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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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人来到海滨生态公园,它位于深圳灣北东岸,是福田红树林生态保护区其中的一部分。自然,现在公园修建得很好了,遍地绿草坪,放眼看去没有一丝裸土。在北国已是金秋的当下,这里仍是满目苍翠,地上依然新生着嫩嫩的草芽,树上依然新生着嫩嫩的枝叶。
  我的购物袋里装了特意去超市购买的零食,虽然我平时没有吃零食的习惯,但我还是买了不少,我打算像出来度假的年轻人一样。
  洽洽瓜子一定得有,大家都在嗑瓜子,我也得嗑,与他们有相同的声音和动作我才能安心地在他们中间坐住,你经常出来散心你就会知道,就那样甚至可能要坐到黄昏的。总之,我要尽量自在,不拘泥,像那些双双对对、三五成群的年轻人。我就是他们其中的一员。我嗑瓜子,偶尔还吃点薯片。薯片烧烤味,这个口味能把人吃得满嘴满心都是香香的。
  我的T恤有些旧了,爱马仕的LOGO刺绣洗水后没烫起了皱,因为这点,难免不让人怀疑它整个的质地。很好,很好,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还有我的包,Birkin35橘色皮质金扣手提包,我特意用水洗过后,它真的失去了原有的品相,像A货店爆款一样,皮色有些干涩的光亮,手摸上去也有点干硬,但你把手焐在上面一会它仍具有真皮的亲肤感。像所有爱美的女孩子一样,我穿了件短仔裤,露着光亮白嫩的大腿。裤口只是稍稍长过耻骨位,有人给它取了个很下流的名字,我不好说出口。这款短仔裤边缘磨过,要破还没破的样子,有几根白棉线虚了起来。但很好看,真的,很自然,不做作。这是我在超市减价柜上买的,25块钱。
  我知道即使我身着爱马仕,我也并不另类,满大街的爱马仕A货总会有几件走到这片草坪上来。他们来消假,享受南国的暖秋,在这个红树林海滨公园风和日丽的下午。
  海的对岸是香港的天水围,许鞍华拍过一部电影叫《天水围的日与夜》,你或许刚巧看过,那么,你便知道这大约是香港的一个什么地方。但从这岸看去,对岸的楼房很高,像这样晴好的天气,那些密集高耸的住宅楼清晰可见,好像就是看这边海滨大道上那些楼房一样。待到了黄昏,那边楼里的灯光亮起,楼房就会离此岸更近,像能伸出手握的邻居。
  来这里消假的人并不只是市区内的外来打工者,大多还是市区外工厂里打工的男男女女和正处在恋爱期的小青年。他们并不甘心在市郊的工厂里过完青春时光,偶尔进市区内来看看这个现代化的繁华都市。这样,他们心里对命运愤愤不平时,也能想到自己也是属于这座国际化城市的。这么想,虽然他们这一生也住不上这些高楼大厦,多少也就抚去了些淡淡的忧伤。他们逛了华强北或者东门,又来到这里。他们在草坪上坐够了,也会去租双人单车,沿着海岸线骑上一两个小时。他们显然都很高兴,人多的分成几对,你追我赶,笑声夸张而造作,但显然,那是他们真正的欢乐。前面骑车的人多是男生,坐在后面的女生并不需要多用力,两脚踩着车镫子甚至不影响手里拿着棉花糖吃着。两辆车靠得近了,她们就会尖叫,叫着前面男生的名字,假惺惺地真诚高呼“小心,小心,小心。”
  我也不是没想过去骑单车,但是骑单人单车又有什么意思呢,又是一个人,玩不起来那种你追我赶矫揉造作的欢乐气氛。我还是坐着吃零食吧。
  我学过瑜伽,但我不能在这里做动作,坐累了也不能静坐调息,我的瑜伽实在修炼得太好,只消一伸胳膊一压腿就是教练级别的标准。我看几米外有两个女人在拉练,胳膊腿有些按捺不住蠢蠢欲动,就只好拿出书来看。分分神吧,看她们那样僵硬的动作,想必一会就会累了。她们有腹腩,肯定生过孩子,骨骼看上去也硬,肌肉也未拉开,压腿的时候,好像膝盖后面窝窝的皮撕扯着拉不抻。
