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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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开门。院子里空荡荡,站着一个年轻人,碎一片树影在身上。他是这里的道士,穿一件很轻的道士服,山南水北没表情。一说,挺和蔼,从厨房搬出一张桌、两条凳、一壶茶,于院子里请喝茶。

吃饭与不吃饭


  聊着不错,就想着来此住一晚,他当下欢迎。国庆长假期间,我来了。他帮我铺好床,又拿来一水壶,让我自己烧水喝。
  我说一声:晚上在你这吃饭啊,你吃什么我吃什么,你几时吃我几时吃,当作没人在一样。他笑笑,各自回房。我躺下看书。
  那天,台风影响,晚五点,大风呼呼,天开始暗了。是否该做饭了,按正常五点半下班,现在做,半个小时后可以吃,那也刚好,毕竟有客人在嘛。抬头看对面厨房灯没亮,没做呢。
  不急,等吧,继续看书。六点时,庭院里扔下一块墨,四处搜寻每一处尚有亮光的角落,风声有点凄怨了,再抬头还不见对面灯亮,趴在窗户上仔细看,是没有,打开门看,真没有。再忍忍吧,他总归要做的。自己下午来的时候跟他讲过,让他当我不存在嘛。
  快七点了,再看厨房,灯还是没亮。起了疑心,打开门,整个院子全黑了,成了一口黑色的井。风吹树叶沙沙沙,有些吓人。这是夜了,依然没动静,忘了还是咋的,难道他晚饭都要八九点吃?耐不住,来到他门口。他见我的影子晃过来,问,饿不饿,想吃吗?想吃就做一点。哈,原来他是不想做的啊,我还在傻傻地等。我说想吃啊,简单点,啥都行。他想了想说,煮个番薯吧。就一个番薯?!只好狐疑地点点头,退回房里。
  一会儿,对面的灯亮了。是啊,黑夜中,灯亮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厨房里的东西清晰可见,外加一个穿着道袍的很轻的身影,这是真的在做饭了。过去看一下,或者帮个忙什么的。想想也做不了什么,还是等吧。等了半个小时,他过来,说可以吃了。我开门,他拿着一个碗一双筷子递过来,放在桌子上。我一愣,番薯,确定是番薯!四五块。我的天,他真敢让我吃这个?!
  原以为他说的吃得简单,最起码也得煮一碗米饭,做两个蔬菜吧。不是说村民经常会送一些大米和蔬菜吗?这会儿杂交稻刚收割,有新上市的大米,那也是香喷喷的一碗新米饭。还有总得做个炒青菜炒冬瓜什么的吧。原来还美美地想着,那样的饭菜,我能吃。
  可是眼前这碗番薯让我掉了底线,我的桶底破了。他没多说,自己回到厨房去了,他也在吃嘛。我觉得一个人在房间里吃不太妥,就捧着碗来到厨房跟他同吃。两个人在一条凳上并排坐着,一人一口碗,一双筷,就几块烂番薯,还没煮熟,真的,一斑一斑的黑,一丢一丢的白。可能是村民送来,放在那儿久了。
  咬牙切齿地啃下去,就像踩在刹车片上一样,咿呀咿呀地响。吃了一块,还好。吃了两块以后食道和胃都已经很艰难了。
  我就和他说话,你平时怎么吃的?
  有时候一天一餐,有时候两餐,有时候不吃,这两天都没吃。
  受得了吗?
  受得了受不了你试试就知道了。反正饿了想吃的时候就做一点,不想吃的时候就不做。很多时候不是你的身体想吃,而是你的脑子想吃,是你觉得应该要吃了,身体不一定需要。其实少吃一点身体负担轻。
  我蒙圈了,原来他吃饭是按天算的,我却在按一日三餐计算,巴巴地算着晚饭的时间。他又说,有些人就吃得很少,有的道士一年都不吃饭的,就在山上吃点松针、柏树叶。他没说喝露水。
  他说,这样吧,明天煮个南瓜,前几天村里人送来的,不知道烂了没,后天就不吃了。我沉默着,形势前所未有的严峻。
  第三块吃了一半,剩下部分有一大块黑斑,我在边上咬了一点,说烂了,直接扔到面前的垃圾桶里。他愣了一下,没说什么。吃第四块的时候,我说吃不下了,意思是剩下的想扔掉。這时他开口了,说留下,明天热一热再吃。这一说,我猛然觉悟,寺庙道观里的菜饭都要吃完,不能剩的。如此,我刚才扔了一小块,那已经犯罪了,我的身体生了一小块癌,变得无比沉重。心里一边忏悔着,一边想,明天再吃,这不得受二遍苦啊,还是咬牙切齿一次吃掉吧!
  剩下的两块里,我含着泪花先把相对小的那块吃了,留下最后一块大的,咬了一口,像咬在皮带上一样,伸长脖子,喉咙里戳着擀面杖一样吞不下去。他看到了,说,这个给我吃!我一愣,说没事,我已咬了一口了。他却拿个勺子来,从中间切开,把没咬着的一半提走了。他自己的碗里也还有呢。
  我算是提前吃光了,洗了碗筷,也没有等他,跌跌撞撞回房了,单纯的心灵遭受了严重的摧残。
  我又拿起书来看,却什么也看不进去。忽然他在我心中冒起了神光。想起下午来的时候,跟他说,我带了两本书。当时他撇嘴笑了笑,那个笑一直在我的脑子里转着,原来是讥讽我啊。什么书啊,这不是人类写的吗?人类的书你也看啊?你修什么道啊!我恍然大悟,扔了书不看了!看的正是一本某国历史上知识分子遭受苦难的书,觉得那种要死要活的哀叹真不行,直接听风睡觉了。原来这些年,我一直在无用的知识中寻求意义,我虚度了多少光阴啊。
  夜又高又长,这一夜的风,不停。打在大树上,沙沙的,跟下暴雨一样,门口的落叶噗噗地扫门。深夜上个厕所,在院子里转一圈竟然怕怕的。黑夜披头散发,在走廊的尽头,木木地站着,道像和廊柱扭曲变形,黑魆魆的,藏着巨大而不可测的力量。

