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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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万大成反背着手,不紧不慢地从后山上下来。黄昏就像由他拽着一样,刚走到家门前晒场,看到门窗露出灯光的那一刻,天幕就完全给拉严实了。
  尽管过了今夜就是新春了,可天气就像别别扭扭的媒婆,总显得不够敞亮。他想,明天恐怕也不会是晴天,不然,这么冷的天,路上还是湿漉漉的,一点也没有冰冻的迹象,害得他的牛皮靴粘满了厚重的泥,走起路来都不利索。
  他刻意地咳嗽了一声,随即将一口痰状物用嗓力朝场外的坎子呸出去。借着晒场坚硬的水泥地面,他使劲儿跺了两下脚,接着又跺了两三下脚,这才把粘在靴帮子上的泥巴坨给震落下来。
  他习惯性地从棉袄里边的口袋里摸根香烟,含在嘴唇上,右手刚伸进裤兜儿要掏打火机,他的女人常春秀提着猪食桶从猪舍返回,出现在他面前,让他着实吓了一跳。
  “你咋去这么长时候呢?”她十分关切地问他。
  “猪喂了?”他答非所问。
  “喂了。本来等你回来喂的,可你去了一下午。”
  “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嘛!不玩又没个啥事。”他知道她是关心他,可他却不甚耐烦。
  “叭”的一声,火光一闪,但见他手一拢,头一勾,嘴一呶,唇角的那根香烟立刻發出彤红的光点。他深吸了一口,“噗”一声,黑烟就从他双唇间、鼻孔里突围而出。
  “你该不会是去王家湾会老情人去了吧?”她冷不丁这样问他。这让他多少有些懊恼,懒得理她,索性站在门前,自顾自地吸烟。
  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也不想自讨没趣。大年三十,说话做事都得图吉利,要是两人拌嘴置气就不好了。她这样想着,就说:“那你就少歇一会儿,我去倒洗脸水,你洗了脸就吃饭,吃完饭好守岁。”说着,她就一个人进了屋,并拉亮了大门头上的门头灯,院子一下子亮了很多,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守岁是女娲山一带古老而朴素的民间习俗:在除夕晚饭过后,全家人围坐在旺旺的炉火前,包饺子、吃瓜果、算收成、说计划,相当于茶话会,反正是大人小孩,各有各的事干,在还没“出天行”之前,原则上除了家中婴幼儿可以去“享福”(睡觉)外,其他的人都得等着、陪着、说着、笑着、吃着、闹着。直到当家人率领一家老小,带上鞭炮、香烛、瓜果、点心等祭祀物品,在洪亮的“开门大吉,出行大利”的威武声中打开大门,到院子的空地上,将盛大的“出天行”仪式举行罢,才能各干各的去,想睡就睡,想玩就玩。尤其是对小孩,除了加强安全监管不得干坏事外,放炮仗、踢毽子、放风筝、跳绳、荡秋千等等,干啥都行,不要求做任何事情,被无限恩准嗨玩三天,因而“大人望种田,小孩盼过年”的俗语流传至今。
  这里人家,在农历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初二、初三以及十五,把蜡烛送到先人的坟墓口点燃。
  早在下午两点半左右,万大成就拎了香烛、火纸,去后山给长眠在那里的先人们“送亮”。
  他给先人送的“亮”不是蜡烛,而是市场上卖的红塑料“莲花宝灯”,三块钱一个。从前年过年开始,他就不再买白蜡烛给先人送亮了。周围的村民都改了,他也就不自觉跟着移风易俗了。山上野风贼得很,即使用报纸或白塑料袋堵住墓口来挡风,蜡烛保不准晚上啥时候就被风给吹灭了。而从根本上来说,要是不慎把山林给引燃了,那可不管你是姓赵钱还是姓孙李,都得改姓“麻烦”了。
  屋外冷风沁骨,可他仍不觉得冷,说不清是走路热身了,还是咋的,他总感觉连心里都是酸溜溜的。
