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叫周永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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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时候的夏天,天很蓝,地很潮,热浪也轻。一场雨水之后,池塘里的水生葫芦、菱角、芡实、荷花等植物格外葱绿。天空放晴,柳树下,石磨前,一声声棒槌和笑声罩着水面,也罩着夹杂在水生植物之间的一两处空切切的水宕。婶婶大娘们多半蹲着,姑娘家的羞涩,面对水塘中光溜溜的孩子,往往背过身影,露出纤细的轮廓,起起伏伏地搓揉衣物。孩子们你追我打的,一个猛子接着一个猛子,露出头来,不是顶着一头水草就是衔着一嘴乌泥,显摆似的喊,看么,是不是逮到鱼了么?
  婶婶和大娘们那会儿便停下手中衣物,看着嬉闹的孩子,笑问,能不能捉条大的么?
  记忆中,也是一个雨后的夏天,同样跟小伙伴们一起游泳玩耍,突然哥哥慌慌张张地跑到池塘边,带着哭声喊,快点上来,娘走了。
  娘走了?娘到哪儿去?
  娘走得突然,放下粪筐头一歪就走了。有说娘犯高血压,有说娘前世欠下了别人的命,有说娘修行好,走得庄严、福气。不是别人的娘走了,别人可以随意议论。对我来说,娘走了,天塌了,没有娘,谁给我洗衣做饭?那年我上初一,还是流鼻涕的年龄。别人看不到我的悲伤,就像我看不到别人的幸福。
  爹说,过嘛,日子嘛。娘走了,同样白天黑夜,日子早不一样了。先是小弟辍学,之后哥背着破棉絮打临工去了,我整天唉聲叹气。爹说,日子嘛,还得过嘛。爹不会洗衣服,常常把我和弟弟的脏衣服丢进水里涮涮,日积月累,破旧的衣服早看不出本来面目,画板似的涂满着大块色彩。穿着油画服上学,我感到丢人,其他同学不顾我的感受,追逐喊,脏猴,玩猴般戏虐我。
  我真的不想上学了,爹咬牙说,好歹读到初中毕业。说爹咬牙,至多算是抿嘴,爹早没了牙齿,人们叫爹豁牙,我不喜欢。
  豁牙,别人喊。爹咧着嘴看着别人笑。
  别人说,豁牙,赢了么?
  娘走了,爹闲暇时就趴在牌桌上,十赌九输。听到别人问输赢,爹就不吭声,见别人还不放过,爹就乌青着脸,窸窣半天抖出一句,不要看笑话么。
  别人这才一本正经说,祸害孩子呢。
  爹拉过弟弟扭头就走,弟弟还小,爹赌钱,总要带上弟弟,夜深了,弟弟就睡在墙角里,赢钱了,爹便拽醒睡眼蒙眬的弟弟,塞上一块麻饼,说,刚买的。弟弟拿起麻饼就啃,边吃边问,还有吗?爹输钱居多,那时弟弟就惨了,拉过弟弟就打,说弟弟让他分了心。饥一顿饱一顿,弟弟耳朵突然聋了,爹说,整天烂在塘里,耳朵能不进水?我问弟弟,耳朵疼不疼?弟弟说,疼。我拉着弟弟找赤脚医生,赤脚医生查看了一番,给了几片消炎药,说,发炎了,不能沾水了。
  我对弟弟说,不要下塘游泳,耳朵进水要想办法倒出来。我捂住一边耳朵,歪着头,把另一边耳朵朝下,使劲跳,弟弟跟着学一次次蹦跳,我说,这样耳朵就存不住水了。
  弟弟跳了半天后,停了下来,拉住我的手说,我还想上学。
  爹巴掌过来了,上嘛学?一个都够我受的了。
  弟弟跟爹对嘴,嚷嚷说,我讨厌那些要钱的。
  我放学曾经遇到过几个要钱的人,爹说,等等么,不是手头紧嘛。要钱的说,多少日子了?爹知道理亏,说,孩子要读书,手头紧么。要钱的便抬娘留下的大柜,那是我家唯一值钱的东西,要钱的说,抵几个是几个,说完掉头对爹说,稻子场后,再也不能耽误了。
  过去娘往大柜里放衣服时喜欢说,这层你爹的,这层你哥的,这层你和弟弟的。现在大柜被别人拉走了,衣服撒了一地。
  爹那天流泪了,对我说,不赌了,太伤人了。
  我跟弟弟也哭,爹爹拿过菜刀,猛地剁了食指说,不赌了,再赌剁手。
  我抱住爹鲜血淋淋的手说,干啥呀?我跟弟弟一起拽着爹找赤脚医生。
  爹后来真的不赌了,不过闲暇时便坐在屋山墙头前发呆,再热的天,他都喜欢那么坐着。
  那是中考之后的某一天,天不怎么热了,爹还那么坐着,我走到爹的近前说,爹,我考上重点高中了。爹没有理会我的话,爹没有打算再让我读书。我又说了一遍,爹说,初中字墨够了。爹指望我考上中专或者中师,可惜我差了十几分,只达到重点高中分数。爹说,算了,考不上就回家种地。
  那是恢复高考后设置的县级重点高中,在当地算是最好的高中学校了,我们年级才考上三个,老师说我分数最高。老师听说爹不让我读书了,主动找到爹,对爹说,可惜了。
  爹吧嗒嘴说,几年高中,供养不起呢。
  老师看看爹的样子说,真不行,让孩子复习一年吧?老师犹豫半天才说,只是考上了高中,回头再复读考中专,属于违规咧,老师见爹听不懂,跟上一句,也不是没有办法,改姓改名就行。
  爹耷拉下脸说,改吧,叫小猫小狗都行,只要能让他考上中专。
  我复习了一年,结果考上了中师,填报志愿的时候,老师征求我的意见,让我改名改姓,我坚持不改,抱住侥幸心理,老师没有替我做主。谁知道录取中,不知道谁给县教育局去了一封人民来信,举报我违规考学,结果可想而知。爹骂我不听老师的话,老师也捶胸顿足,说我不该任性。我在家睡了三天,甚至想到了投河,爹看我要死要活样子,最后发话了,爹说,稻捆子担到场上,谁知道全是瘪子。爹喜欢拿庄稼说事,说完爹用短了一截的指头,指着天说,一年,再给你一年时间,考不上就回家种地。
  宝贵的一年,爹用尽了他平生所有的力气。
  说了半天,知道你不够耐心,实际我也不想复杂,复杂是个要命的东西。只是小说不允许简单,我相信一位评论家的话,也相信小说需要前后因果,更相信“陌上花开、等你慢来”的诗句。
  最后一年,老师将我转到一所戴帽附中,所谓戴帽附中,就是在小学的基础上扩招的,师资力量薄弱,民师居多。先前初中老师说,你不能再在我这里上了,我有个亲戚在戴帽附中,到他那里去,他会照顾你的。我只能听老师的话,否则真的回家种地了。
  老师骑着自行车,把我带到了他的亲戚家,老师的亲戚挽着裤脚,好像才从地里干活回家,老师说了我的情况,他的亲戚说,我找校长,也许行。   老师的亲戚姓周,老师让我喊他周老师。校长听了我的情况,沉吟半天说,行。
  就这样,我再次复读了一年。这年老天眷顾,我终于如愿以偿,考上了中专。
  我姓陈,叫陈小伟。小时候很多同学喜欢把“陈”故意念成“混”,c、h不分是我们的地方特征,混小伟也好,陈小伟也罢,我喜欢自己的名字。等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傻眼了,看到的却是“周永民”的名字,我问周老师,周永民是谁?周老师说,你呀,你就叫周永民。
  我怎么成了周永民了?
  周老师说,没有把你叫成小猫小狗算是好的了!我替你改的名字。周老师一脸得意。
  周老师见我眼泪汪汪的,笑着说,叫“永民”好,永远为人民服务。我低下头,不敢跟他争辩,也不敢说他的姓氏不好,拿着录取通知书,失望地站着发呆。周老师见我闹情绪,拍着我的头说,一切都为你好。我承认前后两个老师确实都为我着想,周老师老三届高中毕业生,民师还没有转正,特别珍惜读书的机会,周老师说,名字就是符号。陈小伟是你,周永民也是你。
  我揣起通知书,垂头丧气地往家走,到家后,爹问,考上了?
  我说,周永民考上了。
  爹很失望,知道周永民不是我,半天才说,算了,种地也一样。爹的最好安慰便是丢给我一个粪筐,爹说,拾粪去。我挎起粪筐,迎着夏末的燥风,一直想流泪。我想,爹口袋没钱不是他的责任,责任在娘,娘不该在我游泳的时候走了,更不该一句话也不留。
  拾粪回来,见周老师坐在大桌边跟爹说话。爹一直面朝周老师弓腰站着,好像还下跪了似的。周老师见我进屋,邀我并肩坐下,仿佛我从此可以跟他平起平坐了似的。当我毫不客气地坐在周老师身边时,爹一把揪住我的胳膊说,没大没小的,磕头。我不听爹的,周老师便抚摸着我的头笑,笑完之后摁摁我的头说,旧礼,要不得。爹说,老礼不能忘的,这孩子。
  周老师沉下脸,一本正经地说,对外可不能乱说。
  80年代中期常有考上高中的学生回炉复读。我知道跟我一批就有几个同学这么复读的,只是他们回炉也没有考上,一直不愿意见我,周老师说,他们不见你最好,你也不要见任何人,等中专毕业分配工作后,一切都好了。
  后来我才知道,考上了中专,即便有人举报,不到山穷水尽,中专学校也轻易不会辞退学生的。记得上中一那年,有个师兄为了退亲,惹恼了姑娘,姑娘穿着花袄子坐在教务处举报。中专学校不敢怠慢,一边安抚花袄子姑娘,一边答应花袄子姑娘一定严肃查办。记得那位师兄脸色发青,一直跪在花袄子面前,花袄子问师兄,退不退?师兄不说话。教导处不让大家围观,后来的事情不甚了了。再后来有了不少传言。有说,师兄保证不退亲,花袄子姑娘才答应不再追究。有说,为此学校挨了复审组的批评,校长写了检查。有说,校方面对复查,振振有词,责任都推给了花袄子姑娘,说她诬告的。传言很多,学生不知道真伪,能看见的便是那位师兄从此低头走路,不再大声说话。
  我们班上也有不少定下亲事的学生,原本打定主意退亲的,花袄子姑娘举报事件历历在目,几个同学打死不再提退亲的事。二十年班庆的时候,那些没退成亲的同学早早灰白了头发,一副永不甘心的样子,大家聚会喝酒,就他们几个一直沉闷不语,大家让他们也说说话,他们泪光莹莹地说,这辈子完了。
  这是后来发生的事情,没有入学前,我还不知道违规读中专的风险,只知道老师很警惕。
  周老师严肃,我更难受,明明考上中专了,还这么憋屈?
