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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
我第一次了解布达佩斯并不是在奥斯卡小金像的倒影中，当然也不清楚欧洲战火是怎样在明亮刺激的色彩里汹涌湍急的。这颗坐落于国境之北的多瑙河明珠，经过几百年风雪洗礼依旧熠熠生辉，而我在温泉和链子桥的亘古不变里，最喜欢她多变的名字——“欧洲之心”“自由之都”，抑或是古老的“佩斯·布达”，像在印证着某某一生自由而多舛的命运。
这个“某某”，对我来说是你。从20岁的意气风发，到30岁的失意且依旧爱幻想，再到40岁忽然醒悟重寻人生的意义，你花了太多的时间去适应这个世界。
小学时，我非常喜欢绘画，在还没认清大卫、伏尔泰和阿格里巴之前，就已经开始幻想自己背着画架满世界流浪的人生。不瞒你说，当时我已经为此存满了一罐晃起来叮当作响的积蓄，只不过，这个念头在刚冒尖时就被我妈掐断了，因为你。
以前外公在水泥厂做工，生活虽不至于捉襟见肘，但也常常是青黄不接。就为了你设计师的梦想，我妈那时还舍弃了读大学的机会——一个学习优异会有大好前途的女子，却因为你提前步入社会，这其实并不公平。
知道这件事时，我正值初中，我不满我妈的空穴来风，更不满你过去的所作所为。我向你发起讨伐，争执一番后，你突然把房间里珍藏的伏尔泰石膏像送给了我，可我当时正在气头上，所以用力往桌上一砸，大吼着“谁要你的石膏”，可是摔完我就后悔了——那可是伏尔泰，我穷其一生都搞不懂形而上学，他却是启蒙的斗士，一生被人凭吊和瞻仰。而更可笑的是，我妈说那是你以前打工攒钱买的，平时供奉在床头，非常宝贵。
背道
第二天，我弱弱地向你道歉，你却忽然打开了话匣子。
你说在美院读书的那几年是最叛逆潇洒，也是最对不住亲友的日子。你想去布达佩斯多瑙河边立个画架写生，看上去贫瘠且自由，有阿尔特多费尔的浪漫风情。你和最亲的人争吵，用满身的刺扎向宽容的爱意，然后在天翻地覆里躲进破乱肮脏的出租屋。
你的确执意奔向远方，但很快就失败了。罗马并非一日建成，布达佩斯也不会忽然出现在眼前，你的艺术才华在日复一日枯燥的复制粘贴里被消磨殆尽，你需要满足顾客“蓝底红字”的伤眼搭配，也必须无数遍地上下对齐那该死的黑体标题，于是你逃离了。
我看到你微红的眼睛、几欲夺眶的眼泪，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我课业不错，但为了绘画浪费了大把的时光，如果不努力一把，也许就连保送高中都岌岌可危。
你说20岁时，你从象牙塔里出来，遇到了喜欢的人，不顾一切要嫁给他。在画和远方之间，你竟然选择了一个无聊的酒商。可惜任性不会为任何人的未来埋单，要想结局美好，得有出奇的运气和家世，还得自始至终相信它，大多数人任性之后都得不到美好的结局，你承认，你也是大多数之一。
你用半生的经历告诉我，不要着急，再等等，努力学习，然后去等一个机会。可我不懂，一个满腔热情想要拥抱世界的人，哪里会懂这里头的九曲百折。
保送考前，我在学校的比赛里栽了个大跟头。比赛主题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时我画了一幅百合花的素描，因为怕来不及，就提前偷偷打了底稿，虽然完完全全是自己画的，但老师仍因此判为作弊。因为心里的巨大落差和被他人的否认，那次保送考我考得很糟，我爸提前问来排名，全市200名开外。我被他们连番责骂，躲在被子里哭了一晚上，第二天甚至装病不去学校。可你打电话极力向我妈解释：“还未看到结果，不能判定失败。”
离别
好在生活没有抛弃我，最终我还是有惊无险地挤入了保送名额。你说，生活的难过，一部分来自手握烂牌之后，常常惯性地认为自己已经失败。
我高中时，成绩开始跟不上进度，理科的玄妙对我来说比哲学艺术更加深奥，寥寥几笔公式勾勒出的世界黑暗无光。我买过各种重难点手册，做过各类测验试卷，可是越努力，越是费力，九分蛮力都打在棉花上，只输出可有可无的一分。你开始每天打电话，背着我妈断断续续给我发各种学习资料，还买了课程远程播放。在我辗转难眠快要放弃时，你告诉我这个世界是公平的，疼痛和失败是好事，它能让你清醒。你用理想主义者的口吻诉说，也许所有的糟糕都是时机不当，好事从现在开始。