  我很爱看书,一看就看进去了,再抬起头来时间至少过去了两个小时。我旁边的两个女人走了,来了一个拿单反相机的男的,很年轻,好像很累了,坐着靠在一棵大椰王树上。他坐姿并不端正,半个屁股受力,一条腿弓起来一条腿伸得长长的。腿上穿着一双橙红色的跑鞋。
  我们之间只有两三米的距离,他手持着长镜头向海面看,长镜头里或者正走着一只青足鹬或者小白鹭。
  公园很多人,大家都是这么近的距离。我若偷偷用练瑜伽时的静坐心境可以观察到他屏住呼吸的气息。
  我不会细盯着他看,这没必要,我不是来看帅哥的,更不是来寻觅情人的。他虽青春好看,但不会与我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大椰王树吗?别看大椰王树很壮实很高大,它并不结果,是最高大的椰子类植物之一,能高达二三十米。它树叶很少,因为树叶少,它也不遮荫,材质也不能打家具,它最大的价值是观赏。
  我坐在椰树林的草坪上,面向南方,即香港的天水围,草坪过去是人行道,人行道过去是自行车道,自行车道下面是石滩,石滩下面是海水。涨潮的季节,海水能涨到人行道上来,或者不到人行道上,反正那时你的眼前到处都是满满的海水。
  我的右手边是深圳湾大桥,它建成后,往来深港两地只需10到15分钟的车程。等到天黑,桥上灯亮起,桥就好看了,灯蜿蜒的样子就是桥的形状,是要比白天看得明白的。
  现在天还没有黑,正是黄昏时分。
  我正前面的人行道旁的石凳上坐着祖孙三人,奶奶,姐姐和弟弟。弟弟穿着开裆裤——这穿着在深圳的小区是极少见到的——不断地爬上石凳往草坪上跳,每次跳嘴里还要说“唉哟”。奶奶也不管,由他自娱自乐。这次跳了个嘴啃草就哭了,奶奶才转过身来扶起他安慰。
  有五个年轻的姑娘从人行道上走过,四个人搭着肩并排走在后面,一个人倒退着在前面拍照。拍照的那个人不时指挥并排的四个姑娘:“停。甩头发。步子要交叉走。眼睛别往一处看。神情要傲慢一点。”她在前面啪啪地拍,后面的四个人按照她的指挥做动作。她们很高兴,神态是造作的,好像在拍电影,但看上去她们一点也不为此惭愧和害臊。然后换人拍,每一个走到前面的人都像是专业的导演。等她们自己拍够了,找了一个路人给她们拍合影,这时的她们就不好意思做什么动作了,一溜直地站着,努力地向镜头微笑。
  人行道到自行车道有两三米的高度。人行道边缘拉的铁锁链很粗,可以承受住成人坐在上面。   一个穿红纱裙的长发姑娘就坐在上面,应该是野模,迎光逆光娴熟地摆着各种姿势供七八个长镜头拍照。拍照的都是男人,每个人的架势都像是专业的。在人来人往这样的广众之下,穿红裙的模特甚至能摆出唆指撩裙摸裆的动作。还好她穿着白色的蕾丝平角裤,不然真是要不雅了。
  也有人驻足观看野模,多是些老人,毕竟年轻人是不屑看的。他们多少都是见过世面的,这样的野模也就是供摄影爱好者拿来练习用用或到什么场合跳个钢管舞。这可能不算过分的,我上网时还看到某个摄影论坛上贴出“山涧裸模拍照”的征集贴。
  这个社会太乱,各种信息流通得也快,还未等辨出价值,已迅速把人冲昏了头,迷了眼睛,看不清前面生活的方向。
  进入黄昏,远处的深圳湾大桥上、近处的人行道上、树林里的路灯都亮了,海滨生态公园在明暗交替的灯光下进入了一个神秘的世界,好像有神灵随时会在这里出入。我的东西已收拾好了,实不相瞒,除了一张薄瑜伽垫我会折叠起来带走,那些没吃完的零食我是不带的,我会把它们丢到垃圾桶里,它们被塑料袋装着系好,谁也分辨不出它们大多还未被撕开。
  我虽收拾好了,但我还不会走。我跟家人讲好若在外面吃晚饭,回到家的时间是十点半,现在距离这个时间还有三四个小时。我不打算去吃晚饭,我得保持节食,吃进腹里的一些零食已经相当平时的晚餐用量。在日常的生活里,我还得保持着良好的身材。
  我旁边拿单反的男的也还没有走,他没有吃过零食,但一支运动饮料已经喝完了放在草地上。
  书是看不了了,已经被我收到瑜伽垫的袋子里。我是无所事事的,只是看着海面上映下的灯光。
  男的朝我说话:“我刚才拍了你几张照片,放心,都不是正面的,你看,需要发给你吗?”