  周老师见我无所谓的样子,再次叮嘱说,不是闹着玩的。老师重复了多遍,我知道问题的严重性。爹虎着脸,让我说句感谢的话,我一直低着头,我感到周老师把陈小伟卖了,我不想感谢。老师不在意我说不说感谢的话,跟着爹兴奋,之后说,毕业后就是国家干部,好着呢。
  听到国家干部几个字,爹又下跪,爹说,你是世上最好的老师,我替儿子谢谢你。
  爹见我依然无动于衷,拉我一起磕头,爹说,能姓老师的姓,祖上积了大德,还不跪下谢谢?我说啥也不跪下,爹抱歉地对周老师说,性子硬,被我惯坏了呢。周老师再次微笑说,这次全校就考上三个,另外两个还是中师,他给学校争了光呢。爹听到周老师这么说,越发懵懂,周老师咋能这么说呢?爹发蒙的过程中,想到了杀鸡留客,于是爹跑到草垛旁边撵鸡,爹说,这“草头转”家里养的,平时舍不得吃。杀鸡待客是农村最高的礼遇,周老师微笑着看爹逮鸡,好像那鸡就该他吃似的。酒是代销点买的,外号“八毛冲子”,爹煮好鸡后,急慌慌地跑到代销点打上一壶,放在桌上,又进厨房弄菜,等爹油腻腻走出厨房的时候,瘪着嘴说,他娘不在了,日子难,委屈周老师了。周老师没有感到委屈,提起壶咕咚咕咚往碗里倒酒,屋里涌起了辣吼吼的酒味。爹说,孬酒,对不住呢。老师不说话,端起就喝。
  爹说,辣嗓子,慢点喝。
  周老师还是不说话,跟爹碰碗。几碗酒下肚,周老师的话多了起来,说我是他和爹共同的儿子。爹愣怔后咧嘴笑了,爹说,对,我们的儿子。感慨完,爹喝得比周老师还猛,一口喝干一大碗,喝完后隨即趴在桌上喃喃不清说,他娘知道就好了。
  到了中专学校,别人一次次喊我周永民的时候,总感到喊的是另外一个人。我别扭,大家不别扭,大家喊周永民时,都看着我。我在心里一次次告诫自己,周永民就是陈小伟,陈小伟就是周永民,别人喊周永民就是喊陈小伟。一段时间后,老师点名,别人再喊周永民时,我便会理直气壮地答应。
  那是一个深秋的下午,阳光不错,透过窗户照进教室,慵懒地铺展在教室的地上或者课桌上,间或落在某个学生身上也是懒洋洋的。当时上的是土肥课,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土肥水种、密保管工”,农业“八字宪法”缺一不可。我们上的是农校,来自农村的孩子对学农没啥兴趣,老师带过几届土肥课了,教案熟悉,流利地解读肥料对于庄稼的重要意义,土肥老师说,人得吃肉,得吃饭,肥料就是庄稼的肉和饭。说到科学施肥,土肥老师形象地比喻说,小时候要吃奶,大了才吃米饭,中青年时候吃嘛嘛香,老了的时候,就得多吃蔬菜,大鱼大肉的吸收不了啦,庄稼一生也像人。老师上课形象生动。就在那时,一个怯生生的年轻人推开了教室的门,看到一屋子人,年轻人有些胆怯,弱弱问,田小军在吗?   老师看看同学,班上没有叫田小军的学生。
  那个年轻人有些不甘心,慢慢掩上门。大家再次进入到懒洋洋听课的状态。过了一会儿,那个年轻人猛地推开教室的门,直接走到班长的面前,火冒三丈说,田小军,你咋不说话呢?
  谁知道那个年轻人没走,他一直站在教室走廊外面一个一个地瞄着呢。
  班长羞红了脸,班长说,啥嘛?你找错人了。
  年轻人说,哦,你考上学就不认同学啦?我到市里买化肥,钱丢了,回不去了。
  土肥老师问,怎么回事?班长闹个大红脸,跟着年轻人往外走,走到教室的走廊上,不知道班长跟那个人说了啥,那个年轻人就离开了走廊,班长再走到教室的时候,脸一直红红的,不敢抬头,直到下课。
  课间休息,一个小个子同学问班长,你不是叫吴中举吗?怎么又叫田小军呢?
  没有人说话,估计不少人都用了假名假姓,否则大家一定会感兴趣的。
  小个子同学不识相,一直追问,我推了他一把说,你是不是咸菜吃多了?咸心这么大。
  小个子同学说,咋了嘛?
  很多人不搭理那个小个子同学,他是应届生考取的,估计不知道大家的难处。上课铃声响了,班长恢复了正常,小个子同学还在追问,班长摁住小个子同学的头说,小屁孩,知道什么?娘走了那年,俺就改了名字,奶奶的。
  小个子同学不停“哦哦”,大家就转移了话题,提议班长晚上请大家吃红烧肉,班长那次爽快,说,好的。大家心照不宣,附和说,班长就是班长。
  类似情况还有很多,一次一个同学亲戚到市区办事,顺便看看那个同学,同学亲戚很谨慎,到了寝室很少说话,不过在临走的瞬间,喊了同学过去的名字,那个同学想遮掩过去,还是被大家听到了,那个同学表情讪讪的,十分尴尬。
  我也跟大家一样心情,生怕有亲戚或者同学找我,好在娘走了,家里穷,亲戚不大上门了,也没有人看我。快放假的几天,没有饭菜票了,我情愿盐水泡饭,也不让哥哥送钱来,我去信对哥哥说,我吃商品粮了,学校补贴够了。实际根本不够吃的,哥哥提议看我,我一直不同意,我怕他来了,难保不露嘴。
  放假的时候,我基本都申请看校。学校在市郊区,走不远就是村庄,学校的试验田常常被群众的牲口祸害,平时有人看管,放假后连同试验田和校区,看管的范围大了,校工看不过来,就抽调学生一起看校。每次我都踊跃报名,我选择看校,就是回避村里人,我撒谎脸就红。春节回家,我基本躲在家里,不给叔叔和舅舅拜年,我不想接触任何人。大家都说,这孩子考上学后,变了,话少,是不是瞧不起农民了?娘亲有舅,舅舅到了我家,拍着我的头说,小子,再过劲,也是我的外甥。我知道舅舅生气,我想解释,可是不知道说啥好,耷拉下头,任由舅舅说道。
  忐忑不安地上完了三年中专,毕业工作、结婚,直到儿子出生的那一天,我才长长松口气,我笑嘻嘻对老婆说,隐姓埋名这么多年,受够了。
  老婆知道我的情况,老婆说,像你这种情况多呢,纯粹心理问题。
  我不想反驳老婆的话,她没有经历过这一切,不懂我的苦楚。
  给儿子入户口的时候,问题来了,儿子不能跟着周老师的姓吧?我对老婆说,千万不能让儿子姓了毫不相干的周姓。
  老婆說,你姓周,干吗让儿子姓陈呢?
  我说,知道还问?
  老婆说,不行姓我姓。
  我说,门都没有。
  老婆噘嘴不说话,我气鼓鼓地到了派出所。
  户警那天心情不好,或许遇到闹心的事了,抑或被所长批了?要不就是被老婆骂了,反正那天他特别难说话。他不想听我多余的解释,始终面目僵硬,胳膊一直架在桌子上,说话比面目和胳膊还僵硬。我好说歹说,他就两个字,不行。我反复解释周永民的由来,他不关心我的过去,只看户口簿上家长一栏的名字。通融无望,我再也憋不住沮丧的泪水,希望热泪能够打动户警僵硬的表情,包括姿势。谁知道他镇定如初,解释的语气一句比一句冰冷,他说,你姓周,孩子只能姓你的或者他妈妈的姓。我的真实姓氏成了别人的姓氏?好没道理。我继续争论,孩子有权利姓他祖上的姓。户警估计遇到不讲理的人了,很烦,最后武断用手势掐断我的话,他说,想入户口,只能这么办。我只能带着绝望的情绪离开了派出所。
  当天我没有给孩子入成户口,我想找人疏通关系,我不信儿子姓不了他爷爷的姓。找了很多人,依然不行,最后找到单位领导,单位领导劝我,算了,知道自己的短处,还争个啥呢?单位领导资格很老,据说在县里除了书记和县长就没有几个他怕的人。单位领导属于农转非干部,不拿讲稿能妙趣横生说半天,拿起讲稿就磕巴,仿佛讲稿能阻滞他气息似的。有次上级来了领导,让他汇报工作,他戴上老花镜子,拿起讲稿,煞有介事,只是说到某某领导到单位指导工作,给予全局上下极大的“鼓舞”时,秘书不小心,把“鼓”和“舞”印在了两个页面上,当他念到极大的“鼓”,翻到另一页,才发现还有一个“舞”字,急忙补充说,哦,后面还有一个“舞”,结果弄出了笑话。后来我给他起草讲话材料的时候,每句话最多不超过五六个字,他念起来顺口,再也没有念稿恐惧症,到处夸我材料写得好。为此我落个“五句半”的外号。我知道单位领导欣赏我,找他帮忙肯定行。出乎意料,单位领导淡淡地说,姓氏果真重要的话,当初就不该同意改姓。我替爹解释,我说,爹不识字,听说能工作,说叫小猫小狗都成。领导说,对呀,既然叫了周永民,还计较孩子的姓氏干吗呢?姓周就姓周呗,就当周家多了一门人。
  单位领导一席话让我彻底放弃了孩子姓祖上姓氏的念头,我不停地安慰自己,算了,算了,谁让爹供养不起我读书呢?要怪只能怪爹,他不说阿猫阿狗,周老师也不会给我改姓。我怏怏不乐地回到家,老婆说,要不就姓我的姓?老家习俗,姓女人姓属于倒插门,我不是倒插门,孩子不可能姓老婆的姓氏。老婆说我大男人主义,我说,孩子有姓我姓氏的权利。老婆为此好多天都不搭理我。
  再次回到派出所,我不再啰唆,按照户警的要求,给儿子起了一个周姓的名字,只是心里窝火,脑子一热,临时给孩子取个周韦曲的名字,我想用儿子的名字祭奠我不可逆转的委屈。   2
  我在河边散步,总会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长头发说,爱回忆,说明老了。
  我不服,反驳说,新的年龄划分标准,六十岁之前都算中青年人,咋会老呢?
