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与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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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公元前720年,周历三月十二日,周平王崩于洛邑。
  在鲁国,一位史官打开名为《春秋》的史册,提笔记下此事:“三月庚戌,天王崩。”
  ——七个字,如此而已。在《左传》中,左丘明也并未对此做出解释和评说。
  天王之崩,何等大事。平王不平常,在后世眼中,他是东周的第一个王,西周倾覆之后,他在东都洛邑重建王室。
  但是,他的同时代人并没有表现出比一棵树飘下一片叶子更多的感慨。《春秋》中不曾提到他的葬礼,仅仅是记载了“秋,武氏子来求赙”,周王室派来了一位使者,他只是一位姓武的卿大夫尚未曾出仕的儿子。他来到鲁国,说,天王的丧事,能不能再帮衬一点?鲁国必定已经按惯例按规矩献纳了平王之葬的礼物,武氏子跑这一趟,当然另有所“求”。此时是秋天,秋风中,鲁国的国君、大夫和史官沉默着,面无表情,《春秋》没有记载他们是否答应了所求。
  似乎是,平王去了,天下无事。
  周平王于公元前770年即位,到公元前720年,在位五十一年。他死时应该已经七十多岁了,人活七十古来稀,那个时代,人很少活那么长,平王默默活着,把自己活成了近乎于无。
  什么是“有”,人人皆知,但老子告诉人们什么是“无”:“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老子·十一章》)
  ——三十根木条插在轮毂上,外面一个圈,这是车轮,但轮毂中间必有一孔、必有一处空无,如此方能连接车轴,方能配上另一只车轮,才成其为一辆车。“埏埴”活泥儿,做一个陶罐,当然要空,不空那还是罐子吗?凿门开窗才是房子,否则人住哪儿呢?天下事有无相生,人之病在于只知有而不知无,知有勇猛精进,是“我要我还要”,是人之大欲,但是,人如果不想要实心儿的车毂、陶罐和房屋,他就必须领悟人生与万物之“无”。
  老子曾为周王室的史官,当他分辨有无,他之所思小到了家常日用,大到了天下、东周、平王。
  彼时没有人把东周叫作“东周”,他们也不知自己所在之时是“春秋”。东周、春秋,这是后来人的命名,当时当地的人,他们只是“活着”,他们不像21世纪的人那样惯于把自己的“活”直接纳入历史。而后来人站在远处,辨东西、分春秋,为历史确定方位和结构。
  ——后来,天之下、地之上,人们长久注视这个名叫宜臼的人,他所带走的时间、在他的生命中默然降临的新的时间。阴阳割昏晓,这个人,正好站在东周与西周的分界点上,如果在今天,他死了,媒体的大字标题必是“一个时代的终结”,而历史的章节标题,则是“一个时代的开启”。
  宜臼,当他崩时,他正好就是老子所思的那只车毂——时间之轮恒常转动,他是老子所思的那只陶罐,安放在洛阳北邙山的山顶上,四面八方的风在他内部吐纳,他是房屋,他是“宅兹中国”的“宅”。
  他无力行使主权,和他那些伟大的先王们不一样,诸侯们不再怕他、不再服从他,王纲解纽,他已经失去了权力的爪与牙,昔日威慑天下的“东六师”已经消散,他能够支配的资源只有洛邑及其周边的一些城池和土地,他这有限的“有”注定流失,如流沙向下。当他在犬戎的重压下放弃丰镐,退出渭河平原,东迁河南洛阳时,周就不是原来的周了,他是王,是一个有名无实的王。