后来我成绩上去了，你高兴地买了蛋糕邮寄给我，因为怕我妈知道，还特意填了学校地址。可在我同学夸赞我有个巨贴心的长辈时，我还不知道你已经恢复单身，一个人艰难地抚养着我外甥。紧接着是4月，外公去世，像愚人节的玩笑。你跪在棺前小声哭泣，那是我见到过的你最狼狈的模样。
你说你不想要布达佩斯，不想要可有可无的爱情，只要外公能回来。
可后来，我们的孙大圣终究还是被压入了五指山下长眠，那声“囡儿”一短一长，隔了两个世界。
远方
高考如期而至，出成绩的那天晚上，我收到成绩短信，差点儿从床上掉下来。我妈高兴地打电话给外婆报喜，你在电话那头忍不住笑起来，说“太好了”。后来我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你在忏悔这些年的庸碌，年轻时的放肆，拥有又失去，但是好在我没有。
也许是血缘作祟，每当我的兴趣爱好与你靠拢时，我妈总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恐慌，让人哭笑不得，以至于我开始害怕心理学的魔咒，墨菲定理的惨剧。
填报志愿时我并没有和你说，我本想去广州，但阴差阳错地去了杭州。离开以前，你赶来看我，给我买了一堆可有可无的生活用品。你说女孩子长大了要精致，要挺胸收腹自信做人。我忽然发现你也老了，你不再年轻得像个摩登女郎，眼里的那道春天的闪电并未奔向远方，那些来不及回想的争执在一刹那释然。
你开始自学经济，去事务所工作，我背着相机来往不同的城市，我们不再常常联系，时间将我们推得很远又很近。我不再是那个考砸了就会哭鼻子的小孩，你也收起棱角安稳度日。我开始工作，踏入社会，过得好又不好，可我已經历成长，人生的好与坏都能自主面对。
小姨，许多年后，你没有去布达佩斯，我也没有成为流浪艺人。你像归鸟向北飞行，我终如冬雪飘落南山。
我从不像你。
我第一次了解布达佩斯并不是在奥斯卡小金像的倒影中，当然也不清楚欧洲战火是怎样在明亮刺激的色彩里汹涌湍急的。这颗坐落于国境之北的多瑙河明珠，经过几百年风雪洗礼依旧熠熠生辉，而我在温泉和链子桥的亘古不变里，最喜欢她多变的名字——“欧洲之心”“自由之都”，抑或是古老的“佩斯·布达”，像在印证着某某一生自由而多舛的命运。
这个“某某”，对我来说是你。从20岁的意气风发，到30岁的失意且依旧爱幻想，再到40岁忽然醒悟重寻人生的意义，你花了太多的时间去适应这个世界。
小学时，我非常喜欢绘画，在还没认清大卫、伏尔泰和阿格里巴之前，就已经开始幻想自己背着画架满世界流浪的人生。不瞒你说，当时我已经为此存满了一罐晃起来叮当作响的积蓄，只不过，这个念头在刚冒尖时就被我妈掐断了，因为你。
以前外公在水泥厂做工，生活虽不至于捉襟见肘，但也常常是青黄不接。就为了你设计师的梦想，我妈那时还舍弃了读大学的机会——一个学习优异会有大好前途的女子，却因为你提前步入社会，这其实并不公平。
知道这件事时，我正值初中，我不满我妈的空穴来风，更不满你过去的所作所为。我向你发起讨伐，争执一番后，你突然把房间里珍藏的伏尔泰石膏像送给了我，可我当时正在气头上，所以用力往桌上一砸，大吼着“谁要你的石膏”，可是摔完我就后悔了——那可是伏尔泰，我穷其一生都搞不懂形而上学，他却是启蒙的斗士，一生被人凭吊和瞻仰。而更可笑的是，我妈说那是你以前打工攒钱买的，平时供奉在床头，非常宝贵。
背道
第二天，我弱弱地向你道歉，你却忽然打开了话匣子。
你说在美院读书的那几年是最叛逆潇洒，也是最对不住亲友的日子。你想去布达佩斯多瑙河边立个画架写生，看上去贫瘠且自由，有阿尔特多费尔的浪漫风情。你和最亲的人争吵，用满身的刺扎向宽容的爱意，然后在天翻地覆里躲进破乱肮脏的出租屋。
你的确执意奔向远方，但很快就失败了。罗马并非一日建成，布达佩斯也不会忽然出现在眼前，你的艺术才华在日复一日枯燥的复制粘贴里被消磨殆尽，你需要满足顾客“蓝底红字”的伤眼搭配，也必须无数遍地上下对齐那该死的黑体标题，于是你逃离了。