  长头发说,谁让你整天沉浸在过去的?
  长头发对我过往事情不感兴趣,儿子不是她生的,她有理由掐断我的过去。
  家里喂了只狗,狗的名字很好听,叫萌萌,萌萌能听懂我和长头发的简单对话,这天我走在河边,长头发带着萌萌跟在后面,长头发说,一家三口,挺好。长头发早把萌萌看成我们的孩子。散步是必修的课目,为了老年不坐轮椅,长头发督促我完成固定作业。
  这年秋天,我跟长头发一直走在一条河的边沿,河边灯光与倒影共居,脚手架与嘈杂并立。我不停碰着长头发的胳膊和屁股,长头发理解我的意思,不停说,空气真好。空气好是我们房事的代名词,这年月呼吸点好空气,比吃新鲜蔬菜都难。每次出现Apec蓝的时候,我都会说,空气真好。河水那晚也像长头发的心情,流溢出绵延的斑斓,微微向前扩展。我心情很好地走在河边,正在情感迷离的时候,接到儿子的电话,儿子说,爸,没有办法。儿子说话就这么简单,自从我跟他妈妈离婚后,儿子有些忧郁,常常一个人坐在屋里整天不说话,后来想说话了,变成了蹦单词。
  萌萌听到儿子打电话,不停汪汪,萌萌能听懂儿子的话音,这点比人聪明。
  萌萌停止了汪汪,儿子才说,你说怎么办嘛。
  儿子的话扎心。我有了一个孙女,确实可爱,刚会说话时候便说爷爷是个好东西,我喜欢孙女超过儿子。可惜孙女不在身边,喜欢只能放在心里。我一直感到对不起儿子,他考上大学那年,我想替他改名字,可惜依然不行。
  老婆是我中专同学,追她,费了不少心思,农校女生少,男生形容女生像皇帝,为了博得“皇上”宠幸,我顾不得尊严,甚至冒着挨揍的危险,主动靠近老婆。很多东西,谁主动谁占先机,爱情也是如此,在我连番出击下,老婆终于默许了我们之间的关系。记得学校西边有条沙河,河边有桃林,春天里,那片桃林十分绚丽,我和老婆如蜜蜂、蝴蝶一般忽闪在桃花林里。毕业后我和老婆历尽千辛万苦才结合在一起,说千辛万苦有点概念化,这里只能用千辛万苦来形容,校方为了以儆效尤,特意把我和老婆分在兩地。为了桃林的粉黛还有与爱情的较劲,我们托了无数关系,找了无数人,拎了无数件不是东西的东西,终于打动了上面枚举的单位领导,最后好歹调到了一起。
  结束了两地分居,彼此反而没有了感觉,原来那么美好的婚姻遇到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之类的琐事。先说叫吴中举的班长,他也分在外地,他不想回故土,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田小军,在他心中,也许笃定田小军死了。我们有着相同的经历,可是他不到五年提拔成了副乡长,他出差到了我们县,看望我跟孩子妈,举手投足,早有了我们身上不具备的味道,他问老婆,还好吧?老婆不吭声,老婆早后悔了,常跟我说,闭着眼睛从班上摸一个都比我强。是的,我承认,大家都混得比我好,很多男同学找了城里的姑娘,几个女同学找了城市人,生活比我们舒适多了。而我和老婆仍然为柴米油盐操碎了心。老婆单位有一帮退休的老太太,买完上午菜基本没事,尤其下午,闲着无事喜欢扎堆说话,看到老婆抱着儿子上班,她们兀地多出了同情,拉着老婆说,你咋找个小周这样的人呢?啧啧啧,生了孩子还要自己领着上班。我们都结婚五六年了,她们还要替老婆鸣不平。
  我知道我对不起老婆的长相,凭她的相貌还有学识,肯定能找到更好的人家。我不但长相猥琐,个子也矮,多少有点武大郎的意思,只是我不卖炊饼,没有武松那样的弟弟。老婆在大家不停的感叹声中突然醒悟了似的,揣下永不屈服的委屈。
  那时候恋爱,唯一的条件便是爱情至上,大家把爱情高高举过天空,甚至不惜生命。只是愿望很美好,生活太细琐,再圣洁的爱情也离不开吃喝拉撒睡。为了生计,为了谁领儿子,我常常跟老婆闹得不可开交。就在这时,班长来了,还当了副乡长,居然问老婆生活得怎样。
  老婆话都在肚子里,我的话也在肚子里,他吴中举,能够掐断过去,我咋不行?
  班长吴中举说到田小军很坦然,他说,我到处说,过去还叫田小军,考份工作难嘛!班长那晚喝了不少酒,酒依然是孬酒,我买不起好的,班长并不说酒孬好,班长酒多之后就对老婆说,大家当时都喜欢你,包括我。
  班长把我当成了空气。我脸色难看,班长说,你追求到了她,就该负责任,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像一个有抱负的人。
  我知道班长并不是埋汰我,反正我身上确实没有一点光亮之处,对比衣服,还有说话气势,我跟班长差了十万八千里。
  班长塞给儿子一千元红包,班长说,没赶上喝喜酒,这算看孩子。
  当时一千元不是小数目,班长出手阔绰,老婆早感到担不起那么大的人情。
  班长走了,委屈却丢给了老婆,说起班长,她就要埋汰我两句,她说,比比嘛,都是同学。无论遇到啥事,老婆都让我比班长。奶奶的,人跟人不一样,班长好,当初为啥同意跟我交朋友?老婆说,你以为我不后悔?
  老婆终于说出后悔的话,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慢慢的,老婆女同事都敢买上千一瓶的化妆品了,人比人,立马显出彼此贫贱的差异,至于精神的富有程度,藏着掖着,谁能打量得清?老婆越发不能忍受,说,有本事你就混个一官半职给我看。拿工资吃饭,我没有当官的本钱,也没有富裕起来的本领。我对儿子妈说,粗茶淡饭很好,衣衫不整很好,蓬头垢面很好。老婆丢下喋喋不休的我,一个人跑了出去。
  直到一个蓝色的下午,是的,就是蓝色下午,那个下午,天蓝得没有一丝云彩,水也是碧蓝的,我们带儿子到河边玩,儿子突然提出要吃饼干,饼干是最为普通的东西,儿子要求不高。老婆那天心情不错,天蓝嘛。听到儿子想吃饼干,老婆说想吃甘蔗,春天游玩,吃点东西,无可厚非。问题是我不会变通,更不知道老婆的心情。我只会盘算,吃东西就得花钱,钱是多么难挣的东西,摸摸口袋,钞票所剩无几。记得当时我狠心地扭过脸。老婆可以把气留在心里,儿子不行,还小,他一直哭闹,直到熟睡在我的肩头。我没有感到对不起儿子,也没有感觉到老婆的委屈,回到家里,我给老婆泡茶,给儿子摊鸡蛋饼,我说,这样多好,干吗乱花钱呢?殊不知,很多消费不是消费的本身,是气氛,我把气氛搞砸了。   老婆说起了班长,他说班长已经当了乡党委副书记,看来她平时跟班长一直写信,班长也一直用他的成功激励老婆。他说,你比呀,你连个股长都混不上。说到她的女同事,老婆的忧伤更甚,谁谁老公当了老板,谁谁老公成了啥啥局长。天呀,过日子,哪能这么比?我拿什么跟人家比?我的个子,我的长相,唯一可比的就是儿子,可是他还叫周韦曲。毕业十年班庆时,很多同学都谋到了不错的官位。我们是农校毕业生,最后都分到基层,无一例外就改了行,农村需要我们这样的技术干部。而我还在为一包饼干、一根甘蔗而难心。大约儿子上了初中,肯定是的,那时候儿子不需要接送了,儿子妈有理由放松下自己,最后儿子妈迷上了跳舞,儿子妈不会跳舞,认识一位舞蹈老师后,她仿佛是为跳交谊舞而生的。舞厅都是面向大众的,很多怕热怕冷的人都喜欢泡舞厅,那里没有穷富,没有地位悬殊,有的只是激情和发泄。我承认舞蹈老师很美,美得无边无际且亭亭玉立,每次跟她说话,我都要低下眼帘。她好像不在意我的猥琐,高兴的时候也会跟我说上几句话,譬如说,你老婆跟我学跳舞,气质肯定会越变越好的,她说,跟你可惜了,她天生为跳舞而生。
  谁都可以无视我的尊严,说起老婆,总会跟上一句,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我这泡牛粪常常被弄得泪流满面。
  认识舞蹈老师后,老婆热衷跳交谊舞了,跳交谊舞就得有搭档,跟老婆在一起跳舞的男搭档我认识,是舞蹈老师的朋友,跟我说话也是嘻嘻哈哈的。最后舞蹈老师开了家舞厅,老婆跟她的男搭档一起成了带舞的,要知道那时我一个月的工资才八九百元。老婆带舞一个月可以收入千把元。老婆每天晚上都有出去跳舞的理由,我没有能力赚钱,反对无用。我无事只好在家写稿,也许我的勤奋打动了单位领导,一次县里提拔一批年轻干部,单位领导推荐了我,结果我被任命为县方志办副主任,说白了,算个副科级干部,在县级层面副科级干部也算浮出水面的葫芦。我终于扬眉吐气对老婆说,这会儿我也出头了。
  老婆说,吴中举都当乡党委书记了。
  我再也忍受不了老婆,我说,你也是农校毕业的,你当呀?本来组织也想培养老婆的,可是听说她天天跳舞,风言风语说她不成熟。最后还是科员。老婆拿吴中举跟我说话,我只能捏老婆的软肋。老婆火了,不是生活困顿,我能带舞吗?一切为了你,你还来讽刺我?