  送亮的路上他抄近道,他害怕遇见去送亮的村里人问他这问他那的。他依远近给先人上了亮,在他爷、他爹坟前各抽了一阵烟,在菜园子的空地上一次性烧完了带的火纸……
  往年,给先人送亮,总是他和儿子一起去,今儿一大早,放年假了,儿子带着儿媳盼盼和孙子小宝,直接去了襄阳,在丈母娘家过年。
  “你还杵在外边做啥子,也不嫌冷?水倒好了。”常春秀喊他了,他才挪步进屋,随手关上半掩的那扇大门,并把门给闩上了。
  饭菜已摆上了堂屋的八仙桌,有不少还用碗反扣着,可他只是扫了一眼,径直走到门旮旯儿的洗脸架跟前。这个木质洗脸架,五尺多高,六边形的架子,颇像一把太师椅,上中下设有三个功能区,上边搭毛巾,中间放脸盆,下边用来放香皂。上边用来搭毛巾的横梁,看上去就像大宋官帽的帽翅,两头上翘,怕有一尺来长,挂两条毛巾绰绰有余。洗脸架有些年代了,上面原来大红的油漆现在已成酱黑色了,据说是他干爹送的,孩子们多次劝说换一个新式的,他都没答应,他说这是一份念想。
  此时,架上的蓝花搪瓷盆盛有大半盆水,正腾腾地散发着热气,一条红色毛巾正卧在水里面。他迟疑了一下,把红毛巾用食指和拇指钳起来,发现盆里的水有些发红。“尽是胡闹,用红毛巾就走鸿运啊?”他嘟哝着,先蘸着水,把手掌打湿,弯腰用三个指头从洗脸架底格的热水瓶帽里抠了些洗衣粉,先把手给洗了。一块白色香皂,睡美人一样,躺在香皂盒里,紧挨着热水瓶帽。他原本想再去用一下香皂,随即又放弃了。就伸手把毛巾上的水画着圈儿拧到地上,从洗脸架撑杆上扯下旧毛巾,三两下把脸洗了。
  2
  常春秀这时已经麻利地从灶屋捧出一大钵子热气腾腾的萝卜炖猪蹄,汤面上零散地漂着些许青青白白的葱花。蒜苗还太小,昨天进菜园时她试了几试,没舍得扯,倒是扯了不少葱。
  万大成走到桌子的上首坐下,扫视了一圈席面,挺丰盛,基本上和中午团年时一模一样。
  “来,趁着肚子饿,先给你盛一碗汤喝。要是撒点碎蒜叶儿才好吃,只怪你回来晚了些,我就没顾得去地里扯,你将就着用。酒早煨热了,我去给你拿来。”她温和地说。
  他却不咋领情,粗声厉气地说:“过年,喝个啥汤,你想我来年一出门就下雨还是咋地?”
  她反驳说:“这又不是团年,你个老封建,我惹着你了?”说着,她转身去灶间取酒。
  “过来,把这三套空碗筷拿走。”他嚷道。
  “拿什么拿?孩子们不在家,逢年过节不都是这样吗?这还是你教的呢!”她抢白了他一句,转身进了灶屋。   看着她略显佝偻的背影和满头花白的头发,想到老伴儿往年扯猪草摔断过胳膊,还如此操劳,他一时语塞了。
  酒来了。他扯了一下她的袖子,让她坐下来陪他喝几盅。
  她谦虚地说:“我本身就不会喝,喝醉了咋办?”
  “还有个啥事?娃子们也不回来,这些菜要是放在往年,早就精光了。”他边说边用筷子在菜桌上方划拉了一圈。
  “谁说不是呢?可该忙的还是得忙,儿子他们不能回来,闺女她们一大家子初二会回来呀?”
  “那也不需要搞得那么麻烦,她们回来顶多就一顿饭,好将就。再说,只要你喝两盅,能有个啥事?”他固执地继续劝说着,并且不由分说地把壶嘴酙向老伴儿面前的瓷酒杯,酒液就像银线一下倒进杯中。他将酒壶略倾着往上一扬,满满的一小杯酒,堆起无数细碎的小酒花儿。
  “好酒。”她说。
  她勉强喝了两杯,说什么也不肯再喝了,他竟渐渐喝得有些高了,说话声音也大了起来。
  他说:“孩子们不回来,屋子冷清清的。”
  她答:“有点儿。一会儿把火架大点儿。”
  他说:“儿子长大了,这是第一次不和我们在一起过年,恐怕以后更不愿回来。”说着又将满满一杯酒“滋溜”喝進嘴里。
  她答:“人家城里人就比你开明,同意女儿回娘家过年。咱们的闺女刚出嫁那年,就想着还在娘家过上一个年,你贵贱不准。”
  他说:“我有儿子。”
  她答:“是啊!儿媳妇是个独生女,人家回娘家过年,陪陪父母也是应该的。”
  他说:“我们老两口辛辛苦苦将儿子培养成人……”
  她打断他的话,说:“你儿子是研究生,人家闺女也是大学生,亏了你了?你两个孩子,就今年儿子不回家过年,你就有怨气,那亲家公亲家母就一个宝贝女儿,咋整?”
