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虫侠物语

来源 :女友·家园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riyueshen19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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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在4月的雨中醒了,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那是我从前在海岛见到的一个人,他坐在沙滩边的水泥台阶上,衣衫褴褛,头发虬曲成一条条小蛇,在喝一瓶酒。我知道他只有那一瓶酒。大概他一天所捡拾的垃圾废品换来的钱也只够买那一瓶酒。他喝光整瓶,开始演讲。声音很大,挥斥方酋。他讲的话我听不懂,准确地说,他是一个流浪汉,一个疯子。
  但是谁说疯子或流浪汉就一定比正常人过得不好呢?
  我问师傅:“我怎样才能忘记?”
  师傅说:“如云过太空。”
  我知道这是王阳明的句子,让一颗心如一朵轻灵的云,漂流过浩浩天空,最终湮散,就如同糖粉在卡布奇诺上融化,心事,最好是连同自己一起,都视作无物。
  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我努力这样做的结果是,在白天云过太空,但是到了夜晚,我如同脱下画皮的精怪,抖掉锦袍,抖落一地的珠翠宝饰,穷得只剩下了失眠。
  有时候整个晚上都想着我和你的事,总觉得自己是在做一场梦。是梦就好了,可惜事与愿违。我遇见你这个人,这种事,不论怎样叙述,最终都指向一场刻意而为的伤害。所以我希望每个夜晚能酣然睡去,用睡,抵住思虑。我开始跑步,以呼吸雾霾患上重感、以膝盖韧带拉伤、以乳房颠得几欲下垂为代价,换我的睡眠。整整四个月,最终得到零星几场好睡。
  我想起你站在我的庭院里,对我说,要把那棵枇杷树剪枝,让那些果实长得更肥硕。你说,五十年后,也许我们可以闲来无事去市场摆摆摊,卖枇杷。你当时站在树下,摘一枚青果子递给我。
  我们那时快要结婚了,在跟网络上的店主商量印刷请帖的事。这难道是梦吗?那些设计好的图纸还在我的电脑里。
  可是,你就这样消失了。你说你要回故乡把喜事告诉父母。你没带多余的行李,手表、衬衣、剃须刀都还在我这里。
  一张画了很多画的线描本子还在我这里。
  毛巾、牙刷还在我这里。
  烟还在我这里。
  烟灰也还在我这里。
  2
  所以如果我也能如同流浪汉一样,借着一瓶酒,把苦痛都演讲出来,就如同自己是那瓶酒一样倒掉,倒掉,会不会好很多?可是我的听众又在哪里呢?他们都不是你。我所爱的,我所恨的,他们都不是你。
  而我和你的事,也不過是这尘世里微茫的小事而已。我很清楚,就如同一朵云,之于浩瀚天空的比例。
  师傅说:“来把把脉吧,或许对你有用。”
  我带着一夜没睡的倦容,开着Z字形的路线来到师傅的医馆。停车的时候剐到别人的车,我留下字条:对不起,请打我电话。
  师傅说我的肠胃受伤了。失眠要从肠胃开始医治,我当时觉得很荒谬,而事实上这才是真正仁心仁术的医治手段。总之,我后来被治愈了。暂且不提这个,说起那辆被我剐蹭的车的车主,到底是受害者,在电话里语气欠耐烦,要我赶紧出现。
  我提着七服中药带着一身艾灸味,在另一间诊室见到了一个满后背拔着火罐的男人,再不开心的人见到那趴着的胖子也忍不住笑起来,肉山之上,几只玻璃罐儿,那个样子实在很像一只……可以百度到的,慈父一般的负子蝽。
  他说:“我刚才本想开车走人了,看到你留的字条,你说你在艾灸室,我只能在这拔罐等你。”
  “中医馆也跟美容院一样吗,想拔罐就拔罐。”我说。
  “哎,不然怎么办,在外面等着你?扮演你家属啊?”胖子说。
  赔损的事倒是和平解决。他也把拔的罐都摘下来了,后背七个大红圆印,活像一只七星瓢虫。
  3
  瓢虫君。我就叫他瓢虫君。他是一间卫浴公司的设计师,主要设计各种马桶。虽然他看上去很富态,但他还是个纯纯的单身王老五呢。追求他的女生一大把,当中还包括某个网红……这些对于我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成了我的朋友。
  他是唯一一个我愿意倾吐衷肠的人。
  不知为什么,朋友也不算少,但是我只愿意说给这个人听。
  或许他和我同病相怜?或许我们同样蠢?