  但这个“空”的、“虚”的名依然重要。名可名非常名,后来的老子看出了这一点;必也正名乎,后来的孔子也看出了这一点。端坐在洛邑宫中的周王,他如此虚如此弱,他几近于无,他的同时代人是雄强的霸主,是成群的猛兽和巨人,但是,他是周王啊,他是天子,在人们心里,他居于天下之上、天下之中。在公元前720年,从秦之孤悬西陲,到齊之东临大海,北到燕山山脉,南到淮河流域、长江中游,东亚大陆上广大的人群分属多如繁星的邦国,但是,我们都认为自己是周人,我们相互撕咬、争夺,攻伐,但是,天之上地之下,“周”是我们心中共同运行的秩序和礼法,以周的名义、以周王的名义,我们知道,我们必须将生命交托给一系列既是人间的、又是超越的价值。是的,礼法正在被践踏毁坏,但是被践踏毁坏的礼法依然是礼法,我们按照欲望和利益行事,但是欲望和利益之中的我们知道,此生此世不仅有本来如此,还有天地间的应该如此。即使是乱世,即使是乱臣贼子,在他们死后,他们也要严格地按照礼制安葬——考古发掘证明,人们依然在墓葬中严格遵从礼制,似乎是在人之将死和已死之时,我们依然要把自己安顿于我们心中的永恒秩序,这秩序有一个名字,就是“周”——人不可无名而活,“周”是最大的名,无论东周西周,“我们”都是周人啊,我们无法想象自己会成为别人。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平王沉默着。王就是“周”,就是大名、共名,他是符号是象征是牌位是旗号,他是天命之所在,是合法性的来源,象征着人间和人心的正当秩序。他被客观化了,他没有自己的意志,他清静无为,史书几乎不曾记载他在东迁之后干了什么,似乎他日夜兼程,赶到洛阳,然后,就是端坐,看时间流逝,等崩。
  就在平王崩逝之前一个月,周历二月初一,“日有食之”,天下眼前一黑,黑夜蓦然侵夺白昼。然后,天下人等着,太阳出来,天又亮了,平王死了。
  平王崩逝后的天下冷淡,恰恰证明了周天子的有和无,王死了,王即位,反正王会一直在,人间喧闹,而王就是悬于空中的太阳。
  于是,在山东曲阜,鲁国史官们在《春秋》中用七个字记下这无事之事。《春秋》——这部鲁国的史书,它由世代相传的鲁国史官们接续撰写,据说还曾被孔子修订。这是我们文明中现存成书最早的一部编年史,它所记录的时代被后世称为“春秋”时代。《春秋》开始于鲁隐公元年,公元前722年,平王四十九年。然后,隐公三年,公元前720年,平王崩。
  ——春秋开始,平王离去。他带走了西周的落日余晖,山河历历的永恒西周之后,他把天下留给了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万类霜天竞自由,这将是一个漫长的大智大勇的时代,周王缄默,英雄群起,圣人应运而生。   二
  平王宜臼崩时,回望漫长此生,他所记得的只有两次奔逃,两条路,一条向西,一条东去。他一生只走了这两条路,历史所记的也只有这两件事。
  公元前777年,周幽王五年,幽王废黜太子宜臼。
  ——周朝的一切都对未来的一切具有原型意义。相比模糊的夏、潦草的商,西周是我们文明第一个成熟的统一政体,是第一篇严密周到的文章。西周的秩序在时间和空间上都依赖于宗法制度,通过血缘为纽带的宗法,周在空间上扩张、在时间中绵延,这是非同寻常的原创,构成了塑造华夏文明的一个基本逻辑,此后的前现代中国一直是这一逻辑的变奏和延展。废黜嫡出的太子,这是宗法逻辑的严重变乱,一次合法性危机,天子的家庭纠纷必会动摇国本,此后中国,历朝历代,这样的故事反复上演,历史的教训被反复吸取。现在,幽王废太子,这是原初的故事,废嫡立庶、废长立幼,老故事第一次浮现。
  从西周到春秋、战国,这是华夏文明的少年,每一个问题都是新问题,每一个错误都是记忆中的第一次,少年们凭着本能、冲动和暴躁,毛手毛脚就把事搞砸了。比如同样是废嫡立庶、废长立幼,很难想象后世一个心智成熟的家长或皇帝会如此行事。这时,幽王的幼子伯服还不到一岁,即使以王室的养育条件也很难保证其活到成年。但是,幽王不想,他爱他的妃子褒姒,他现在要哄褒姒高兴,他要把大位传给褒姒的儿子,他宣布:废黜宜臼。