  “好了,不喝了!免得你又胡咧咧说我自私。”万大成大着舌头,边说边起身去烤火、抽烟。看到火盆里的无烟煤燃烧得不旺,就伸手抓起火钳去胡乱地捅,一下子把炭灰给弄得纷纷扬扬起来。她看到了,连忙快步走过来,说:“你歇会吧!我来弄。”
  他却不把火钳给她,犟着说:“你忙你的,这火不行,一会儿你看我架炉好火。”
  他掏出烟盒,却发现是空壳儿。“咦,今儿下午就抽完了一包烟?”他自言自语着,准备起身去里屋,刚站起来,腿一软,又坐回到椅子上。他就大声喊:“娃他妈,娃他妈,去给我拿包烟出来。”
  “拿啥牌子的烟?”她从灶屋出来,边问边撩起围裙擦手上的水。
  “就拿昨天女婿送来的十八的黄鹤楼。”
  他扯开烟盒,抽出一根就朝火炉里点燃,香烟发出了尼龙烧焦才有的恶臭。他将烟拿倒了,却浑然不知,仍放到唇边吸,感到怪不是个味儿,想说点啥,又犯起迷糊,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儿子带着儿媳、孙子回来过年了,他抱着孙子不撒手,用嘴唇不停地去亲孙子的两个小脸蛋儿,孙子却一直用小手把他的嘴往外撑,孙子快要急哭了,连声喊叫:“不要你亲,你胡子好扎人,你口好臭,唾沫糊我一脸了,不要你亲。”这让他突然感到很生气,就沮丧地骂道:“好你个小白眼狼!”转身又拉着儿子的手,说:“还是父子亲,走,和我一起去给你太爷太奶爷爷奶奶上亮去!”儿子还没回答,他就拉着儿子跑,手上也忽然有了几个莲花宝灯。或许走得太快,路上湿漉漉的,脚下一滑就要跌倒。他努力保持身体平衡,可最终还是跌倒了,气得双眼大睁:哪里有儿子的影子?只有老伴儿坐在他面前。他想坐正身子,发现腿麻了,猛然又感到腮帮子和下巴有些异样,伸手一抹,糊了一手掌哈拉子。
  看到炉火比先前旺了些,自己身上也多了件毯子,他了无睡意了。毯子是儿子出生时买来包裹儿子的。待儿子长大后,一到冬季,他们只要烤火,就习惯把毯子搭在双手和双腿上,手腿并用顶着,让它罩在火炉上,浑身上下就马上暖和得很。看到毯子,他一下子又想到儿子。
  3
  万大成把毯子一角递给常春秀,她没接。她抹了一下腿,又扯了一下围腰,站起来,说:“你醒了,我就放心了,我怕火把你烫到了,也怕你把毯子给烧了,喊你几次叫你去床上睡,你睡得香,理都不理,就只好坐这儿招呼你,我现在得去和面包饺子。”
  “时间还早,两个人吃,还不简单?和一碗面擀一大张面皮子就够了。现在陪我说会儿话。”万大成一把抓住常春秀,把她拽到椅子上坐下,她就不再起身,牵过毯子把两个人的手和腿都罩上。
  在毛毯下面,她摸了摸他的手,已热乎了,就说:“也好,八点多了,春节晚会怕是早已开始了,再看会儿电视。”他说:“还不如说会儿话,又能看个啥名堂?”她还未接话,他随即又改口说:“开着吧,热闹些。”她就又把毯子完全掀到他怀里,起身打开了放在屋角的二十一寸长虹牌老彩电。
  电视画面不是很清晰,雪花很重,他们没有装闭路,电视节目很热闹,载歌载舞。他把椅子挪了挪,以便更好地看电视,却又像淘气的小学生那样,上眼不上心,不知电视里说唱的是啥,况且他实在就是一个“星盲”。
  开了电视,她说:“你看吧,我还是先去忙了。”他说:“急个啥!电视不好看?你就不想知道我下午去没去王家湾?”