  “喔,我看看。”
  他起身递过相机来。他以为我不懂用佳能,蹲下教我翻页和放大。我也就由着他教。
  要说,拍得还不错,偏分的长发遮着我的半边脸,因为一边挂在耳朵上,眉弓、眼窝到鼻尖的轮廓清晰。也因为垂着眼皮,并不太能看出是我的容貌,我那时一手拿着书,一手往嘴里送着零食,并看不出零食是什么,已送到嘴里去了,手指还在嘴边。
  “挺好,谢谢。不用发给我了。”我看完跟他说。
  “嘿,还挺傲慢的。”他直言不讳地说。
  “喔。”我一顿,又赶紧说,“不好意思,我不是觉得拍得不好。是这照片真看不出是我,所以我也未必需要注明这就是我。”末了我又说,“我平时也用不着这样的照片。”
  “那我能要你的联系方式吗?别警惕,没其他意思,就是看能否交个普通朋友。你也不一定要给我电话,就QQ啊,微博啊,微信就行。”
  “不好意思,我没有微博、QQ,微信倒是有个,也不常用。”是啊,我警惕什么呢,微博微信不是经常加陌生人嘛,关了网络就可以关掉那个世界。
  他掏出手机加了我的微信。我们都用的三星,不好意思,我用的是最新款。加了,他问我走不走,我说等会就走。
  他就坐在我旁边没说话了。
  他拉来他的背包和三角架,都装好收拾好,还是没有再和我说话。
  我觉得挺不是味儿的,坐着玩了一会儿手机。因为不时有细小的飞虫扑到发光的手机屏幕上使我也不能用心看,我准备起身走了。
  我起身后,他也跟着起身。他看着我把一袋的零食丢在垃圾桶里,等着我一起走。很奇怪的感觉,他像等待一个熟人。
  我们往滨海大道上去,可能因为都不需要过地下通道到对面,又很自觉地一起往巴士站方向走。看来我们是要去往同一个方向。
  等车的时候,他问我住哪里,我说住福田黄埔一号。他说他知道那个地方,他的头就住那个小区,他去过。
  我们分别坐上不同的大巴。之后也没有在微信上有过来往。我不怎么发微信,他的微信朋友圈除了转一些摄影器材方面的讯息基本也是空白。
  今天回家早了。
  回到家里,保姆都还没有给孩子们洗澡。老大快要七岁了,如果不洗头,能自己洗澡。我不在家的时候,她会带着老二洗,她喜欢老二,她觉得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中只有老二才和她是亲的。事实也是吧,她和老二相差一岁半,而老三老四要比她小四岁多呢,玩不到一块去。而且老三和老四是爷爷奶奶和育婴师一起带大的,还不会走路就会说粤语就会听英语。她们两个的英语不好,虽能听些句子但不敢开口讲,粤语也是这样。
  老二一个人在餐厅吃一块很大的芝士蛋糕,我有心阻止她,但当我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吃得香甜又不忍心了。我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吃完,吃撑了打着嗝,才抽了纸巾给她擦嘴。诶,这个孩子可爱极了,趁我不注意,把指头上的一点蛋糕抹到了我的鼻尖上来。她知道我不爱吃蛋糕,她知道我晚上不吃甜食,她也知道我要瘦身要保持好看的身材,所以没有与我分享。不然,这个孩子有什么好东西是愿意跟我分享的。因为她也感觉到了,这个家里,我最爱她,就连最小的老三老四也得不到我给她的那么多的爱。
  “KK,姐姐呢?”
  “姐姐在收拾她的书包呀!妈咪,我明年也要读小学了对不对?”
  “對啊,KK明年就要读小学了呢!”我抱着她,亲她带着芝士香气的小手。
  然后她让我抱着她回卧室。
  老大和老二都瘦小,跟正常的孩子比偏瘦。KK虽是要五岁半了,看起来却像四岁多的孩子,抱起来还是轻轻的。老三老四虽才两岁半,但胖乎乎的,体重上快要赶上KK了。
  我把KK抱到楼上她和姐姐的房间。老大听我回来,只叫了声妈咪,继续收拾她一年级的书包。好像在偷偷地往书包里放她心爱的小玩具。小学是禁带玩具的,老师明令要家长协助监督。但是我不想阻止孩子,我愿意她能有些自己的小心思小秘密。说不准这些东西在什么时刻就会成为她小小心底世界的依靠。
  由着老二爬到组合床的上铺玩,我给她们准备洗澡的衣服和KK明天去幼儿园的替换衫。KK在读大班,这个学期开始,她已经不用带裤子了,她能很好地上厕所不会弄湿裤子。上衣要多备一件,防她吃午饭时汤汁弄到身上。   待老大收拾好书包,我说要帮她俩洗澡,她们高兴地上来抱着我,往我的身上爬。
  准备上床入睡,因为老大已经不喜欢听我讲故事了,这学期开始我就没有再在睡前坐在床头的木梯上给她俩讲故事。
  老大老二上床入睡,我坐在楼上一角能看到楼下客厅全景的位置上,见育婴师也已经给老三和老四洗好澡了,他们两个穿着一粉一蓝的连体衫在沙发上爬。他们都会走了,只是爱爬的习性还没有完全蜕去。
  我不能下去,我只能站在楼上看看他们。爷爷七十六岁了,说话声音依然洪亮,你完全能从他的说话声中听出他有一副好身板和健康的体魄。奶奶六十四岁,她这一生只生过一个儿子,生得也不算晚,这年她的儿子三十六岁,是四个儿女的父亲。
  老三老四是龙凤胎,老三是男,老四是女,用奶奶的话说,我们这个家庭非常完美,她有一个这样的家庭,她的晚年像坐在蜜罐里。
  能生儿子着实不易,是奶奶秘密托了几层人才向一个中医世家买来的一个方子,我与老公照方调理了六个月才如愿怀上这一胎。又是龙凤胎,爷爷奶奶喜爱坏了。
