢的不得了,像“文革”时期一样,把我当作犯人,指着我的额头,要我完成胡主任跟马山离婚的工作,一定要离,这也是乡党委乡政府的工作,要我们工人老大哥发扬风格,主动离婚,不能因此影响胡主任的工作。他把胡主任跟马山的离婚书郑重地递给我,我一看,那个女人签字了,只要马山签字就等于离婚了。
  老书记掏出离婚书来,掉了两滴明亮的泪水。区长是个躁脾气的人,拿着离婚书看了几眼,又扔到了桌子上,接着骂了起来,骂他们不是人。
  老书记又说:“哎,没想到马山还这么可怜……不过,我在那里几天也有收获,也听到了风言风语,就是那个女人背后有靠山,就是那个书记。”
  我师傅骂了句:“她给马山戴绿帽子。”
  气归气,骂归骂,怎么向马山交代呢?区长和书记都很为难。怕把离婚书拿给马山,马山承受不了这沉重打击。
  屋子里的人都在为难,书记到底是老政治了,他看了我,问:“小李,你是我们工区出去的秀才,你看这个问题该怎么办?”
  我拿过离婚书,看了,挠着头,忽然冒出了一句:“老书记你们不好跟马班长说,就给尤姐说,让尤姐跟马山说,这不是单纯的政治工作。”
  我师傅跟着喊了起来,拍着手说:“哎,小李子这招行啊。”
  书记还是犹豫,说:“南门口的那个裁缝,毕竟是相好的,这事找她合适吗?”
  区长说:“怎么不合适,她能跟马山睡,她就能够把这事办好。”
  我跟我师傅去医院叫尤姐,不说是书记回来了,而是说区长叫她,要给她开工资的事。尤姐听了很羞怩,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泼辣的尤姐害羞。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说,还给我开工资,我又不是国家工人。我们把尤姐哄走了。
  我们在医院里陪着马山玩扑克牌,说着笑话。没过多长时间,尤姐回来了,她满脸的笑容,倒了开水,自己喝着,想着什么,到了我们跟前,问,打完你们回去吧。我们很明智地离开了。屋子里剩下了尤姐和马山,还有一屋子里的暖气。
  这个大雪飘飘的夜里,尤姐没有回去,这一夜,尤姐把老书记此行的过程和结果都告诉了马山。
  马山看着尤姐从怀里掏出的离婚书,扑在尤姐的怀里,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哭了。刹那,马山忽然不哭了,掏出了笔在离婚书上签了字,然后高兴地对尤姐说,我是怎么了啊,我该高兴才是,我马山能遇见你这个女人,我这一辈子满足了。
  尤姐看着马山,第一次跟他吵架了,责问他,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商量?
  马山苦笑着说,我们家的事,你就别跟着掺合了。
  什么?尤姐扑到了他的怀里,用手打他,用嘴咬他的脖子,然后站了起来,疯了一样地说,你们家里的事,谁是你们家里的,我呢?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
  马山劝她说,我想尽快出院,不想麻烦工区领导,更不想让你跟着受罪。
  尤姐听他这么一说,忽然掉了泪珠,说,你想尽快离开这儿?啥时走?
  马山说,我想春节前回家过年。
  尤姐不哭了,站了起来,对他说,你走,我也走。
  马山问,你到哪儿去?
  尤姐说,你说我到哪儿去,我还能到哪儿去,我跟你一起走。
  马山训斥她道,胡说,你有家,你好好跟着运哥过日子,忘掉我。
  尤姐大声说,不,除非我死了才能忘了你,山哥,你就带我走吧,我早就是你的人了,现在你也离婚了,除了我,你根本没有女人。   马山说,不行,我是个残废人,不能拖累你。
  尤姐说,不是拖累,我才不管你是残疾呢,我就跟着你一起,你死我也死,你活我也活,你到哪里,我就跟着到哪里!
  马山抓住她的手,把她搂在怀里,说,我怎么舍得你呢,我问你,运哥怎么办?运哥是个好人,我们不能害了他啊。
  尤姐望着他的脸,对他说,我们不会害了运哥的,在那个女人走的时候,我就想到了今天,我已经给他物色好了媳妇。
  马山吃惊地问,就算运哥同意跟你离婚,人家女的又同意跟运哥结婚吗?
  尤姐凄然一笑说,会的,那个女人不是别人,是我表妹,她很不幸,她的丈夫也是矿上的采煤工人,前年采煤面塌方,被砸死在井下,她守寡两年了,我给物色了几个没有一个合适的,我就做主,把她说给运哥,他们会同意的。
  马山问,你表妹的孩子多吗,要是负担重,运哥能够承受得起吗?