  她略显狐疑地看着她,急切切回到椅子上坐下,薅着他的膀子,痴痴笑着说:“电视好看,不过现在我只想听万大爷约会王家湾。”他却不着正题,手指电视,只斜视着她,问:“那你先给我讲讲这个唱的是啥?”她说:“你万大爷都不懂的,我个长头发能明白到哪儿去?”他就知道她也没看进去。
  这时,火盆里的炭火跳了几下火星子。他想起了刚才说过要架一炉好火,就起身拉亮房屋的后檐灯。她问:“你要去厕所?”“去后檐沟弄块硬柴,你一说厕所,我倒真要去尿一泡了。”他笑着回答,“正好一就两便。”
  先是听到后门“吱呀”一声,接着就听到哗哗声,再接着就又听到门“吱呀”一声。她看到他双手抱来个大树蔸子,认得那是那年盖房时,砍的那棵核桃树的蔸子,由于费劲劈不开,就一直闲弃了十几年。   她又好气又好笑,问道:“这就是你找的硬柴?”他说:“这多好的一块硬柴呀,至少能烤到正月十五。”
  “这个树蔸子又没劈开,烧得着么?”
  “没劈开呀?我又没去王家湾劈腿,你咋就张口闭口王家湾?说得我好像真有那么一腿似的。”
  “烧得着的柴一定要劈,没去过王家湾的腿未必没劈。”她绕口令般开起玩笑。
  每次她提到“王家湾的”时,他脑中都迅速现出“王家湾的”模样。“王家湾的”说的是王秋香,早年间,他爹和秋香爹很要好,有意两家结亲家,就让他管秋香爹叫干爹。虽然自己要比秋香大四五岁,算不得青梅竹马,倒也颇为投缘。可秋香长到十六岁时,她那个在部队复原转业在广西某地劳动局当干部的哥哥回来探家,就把她给带走了。自此,他和她就断了联系。据说起先她还不愿去,可她哥哥能给她安排工作,那个年代,能跳出农门吃商品粮是绝大多数人的“梦想”,两家爹又要好,一合计一沟通就把工作给做通了。
  2013年农历七月间,万大成去王家湾逮猪崽儿,他正在猪圈看逮哪两只,看到一个打扮时尚的女人,从猪圈外的公路走过来,他只专心逮猪崽儿,就没太注意。直到卖猪仔的王宇华跟那个女人客气道:“秋香姐,进屋喝水啊。”这一声喊,让他心里一咯噔,眼珠子立马像牛眼一样瞪得圆圆的,随即张大了嘴巴:啊,秋香!