  爷爷奶奶满意不在话下,爷爷因此也从香港搬到深圳来常住。他在香港的家庭一儿一女的孩子都大了,没有我的四个孩子这样的年齡能讨老人欢喜宠爱了。再说他在家里也常常是与发妻空守老巢。
  从我的老三老四生下来后爷爷就搬了过来,那时还在喂母乳,是他从香港的月子中心请来了月嫂负责我的膳食,在八个月内,我是既满足了两个孩子用奶也瘦了身。很明显的,这一次调养下来,我是要比生第三胎前还要年轻了。八个月后断奶,从断奶两个孩子便由新请来的育婴师负责,我成了搭手,奶奶让我的精力多用在老大和老二身上,说老大还好,KK那么瘦小,要多疼爱她。爷爷对家庭的事情并不过问,一切都归奶奶分配,他的更多心力还是放在香港那边的公司里。那边的公司虽交给了大儿子掌管,近两年下来,很多的大事显然还得爷爷出面。这时,香港的司机便过来接爷爷过去三五日,待那边的事情处理完了,他便又高高兴兴地回到这边来。
  我把老公简称J吧。他在深圳并没有自己的公司,他美国读博回来后进入一家期货公司,没过两年在爷爷的支持下他便入股了一家担保公司,股份占公司的百分之二十七,算是公司的第二大股东了。奶奶本来就是会计师出身,是这家担保公司的注册会计师,儿子入股后她差不多就是挂职当顾问了,没有什么大的事件她是不需要出面的。
  我大学毕业后进了这家新开没多久的担保公司做前台文员,我还算是机灵的,之前见习过两份工作,对与人相处方面多少有些经验。但还是因为我够机灵,两个前台文员中,大家都喜欢我。我没进公司多久J就加入了这个公司,他把很多的事情交给我做,后来我成了J的女朋友。
  我怀孕后,被另一个前台文员揭露了出来。对于避孕现在的女孩都很精通了,我也不例外,在大学时就已经万保无一失。与J交往半年后,我是突然的一次与前男友聊天后心情不好有了怀上J孩子的想法。我要飞上高枝变凤凰。但我还没怀过孩子,所以直到怀上自己也并没有意识到。另一个前台文员见我吐出几口黄苦的东西后,确定我是怀上了,拍着胸脯向我保证不说出去,可是时间不到两天她还是故意揭露了出来。许多的人拿我说不准的眼光看我,揣测我是跟了谁或是陪哪个大客户出了事。就连老板娘听说了都要假装关心我问我接下来的打算,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心里很委屈。J这时承认了我是他的女朋友,事情一下子明朗后,公司四五十个人齐刷刷地对我很不一样了,他们再不敢叫我帮他们复印材料,装订材料,甚至不敢叫我给他们订中餐。其实这都是我一个前台文员分内的事情,所有的工作一下子压在了另外一个前台文员身上,她忙得团团转,却也不敢让我帮忙。我一时清闲下来,除了一个从国有银行退下来的行长不会电脑打字,需要我把他手写的文字抄入电脑,也就只有J在使唤我了。退下来的行长任公司的融资总监,他敢使唤我一是他是J的远房叔公,二是只有我认得他的草书。
  两个前台文员的工作份量太失衡,很自然的,我辞了职。我读的是三本商务文秘,事情这样大白之后,若是学的金融或会计也或者能进办公室学做些业务的,可是我不能,我就只能做一个文员而已。
  那时奶奶已经为J买下了现在我们居住的寓所,小高层,复式,一家有十口人也住得下。那时奶奶不住在这里,她住另一个小区,深圳较早开发的社区,在罗湖地段。
  奶奶对J和我的关系并未有我们预想的那样强烈排斥和恼怒,反而是她提出让我住进为J准备的婚房里。或者那时她真实的情绪还没有显示出来,只在这两年才见端倪。
  奶奶是我们怀上第三胎时才搬进来的,她进来后家里也是重新添置一新,准备着迎接爷爷的到来。
  奶奶一直不满意我把KK带得这么瘦小,待生下第三胎后,她叫我把精力多放在老大和KK身上,她跟育婴师一起带老三和老四。她喜欢孩子,她说她愿意跟孩子从小培养一种亲昵的情感,与孩子一起滋生出那种贴心贴肺的亲情。并说这样也是为我分担,一对双胞胎不粘我,我可以全心全意地把老大和KK带好。还说手心手背都是肉。
  J与奶奶的感情看似很好,实则不亲,J是由他的姥姥带大的,待上了大学出了国才与奶奶有些活络。奶奶是爷爷的梅县同乡,是爷爷一次从香港回乡探亲结识的。后来奶奶逃出婚姻,爷爷把奶奶带到深圳。那时深圳还没有改革开放,更没有高楼大厦,放眼看去还是遍地泥土。怀J之前奶奶只是在深圳中英街上一家餐厅做工。怀J后,奶奶没上班了,之前一心要过去香港这时也只好打消念头。她也是明白的,怀孩子无论如何不能再走偷渡那条路,一但有什么不测,将是一尸两命。再说都已经怀上他的孩子了,她以为去香港是早晚的事。奶奶之前的几年短暂婚姻未有生育,也可能因此她特别珍惜这个孩子。
  奶奶安心在深圳生下孩子,也就是J,J还不会走时这边已经改革开放。爷爷叫奶奶不要去香港了,说在深圳看看形势,说不定这片土地真的会繁荣起来。奶奶听了爷爷的,把J送了梅县老家让他的姥姥抚养。奶奶做过生意,也开过茶餐厅,后来因为还是想去香港中断了。她在香港那边学做起了会计,待这边发展势头捂都捂不住的时候,奶奶才后悔当初应该听爷爷的就在这边发展。待奶奶再回到深圳时,已经是90年代末了,J已高中毕业,准备去上大学。   当然,后来的奶奶是不屑再去香港的,她仅凭一份娴熟的会计师技能就能在这边生活得很好,何况市场那么灵活,她只需稍用些心,就能赚得盆满钵满了,何苦再去折腾?