  我知道自己过分了,我跟老婆打起了冷战,就在那几天,舅舅来了,听说我当了副科级干部,舅舅找我办事,我什么也办不了,舅舅生气了,坐在主任办公室说,这个家伙,假名假姓的,从小就假,你说,陈小伟多好,叫成周永民后,他连舅舅都不认了。
  我的天呀,舅舅怎么能这样对我?舅舅不管,非要跟我理论,主任劝舅舅,你说的事情别说周永民办不到,我也办不到,地方志根本不是能办事的单位。舅舅不信,气哼哼往外走,我撵也撵不上,见我一直跟着,舅舅说,不认祖宗的人,注定不会有出息。
  我只能傻傻站着,看着舅舅气哼哼往前走。
  3
  儿子有儿子冷漠的理由,我没能让儿子充分享受到物质的富足,用儿子的话说,他是盐水、苦水、脏水中泡大的。听到儿子冷静地跟我说感受,恨不能捅上自己几刀。我没有办法成就儿子的幸福,饼干伸手即来的时候,大家又在追逐房子和车。比来比去,儿子自然委屈满腹。很多人说,名字能给人一些暗示,委屈成了儿子的符号,让他一觉醒来便想到了委屈。我一直想把儿子的名字改了,可惜学籍管理严格了,咋也改不了。
  2003年6月,全国发生了非典,到处都慌慌张张的。那年的3月,依然是个莺飞草长的春天,上级业务部门安排我们到海南岛学习,那样的学习无非住酒店、开会,顺便看看风景。庆幸的是非典还未爆发,很多规定还未出台,学习类似度假。学习结束后,承办方组织大家看南山,走三亚。热带风情给大家带来不少轻松,大家七嘴八舌,有说观音站得高,看架势便有普度众生的气象;有说,中华民族是个苦难的民族,让观音菩萨守护疆域实乃创举。我没有去过南山,常见“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的对联,南山耳熟能详,只是不知道它在海南。那天一行人仿佛打开了心中的浊气,拼命张扬着那份喜悦还有得意。
  我的心情也不错,脚步轻盈,一蹦三跳地向前冲去。我遇到一个中年和尚,佛寺介绍和尚从峨眉山来。中年和尚站在大殿的一隅,双手合十,保有无法撼动的虔诚。当我路过他时,他依然没有抬头看我。我草草看了他几眼,本想擦身而过,没有想到他突然对我施礼,之后说句:“阿弥陀佛。”我被吓得打了个愣怔,当我站定之后,他一直双手合十,嘴里滚出一句,有缘总会相见的。我不知道远隔千里咋能跟他扯上缘的?我惴惴不安地看着他。他一直微微低下眼眉,半天他说,你是做事的,可惜事不大。每个人都是做事的,基本是废话。他说,你很善良,浑身充满了灵慧之气,只是沾染上不该有的俗气。我本俗人,如何免俗?和尚见我生厌,不再废话,猛地睁开双眼说,此年你大喜大悲,喜的是你孩子能考上学,工作能调整;悲的是,一进入九至十月,一件突兀而来、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将要发生。说完再次低下眼眉,轻声念了句“阿弥陀佛”。
  我不知道和尚为啥跟我说这些,出家人不打诳语,何况他又不是算命的。和尚念完“阿弥陀佛”后,再也不想吭声。他不说话,我也不想说话,就当和尚那会儿无聊或者空虚,想找个人说些妄语。离开了和尚,我依然一蹦三跳地往前冲。中年和尚失去了先前的淡定,见我欢笑而去,竟顾不得僧仪,紧走几步跟上了我,轻声说,谁让我遇到你了呢?中年和尚欲言又止,見我生厌,中年和尚问,你咋不问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呢?
  我不想搭话,我怕遇到假和尚借佛讹钱,过去我去过不少庙宇,点灯、开光等等借口,目标指向钱袋子。见和尚纠缠我,同行的人说,我们敬的是佛,哪有僧人纠缠俗客的?有同行人的帮腔,我胆子大了点。我说,我乃穷苦之人,何苦前来纠缠。我想到《天仙配》中“路遇”一段歌词,浅薄拿来调侃。中年和尚对我施礼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芸芸众生,总有执迷不悟之人。
  一路上我都在琢磨和尚的话,我甚至恼怒和尚突兀妄语。直到那年的六月二十五日,天蓝得不像非典时期的天气,推窗看天,我接连打了两个喷嚏,我对喷嚏敏感,赶紧穿戴衣物,我想,千万不能感冒,非典时期,感冒比得癌症还怕人。等我无精打采地坐在餐桌旁,还没有喝完稀饭,突然手机响了,电话陌生,迟疑接听,儿子班主任打的,他说,周韦曲的高考分数出来了,他超过了全国重点大学的分数线。我说了无数感激的话,我的心情估计跟当初爹的心情差不多,只是班主任没有到家,否则定会杀鸡留客。挂了电话,我便坐在屋里转悠,房间装不下我的喜悦。等我能够稳住身子后,我喊老婆,老婆正在浇花,我跌跌撞撞地跑向近前,喊,考上啦。想起我们一直忽略对儿子的教育,老婆也有点出乎意料,她不敢相信儿子能考那么高的分数。冷静的只有儿子,听我报喜时,他伸个懒腰说,总算可以离开这个家了。儿子的口气让我们吃惊,他怎么会这么厌恶家呢?儿子挣开我紧紧抱住他身子的手,松松垮垮走进他的卧室。我激动的泪花一直在闪烁,儿子的冷漠让我有些意外。我想敲开儿子卧室门时,手机又响了,这个号码熟悉,县委组织部的,说话的是个年轻女的。我很紧张,站直了身子,年轻女的说话好听,估计是我听到的最美妙的声音了。她说,九点前到会议室,组织统一谈话。我不知道组织找我谈啥,一头雾水,年轻女的听我没有回应,随口说了句,恭喜你。恭喜我啥呢?反正不像坏事,我收拾了下自己,走进谈话会议室时,屋里坐了很多人,正在议论谁谁谁到了什么单位。我意识到工作调整,天呀,一点征兆都没有,天上咋就掉了馅饼?   中午回家,我有些情不自禁,方志办副主任直接提拔为乡镇企业局长,这在县里几乎没有可能。大家不停祝贺我,我弄得好像欠了大家什么似的。有人小声问,这次送了多少礼?奶奶的,我自己都蒙在鼓里,何来送礼之词?别人不信,好像看着天外来物似的说,要不就是够到人。我发誓没有找人,别人便不搭理我,意思我这人没劲。
  我知道别人误会,回到家我对老婆说,你知道的,我没有找任何人,没有送一份礼吧?可是这样的好事怎么能降临到我的身上呢?
  老婆比我冷靜,撇嘴说,吴中举早当了副县长,小小局长就把自己激动成这副模样。
  去他娘的吴中举,老婆哪壶不开提哪壶,没劲。
  老婆见我不服气,加重了语气说,人家比你强嘛,不是吗?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得到老婆的赞许,我低下头,感到特别沮丧。
  六到九月,乃江淮之间最为火热的夏季,那个夏季一切都如往常,我和老婆之间始终多了一层疙疙瘩瘩的东西。办完儿子上大学的喜酒,收到不少礼金,我对老婆说,看看吧,很多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前来贺喜,说明什么?
  老婆说,这点小钱就让你得意忘形了?
  我心里憋屈,我在老婆眼里啥也不是。
  老婆见我生气,冷冷说,你打叫了周永民就不是你自己了,我问你,你究竟要证明什么?
  九月二十八日,热走到了尽头,凉爽随着多变的云悄然而至。这天我心情很好,先去看望单位到乡镇帮扶计生工作的同志,尔后回到县城,跟宣传部长汇报思想政治工作方面取得的成绩。宣传部长是女的,很精干,说话也利索,她说,笔杆子的单位到底不一样,起码知道思想政治工作无小事。正说着话,老婆打来电话,命令我回家。我说我在汇报工作,晚上要请领导吃饭。她不听解释,低吼说,回来。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听老婆的口气,比失火还紧急。我跟女部长撒谎,说家里有点急事,改天再请部长。
  女部长看我确实像有事的样子,就说,好的,你先处理家里事情。女部长体谅下属,做到县级领导的同志都比较理解部门。我骑上自行车,匆匆忙忙赶回家,推开门,发现老婆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神情特别忧郁。我恭恭敬敬站着问,什么事?
  老婆压抑住气愤,质问,长头发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长头发从何而来,一脸糊涂。
  老婆说,抵赖不过去的嘛。
  我这才想到中年和尚始终没有说出的那句话,难道这便是突兀而来的事情?
  想来想去,肯定是。是年二月,刚出正月十五不久,一个跑保险的业务员被丈夫打断了鼻骨。一个女的,鼻子重要,断了鼻骨还怎么托起脸?为了生计,她得拼命跑业务。方志办是个清水衙门,没有车子上保险,人也不需要投保。也许跑得累了,或者遇到了无数白眼,她来到我们单位,就放慢了脚步,意思讨杯水喝。她坐在我办公桌对面,面目哀怨,更多的是无奈,边喝水边用感伤的语调说,丈夫跑了,莫名其妙的。世上莫名其妙的事情多,别人的事情,我无法关心。她说,跑保险太难,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份工作,够生活就行?