  如果是后来,宜臼注定死,但那是西周,宜臼可以跑。西周还远不是后来那个密不透风的大一统帝国,它是由宗法和盟约连接起来的松散网络,天地空,可夜奔,宜臼立即逃往申国,那是他的母族所在,王后申氏就来自申国。
  ——很多年后,午夜梦回,平王宜臼依然狂奔在前往申国的路上。申国在今日甘肃平凉,宜臼逃出王都丰镐,从西安、咸阳沿着泾河河谷向西北而去,三天或者四天,直到望见那座大山——六盘山,“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两千七百一十二年后,经历了悲壮卓绝的长征,毛泽东终于翻越这座山,披襟当风,他将向西北而去,然后凭高而下,奋长缨而缚苍龙。而此时,宜臼在申国、在平凉,举目西望,这座山就在那里,山这边是华夏是周人,山那边是夷狄是犬戎,从西周中晚期到北宋,此山一再成为来自北方的巨大压力的凝聚与爆发之处。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宜臼瘫了软了脑子木了,背靠这座山他就安全了,他一定不知道,山会塌,六盘山崩,将会压垮永恒的西周。
  幽王什么也没做,他似乎忘记了宜臼,过了三年,公元前774年,幽王八年,他正式册立伯服为太子,又过了两年,幽王十年,也就是宜臼出逃五年之后,他才正式勒令申國交出宜臼。
  三千年前,岁月缓慢,但是,在如此大事上如此缓慢,这都不像幽王了,宠妃刚生了儿子就忙着废太子,他是个急性子啊。或许,他也看到了那座六盘山,看到了山那边隐伏的风险。宜臼出逃,幽王追了没有,史无记载,很可能幽王也没有认真追,他松了口气,跑就跑吧,至少眼下他不必杀自己的儿子,至少他不必因此与申国决裂。申国在平凉在六盘山之东,而在六盘山之西,蕃息于固原高原上的强悍犬戎一旦越过平凉,宽阔的泾河河谷迎刃而开,丰镐便是砧上鱼肉。幽王的父亲宣王当初为他选定申侯之女为正妻,必是出于深长的地缘战略算计。申国是周王朝的守门人,周的安危系于申的忠诚,而血缘就是那时所能想象的最牢固的忠诚。
  就这样,幽王拖过了五年,现在,实在拖不下去了,新太子已经就位两年,旧太子还在六盘山下游荡,幽王终于行动,他要申侯交出宜臼。
  申侯断然拒绝。周历九月,幽王发兵攻申。申侯马上采取了意料之中的行动,与犬戎结盟,合力攻周。六盘山下,大门洞开,犬戎的车马山崩一般扑向周军,摧枯拉朽、风卷残云,沿泾河河谷汹涌而下——这正是当初宜臼出逃的路,正是一千多年后吐蕃回纥直迫长安的路,蛮族之刃一再沿着这条路刺向帝国的心脏。现在,这是第一次,而这一次竟如此轻易,犬戎很可能没想到,他们一路狂奔,收不住脚,竟杀进了丰镐二京。
  从周历九月到次年一月,短短四个月,伟大的永恒之城,竟陷落了。幽王、褒姒、伯服,一家三口向东逃去,在骊山脚下,犬戎追上了他们,杀死了幽王。
  公元前770年,宜臼在申侯等诸侯的拥立下登上了王位。但平王所继承的是西周的废墟、沉沦的大地。与犬戎结盟,对申侯来说,这是无可选择的当下机变,但他无法驾驭他所引入的外力,这一决断的后果远远超出了预想。而幽王,他本来应该预判和管理风险,将申侯和宜臼逼到走投无路时他们会与犬戎结盟,这本来是大概率事件,犬戎是六盘山西侧随时都会站起的灰犀牛,他看见了,他装看不见,他任性轻率、毫无准备地将王朝的命运付诸赌博。
  历史不会重复,但历史必有韵脚。公元前771年的事件,落下了一个悲哀的韵脚,由此下行一千八百九十八年,自以为可以联金灭辽的宋徽宗押了韵,由此下行二千四百一十五年,吴三桂在山海关也遥遥地押了韵。在猛兽般的外敌面前,广大的文明世界一再断送于卑下猥琐的愚蠢和轻浮——似乎世界可以因一次交媾、一个侥幸的念头而崩塌。