  我已嫁J八个年头,已怀三胎生了四个孩子。爷爷奶奶都是温和讲道理的人,在外人看来这一切或者是我难得的福分,就连生养我的父母,甚至是我大学毕业进入社会工作不久的弟弟都认为我这一生不可能有比这更幸福的生活了。我的同学圈里的言论更是不用再提,都知道我从内地一个穷旮旯的地方飞上了高枝成了凤凰,而就在前两年还不断有人托我为她们换一份工作。我虽没有答应,多少也是知道的,许多同学还在这个城市的底层过着房租都交不起的生活,不得不每天挤地铁住在偏远的关外。是的,众口如此一致,我早已被感化,我要时刻感恩此生的这份福分。
  J之前并不是都听奶奶的,直到我生完第二胎家里开支大了,意识到我们早已脱离不了奶奶给我们的支助时他才妥协了。他从公司拿到的收益分红加上工资并不够我们一家四口加上一个保姆的生活支出。就这样,他开始慢慢向奶奶妥协,我们在奶奶的反复劝化下怀了第三胎。老三老四出生后,我们似乎被圈入了更大的责任圈内,何况老三老四出生后还请了育婴师,外加一个钟点工。J应该是在这时彻底向奶奶妥协了,因为老三老四在香港出生,计划也是让他们两个在香港读书的。时间很快,也就是明年的时候。上月已听说爷爷叫大伯在香港安排好了学校。待到老三老四每日去香港读书,免不了又要请专人接送,这又会是一份不小的支出,我们只有依从了爷爷奶奶,这笔费用到时才能由爷爷奶奶支出。钱是万能的,的确,也就是在这两年里,我与J时常陷入被钱困住的一个个大小笼子里。又因钱,我们时时得以解困和对相对的事情释怀。
  J接受了这反反复复的一切,公司里他甚至在逐渐接受大伯那边的合作业务,他可能有做大股东或分出来单干的想法。J的变化太大了,曾在哭泣时非要含着乳头才能入睡的人,变成了一个钢铁般坚强意志的商人,他曾说要拿下本属于他的一切,分下大伯的半个公司。然而他守这个秘密守得很是辛苦,有几时我觉得他快要守不住了,要急不可待告之天下了。
  待两个孩子都睡着了,我刚躺下不久,J就回来了。他一身酒气,并不想去冲澡就压在了我的身上。
  他问我今天参加的读书会好不好。我说很好的。书是我看过的一本书,大家说的我也都赞同。
  我还未说出提前虚构好的细节,J就呼呼睡了。第二天早上起来冲澡后下楼跟大家一起用早餐,看得出来,J因什么事有些按捺不住地兴奋。饭后,他果然高兴地说要送老大老二上学。
  老大老二听说爸爸妈妈要一起送她们上学很高兴,于是家里欢呼成一片。不过一会,两个好姐妹又争执起来要爸爸妈妈先送谁。J拉着老大和KK说,“姐姐爱妹妹对不对?姐姐跟爸爸妈妈一起送妹妹,妹妹会觉得很幸福对不对?”KK忙点头。老大看妹妹点头又得意了,心里有了自豪感,她答应跟爸爸妈妈先送KK。这下,两个孩子都很高兴,各自去漱口洗手换星期一学校要求穿的礼服。老三老四还不明白两个姐姐争论什么,只要见两个姐姐大声说话就会高兴地拍手。我并没有去迎合他们两个的欢乐过去溺爱一番,亲亲或者抱抱,那是奶奶接下来会做的事情。我只是上楼去帮两个上学的孩子穿戴礼服。
  送了两个孩子,J跟我走回小区去地库取车,我上了楼。微信打开,收到四张照片。
  周五的早晨,J问我,后天下午還要去读书会吗?我说是。J给了我一些现金,叫我去买些新衣,说见我的衣柜里的衣服都旧了,要连保姆的都不如了。
  我收下现金,心里突然才意识到,我应该藏起那些衣服。待J走后,我翻出一些J陪我买的名牌时装挂在显眼处。他最爱见我穿的是在一家意大利品牌店买的一条藕色真丝裙,配一件秋天或空调房下穿的青绿色粘纤加羊绒的斗篷。这套衣服搭配在一起两三年来也不过穿了四回。深圳的秋天也不怎么穿得着,但立冬后斗篷总是适宜出门时披上的。
  J给了钱自然是要去买上几套新的衣服的,这会让他觉得他对我是多么的重要,他支撑着我的一切,甚至是我这一生。送了老大和KK上学,回家收拾好部分家务,跟奶奶告了假去跟朋友吃午餐,——其实,我哪有朋友呢!我只是直接到了常去的几家时装店买衣服。熟悉的店员还是像往常一样夸我皮肤好,人漂亮,身材保养得真好。