  ……
  “然后我这男友就人间蒸发了,头三天,我以为他很忙,可能没空给我电话。”我说。
  “再打过去,就会关机。然后再打,手机停机了。”当我说到这里时,也觉得自己傻透了,我凭什么还相信他只是没空或者担心他遇害,他只是一个骗子而已啊。
  瓢虫君顿了顿说:“你有没有被诈骗过?前几年我买一种失眠的药,这种药基本上所有的药店都不肯卖,除非去医院开处方。但是我嫌麻烦,每次医生只会给我开一小盒。所以我在网上买,有一个人,可以搞到,他卖给我三次,我们称兄道弟,过年时他还祝我健康。第四次,我打算多买点,我当然信任他,当场就支付了全部的钱,然后……就像你男朋友一样,他,消,失,了!”瓢虫君痛陈起自己被诈骗的往事。
  “我发现我根本没有他故乡的地址,也无从找到他别的联系方式。”我说。
  “我发现我找不到骗子的门牌号码,也找不到他父母。”瓢虫君说。
  我们面面相觑,互相看着对方的蠢样,大笑起来。
  “所以不要为他开脱,也别让自己多愁善感,接受他永远不会回来的事实,不要把他想得太好。”瓢虫君说。
  “但是我们相处了一年多,而且,相处的每一秒钟我都可以确定我们是相爱的。”我说。
  “在当时一定是真心相爱的,女人,他真心爱过你,你可以坚信。”瓢虫君说,“但是他马上就不爱你了。”
  我们这算是互揭老底的朋友了,所以我也知道他的很多事情。他对女生的要求很高,琴棋书画诗酒花,都要会。长得还必须美。网红脸,不要;韩国眉毛,不要;驼背,不要;短发,不要;反中医的,不要;……   “你条件真苛刻,还不允许人家反中医。”我说。
  “那当然,中医和西医,分明是两种人生观。人生观不在一线,妄谈婚姻。”瓢虫君说。
  4
  “中医和西医,其实是一回事啊。真不明白网上那帮人成天在争什么。你看西医是把各种化学元素按配比制成了药片,而中医是把含有某种元素的草药,以最原始的状态,让你回家自己熬制。最终都是条条大路通罗马啊。”
  “你说得非常有道理,为你留灯。”瓢虫君煞有介事地说,把我逗笑。
  “而且中医比西医更神奇之处在于,医生只要看看你的舌头,摸摸你的脉搏,就知道了你病情的大概。就像中国画,讲求写意;而西洋画,讲求比例。”
  瓢虫君鼓掌。
  我们有时候会一起吃吃火锅,背着医生偷偷喝点小酒。互相监督,互相包庇,打电话的时候问候语是:“今天的药吃了吗?”结束语是:“喝一个酒不?”
  能在这样的年纪遇见这么好的一个朋友,该珍惜啊。他生日的时候我送了他一瓶茅台。也就是那天半夜电话炸响,瓢虫君垂危的声音在向我呼救,“救命,师姐,救命啊。”他叫我师姐,因为我们都称我们的医生为师傅,我先认识师傅,他后,所以我是师姐。
  我开车去救命,见到他躺在地板上爬不起来。“我从床上掉下来,一个巧劲居然摔伤了。”瓢虫君说。
  我扶他起来,幸好他摔伤的是胳膊不是腿,他还能走路。“去我朋友的诊所,我不想去公立医院。”这种时候还挑剔,他真是把我当成亲生师姐了啊。
  5
  “我行动不便,你能不能帮我买盒饭啊?”瓢虫君发微信给我。
  “你有那么多女朋友,叫她们买,我正上班呢。”我没耐烦地回道。
  “胡说,我没有女朋友!”
  我去711买了一盒鸡腿饭,开车去送饭。还好我是个善良的女人,知道胖子爱吃什么,加多一只鸡腿。
  瓢虫君面对着他电脑上的各种马桶图案啃完两只鸡腿说:“你就不能给我买个关东煮吗,吃完饭没有汤,唉!”
  “我走了,明天不要叫我,大老远开车过来,回去还堵车。”我站起身,觉得他办公室里的目光们刷地向我扫射。
  走到电梯间听到瓢虫君说,“漂亮吧?我女朋友,像不像小宋佳?”