  我是热心人不假,可是我没有能力替她找工作。
  问题是那天巧了,保险员到我办公室之前,老婆的女同学在县城开了家超市,特意发来聘帖,请我到场,我收下聘帖后,她又随意问了句,有没有合适的业务员?帮我介绍个吧。我点头应允。才送走老婆的女同学,保险员便进了门。面对保险员的请求,我只能叹口气,之后抱歉摇摇头。
  说到底还是巧了,老婆女同学邀请参加开业庆典的时候,县政法委的一个科长一直坐在办公室跟我说话,科长喜欢写作,常常捧出他的作品跟我讨论。那天他没有跟我讨论作品,说炒股,因为他炒股赚了一笔钱,一直唾沫星乱溅地说炒股的好处。我的钱刚够吃饭穿衣,没有钱炒那玩意。好朋友见我冥顽不化,急得直摇头,要不是前后两个女的到来,估计他会一直唠叨下去。他是文人,悲悯情怀很重,听说保险员被丈夫打断了鼻骨,就丢下炒股的话题,劝保险员报警,在保险员摇头拒绝的情况下,露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情绪。见我当场拒绝她找工作,科长突然火了,一个要招人,一个要找工作,他是亲耳听到的,我的拒绝让他不能理解,他站起来说,你这个人太冷漠,顺手人情,为啥不做?我不想解释,始终不吭声。他的火气更大。保险员也困惑,面向社会招人,为啥不能介绍呢?他们不知道招人的老板是我老婆的同学,更不理解老婆对我的防范。科长确实热心肠,逼着我说出老婆女同学的电话,接着操起电话就打。他的热心就像说炒股,打通了电话,说了这边情况,老婆同学居然痛快答应说,行。
  事后我常常跟人说起这段,我说,生活真像小说一样蹊跷,可惜生活不是小说。科长反驳说,麦克尤恩一直让小说中的人走进现实生活。
  好了,这是中间插话,还说那个女保险员的事情。她到超市当上了收银员,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因素,反正收银员是个不错的工种。女保险员高兴,坚持要请科长和我喝酒,科长还是那么热心,炒股赚了钱,心情爽,花钱大方。他说不用你请,要请也是我来。结果我们仨人坐到了一张桌上。记得当天中午,女保险员根本没有喝酒,一直看着我跟科长喝,科长酒后话更多,反复说炒股,仿佛炒股成了他所有的话题。谁知道正说着话,政法委书记来了一个电话,说有人上访,让他接待,对了,科长专门承办劝访工作的。有人上访不是小事,买完单后他连招呼都没有打,便走了。他走了,我也得走,要不变成我跟一个女的单独喝酒了。就在我起身的时候,饭店老板带来了一男一女,那个饭店不大,只有四五间餐厅,大概别的餐厅都有人,见我们这桌结了账,以为我们用膳结束了。一男一女换成别人的话,并没有大碍,问题是他们正是舞蹈老师和老婆的跳舞搭档。
  那段时间据说老婆交谊舞有了不错的进步,水兵、伦巴、恰恰跳得很好,更别说三步、四步、北京平四之类的了。可是自从我当了方志办副主任,老婆突然不跳了,她说,孩子爸毕竟也是副科级干部,跳下去影响不好。我得感谢老婆的回头是岸,实际我也不太反对老婆跳舞,嫁给我委屈了她,能多挣点外快又能锻炼身体有啥不好呢?老婆说,日子紧张点没啥,面子重要。为了所谓的面子,老婆说不跳就不跳,谁劝也不行。惹得舞蹈老师对我有误会,那个搭档也误会,好像老婆中途变卦绝对是我捣的鬼。   见我带一个女的吃饭,他们先是惊讶,继而大度地笑笑说,都留下,我们一起吃。我知道坏事了,这个误会不知道怎么才能解释清楚,我说,你看看,这里有三双碗筷,好朋友是个科长,他有任务,提前走了。我解释得很无聊,人家根本不关心科长提前走了之类的搪塞,人家看见的是我跟一个女的在一起吃饭,我清白,他们怎么回事?他们坚持认定我的不清白,好洗刷他们的清白。我逃也似的跑了,丢下女保险员不管。我不知道女保险员怎么走的,我没有兴趣管那么多。这件事情说过去就过去了,不久我便淡忘了去。谁知道那个舞蹈老师一直跟老婆说,见我带个女的吃饭,女的头发很长,长得还算漂亮。
  九月二十八日这天,开超市的女同学找老婆说话,老婆突然问了句,你有没有看见周永民带个长头发女的吃饭?女同学慎重,犹豫半天才说,我没有看到他带过谁吃饭,只知道他跟一个科长介绍过一个长头发女的到我那里当收银员,还让我瞒着你。
  两件事情联系在了一起,老婆一点都不淡定,说,行了,这就是铁证。
  接下来半个月时间里,老婆一直让我交代,事情就这么简单,我没有啥要交代的,我找来了科长,找来了她同学,找来了长头发,事情还是那些事情,可是老婆不信,说,简单的事情肯定不简单。老婆想起了过去的委屈,她跑到班长那里倾诉委屈,班长吴中举说,这家伙,简直就是垃圾。
  老婆找吴中举肯定不会对我说,我从别的同学口中得知的,我找过那些没有退掉亲一直耿耿于怀的同学诉苦,他们说,你就作吧,多少人羡慕你呢。
  我想,只要能让老婆明白是非,我受再大的委屈都不怕。老婆从班长那里回来后,精神一直亢奋,一点瞌睡也没有,她不睡,也不让我睡,她说,不说清楚,我们都不睡。我只能按照老婆的逻辑说,我爱上了那个长头发,找好朋友当托,利用她的同学帮助解决长头发的生计问题。老婆如获至宝,说,写下来,写下来。为了能迷糊一会儿,我按照老婆要求,一一写来。也许老婆被“爱情”两个字困扰着,不是爱情至上的人怎么会爱我?不做爱情坚守怎么能經得住诱惑?我相信老婆肯定经历了无数次诱惑,才会伤心透顶。话如水,字如铁,等我醒来,才发现老婆披头散发、目光吓人。我估计她被自己打败了,她想,一辈子坚守一个窝囊废,才有点出息,却经不住诱惑,有了外遇。
  4
  十几年的夫妻,说散就散。就像久泡洪水中的堤坝遇到一点缝隙说溃即溃。接下来便是我苦难生活的开头。我一颗牙齿五天不到就掉了,开始好像只是上火,最后牙龈发炎,不久最大的磨牙随着一口血便吐了下来。磨牙俗称老板牙,我捧着那颗老板牙,反复查找病兆。仔细打量,磨牙洁白,根本看不出一丝病症。我对磨牙的背叛没有多少谴责,我想,它跟了我那么多年,也该耍耍脾气。后来吃饭,感到诸多不便,说话也没有以往清晰,我没有把问题归咎到牙齿,我想,肯定是我思维出了问题,起码我反应不如过去那么敏捷。
  社会上所有认识我的人都可以啐我一脸甚至一头的,你想想,组织将我从方志办副主任提拔到乡镇企业局长任上才几个月,我便露出了狐狸尾巴。说到这里我不得不感谢过去的单位领导,他资格老,退休后一直关注我的成长,他的一个儿子在某某县当县委书记,老领导一直跟他儿子嘀咕,说我材料写得好,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感谢“五句半”,让老领导认为我是个人才。他的关怀给了我极大的“鼓”后面还有一个“舞”。听到我离婚的消息,老领导痛心疾首,连番摇头说认错了人。他信坊间传言,傻子掰脚趾也能明白,没有外遇为啥离婚?大家一起谴责我喜新厌旧,甚至说我小人得志。更有甚者大骂我是人渣。我承认我是人渣,不是人渣的话老婆不会轻易将我丢弃。那时候我整天都在盘算自杀,问题是,别人自杀肯定不会过多盘算,绝对一根筋到底。我不行,想到自杀,得想清楚自杀后的情形,想到“上吊”,立马闪现出死后的情形,我被那种情形吓到,很快自我否定自杀方式。顺着这种思路,我想到了触电,想到触电后将要变成焦炭黑,我独自摇头。投水?跳楼还有撞车?一次次盘算,一次次又被我轻松否定。
  这么纠缠不已的时刻,儿子大学老师打来了电话,老师说,你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周韦曲整天上网打游戏。本来以为儿子考上大学就万事大吉了,没有想到儿子因为我跟他妈离婚变得这么消沉。我伤害了儿子,没有给他完整的家庭,假如我莫名地走了,肯定给儿子带来更大的伤痛。别人不需要我,儿子需要,他还没有成人。我赶紧跑到儿子学校,找到儿子哭诉,我说,你爸是好爸爸,你妈是好妈妈,只是你爸和你妈不是好夫妻。儿子基本不说话,也不发表意见,他在吵架声中长大,自始至终都有委屈,他把委屈放在心里,不像我把委屈挂在嘴上。
  安慰了半天,儿子说,家散了,还有什么好留恋的?没有想到表面冷静的儿子委屈那么浓稠。我一直跟儿子说活着的意义,我知道我说得虚伪,可是为了安慰儿子,我得虚伪下去。与其说安慰儿子,不如说安慰我自己。后来儿子看我落泪,反过来安慰我,儿子说,任何人都有追求美好生活的权利,只是不要伤害别人。儿子的话富有哲理,他在抱怨我们伤害了他。我选择了忍受,哪怕内心有再多的委屈也得忍受,何况是儿子的抱怨呢?是呀,为人父母,谁想伤害自己的孩子呢?生命中我已经没有了娘,爹也走了,现在老婆又跟我离婚,再伤害儿子的话,我真的成了罪魁祸首。看过儿子,我再也不去盘算自杀的事情。
  出租屋所在地是个偏僻的地方,周围长满芦苇,进入秋冬,天地越来越萎靡,到处都是肃杀和冰冷的气息。我习惯上街切上一盘卤菜,坐在一张破桌子前,先把自己灌醉,然后站在窗口跟摇曳的芦苇说话,我问芦花,肃冷处,你为谁白了头发?我听到芦苇说,经过沧桑才会美丽。我不满意芦花的回答,伸手折断几枝芦花,我讨厌它嗤嗤喳喳的声音。最后我关上窗户,听着北风叩击窗柩的声音。一般情况下,我不开灯,我讨厌灯光就像讨厌芦花,我就那么躺着,听着心跳还有细微的喘息声,那时候陈小伟仿佛钻出我的身体,他不停跟我吵闹,他骂,看看你啥样?我也骂陈小伟,我说,滚蛋,你算什么东西。