  一个女人到了三十岁,如果身材没变,衣着风格也是要定了型的。也都是知道的,就是去那么几家品牌店就好。很快买完衣服,又去了超市,这一两年下来我已经养成习惯了,总喜欢在超市里看看平常的衣服。说平常也是带着时下的小时尚的,有些廉价的小花边或者金属扣。这样的衣服看看就好,偶尔买一件自己出门的时候搭着穿,买多了放到家里是藏不住的。
  周日下午是我跟J和奶奶交待的我要去读书会的时间,若不跟大家一起吃晚饭就早回,若吃晚饭就最迟不超过10点半。都是同意的,都觉得我是要有自己的事情做才好,一是有益于我的身心,二是老大和KK都大了,老三老四又不需要我来教育。生老三老四前家里只有一个保姆很多事情要由我来做,现在家里有两个保姆又有奶奶主管安排,我承担的部分比起以前已经很少了。若说我还有比照顾老大老二更重要的事情可做,那就是好好保养身体,在关键时候能随J一起出得自家和别人的厅堂。当然,还能再生一个男孩是再好不过了,爷爷奶奶会更加疼爱我,给我花不完的钱。
  这周的读书主题是《禅的行囊》。作者是一个和尚,出生于美国北部的贵族,他说他从小就看破了红尘,但不知道可以干什么。他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时,机缘巧合学习了中文,后来到了台湾的一所寺院修行。这之后又到了香港和中国内地各地区游学。曾出版《空谷幽兰》,是一本非常叫好的畅销书。
  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禅,也没有事先预读这本书,我参加这个读书会或者就是为了让自己从家庭生活中抽身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既不想朗读什么段落,也不想举手发言,我就是喜欢坐在从四面八方赶来的热爱学习的年轻人中。坐在其中,感受他们对未来的那份灼热的愿望,嫁个有钱人,或娶一个贤德的妻,生活富裕,家庭美满。   越是爱发言的人越是有强烈期许的人,他们未必真有真知灼见,但他们强烈地想要说出心底朦胧的意识。关于这些意识,到底是不是他们将来会坚持遵循的,谁又会预先知道呢。反正这样的场合是需要人热情发言的,这也就给了他们一个个发声的机会。在他们没有举手发言之前,究竟他们要说什么,谁也不知道。想是即使发言了他们自己也要等到多少年后才明白那些言语是否是自己真实的想法吧。
  总之,人是复杂的,大多数情况下是对自己未知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将来又会有什么样的想法。
  我又看到了那个男的,他在拍照。人与人的相识就是这样,若没有一次近距离的结识,任凭之前见过多少回都不可能记得,但仅需一次结识也就足够让你多少年后都能从浩瀚的人群中把他辨识出来。
  第二天,他又把照片发到我的微信上。我简单回了谢谢。有什么好说的呢,仅是一两次的照面,我们不足以成为朋友。他还是一个带着理想主义的面容在痛并快乐地寻觅着生活的年轻人。
  “你认识夏国威吗?”
  “夏国威?夏国威是谁?”
  “就是我部门的小夏。”
  “小夏?你常说他,但我们没见过吧?”
  “喔,难说你们见过没有。下午他会送材料过来。你看看认不认识他。”
  “下午我要去读书会,这是我的固定假日,你和奶奶都是同意的。”
  “今天就不去了。我也不出去。你就在家陪我一次。”
  “J,怎么啦,你从来都是尊重我的意愿的啊!”
  “对啊,就因为一直都在尊重,所以就想不尊重一回。”
  “财大气粗了是吧?”
  “是的,老子就是财大气粗。老子不财大气粗你弟凭什么找我要钱?还说要创业,创业,创业,你们他妈的创业跟我有什么关系!”J变得真快,转眼就换了脾气。
  “这次你可以不给,你对他们,不,对我们,对我娘家人的情分足够了。我并不支持你再继续支助他们。”人的情绪要说也是有生命的,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机灵的无形生物了,它敏锐,反应快,在对手面前能迅速做出相应的应对。J换了脾气,我一时也没有好气对他。
  “你放你娘的狗屁,你不支持,他们会来要!”