有风景与无风景


  第二天早晨七点起来,他已经在扫地了,于是我也一起扫。他说过扫地是一天当中很重要的一件事。昨晚风大,落叶多,这得扫很久了。扫地也是学问呢,一整个大院子,这边的落叶扫到那边,那边又飞走了,总也扫不到一块儿去,得先把落叶往一个角落里扫,然后扫到畚斗里拿到外面去倒了。他只说慢慢扫。一直扫到九点,我是扫累了,汗从额头往下滴。
  回到房里,脑子空空,也不看书,干坐了一会儿,就到隔壁他的房里聊天。他说坐下,喝茶。
  我们坐着,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地上落一些树叶树枝的影子,阳光切割着,碎了重拼、拼了又碎,像人生的许多念头和想法,今天这样明天那样。   他说——
  村里有一老头,长得歪瓜裂枣的,经常来。别的人也来,就他多。常来亦无事,就喝喝茶。我都给他专门备一个杯子呢。说话嘛,也听不懂,他说的是方言,不会说普通话,两个人就自说自话。空气好,是是,过一会儿又一句,空气好,噢,是,空气好。有时候没话就打盹,找话是个累人的事。你打盹,我也打盹,一直打盹,到中午,说一句吃饭,起身走了。这句话我听懂了。就这样常常来坐。
  相对无言好一会儿,我白了他一眼,他看着院子,没有再说话的意思。得找个话啊,我想了好一会儿,说这影子不错啊,就这样看看影子也不错。他说是啊!我常常早晨起来,泡一杯茶,什么也不干,就这么看院子里的影子。那里有阳光,有影子,不停地晃,风会光临,不时掉下来一些枝叶。小鸟站在树上鸣唱,树叶为小鸟鼓掌。鸟儿不叫的时候,那个静,转个身子都能听到。有时候小鸟也落到院子里啄食,人至不去,其实没什么可吃,磨磨嘴嘛。就这样看似空空的院子里,有着丰富的内容,有很多风景呢。你要是心静,就能把平坦的水泥地看得凹凸不平,波浪一样起伏,还能看到地下一层一层里包藏的丰富的事物……多少个无人的早晨,他独自在未被小鸟鸣唱的院子里,数遍了所有的叶子。一个人对着一片影子,见证宏大的无限。
  他又说,以前在大的道观里,几个师兄弟一起,天天坐着收门票,人进人出,都是人。这也行,就看人嘛,人也是风景。风景这东西看你怎么看了,你觉得有就是风景,觉得没有那就不是风景。心若不闲,山就不空,枫树果樟树叶都白落,那一地天天来的影子也就不存在了。
  古树上一些树叶落下,巨大的沉寂之声,让整个院子不敢说话。穿过树枝的斜阳,红红地落在叶子的正面和反面,落在他的前胸后背,打在厨房的墙上,打在金色的造像上……有风在院子里舞,落叶不肯下,扶着院墙慢慢地滑。樟树的叶丛中又传出小鸟的叫声,远山鲜红透亮。这院子真是太美了,深邃、肃静;这岁月,虚极静笃。这里有无人追问的终极清凉,他的身体有一种天籁在发芽。
  近午,他问我,饿不饿,要不要吃?我斩钉截铁,不饿!哪敢说啊,我也确实不觉得饿,虽然昨晚只吃了点番薯,早晨扫地又流汗,但真不觉得饿,还有点舒服的感觉呢。