  这些感觉都在酒后,那段日子我迷恋上喝酒就像迷恋上跟芦花对话,跟身体中流动的每一种声响对话,短短秋冬日子,我居然酒精中毒,手开始了习惯性战栗。开始并没有引起我的在意,直到有天批文件时怎么也控制不了手中的笔。我纳闷,咋了?签批发票的时候再次得到验证,我的手出了问题。后来我发现,只要喝上几杯酒,颤抖立马停止,我想,手有了酒精依赖,就像我对婚姻的依赖一样,缺乏就会战栗。知道病根,简单多了,只要手发抖,我便找点酒喝,立马生效。以至于我办公室也放了几瓶酒,好随时喝上几口。酗酒让我常常丢丑,企业家知道我爱喝酒,常常请我。我逢请必到,不久我“五句半”的外号变成了“酒局长”。醉酒的时候,我常常衣冠不整地走在街道上,也常常迎着北风唱歌。醒酒后,我庆幸还有理智,否则那么闹下去,迟早要被免职。一次政法委科长请我吃饭,他不炒股了,说要安心写诗,我知道他为了炒股,差点丢了性命,他穿着大裤衩站在政法委楼顶,最后武警战士把他解救了下来。为此,组织上免去了他的科长职务。他找我喝酒,也许同病相怜。三杯五盏后,他说,自从认识你,我就开始了倒霉。奶奶的,我好像灾星似的。我说,喝酒,别说无用的。喝多之后,我们痛哭流涕,相拥痛诉命运多舛。科长老婆就在那时找到我们的。她看见我们两个大男人相拥而泣,脸上飘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她厌恶至极地说,我们不需要你这样的朋友。   我不知道科长有没有掴他老婆的脸,有点失忆,踉踉跄跄走到大街上,我拽住一个人就问,我很讨厌是么?好在那人不认识我,见我喝醉了,趔趄开身子,嘟哝了一句,神经病。
  快到春节了,附近几个县领导观摩、交流,班长吴中举到了我们县,吴中举当了隔壁一个县的县委副书记,对等接待,我们家的县委副书记陪同,吴中举对我们家副书记说,把周永民喊来,我们是同学。副书记让县委办通知我。我不想见吴中举,可是县委办通知的,我得赶去。等我走到餐厅,见吴中举正跟副书记碰杯,我愣怔下,看到孩子妈也在,那么尴尬的场合,吴中举不该喊我。县委办副主任指指座位,我猥琐坐下,孩子妈没有跟我说话,大家看看我又看看孩子妈,比我还尴尬。放下酒杯,吴中举说,来了,这家伙,牛气得很。我干吗牛气了,他才牛气好吧。吴中举举重若轻地對孩子妈说,找你们来就一个目的,当着你们书记的面,都得答应,复婚。我们家的县委副书记不好说过多的话,也不好玩笑,其他陪同人员也不知道说什么合适,我只好站起来主动斟满一大杯酒,走到吴中举面前说,感谢你没有忘记老同学,我先干为敬。我喝了一大杯后,思绪开始活跃起来,接着敬我们家的副书记。副书记对我有成见,尤其我离婚后,碍于吴中举的面子他没有多说什么,象征性地湿湿嘴唇。吴中举一直谈笑风生,指着我说,班上就几个女生,他把班花娶了,还不珍惜。看似微微抱怨,实际也是他心里话,我们家的副书记说,一母生九子,各有不同,喝酒。
  我摇头,孩子妈却站了起来,她说,可不是么,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我们的同学。
  我瞬间成了外人,我感到吴中举就是让我来丢丑的,我在孩子妈没有敬酒前,把剩下的满杯一口喝了,我说,你们喝老鳖汤当喝酒,我喝酒当喝老鳖汤。我的意思是你们幸福你们的,我痛苦我的,毫不相干。我站起来,摇晃而去。
  我清楚听到吴中举的嬉笑声,他说,看看,他就这么个脾气。
  我走到街上一直流泪,最后我走向了一条河,顺着河边一直向荒凉走去,北风离开了楼房的管束格外放纵,迎着北风,我一直走向深远的暗黑。天上没有星星,没有月光,那是一个阴雨沉沉的晚上,空气中好像能拧出一把水还有湿冷的东西,我靠在一棵树上,树不大,我能轻易压弯树的身姿。荒无人烟,我感觉适合我的心情。我一直悄无声息地流泪,泪水停在脸上有些冰凉,我不想抬头擦泪,也不想喘息,我只想听听自己的心跳声。
  突然间,我被一个女的说话声吓到了,仔细辨认才知道她是蒯副局。我不知道蒯副局长带着同事跟踪我干吗?我顾不得矜持,张口就问,你们跟踪我?
  蒯副局听到我质问很委屈,她说,县委办让我们找你,说你不冷静。其他人说,有人见你顺着河边往这里走的,才急着寻来。蒯副局当过乡镇党委书记,知道关心人。按说她的资历比我老,应该得到很大的尊重,可惜她这个副局长一直排名第二,多少有些失落。我知道,因为我的到来,影响了大家的进步。听到蒯副局的解释,我只好抱歉地笑笑,黑夜掩盖住我的笑容,我心不在焉地说,一个人太闷,随意走走。
  蒯副局说,想来也是,只是一把手形象重要,到处乱跑,别人也会误会的。因为我的缘故,单位形象早已受损,好在我的窝囊让大家产生了少有的同情,为了单位的形象,即便再言不由衷,他们依然异口同声向外解释,说我是个谦逊的人,之后总会加上一些注解,说我离婚后一直很痛苦。蒯副局曾私自找过孩子妈,劝说孩子妈复婚,并赌咒发誓说,周局长外面没有女人。孩子妈说,算了,有没有外遇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累了。
  蒯副局沮丧而归,据说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很久,然后想起一个叫叶子的女人。叶子是教师,是蒯副局亲家的部下,蒯副局亲家是一个乡镇中心校校长,叶子是副校长的老婆,不知道为啥突然离婚,叶子成了单身的女人。后来副校长很快结婚,叶子离开了学校,到了广州打工,整顿教师脱岗,叶子是个难题,回来吧,她要面对前夫还有过往的生活;不回来,碍于副校长的面子又不能开除,教师脱岗整顿始终是个问题。蒯副局听亲家说过这事,便跟亲家要了叶子的号码,提出介绍我们认识。我一直没有答应,我不想接触任何人。
  不知道县委办同志跟蒯副局说了啥,反正那晚蒯副局非要我见见叶子。
  有必要吗?想到吴中举,不,田小军的样子,我也许心血来潮,我说,见,就在今晚。
  叶子提前回来过春节,听说在城关,蒯副局打通了叶子的电话,叶子同意见面。
  见到叶子,大概晚上八九点钟了,还是能够安全见面的时间,在一个叫作江南公社的茶社,我见到了叶子。江南茶社没有多少江南的味道,展示的都是农耕文化的简单符号,坛坛罐罐堆满墙角旮旯,院子中间架起一把雕塑的茶壶,绿竹环绕,泉水叮咚,绕来绕去看不出一点自然痕迹。墙上零星挂些蓑衣和斗笠,还有几张显眼的工农兵举拳头的挂照图。叶子那晚穿件驼色大衣,站在挂图前,格外显眼。叶子面目白净,长发披肩,身上也有环佩叮当的装饰。蒯副局介绍完叶子,目光中有些询问,意思还不错吧?我不说话,我没有资格挑三拣四,何况这是离婚后第一次相亲。蒯副局见我愣愣怔怔的,有点遗憾,带着同事们撤退,临走时她对叶子说,你们谈。我怕跟漂亮女人说话,目光一直躲躲闪闪的。叶子比我放松,大方说,走吧。我一边偷偷窥视叶子的一举一动,一边想叶子这么多年经历了什么?坐在茶间,叶子替我倒茶,然后说,婚姻是件麻烦事。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叶子说,好比两个人走路,走着走着,一个人掉队了。叶子口才好,我跟不上叶子的思维。叶子说完后,抖抖肩膀说,说说你吧,怎么回事?我从桃花林说起,说到蜜蜂和蝴蝶,最后重点提及爱情的纯粹和毁灭。她惊讶地看着我,像看着一件古董。看到叶子把嘴张成“O”型,好像回不去的车轱辘,我不知道还要不要说下去。叶子见我发呆,捂住回不去的“O”型嘴,低下头。等她抬起头时,她说,跟上阵的同行叫爱情,跟不上还要走下去的叫同情。依我看爱情需要物质营造的。叶子是70年代后期生人,她有这个观点不稀奇。只是她说爱情时特别用了“营造”二字,让我有些不舒服。见我撇嘴,叶子换了种口气说,车子、房子、票子,这是南方相亲的首要元素。叶子在广州生活一段时间,说起南方很稔熟。叶子的直接让我汗颜,我没有车子房子和票子,我想起身入厕,叶子诗意地说,欲望张着眼睛,你一个人生活多久了?没有想到叶子用诗歌的魅力婉转表达出她的疑问。我知道叶子的意思,我急于入厕,简单说,就像我现在要去洗手间,自己事情自己解决。叶子微微红了脸,尔后轻轻点下头,见我急慌慌的样子,她说,去吧。我顾不得说话,尿急让人非常不舒服。等我回到座位,叶子恢复了平静,叶子说,听蒯姐说了你不少优点,在我看来蒯姐老了,还沉浸在公社时代。我知道叶子借题发挥。我说,我懂。叶子问,你懂什么?我说,公社时代确实不错,可惜经不起时代的脚步。叶子说,才华转化为财富才叫才华,否则知识就是垃圾。叶子的思维很跳跃,我跟不上她的节奏。我跟才华沾不上边,她说才华也许蒯副局对我进行了修饰。见我把嘴张成了“O”型,叶子示意我谈谈想法。我最想说的是名字,我说我喜欢过去,不喜欢周永民,遗憾的是我现在就叫周永民。叶子抿嘴笑,摇头说,有意思。这与意思无关,我紧张起来。叶子见我紧张,调皮问,你是谁?我定了定神说,周永民。叶子调侃说,你不喜欢自己?我无语,我确实不喜欢周永民,可我得叫周永民。我啰啰唆唆说下去,叶子打断我的话说,能达到目的,名字算啥呢?   我收紧嘴巴,不想再说话。气氛僵巴起来。我站起来想走,叶子说,如果愿意,常来坐坐?估计叶子对我还算满意,她主动邀请,我只能幽默说,只怕让你失望。
  我跟叶子一起走到大街上,叶子问我怎么走,我说,走回去,不远,叶子说,那好,就此揖别。还没有来得及说再见,叶子转眼上了一辆车,车牌照是当地的,灯光下车子很亮。叶子坐进车后,车子一晃,钻到人海里。我跺跺脚,拍打一下眼睛,我知道那会儿眼睛有点疼,好像迷上了什么东西。
  见过叶子,回走的路上老想车子一晃的情形,车子真实,一晃也真实,开车的男人也真实,可我记不住牌照。蒯副局第二天上班,神秘地看我,我不想说话,蒯副局急了,问,感觉怎样?我还是不想说话,蒯副局不太高兴,好像她的热心得不到回应有些难受似的。我见蒯副局吊着脸,就松弛了表情,问,你对叶子了解多少?蒯副局说,挺好的人呀。蒯副局明显不太高兴,我只好笑笑。蒯副局说,叶子说,离婚人谈纯洁,怪有意思的。看来蒯副局问过叶子了。叶子说的有意思,在我看来没意思,我打发蒯副局说,走走看吧,缘分重要。
  蒯副局有些失望。