  此时,平王已无处容身。作为西周之根基的关中平原完全袒露在犬戎的车轮马蹄之下,既然如此轻易地得手,他们又怎么会轻易离开。这是华夏文明记忆中第一次外敌蹂躏下的浩劫,一切都崩塌了,对当时的人来说,那就是末日降临。后人无法知道这场浩劫的情景和细节,我们面对着劫灰,面对着死寂和空白——考古学家确认,在丰镐,只有少量战国地层叠压于西周地层,通常是汉代堆积直接压在西周遗址上,而在周人的祖地宝鸡周原,通常是汉以后的地层直接叠压在西周晚期地层之上。这说明,丰镐、周原,几乎同时毁灭,在其后的几百年间一直是白茫茫大地。
  平王宜臼开始了他的第二次奔逃,在晋、郑、卫、秦等诸侯的护送下,他向东而去,向周公所留的东都洛邑而去。周公,这周朝伟大的开创者,具有创世之神的磅礴想象力,他是哲人王,他经天纬地,他不仅建立了宗法制度、开启了礼乐传统,他还确立了中国未来千年的空间架构——西周的根基在西部,在周原,在丰镐。木轮马车的时代,在从西到东的广大空间中经略一个王朝,正所谓鞭长莫及,周公要在这片大陆的东部确立一个投放力量、行使权力的基地,长缨在手,控御八方,他选定了天下之中的洛阳,在此营建东都洛邑。西安—洛阳,此后直到唐代,这一直是帝国之车的双轮。   平王东迁,漫漫长路,这应是公元前1045年武王发动灭商之战的路,是周公东出,镇压叛乱、经略天下的路。现在,宜臼沿渭河向东,过三门峡,穿小秦岭和崤山,沿黄河南岸连绵的丘陵踽踽而行,最终,他望见了东都洛邑。
  这条路上,一支携带辎重的队伍,在当时条件下行走,四十天为神速,两三个月为正常。宜臼走了多长时间史无记载,在这漫无尽头的路上,平王宜臼必是深刻地意识到,大地何其大,此身何其小。每一个夜晚,他跪在篝火前独自祝祷,他相信,武王和周公,那天神般的巨人必会庇佑他,他相信,那浩大无言的天命依然在他的身上,但是,他必也清晰地知道,失去一只车轮的车无法行驶,他失去了根基,他两手空空,他无力控御这恐怖的、万物疯长的大地。
  三
  西周之后三四百年,成书于战国时代的《国语》中,《郑语》和《晋语》各讲了—个褒姒故事。
  话说当日,宣王在位,那宣王乃幽王之父;端的一位圣明天子,东征西讨,成就中兴,天下无事,海内晏然。忽一日,丰镐市面上小童奔走传唱,如群鸟惊飞,细听唱的却是一句:“檿弧箕服,实亡周国。”
  檿弧,桑木所制之弓,箕服,箕草所编的箭袋。有弓有箭,实亡周国,这歌谣莫非是亡国之兆?
  自古,这种歌谣无作者,它像风,不知起于何处,常常突然流传于童子之口。朗声唱诵歌谣的孩子们,他们完全不知他们唱的是什么,无端的风刮过天真的琴弦,这必是天意的流泄,是凶险的预言,人们对于歌谣和童谣的恐慌后来成为长久的神秘主义传统。
  宣王必须认真对待这阵风,他的对策颇具逻辑:如果那是一个预言,当预言被说出时,它也就敞开了被人类意志介入和干预的可能。是的,传令下去,把市面上所有卖桑弓卖箭袋的人一概抓起来杀掉。
  但是,这里隐藏着狡黠的悖论:如果你能够通过杀掉卖弓卖箭袋的人来阻止预言的实现,那么还何谈神秘的天意?你以为老天昊天苍天是给你报信的吗?不,它只是爱开玩笑,人的行动注定愚蠢,注定错过天意。
  于是,偏就有一对卖桑弓箭袋的夫妇,糊里糊涂阴差阳错地躲过了搜捕,他们抱着刚刚捡到的一个女孩,回到了家乡褒国。
  这女孩就是褒姒。此女果然不寻常,她的来历得从二里头文化说起,不知几千年前,河南偃师二里头的夏朝宫殿里,忽然飞来两条龙,盘在柱子上,缭绕,卷曲,流哈喇子,总之不走了。龙会说话,龙说,我们是褒国的国君!龙自红山文化就被认为是神兽,但再神的兽湿漉漉黏糊糊盘在你家柱子上,你也会吓死。夏人连忙举行占卜,看看应该怎么办,是杀了它好还是求它赶紧飞走好。结果是,不能杀,好好求它人家会走的,但是,千万注意,一定要留下“龙漦”,大吉大利!