  “这次我弟找你要钱我真不知道。我说了,你这次可以不给,以后也可以不给。”末了我又说,“请你不要再骂人,给不给钱都不要再骂人。”我說这话是没有底气的。
  “我给了。”J说这句时已经缓和了语气,像是自身不够坚强无助地泄气了的黄鼠狼。
  我离开了卧室,去带老大和KK打扫她们的房间,整理她们的衣柜和书桌台。老大和KK分别有自己的书桌,可是KK总是喜欢去姐姐的书桌上玩弄玩具,使用姐姐的油画棒。这些事情总让老大觉得很委屈,她说她不知道做姐姐的为什么一定要让着妹妹。我劝她可以不用凡事让着妹妹,自己想让的才让,不想让的可以不让,但需要她自己去守护这个权利,我不能帮她解决。这样说了,显然还是无用,有时见老大委屈地在一旁抹眼泪,我就知道她还是对妹妹下不了狠心,又由着妹妹去做了。或者人都是无助的,无能力坚持自己的立场,许多的个性和抉择,也是需要他人的协助和催促方得确立。
  因为KK总是用着姐姐的书桌,姐姐的书桌上全是KK使用油画棒的颜料屑,油腻腻的,不用清洁剂和百洁布擦根本弄不干净。
  三个人忙过一阵,叫老大和KK下楼玩会儿,我来拖地。待这边做完,想着J应该下楼了,我才去收拾我们的卧室和书房。
  到了下午,我还是换了一套普通的衣服配了一个帆布背包准备出门。J大怒,他把他的皮夹扔到我的面前,叫我看里面的一张照片。
  照片还是未怀老三老四前拍的,那时的我还是短发,脸上胖胖的,在哪里的一个草坪上坐着。KK很弱小,坐在我的怀里,但她很高兴,笑得一脸天真灿烂,像照片里的大好晴天。老大在我的肩上露着脸,手脚正在往我的身上爬。
  很好的一张照片,自然的母子嬉闹间真情流露的画面。我也笑着,但我已想不起这是什么情况下的一张画面。
  我拾起J的皮夹看。很不解地问:“小夏跟这张照片有什么关系?”
  “他说他认识你。他怎么会认识你?”
  “我们不可能认识。”
  “鬼知道你们怎么可能会认识。昨天我叫他去买单,他拿了我的皮夹看到的。”
  “我认真地告诉你,我不认识你部门的小夏。我要去读书会,这是我的假日!”
  J性子还是好的,他觉得自己理弱会收敛自己的脾气。他看上去像认错了,但外人是不知道的,他脾气收住后,他的执著并没有在身体里随之褪去。
  我与J没有再争吵起来,这么多年我们也只是偶尔的小吵小闹,什么事并没有严重到大打出手。毕竟他需要我的温柔和母性的呵护来抚平他内心的隐疾。我们平时虽也不是相敬如宾,但我们之前无疑是因为青春的意外而有着爱情。后来因为生育了孩子,生活又把我们磨去了一些棱角,在我们还没有到达针锋相对的婚姻情感危机时已经把我们变成了溪水中的鹅卵石,于是我们妥协了这一切,理所当然地承截着流水,继续生育更多的孩子,好推动着我们的人生继续往前。
  我又往帆布背包里装上一张纤薄的瑜伽垫,不是因为J的这场脾气,我真是把这个给忘了。
  我今天其实不是去读书会。因为今天的读书会跟一个叫“城市女子课堂”的培训机构有关,他们会免费给读书会的会员试听一场关于如何做好一个优雅妻子的课。这个课的讲师说是从台湾请来的,是位名讲师,出场费十万多,据说只要你听了,立刻就会想要做一个优雅的妻子。不但你想做了,你还会想把身边的好姐妹都变成优雅的妻子。
  我不钟意的读书分享会我是不会去的,刚好借这时,我可以一个人出去走走。我喜欢去曾经去过的公园,喜欢一个人走走初来这个城市求职时背着包走过的街道。只是时间太少,不然我还想去东部沿着海岸线徒步,跟根本不相识的年轻朋友扎下帐篷或去一个叫马峦山的地方看秋天成片成片的白芦苇。那时,总是有人把一个什么论坛的旗帜插在海滩或山头上,大声朗诵诗歌。   自然,我是想不起来那些细节了,我只是朦胧记得一些碎片,等坐下来一个人在安静的地方看着远方,那些碎片才会在我的眼前一张张放映。
  去了几条街道走走,傍晚的时候我还是来到了海滨生态公园。到了一个相同的地方,我们总是习惯于朝上一次呆过的地方去。这个公园,我有两个固定的地方去,一个是坐在椰树林的草坪上,一个是上面的一片榕树下。江门新会有个地方叫小鸟天堂,它的著名一是来自巴金老先生的《鸟的天堂》那篇文章,二是它在梁启超的故乡。小鸟天堂里有棵大榕树,只是一棵,由于根不断不断地从树枝上垂下来又扎到地下,根再生枝,枝又生根,这样周而复始一棵大树就有了无数的根,看上去蔚为壮观,一棵树就像是一片森林了。这样的景象在岭南这边土地上随处可见,我心里也是很喜欢独木成林的意境,下了公交车,因为心里想着这里就朝这个地方去了。
  黄昏时,我从榕树林往海边走,再次走到我常坐的一棵大椰王树下,见坐着一个人,那个男的扎着三角架,坐着看着镜头守候着什么。
  我很奇怪,并没有马上走开,就悄无声息地在他的身边站着。待他发现我时,他惊慌了一下,邀我坐下来。
  我坐了下来,想着J说的夏国威,突然间想跟眼前的这个男的聊聊天。因为近期除了他我实在没有接触过另外的男性。
  他在拍海面,用的广镜头,彼岸天水围的灯火和深圳湾大桥的景象全在他的镜头里。他说他的镜头里需要一个背影,他在等一个背影出现,最好是女的,长发。他看了看我,似乎我很合适,我也乐意,我想,若跟他聊起来,拿出些真诚来交换还是必需的。
  如我预料,他拍完照片,主动跟我讲起去海边和梧桐山顶拍照的经历,说如果我愿意,他下次去可以带上我。
  我便问起他的工作是做什么的,他说是担保公司的一名业务经理,说他不喜欢这份工作,这不过是他在这个城市生存的根本而已。他之所以进这个行业进这家公司,是因为他的一个表舅是这个公司的股东,他是山西人,专业读的是金融。
  无疑,他是J说的手下夏国威。但他应该并不能确定我就是他看到的照片上的那个人,这个可以从他后来的猜测中确定。
  “你上次说你住‘黄埔一号’?”