  很快就要过年了,目标考评,老干部慰问,上下打点,职工福利,还有一些人情账等等,都需要我一一处理清晰。好在助手们能力棒,没有我他们一样能处理得头头是道。放下沉重便是轻松,我担心儿子妈难受,快过年了,单身女人肯定心情不爽,想起兒子妈的无辜,我得看看她。瞅准机会,我悄悄到了儿子妈办公室,那天巧了,儿子妈上洗手间,没关门,手机放在桌上。那是我淘汰的手机,熟悉它的功能,站着无事,我想看看离婚后儿子妈都联系了什么人,急忙点开了信息。信息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我快速浏览,专挑一些重要的蛛丝马迹,还别说,几眼下来,找到了一条,信息说,爱要包容,等待才是幸福。我急忙向最后一句扫去,结果我看到几个扎眼的字:周永民是个什么东西。我急忙把信息转发到我的手机里,拼命记住信息人的号码,可惜儿子妈就在那时回到了办公室,她从后面夺过手机,十分生气地说,卑鄙。
  卑鄙?我说出了发信息的电话号码,我问,你跟他究竟怎么回事?她说,与你无关,我是自由的人。我知道我无法干涉儿子妈的生活,我看她的信息本来就属于侵犯隐私。我扭头走了,天很冷,冷就像病恹恹的日头,还有白乎乎的天宇,我缩着头,故意竖起袄子的毛领,我不想别人看到我的狼狈,也不想上班,我一个人再次向城外走去,那是我深夜常去的地方,我想念那棵可以任意被我压弯的杂树。路上遇到很多熟悉的目光,我不想说话,我知道我是个猪狗不如的人,我想别人肯定也会那么想,结果我遇到了最怕见到的人,就是有恩于我的单位领导,没有他,便没有我今天的一切。老领导好像也看到了我,颤颤巍巍,可他故意装作没看见,还扬起头。我好像听到老领导憋在肚子里的话,真是扶不起的阿斗。我搭讪微笑,招呼老领导。老领导还是仰着头,我能听到很多话在他肚里咕噜噜打滚。老领导不愿意搭理我,我只能快步离开,怕他激动,生出意外。我没有说对不起的话,低头落荒而逃,到了没有人的地方,我拉下了毛领,大口喘气。冷冽的风让我开始清醒,那个号码,那些信息,还有老领导的神情,一起在眼前打圈圈。等我喘息平定之后,我开始找叶子的号码,那晚没有储存,我在通话录里寻找,认定那是叶子的号码后,便打了过去。叶子知道我后,出奇得冷静,叶子问,周局长,你有事?叶子说话很正式,我有事么?我没有事。我问叶子,你有时间吗?江南茶社蛮好的。叶子说,好的,不过,现在不行,晚上吧,晚上有点时间。我说,那就晚上吧。说完我挂了电话,存下叶子的号码。
  打完叶子的电话,我呼吸开始平稳,再次从荒凉走向热闹。城市像条河,小县城到处晃动的都是火红,快过春节了,大家都按捺不住兴奋,可劲张扬着气氛。我故意撇开人群,走在边边角角,结果我还是遇到了蒯副局。我不在办公室,她替我参加了县委组织的学习会,蒯副局开完会想告诉我会议精神。打我电话我没接,她估计我在出租屋里。见我踽踽独行,蒯副局喊,周局,干吗不接我电话?见蒯副局焦急的样子,我以为遇到了什么急事,脑子嗡嗡的。蒯副局快速说,今天副书记主持的会,会上问你怎么回事,并让我带话给你,问你还能不能干了?这话重,副书记问我的助手我能不能干了,充分说明领导对我的失望。我知道离婚影响到了工作,见蒯副局紧张,我打通了副书记的电话,我说,我今天不太舒服,忘记请假,我会认真落实你的指示的。都是套话,我知道副书记需要尊重。副书记很多话好像不便开口,欲言又止地说,注意行为,好好工作。我小鸡啄米般点头,连说好的。
  挂了电话,我跟蒯副局道歉,她说,叶子问你什么意思?没有想到叶子又给蒯副局打了电话,我说,什么意思呢?我只是想见见她。
  这次见到叶子,跟上回不同,叶子说话更加直接,叶子说,我是奔着婚姻来的,这么说吧,你不是局长的话,我不会见你的。我钦佩叶子的直率,可是我这个局长就是摆设,说白了是个窝囊的角色。我不想解释我的工作性质,只说,谢谢你的直率。我再次陷入语言的恐慌,找不出合适的语言与叶子交流,我站起来敷衍说,我还有事,这么说吧,今天我有些苦闷,见到你好多了。叶子被我弄糊涂了,刚来又说离开,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可能叶子见惯了奇怪的家伙,我的奇怪在她眼里算不了啥,叶子大大方方说,没有关系。
  5
  儿子结婚后,依然不肯原谅我和他妈,儿子越是不肯原谅,我越得小心翼翼求谅解,只有这样才能弥补儿子。我的小心翼翼点燃了儿子的怨气,儿子只说一个字,假。
  儿子本来不想生二胎的,儿子说,一个孩子蛮好。我说不好,得有个孙子姓他太爷的姓。儿子说我封建。我承认,我身上还有泥土味。儿子说,农民意识害死人。我说,你也是农民,根在农村。不是儿子不想生,是儿媳妇不想,一个孩子已经让她瘦成了纸片,再生一个,不知道瘦成什么样子。我劝儿媳妇,我说,孙女姓了你的姓,得有个孩子姓他太爷的姓。儿媳妇说,我不是传宗接代的机器。我只能唉声叹气。我哥知道情况后,痛心疾首,咬牙对我说,不生个孙子就不要回来上坟了,爹娘不稀罕。我知道哥的意思,他说,自己假名假姓就算了,儿子也是,总得有个姓祖上姓氏的后人吧?我沉默,我知道哥说得对。好在上天有眼,儿媳妇避孕失败。我坚决不让儿媳妇流产,儿媳妇问,假如是个女孩呢?我说,女孩也行。出乎意料,未采取任何措施,儿媳妇给我生个孙子。   儿媳妇满月,我坚持要带他们回去上坟。儿媳妇不同意,说孩子太小。又过去两个月,在我一再催促下,便到了温度适宜的春天,儿子和儿媳妇带着孩子跟我一起回老家。哥哥、弟弟早年打工归来,殷实生活让他们早已忘记过去的贫穷。他们杀鸡杀鸭,就差杀牛宰羊。弟弟会吹唢呐,上坟的时候,一路上吹吹打打,闹得动静很大。儿媳妇感到很搞笑,儿子也不习惯。我跟他们想法不同,始终美滋滋地想,爹说得对,日子嘛,过嘛。上完喜坟,便到了吃饭的时候,大嫂、弟媳比我还高兴,帮助儿媳妇领孩子,稍稍安定后,哥拿出了家谱,哥说,重修的,记录得清晰。我找到爹的分支,见爹的名字下赫然写着陈小伟,同时注明现任某某县某某局局长,陈小伟的名下注有一子,周韦曲。问题就出在这里,陈小伟的儿子叫周韦曲,哥指着周韦曲名字说,你看看,你看看,周韦曲算什么?哥目光坚定地说,我一直找修谱的说,得给侄儿换个名字。哥早深思熟虑过了,他替儿子取个陈纯根的名字,说出儿子陈姓名字后,哥指指襁褓里的孙子说,他更不能姓周,就叫陈良田。纯良万世传,是我后面的辈分。那天周老师的儿子也在,爹跟周老师说过,我是他们共同的儿子,听哥那么说,周老师的儿子不愿意了,他说,我们周家家谱早把周永民收录进去,陈小伟不是局长,周永民才是,记录家谱也不能回避事实。
  气氛弄得不好,弟弟差点跟周老师儿子打了起来,我只能借酒装傻,我说,要怪只能怪周老师,他没有征得我同意,竟然给我改了姓。惹得周老师儿子大骂我无情,他说,不是俺爹,你会有今天?说完当场摔了凳子而去。
  大好的聚会闹得不欢而散,回程路上,儿媳妇基本不再说话。我知道儿媳妇心里有气,不仅仅因为姓氏问题,在她生二宝的时候,我答应替她请个保姆,我对儿媳妇说,不怕花钱。亲家也上班,无法抽身带孩子,听我保证替她请保姆,儿媳妇才主动给我打来电话。儿子大学毕业到了浙江衢州,在一家外贸公司打工,我不知道儿子为啥选择衢州,命中注定离不开一个“衢”(屈)字似的,离家远,不请保姆确实不行。问题是,孙子都六个月了,眼看儿媳妇的产假就要结束,我还没有替儿媳妇请到保姆,我的承诺一直无法兑现,用儿子的话说,骗人。
  这里涉及到很多事情。扶持小微企业发展是我们单位的主要责任。有天大雨倾盆,县领导领着一个企业家到了我的办公室,领导很严肃,说话底气足,像噼里啪啦的雨声。介绍完企业家后,便说,替他协调银行贷款。银企对接是我工作职责。问及贷款抵押物时,那个企业家说,厂房是租赁的。问题来了,银行咋会给三无企业贷款呢?县领导说,容易还找你干啥?企业局要尝试破解小微企业融资难的问题。我只能点头说,想想办法。好了,我点头算是答应了,从此县领导一天一个电话。县领导的高度重视让我丝毫不敢懈怠,我急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恰好有一家民间放贷的主动上门谈合作,说愿意融资放贷给小微企业。天呀,瞌睡遇到枕头,要啥来啥。我问那个返乡创业的企业家,利息高点行不行?他说,行,并重复了一句,二分利息都行。双方自愿,真是上天成就好事。临到签合同的时候,放贷人提出中间需要一个担保人。这个要求不高,问题是谁来担保?张不成,李不成,单位不允许担保,推来推去,县领导说,要相信企业家的诚实,你是企业局长,会有办法的。我不知道我的办法在哪儿,一直犹豫。借贷的企业家急了,当面向我做出种种保证,还请来了县领导劝说,我对县领导说,真的担保不了,他趴窝了,我拿什么还款?企业家信誓旦旦说,我怎么会趴窝呢?放心,我有车有房,抵押给你可行?见企业家态度真诚,我心软了,想,好吧,就算积点德,消弭我过去的罪過。好在借贷金额不多,仅仅四十万,真跑了,也不是掉头的事情,于是便爽快地签上字。
  没有想到的是,2008年的秋天跟其他秋天没有任何区别,可是那年的秋天,爆发了美国次贷危机,接着引发了世界经济危机,返乡创业的企业家开办的是塑料颗粒厂,系纺织品的上游产品,经济危机后纺织品首先受到冲击,当原材料比产品价格还高时,返乡创业的企业家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拍拍屁股走人。他走了不大紧,四十万加上二分的利息,四五年过去了,算起来接近八十万的债务,我怎么还得起?我申请保全企业家反担保的车和房子,结果车子和房子早都成了别人的胜利品。我欲哭无泪,找放贷的商量,放贷的很冷静,说,那是钱懂吗?欠债还款天经地义。我懂,可我每个月就那么点工资,用啥承担担保责任?放贷的说,那是你的事,你是公务员,我赤脚不怕穿鞋的。那些天我走投无路,再次想到自杀,我无家无室,既对不起儿子妈,又对不起儿子,我活着没有丝毫意义。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关键时刻,县里拨付了扶持小微企业发展的专项基金,蒯副局见我被逼无路,劝我铤而走险,从扶持小微企业专项资金中转移出四十万,好歹还掉人家的本金。我感谢蒯副局的提议,有了她的配合,挪用手续办起来比较顺利。问题出在后来,专项基金审计中,发现了我的猫腻,我焦头烂额填补资金漏洞,哪还有钱替儿媳妇雇请保姆呢?