  龙果然飞走了。“龙漦”就是龙涎,就是龙的哈喇子。后世有域外奇香传来,中国人认为那是龙涎香,其实是鲸鱼的排泄物。现在,这流了一地的真龙涎香不香也不知道,夏人把它收集起来,密封到一个盒子里,到了商朝,盒子未开,到了周朝,盒子还在宫里藏着。
  到了宣王时,后宫中一个女子生了个孩子,但那女子并不曾被天子临幸。原来是,宣王之父厉王末年,封禁龙涎的盒子被打开,龙涎流了一地,然后这龙涎又化为一只黑鼋,就那样在宫里爬来爬去,可怜的女子不小心踩了一脚,然后就怀孕了。这不明不白的孩子当然不能留着,她被遗弃,被那对卖桑弓箭袋的夫妇捡了去。
  ——该故事见于《郑语》,是郑国宫廷里流传的说法,据说还是一位名为史苏的太史所讲。清代经学家焦循一本正经地梳理考证了这个故事的时间线,他无可辩驳地证明,假如这个故事是真的,那么褒姒见到幽王时已经五十多岁了。
  然而,《郑语》的作者对此毫不在意,他讲得兴起,天马行空。最后他让这个孩子在褒国长大,一位褒国贵族把她作为输了官司的抵偿品送给了幽王。
  相比之下,《晋语》老实,晋人的故事只是说,在幽王对褒国的一次征伐中,褒姒成了战利品。
  检视这两个故事,我们至少可以确认,至晚在《国语》成书的战国时代,褒姒的形象已经比《诗经》增加了一系列新的因素。
  天命,她来自也体现着神秘莫测的、非理性的天命。在夏代她已经隐伏在那里,包含在龙涎之中,她是一笔债,等待着在此时此刻兑现。
  情欲——龙涎是黏腻的,关联着体液、交媾和生殖。
  仇恨与报应——这个女人,她来自被征伐、被掠夺的部族,不管她自己是怎么想的,不管她是否曾有过内心的决断,她命里注定都将携带着仇恨和报应。从西周到春秋,占有敌人的女人是战争的基本目的之一,而褒姒的故事中包含着警示与训诫。实际上,《晋语》讲述这个故事,就是晋国的大臣们劝阻晉献公不要纳娶骊姬,那同样是在征伐中抢来的女人。
  从《诗经》到《国语》,“哲妇倾城”“褒姒灭之”还只是一种经验的、情绪的指控,然后,男人们渐渐地使这种指控具有了一种宿命的、天长地久的超越性气象。幽王都有点可怜了,他面对的绝不仅仅是一个迷惑他的女人,这个女人绝非一般的人类经验所能理解,她携带着邪恶的天意或命定的仇恨,她是整个周王朝的一个“大她者”。
  但最终的故事还要由伟大的太史公司马迁完成。西周亡后近四百年,他在《史记》中给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他不仅吸纳了《郑语》和《晋语》的版本,并且对成书于战国晚期的《吕氏春秋》中的另一个褒姒故事做了天才的改写:
  褒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万方,故不笑。幽王为烽燧大鼓,有寇至则举烽火。诸侯悉至,至而无寇,褒姒乃大笑。幽王说之,为数举烽火。其后不信,诸侯益亦不至……申侯怒,与缯、西夷犬戎攻幽王,幽王举烽火增兵,兵莫至。追杀幽王骊山下,虏褒姒,尽取周赂而去。
  对比《吕氏春秋》和《史记》,基本情节其实相近,都是本于“狼来了”的原型故事,但是,《吕氏春秋》写褒姒的反应,仅仅是“褒姒大悦喜之”,这不过是孩子般的平常女子,她发现了一个新玩具,她可能一向会没心没肺地为任何可喜可悦之事而喜悦。但是,到了太史公笔下,立刻风起云涌、波诡云谲:“褒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万方,故不笑。”   这个女人,她竟是从来不笑的,面对君王,她亦不笑。很多年后,骆宾王声讨另一个倾城倾国的女人武则天:“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则天听了哑然一笑,见嫉工谗,蛾眉狐猸,虽说骂得工稳,但都是骂在实处,老娘本来如此,你待怎样?倒是“不好笑”“故不笑”,直如剥画皮而现原形——那是非人的形象,她不是蛾眉不是狐媚,她只是携带着冰冷的、邪恶的敌意,她就是一个邪灵,她一生的唯一的笑只是等待着西周天下荒谬地倾覆,她之生注定为此一笑。