  看面相,她比以前富态多了,白皙多了,眉目也比以前更有型了:丝发波浪如初卷,色比栗红堪胜瞻;唇红齿白腮含笑,金环挂耳情愈浓;不似柳眉弯弯飞入鬓,却亦细眉一线显睛明。但见她,上着一件洁白丝质长袖褂,外套半截粉红气质小坎肩,下着一筒褶皱黑帛裙,足蹬半寸高跟红金莲。
  还是做城里人好啊!他不自觉地回神审视了一下自己——土包子一个!这让他不免自惭形秽。
  “好的!”她回话了。真好听,连声音都变得绵软香甜了。
  他张了张口,想喊却没有出声。走近了,在王宇华的招呼下,他和她都向对方快进了,立定,四目相对。
  “秋香!”他终于喊出来了。
  “大成哥!”她也喊出来了。
  秋香伸出细嫩的手,拍打着他的手臂,亲热得不得了,弄得他感觉怪难为情的。一寒暄,才晓得王秋香已从供电公司退休了,回来已经一个多月了,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随后王秋香拽着他的胳膊,请他去了她家,还精心做了六菜一汤,留他吃了午饭,两人还喝了不少白酒。他们聊了很长时间,讲了很多分别后的事。听秋香说,她男人大她八岁,前年患胃癌过世了,现在她的女儿已经定居悉尼了。她母亲后来虽然也被接到南方住过一段时间,但是住不惯,舍不得老家,身体又不好,坚决要回来。现在她退休了就回来专门照顾母亲了。问她找没找新男友,她只说没遇见中意的,而且她已经计划好,等母亲百年归山了,就出国去和女儿生活在一起。
  王秋香回来了,万大成去过她家,这事很快就传到常春秀耳朵里,时不时“王家湾的,王家湾的”拿出来逗他。
  现在她又提“王家湾的”,王大成心想,莫说没去王家湾,就是去了也敢给她讲,又没做什么坏事。老实说,“王家湾的”,他今天还真遇见了,秋香也是去女娲山给她父亲上亮,不管有意也好,巧合也罢,反正就是遇见了。不仅遇见了,还一起并肩坐在他爹坟前拉了好一会儿家常。可他能告诉老伴儿吗?醋坛子不打翻才怪!他就岔开话题,对她说:“别扯了,我是想让你歇一会儿。给你出个谜语,我把这个树蔸子抱回来,就这个事,你给猜个词语出来。”
  “才进家门。”她立即给出答案。
  他一听,马上表示否定,说:“还是老样子,以前娃儿们读书考学时叫才进家门,现在应该叫抱财归家!”
  “抱财归家,好,讨你的大财头、大彩头!”她连忙应声附和。
  他就把这个大柴头架到火盆上,用火钳把无烟煤拨空火,一会儿柴头就青烟直冒了。她看到搞得乌烟瘴气的,就说:“墙面前年才刷白。”他说:“一会儿烧着了就好了。”她说:“咱俩赌一次,要是烧得着,我跟你姓。”他笑了,继续拨火,说:“你看,这不是着了么?这个赌你打不赢,你本来就跟了我的姓。”她一看,嗬,还真是,青烟也变成白烟了,烟雾也小多了,但她仍不肯认输:“我姓常,咋会跟你的姓?”他说:“果然是属鸡的,嘴壳子硬,用古话说,你嫁给我,就成了万常氏。”
  4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给爸爸捶捶后背揉揉肩……”此时此刻,这深情而熟悉的歌声响起来,万大成疑惑了:“咋今儿晚会两次唱这首歌?”
  “不对呀!电视里是宋小宝演小品啊!莫不是你的手机?”常春秀迅速作出反应。万大成连忙站起来,扯开袄子拉链,掏出手机。
  “狗子的,还晓得给老子打个电话呀!”他还没接,就牛气起来,老伴儿一看他那样子,就晓得是儿子来电话了。
  “喂,爸爸吗?过年好!你和妈妈都好吧……”
  “好,都好得很。你就安心地在宝儿外公外婆家过年,家里你不用过问。小宝儿、盼盼都好吧!代我们向宝儿他外公外婆拜个年啊!”