  “是的。”
  “那里可都是住的有钱人。”
  “你想说什么?”他自然是话里有话,我也没必要跟他绕弯,直接问他。
  “你是做什么的?”他不答我反问。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何须再问。不过,我倒想知道你是怎么猜到的?”我明明知道他猜得不对,还是使了个幌子,看他怎么想的。
  他回头看一眼我,天色已经暗了,我不知道他能看出什么。
  “猜不對,你别生气。”
  “不生气,猜不对了再猜。”
  “我想,你可能是一位幼儿教师,那个小区里有一所加拿大国际幼儿园。”
  “不是。那个幼儿园除了生活阿姨可以住在校内,老师是不给住在校内的。”
  “若不是幼儿教师,那可能就是家庭育儿师。你肯定不是小学老师,你身上有一种与孩子相处的耐心而诚实的影像——这个影像可能是我才能理解的说法——小学老师身上不是这种气息,这种气息只有与幼小的孩子长期相处才有的,它磨掉了成人的世故和狡猾。”
  “你这说法倒真是新鲜。”
  “说你是育儿师,不说你是主人,还因为你的衣着打扮。能住黄埔一号的人非富即贵,穿衣很是讲究,不会像你那么穿爱玛士。说了你别生气,你穿的爱玛士衣服和拿的爱玛士的包也都是真货,并不是大街上买的A货,所以,我猜或者是主人赠你的。也或者你不知道这些品牌,所以你无所谓怎么搭配。”
  我得承认,我听了这些话多少是有些害臊的,我不知道我的这些小聪明终究还是被人从另一个棱面看穿了。虽然身份没有猜对,但关于穿衣的这点心思,他还是猜对了的。但好在夜色暗了下来,我脸上的害臊夏国威未必看得出来。
  “你说得对,我很多的衣服都是主人穿剩的。”我害臊归害臊,也没有忘了应对我们的交谈。
  “方便问你多大了吗?”
  “年龄?喔,快30了,已婚,有一个女儿。”
  “喔,我果然没有猜错你。但你看上去很年轻。”
  “我肯定大过你。”
  “是的。”
  我以为我们的聊天即将划上句号,夏国威停了半晌又说:“我还是希望跟你做朋友。我是说男女朋友。”
  这话让我一惊,差点仓皇而逃。但我想我都这个年纪了应该能做到处惊不乱才对,即使不是当下,我未来的生活里也会有类似的事情一次一次这样考验我。我暗暗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后说:“或者我们先做个普通朋友。”
  夏国威听我这话倒是释然的,说:“对,或者我们先做个普通朋友。”
  前方,海面的灯光摇曳起来,使海面已不是海的样子了,像另一个国度的镜像。也像塞壬就在其中,她即将高歌一曲,引意志不那么坚定的人忘记了归家的方向。
  夏国威邀我走走。
  这时间仍有不断来公园的游客,多是情侣,有年轻人,也有中年以后的偷情者,他们都是手挽着手。天气虽然不冷,毕竟已是这里的深秋,女士们已披上了纱巾,海风一吹,那些轻纱缠缠绕绕地在两个人的身体上扭动。我一下子仿佛又看到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与一起实习的同事来这里玩,我们莫名地笑着,放荡的青春里有许多未知的邪念。我们扭动着娇好的身躯,希望引来异性的目光,我们对此毫无廉耻之心,好像青春就应该那样的无知和骄傲。
  我情不自禁地说:“青春真好!”
  夏国威说:“未必,多有无识之耻。”
  我们的心境显然不在同一个对话基础上,只好沉默。
  人行道旁边的椰树林里,有躺着或坐着缠绕在一起的情侣,像幽暗灌木丛中蛹动的肉虫。从人行道往树林走去的人看到了会绕开,并不去惊动他们。因为他们未必不是想要找个地方缠绕在一起。
  我与夏国威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有夜骑的自行车队从我们下面的自行车道上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后来走累了,我在面对海面的长椅上坐下来,夏国威很自然地跟我坐在了一起。我们并未有进一步的交谈如何“先做个普通的朋友”,是我们的身体引导了我们,它们先是试探地相碰,然后做得好像只是为了很自然地相拥一下就很快纠缠在一起。好像它们早就相识,而今不过是重逢。
  他还不知道我的真实姓名,而我知道他是夏国威,J的手下。他有一天得知真相后一定会憎恨我,但我的心思谁又可能明白?我不只是想放荡一场,出格一次,我想要的是一种明知故犯的远离,远离当下的体验,然后对我厌倦的富足生活生出珍惜和怀念,并借此在罪念中安分守己地过完无趣又漫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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