有为与无为


  午睡起来,斜向里看。他正背对着我蹲在一棵大樹下玩一枚落叶,枫树的落叶,玩得很细致,看上去像在玩一只蚂蚁。
  我叫一声,他转身,说,喝茶吗?我说好。这次从房间里搬出两条凳子一张茶几,放在门口落叶飞舞的大树下,又咝咝咝地烧了水。我们坐在空旷的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道观刚建时,先是他的师兄来,住了三个月,耐不了孤寂,走了。师父就让他来。
  他二十多岁,一个人,在这里什么也不做,不读经不练功,不看电视,不玩电脑,也不种菜。院旁有菜地,青菜、南瓜都是村里人在种。
  他出家我接受,但这么年轻,啥事不干,我就有点恨他。你至少要熟读《道德经》,学会道士打醮那一套,再苦练太极拳,起码一掌能把人推到七八丈开外再跌倒。你现在这么年轻,将来年纪大了,要成为一代高道才是。
  对此,他笑而不言。一阵尴尬之后,他说村里有一个老人,一次做完法事后跟他说:
  你在这里,上面会给你很多钱吗?发工资吗?
  没有的。
  没有?那你在这里干什么,年轻人要去赚钱啊!
  我在这里的生活用不到钱啊,干吗要赚钱呢?
  我当下惊恐,他的生活确实不用钱,用不到一分钱。不时有村民送一点米和菜给他,这就够了。
  他一袭道袍身轻如影,也许是一个仙风道骨、天生无为的人。我们说的那一套都是常人的想法,内心里在苦苦追求,执念很深。人只要有执念,干哪一行都会痛苦,一个目标实现后会想下一个目标,如此,成千上万个目标等着你,永远没有尽头。他不是去实现一千个欲望,而是消除那个最初的欲望,真正的绝圣弃智,无欲无为。这么年轻出家,我们觉得可惜,可对他来说,这样的出家或许才是真正的回家。
  他还说他有一个师父武功很高,一指禅很厉害,一般的桌子一下就戳穿了。但他告诫弟子不要练,练这种东西伤身体,关键是你练了也没用,古时候还可以应对各种危险、野兽等,现在太平社会没用了。人还是和顺一点好,道法自然嘛。他也不教别人练。
  他直言一个人用于生存的东西很少,其他都是空的。很多时候都不吃饭,更不干别的事,就在院子里晒晒太阳,看看影子,不但没有烦腻之感,还有一种小鸟跳跃般的愉悦。
  人悄无声息地落在世上,藏匿于万物间,生命本就是一种极端的个人主义体验。他或许是当下这个地球上唯一不花一分钱过日子的人。
  温柔地坐在院子里感受无目的的人生清凉,忽然心头一软,有点想哭——此人、此地、此时,真好。虽然此身不长有,此时不真实,此地也可能是虚幻的,但当下的感觉却是真实的。
  人生空茫。我是早该有一颗隐士心了,找一个山蹲进去,草房一间,影子一半,我一半。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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