  我想说,师弟,我只是你的朋友,不是那些女孩中的一个,我比她们经历的痛苦多一些,所以我比她们的心老一些,我的老心,开不起这样的玩笑。
  “我不打算和你见面了。”我发微信给他。
  他回说:“对不起。”
  6
  继续跑步,继续绕着整个小区狂奔,继续喝中药,做艾灸,继续和失眠死磕。
  师傅说:太努力,适得其反。
  是的,我在非常累的夜晚反而又睡不着了。想起你说,长得黑的人一般都比较开心。为什么呢,因为整天晒太阳,泡海水,游泳,做这些单纯的事时,人自然就忘记很多烦恼。你还说,人回到大海,就如同婴儿回到子宫,那种快乐不来自于大脑,来自于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你会说一些听起来特别有道理的话,你吸引着我。若我不被吸引,也就不会让你觉得摆脱我是应该的。人就这一点混蛋,容易到手的,不被珍惜。
  我想起那天海边漫长的拥吻,流浪汉在远处滔滔不绝地说着,在这背景音乐下,我们温柔地接吻。那难道只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情欲吗,如果是这样,我真替你觉得羞耻啊!
  打起精神,让我坚信朋友的安慰,你是真心爱过我的,起码当时是这样。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那么浓烈的爱情的,我真幸运。就算对方完全处在另一种感情格式上。
  7
  两周一次的医馆,又遇见了瓢虫君。我想他也许守株待兔很久了。
  他说:“上次对不起。”
  我说:“没什么,知道你在开玩笑。”
  他说:“不是的,我没开玩笑!”
  我走开,觉得这话题不能再聊了。他追上来——
  “我因为喜欢你而向你道歉。”瓢虫君说。
  师傅看到我们俩了。
  今天没给任何人开藥方。
  让我们回去好好吃饭,好好喝水,每天都得穿袜子,不要光脚。说了一些家常的话题。最后师傅忽然说:“女人最好找一个喜欢自己的男人,男人最好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互相喜欢的人,不是没有,但是不一定会长久。”
  出了医馆,讨论着师傅今天说的话,我们也就和好了。“要不我们一起去吃火锅?”“好啊好啊。”“茅台你喝了没有。”“打开喝了。喝半瓶吧。”“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师傅自己也喝酒。”……
  我们像两个小学生议论着校长。
  我忽然觉得这样真好。
  真的很好。
  忍不住想挽着瓢虫君的手,像小时候那样,两小无猜地走。
  “咦,这手上的石膏呢?”我问。
  “天热拆掉了。”
  “你不是骨折了吗?”
  “呃,我好了啊。”
  “怎么可能,伤筋动骨一百天!”
  “告诉你实话吧,不许打我……为了能多见你一面什么阴招都使了。”
  “诊所的朋友也是同谋?”
  “还有一个事必须也告诉你。”
  8
  蓝色的大海,细白沙滩。阳光炽热,流浪汉被骄阳晒眯了眼,一边举着酒瓶子,一边对着远方大声地呼喊着。似乎在喊出一首诗,或者是一支歌曲。我看着这张照片,放大,放大,再放大。我忽然看到背景的树影里,有一个人站在那里。
  一个高大威猛的胖子。
  “当时我也看到了那个流浪汉,跟你一样,呆呆地听他演讲听了很久。”瓢虫君说,“转过头,看到一对俊男美女在接吻,单身狗表示不开心。”
  “没一会儿,男的去沙滩上拿浴巾,顺便接电话,我听到了,他在跟另一个女人调情。我真不开心了,觉得那美丽的姑娘不应该受到这样的伤害。”
  “如果有缘份,想好好爱护那姑娘。”
  无法控制心跳加快,眼泪顺着面颊涌出来。
  那是我正式跟你,跟伤害告别的眼泪。我从未如此痛哭过。我终于明白,必须确认:你给我的这个故事,通篇不过是我自己一个人在投入地表演,你呢,只是一个旁观者,觉得没意思了,抽身便走。我不该为你失眠和难过,相反,应该打起精神,佩服你的冷静,并祝福你,一定会以你的优势在爱情,哦不,情欲战场上无往不利,但是你,又有几分快乐可言?
  “我全部的证件,父母的电话,家庭住址,房产证,还有我各位同事的联系方式,都拍成微信图片,传给你了,你永远都不会找不到我,请接受我这个胖子,哦不,我是昆虫纲,鞘翅目,瓢虫科的瓢虫侠,为保护你而变身。”他做了一个搞笑的POSE。
  我笑起来,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哭,哭完了又笑。
  我是如此幸运,有更好的人来爱我了。
  一切都是为了等待这位更好的人而发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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