  “爸爸,我们初三回来。”
  “回来好!回来好!你讓宝儿和盼盼跟我和他奶说会儿话。”
  “爸妈好。宝儿,快叫爷爷奶奶,说过年好。”儿媳盼盼甜美的声音从手机传来,边问好边教小宝说话,接着就听到孙子稚气地喊:“爷爷,奶奶,过年好,我想你们。”
  “好,好,我们等着。小宝儿,我的乖孙子,你把爷爷奶奶的心都牵疼了……”老两口对着电话抢着说个不停,眼睛都湿润了。
  儿媳嗔怪着说:“我说给你们买个智能手机,你们总说不会用,其实是心疼钱,这次回来给你们买一个,就能经常和小宝视频了。”
  老两口激动啊,通罢电话,还把手机盯了大半天。万大成说:“算了,这柴不好烧,把我眼泪水儿都给熏出来了。”说着,他伸手就提起柴,一下子把它扔到院子正中间,又起身把饭前的洗手水一点点浇到柴上,直到燃烧的地方全部熄灭。常春秀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只静静地看着他,心里明镜似的。   他扔了柴,就去用大撮瓢撮来满满一瓢无烟煤,倒进火盆,她就操起火钳把明火炭一砣砣架到新加的煤上。慢慢儿的,新加的煤也被引燃了,腾起红色的火焰。
  他情绪高涨,说:“人真是怪,说来劲儿就来劲儿。”她说:“这不是跟引火一样吗?现在得把明火放上头,开春了就得把明火放到底下,这叫时来运转。”他听到“时来运转”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高兴地朝她竖起大拇指,学着领导讲话的样子说:“在此,我要为我可爱的老婆大人和她的金口玉言,喝彩。”说罢他又问饺子馅整好了没?她说整好了。他说:“那你和面,我来擀,面舀两碗半。”不等老伴儿接话,他又从里屋搬出来个小方桌,在屋中央支平放稳,再进里屋去拿出块八十公分宽的白色地板砖,放到小方桌上。她动身去盛面粉、和面,他则哼着“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洗起了擀面杖和擀面板。趁着她和面的工夫,他收拾了两个果盘,瓜子、糖果、核桃、花生装一盘,苹果、橘子装一盘,端出来放到茶几上,还拿出一包自制的细茶,泡了一大壶。
  接下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他擀面皮,她包饺子;他喝茶、抽烟、说古今,她喝茶、听故事、嗑瓜子。夫妇俩有说有笑,与电视节目比着联欢。他们聊:孙子小宝儿好乖巧儿子好福分,王秋香好富贵同时也好命苦,谁能干挣了钱谁窝囊败了家,谁家的姑娘长得那叫一个俊,谁家的小伙那叫一个帅。总之,把心里想说的、平常说过的、没说过的、亲身经历的、耳闻目睹的、道听途说的、空穴来风的等等情景物事,几乎都有聊到。当然,他们聊得最多的仍是儿孙们的幸福指数,譬如来年全家老少身体安康、孩子们工作一帆风顺、里孙外孙茁壮成长,譬如竭尽全力多打粮食多养牲畜扶持儿子还房贷,挤出精力勤于教育助力闺女搞开发带囡囡等等。
  聊来聊去,最后又回到小宝儿回来的事上。
  他问:“小宝儿和俩外孙女的压岁钱准备好没?”
  她答:“早准备好了。”
  “装了多少?”
  “每人五百。”
  “那哪儿成?”
  “那你说包多少合适?”
  “今年收入不错,外孙女的每人包一千,小宝儿的包两千。一碗水要端平。噢,盼盼给我们买了手机,钱不能让她出,孩子们不容易。”
  院子里陆陆续续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万大成笑着说:“光顾着高兴,别人家都开始出天行了,咱们还没收拾呢。”说着,他就做了分工,他负责准备鞭炮,她负责准备祭祀物品。她说:“我还以为你早收拾好了,就没去过问。你往年还准备的有‘金条’、火麻籽,这些你不弄?”他手一擺,说:“算了,不就是剪几截稻草假代金条嘛,这个咱们就不要搞了,你也不必再收拾祭天的啥东西了。”她就问:“那出天行也不搞了?”他说:“出天行是传统习俗,和你先撒稻谷草再用薅柴耙子往屋里薅是两回事。”她就说:“听你的。”
  他从内屋端茶盘般托出一挂鞭炮,是“浏阳落地红”的牌子,自嘲地笑着说:“以为娃子们不回来,就节省了些。”这时,电视里的节目主持人带领观众进行新年倒计时了。他们俩就男左女右站到了大门两侧,手抓门扣儿,一个高调说“开门大吉”,一个大声讲“出行大利”,一下子就将大门完全打开,在场院里东西向地滚开鞭炮,点燃,爆竹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出天行了,新年必定东西大利南北亨通。
  出罢天行,他们返身进屋,各自收拾了一会儿,就双双走到床边准备“享福”了。这时,他动情地对她说:“哎,你等下,我有礼物给你!”她也一脸温柔:“啥礼物,咋这么巧?我也有东西给你!”几乎同时,两人将礼物从各自的衣服口袋里掏出——压岁大红包。两人先是惊异,接着就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说:“好,都收了揣进贴身的口袋里。”
  “秋衣秋裤哪有口袋啊?我们把它们压到各人的枕头底下。”她笑着建议。
  他狡黠地笑了,说:“用不着,睡到一头来,让它们贴着咱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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