  至此,关于幽王、关于西周的命运,圆圈画圆了,解释的闭环关上了。现在,我们所见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失败君王,他的问题不是道德不是作为君王的判断力,他是一个被邪恶的、不可抗的天意所控制的人,他不能自主地在这个女人的笑声中狂喜地走向毁灭。
  这个故事如此完美,但是司马迁忽略了一个细节:烽燧系统实际上是秦汉事物,考古挖掘和文献资料都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西周有过烽火。
  四
  公元前720年,平王崩,天子归于天。
  当西周亡时,《诗经》中同时代的诗篇普遍回荡着对天的哀告、控诉,那些诗是仰天而发、对天而写,在巨大的灾难和痛苦中,在孤独无依的人和无极苍天之间,华夏文明发出了最初的内在性声音。
  “浩浩昊天,不骏其德!”(《雨无正》)
  “昊天不惠,降此大戾。”“昊天不平,我王不宁。”(《节南山》)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黍离》)
  …………
  ——天意高难问,荒野上有人披发仰天而问,天默然不答。天何言哉!天何言哉!
  这便是由西周到东周、由西周到春秋真正的精神上的分界点。从此后,周人、华夏之人,将在大地上自问自答,一个汹涌澎湃的时代到来,天之下地之上,人是神,神是人,他们将重建伟大的人的王国。
  但是天并非不在,“天”某种程度上变成了大地的映照。在这个翻转中,被高悬于天的,是那已经消失的西周。西周因为它的突然倾覆而免于朽坏,它被速冻了、保鲜了,它以死而生。后来的人们讲述西周的灭亡,讲述褒姒的邪恶,就是为了将西周完好地拯救出来。西周之倾覆,是天的莫测、人的软弱,但是,唯其意識到天之莫测、人之软弱,意识到世界的失去和沉沦,我们才坚信,西周必将、必须复返。那秩序井然的共同生活,那礼乐晏然的人间与山河,那大一统的伟力与壮阔,是我们失去的乐园、失落的理想。西周成为华夏民族想象完美完善的天下生活的最初的、根本的典范极则。
  在春秋,孔子说,吾从周。公元前722年,鲁隐公元年,平王四十九年,春秋开始了。大地浩浩荡荡,在前方无穷无尽地展开。苍天之上、身前身后,是我们失去的、我们必须迎来的西周家园。
  (文有删节)
  (选自2021年第3期《十月》)
  原刊责编  季亚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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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2日,在G55高速公路上,她突然“啊——呀”地惊叫了一声。  十年來,在我的印象中,这个早已被职业赋予的冷静从容训练成型的女人,她惊叫的次数绝不会超过三次。但此刻,她仿佛被锐物刺入般的尖声惊叫,却把我的视线瞬间从手机屏幕上高高拉起。  刚刚,因为我的一篇文章入围某文学奖,微信同学群里正在习惯性地反复祝贺。我刚回复了一句“我只不过是个专业打酱油的”,抬眼就发现似乎有只巨型酱油瓶砸过来了——车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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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乡石牌  到石牌来,原是要看戏的,却没有戏。但我走在石牌的大街小巷里,听到的每一个声音都是软糯的黄梅戏道白,看到的每一个老人都是我熟悉的一个人。  我的初中语文老师江孝明先生就是这一带的人,直到前年我去看他,离开家乡六十余年的老人,依然用纯正的方言同我回忆着五十多年前的一桩桩事情。在他说那些事时,他的夫人就一直站在他的身后,微笑地看着我们,仿佛在说,你看,他的记忆力有多么好。她曾经是一位黄梅戏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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