我看到你微红的眼睛、几欲夺眶的眼泪，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我课业不错，但为了绘画浪费了大把的时光，如果不努力一把，也许就连保送高中都岌岌可危。
你说20岁时，你从象牙塔里出来，遇到了喜欢的人，不顾一切要嫁给他。在画和远方之间，你竟然选择了一个无聊的酒商。可惜任性不会为任何人的未来埋单，要想结局美好，得有出奇的运气和家世，还得自始至终相信它，大多数人任性之后都得不到美好的结局，你承认，你也是大多数之一。
你用半生的经历告诉我，不要着急，再等等，努力学习，然后去等一个机会。可我不懂，一个满腔热情想要拥抱世界的人，哪里会懂这里头的九曲百折。
保送考前，我在学校的比赛里栽了个大跟头。比赛主题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时我画了一幅百合花的素描，因为怕来不及，就提前偷偷打了底稿，虽然完完全全是自己画的，但老师仍因此判为作弊。因为心里的巨大落差和被他人的否认，那次保送考我考得很糟，我爸提前问来排名，全市200名开外。我被他们连番责骂，躲在被子里哭了一晚上，第二天甚至装病不去学校。可你打电话极力向我妈解释：“还未看到结果，不能判定失败。”
离别
好在生活没有抛弃我，最终我还是有惊无险地挤入了保送名额。你说，生活的难过，一部分来自手握烂牌之后，常常惯性地认为自己已经失败。
我高中时，成绩开始跟不上进度，理科的玄妙对我来说比哲学艺术更加深奥，寥寥几笔公式勾勒出的世界黑暗无光。我买过各种重难点手册，做过各类测验试卷，可是越努力，越是费力，九分蛮力都打在棉花上，只输出可有可无的一分。你开始每天打电话，背着我妈断断续续给我发各种学习资料，还买了课程远程播放。在我辗转难眠快要放弃时，你告诉我这个世界是公平的，疼痛和失败是好事，它能让你清醒。你用理想主义者的口吻诉说，也许所有的糟糕都是时机不当，好事从现在开始。
后来我成绩上去了，你高兴地买了蛋糕邮寄给我，因为怕我妈知道，还特意填了学校地址。可在我同学夸赞我有个巨贴心的长辈时，我还不知道你已经恢复单身，一个人艰难地抚养着我外甥。紧接着是4月，外公去世，像愚人节的玩笑。你跪在棺前小声哭泣，那是我见到过的你最狼狈的模样。
你说你不想要布达佩斯，不想要可有可无的爱情，只要外公能回来。
可后来，我们的孙大圣终究还是被压入了五指山下长眠，那声“囡儿”一短一长，隔了两个世界。
远方
高考如期而至，出成绩的那天晚上，我收到成绩短信，差点儿从床上掉下来。我妈高兴地打电话给外婆报喜，你在电话那头忍不住笑起来，说“太好了”。后来我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你在忏悔这些年的庸碌，年轻时的放肆，拥有又失去，但是好在我没有。
也许是血缘作祟，每当我的兴趣爱好与你靠拢时，我妈总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恐慌，让人哭笑不得，以至于我开始害怕心理学的魔咒，墨菲定理的惨剧。
填报志愿时我并没有和你说，我本想去广州，但阴差阳错地去了杭州。离开以前，你赶来看我，给我买了一堆可有可无的生活用品。你说女孩子长大了要精致，要挺胸收腹自信做人。我忽然发现你也老了，你不再年轻得像个摩登女郎，眼里的那道春天的闪电并未奔向远方，那些来不及回想的争执在一刹那释然。
你开始自学经济，去事务所工作，我背着相机来往不同的城市，我们不再常常联系，时间将我们推得很远又很近。我不再是那个考砸了就会哭鼻子的小孩，你也收起棱角安稳度日。我开始工作，踏入社会，过得好又不好，可我已經历成长，人生的好与坏都能自主面对。
小姨，许多年后，你没有去布达佩斯，我也没有成为流浪艺人。你像归鸟向北飞行，我终如冬雪飘落南山。
我从不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