  尤姐说,一个女孩子,运哥也很喜欢……山哥,你放心,我会把事情办得很圆满,我们的事不要再麻烦领导了。
  马山点头说,我也很过意不去,你要是办得利索,我们就春节前回家……我问你,你不后悔?
  不后悔,只要与你在一起,不过……尤姐说,你还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你跟她离婚,你的孩子还是你的孩子,不能跟着她。
  马山点头,说,我答应你,你的孩子呢?
  运哥不要,我就带走。
  大雪飘飘的日子里,世界很洁净,也很温暖。尤姐在自己的裁缝店里让运哥做了一桌子好菜,把自己守寡的表妹接来,三个人阐明了立场。尤姐给运哥端了最后的三杯酒,然后跪在运哥的跟前,要运哥听她说完自己的想法。自己要离开他,跟马山走了。好人运哥看着尤姐,也难过地哭了,说,马山要是好好的,你跟他就跟吧,可是,他现在是个残废人,会让你受累的。
  她表妹和运哥把尤姐拉起来,尤姐说,我愿意跟着他受罪,我不放心的是你和孩子,怕你受苦,怕你再找一个像我一样的坏女人,才让我表妹嫁给你的。
  运哥也哭了,说,你对我一点儿不坏,我愿意你跟马山好。
  尤姐一手拉着运哥的手,一手拉着表妹的手,说,我表妹人长得俊,也贤惠,就是命苦了些,哎,煤矿工人的命就是苦啊,你们俩结合,谁都不会给谁气受的。
  运哥看着表妹,表妹看着运哥低下了头。
  尤姐说,我走了以后,你们就把裁缝店卖了,你们回家好好过日子吧,运哥,你别长期上夜班了,下了班就回家,好好照顾我妹妹。
  运哥哭了起来,她表妹也哭了起来。三个人哭了一会儿,才抹干了眼泪。
  三个人踏着厚厚的大雪,去了当地乡政府的民政办公室,尤姐跟运哥办理了离婚,接着运哥又跟尤姐的表妹办理了结婚登记。
  尤姐在年前跟着马山回到了老家。
  尤姐的义举感动了矿工们,矿领导专门派了一辆面包车送他们回家。那天天晴了,太阳出来了,温暖的阳光像白雪一样洒满矿山,尤姐搀扶着马山,马山穿着黄军大衣,尤姐穿着时髦的红色羽绒服,映衬得她的脸更红了。
  送行仪式很隆重,工区领导、工会领导和工友们都来了,运哥带着他的新媳妇和尤姐的徒弟们都来送行。尤姐把马山扶到面包车里坐下,然后下来,跟领导握手,跟熟悉的人握手,尤姐抹了一次眼泪,笑了一次,又抹了眼泪,又笑了,如此哭哭笑笑的。
  我、我师傅和班上的工友都来送行了,尤姐握完大家的手,最后握到了我们跟前,我们扒着车窗跟马山说笑话。
  尤姐站在车门口,看着我笑笑,趴在我耳朵跟前小声说:“小李,我有个愿望,你能成全我吗?”
  “我?”我说,“能,你尽管说!”
  尤姐小声说:“小李,你的嘴很严,从来没有叫过我一声师娘,我想让你大声喊我一句师娘,你愿意吗?”
  是啊,我还真的没叫过她一声师娘呢,因为她毕竟是跟马山相好。听了尤姐的哀求,我的脸红了,我不怕人多,不是怕张不开口,而是我心里不承认她是我师娘,现在呢,她是我的师娘了,是我可敬的师娘了。尤姐看着我,我师傅也看着我,身边的工友也看着我。
  叫我一声师娘,喊我一句师娘!尤姐这普普通通的愿望却成了她做人的全部代价。
  围观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哑巴一样地看着我,就连面包车里的马山师傅也回头看着我。
  我的脸更红了,在我师傅用胳膊肘肘我时,我红着脸闭上眼,像高粱地里的狼大声苍凉地叫了起来:“师娘……师娘走好,师娘,师娘一路顺风,师娘师娘,我的师娘,我可爱的师娘我敬爱的师娘……我的师娘,前面的路还很漫长……”
  我师傅和卢师傅、小曹师兄等人在我苍凉的喊声中也跟着叫了起来。那久久不绝的声音至今还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回响在我忆旧的梦中。
  尤姐捂住脸,咯咯地笑出了泪水,满足地钻进车里,坐在马山身边向我们挥致手谢,她一只手用手绢擦眼泪,另一只手向我们挥舞。
  汽车启动了,看着面包车开到矿外,开进那迷茫的银色世界。
  海 佛:江苏铜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鲁迅研究学会会员。曾进修于鲁迅文学院。著有长篇小说《花雨缤纷》《黑白》等,在多家文学刊物发表小说、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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