  儿媳妇不听我的解释,她认定我言而无信,面对晚辈的抱怨,我恨不能钻进地缝。儿媳妇不冷不热,打她电话也不接,我知道孙子孙女够她累的,她窝火,我唯一的办法便是道歉。儿媳妇面对我的道歉,坚定认为我说假话,她想,一个局长,怎么会拿不出请保姆的钱呢?世上哪有这么假的父亲?说给任何人听都会那么想的,起码儿子与儿媳妇的意见高度一致,我给儿子打电话,儿子说,遇到你这样的爸爸倒霉透了,想想你一辈子做的啥事?
  放下儿子的电话,再次走到那棵树下,细条条的杂树结实多了,靠上去不再弯腰,而我有点弯腰,短短几年间我鬓角早早白了,腰也挺不直了。迎着温暖的春风,我感觉不到春天的温暖。
  更为悲摧的事情还在后面,就在回老家上坟后不久,检察院突然将我带走,是呀,挪用四十万资金,还不主动偿还,明显属于贪污行为。蒯副局出于自保,自然交代一切都是我安排的。我不能责怪蒯副局,人家本来就是好意,要埋怨只能埋怨自己,我承担了全部责任。检察院说假如能抽出资金尽快还上,可以减轻罪责。问题是我没有钱,还不上四十万的缺口,检察院只能依法办事,正式提起公诉,结局可想而知,我被判了两年的徒刑。   我负债累累,还坐了牢,转眼之间,一切完了。我在劳动改造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喜欢唱歌,我不知道唱的是啥,发出的声调就是“人家唱歌要钱、我唱歌要命”的那种,问题是开了头,我就停止不下来,劳作的时候唱,休息的时候还唱,结果我被狱霸打断了鼻骨。
  狱霸说,奶奶的,欠揍咋的?我不管鼻骨,还唱,狱霸还打,我不怕打,死都不怕,我坚定站起来依然不停唱下去。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阳——光,我记得《甜蜜的事业》的插曲,我故意把最后的“阳光”二字拖得长而又长。狱霸没有制伏我,竟然被我打败了,他反过来求我,能不能不唱?我看也不看他,继续提高调门。狱霸找来狱警,狱警问,干吗这么高兴?我说,我不高兴。不高兴唱啥?不高兴谁说不能唱歌?狱警说,再唱送你到精神病院去。我撇撇嘴,不怕。也有不唱的时候,那会儿我对室友说我的过去,同样犯罪的那些室友说,过去就是屁,想想你未来吧。我说,没有未来,我没有家,没有房子,没有了一切。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儿子。室友把这些话报告给狱警,狱警联系我儿子,可惜儿媳妇说,等他出来再说吧,孩子这么小,无人照看,两年时间眨眼的事情。由于儿媳妇的怨恨,一时间好像儿子也抛弃了我。我真的有点疯疯癫癫的了,常常出现幻觉,听到陈小伟和周永民吵架,他们吵,我就唱,我有资本看笑话。
  这天我正在劳作中唱歌,狱警找到了我,说有人要见我。奶奶的,谁会看我呢?狱警通情达理,知道我的事情后,多些同情,给了不少关照。我到了会见厅的时候,我看到儿子妈,儿子妈的头发也白了,见我的样子,有点想流泪,只是情绪绷着,狂风大作带来的都是飞沙走石。她说,今天的结局你自己造成的。我说,是。她说,好好改造,好好做人,起码我来看你了。看得出儿子妈仅仅出于怜悯,我厌恶那种目光,扭头便走。狱警问,你怎么回事?我居然再次放声高歌,我唱,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满、阳——光。只是我转过门角,身后传来了儿子妈肝胆欲碎的哭喊声。后来我想,她也知道痛苦呀,想起儿子妈的那声哭,我嘴角泛出难得的笑容。
  两年时间我在自我陶醉中度过,出狱那天,室友说,还是你行,唱着过了两年。
  我说,有本事你也唱。狱霸成了我的好友,他说,你以为我不想。我说,那就唱吧。他说没有心情。不像你,不知道哪来的高兴劲。我拍拍狱霸的头,什么也不说。
  我走出劳改农场的那天,天特别蓝,我对蓝色的天空印象深刻。我提着包袱,怔怔看着蓝天的时候,突然一位长头发女人走到我的面前,我吓了一跳,两年没见女人,稀奇。仔细辨认,好像有些面熟,只是记不清是谁了。也难怪,我都离婚六七年了,认识不了几个女的。长头发对我笑笑,我不知道她为啥笑,不敢搭讪,怕遇到坏人。这时长头发说话了,她说,她叫我来接你。她是谁?长头发不说话,愣怔后抬头反问,还能是谁?
  长头发接过我的包袱,说,上车吧,租的。我这才想起长头发是谁了,我问,你咋来了?见我废话,长头发一点都不客气,她问,我不来谁来?
  我不想跟长头发啰唆,稳稳当当坐进出租车里。长头发断断续续说她的事情,她说,离了,女儿出嫁了,清静。我不知道她说这些干吗。回到县城,我才明白她说这些多么重要,因为我不知道我将要栖身何处。出租车停在一处房子前,长头发说,下车吧。我问,哪里?她问,还能哪里?估计那是她的家。我没有资本客气,走进堂屋,丢下包袱,便躺在沙发上。长头发扔过一套衣服说,洗洗,换了。我只能照办,我的衣服破烂不堪,再说也有点晦气。等我穿好长头发扔来的衣服,再次坐在沙发上时,我自然多了,拿起茶几上的香烟便抽,长发头也跟我一起抽,看看长发头抽烟的样子,我心里猛地紧了下。长头发解释说,闷了,就抽几口。我不想说话,长头发掐灭烟头说,说吧,想吃什么。我说,我欠近八十万的债务,能吃什么?长头发女人说,不怕,活着就有钱,不行我们到其他城市躲躲,有钱再还,没钱欠着,毕竟为此你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我们,是的,我清楚听到长头发说我们,我只好哑口流泪。
  走出监狱,我最想做的事情便是给儿子打电话,可我不敢拨打,我知道儿子对我早已绝望,遇到我这样的爸爸他不知要忍下多少委屈。我想,我欠儿子妈一场完整的婚姻,欠儿子一个完整的家,欠爹娘一个真实的名字和姓氏,欠儿媳妇一个保姆,还欠永远无法偿还的老领导人情和哥哥手里的家谱。我想把这些说长头发听,可惜长头发呼呼啦啦做饭,看不透我的心思。
  长头发端上饭菜,见我还在流泪,便说,吃吧,吃完这顿饭,明天就走。接着她说出她的安排,她说,我们到另外的城市,你也跟着我学跑保险。长头发依然不紧不慢的,最后她说,不行,你就改回过去的名字,反正大家不知道陈小伟是谁,省得追债的找你。我始终低着头想,到了今天这样地步,我不听她的能听谁的?
  我们到的城市比县城大,租下房子后,就找保险公司,好在跑保险门槛低,加上长头发说了她过去的业绩,很快就被聘用了。我跟着长头发一起跑保险,挣不到钱的时候我捡垃圾,我不怕垃圾桶的气味,不怕那些怜悯的眼神。反正陈小伟大家不认识。忙碌之后,散步回来,我喜欢写日记,无事,就把过去的点点滴滴记录下来。长头发那会儿便扒在我的身后问,都记啥呢?没有心情说话,有天记录长头发的时候,她见到自己的名字,突然问,怎么看呢?
  我被问住了,怎么看呢?我说不准,最后我说,我想给儿子打个电话。
  那时我已余下了几万元,我对长发说,不想还债,想替儿媳妇请个保姆。长头發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得想想自己。我有些难受,她怎么能这么想呢?我说,不是你的儿子你不疼。长头发默默无声地流泪了。
  为此我好多天不搭理长头发。直到有天,长头发突然笑了,递过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电话号码,她说,问她要的,打吧。
  那晚空气不错,长头发心情不错,我啥也不顾地拨通儿子的电话,听到儿子说话,我不知道怎么开口了,就在那时,我听到儿媳妇连声问儿子,谁?咋不说话?
  我吞吞吐吐地说,儿子,是我。
  儿子听到我的声音后,哽咽了,然后急着问,还好吗?
  我说,不好。
  儿子并没有哭出声来,突然在电话那头喊,周天明,快跟你爷爷说话。
  我脑子突然嗡了下,那声“嗡”之后闪出了无数金花,扑扑腾腾,一直无法安定下来。我无力地扔下手机,我想,周天明是谁?孙子吗?难道我的孙子真的回不去祖上的姓氏了吗?
  长头发扶起我说,算了,你喊破嗓子又有啥用?谁让你叫周永民的?
  我不想搭理长头发,一直流泪,萌萌心疼人,直往我怀里扑,我无意喊出,陈萌萌,你闹个啥呢?
  那时长头发愣怔住了,不知不觉中,我总算把萌萌当成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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