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抄本时代的书籍出版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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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 要] 以《世说新语》为例,分析3—11世纪中国抄本时代的书籍出版特征。读者传写是抄本书籍公众传播的主要方式。书籍的编撰者不经中介,直接向社会公众提供作品定本。由于传写,书籍在传播过程中会形成不同的抄本系统,出现书名不一、篇卷不一、异文等现象。但读者会通过自觉维护作者的署名权、自发评论、自发校勘等方式,维护作品的有序传播。在著作权问题上,作者独重署名权,漠视财产权。由于读者传写的盛行,书商在抄本时代的书籍传播过程中参与度较低。
  [关键词] 抄本 出版 《世说新语》 传写
  [中图分类号] G239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9-5853(2013) 01-0098-06
  抄本,专指以手工抄写而成的书籍或文章。在中国的简牍时代,人们将文字抄于竹简、木板或缣帛上。公元105年,东汉和帝元兴元年,蔡伦发明“蔡侯纸”,自此以后,中国社会迅速迈入纸的时代。雕版印刷普及之前,大致自汉末至北宋初年,近一千年的时间,文字作品大都是以纸抄本的方式在社会上流通。从出版学观点看,汉唐时期属于名副其实的抄本出版[1]。
  在出版实践上,汉唐时期的抄本出版,与宋至清代的刻本出版,与晚清以来的现代出版,差异很大。本文拟以《世说新语》在抄本时代的出版与传播过程为例,分析抄本出版的主要特征,包括书籍的出版传播方式、著作权、编辑、书商等问题。
  1 《世说新语》的出版与传播(抄本时代)
  《世说新语》是一部记录魏晋时期文人名士言行的小说,成书于5世纪上半叶(南朝刘宋时期)。书中所记人物自秦末至刘宋初年[2],大致自公元前3世纪至公元5世纪初,以晋代(3—4世纪)的人与事所占比重最大。这本书写成后,流传很广,深得历代读者的喜爱,成为中国文化的一部经典著作。
  今人对《世说新语》产生与流传的了解,除相关史书外,主要来自宋代汪藻《世说叙录》《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晚清王先谦《世说新语考证》、近世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杨勇《世说新语校笺》等书籍和文章。《世说新语》在抄本时代的出版与传播情况,笔者主要基于上述论作,并参考相关考辨文章(包括硕士、博士论文)。对一些不清楚的问题,笔者力求综合考虑各方观点,结合原始资料,给出相对客观的答案。
  1.1 书名不一
  今天,书名《世说新语》是共识。这一共识始于宋代[3],宋以前,这本书称作《世说》或《世说新书》。
  宋以前有关《世说新语》的史料,主要见于《南史》《隋书》《新唐书》《旧唐书》《初学记》《艺文类聚》《北堂书钞》《史通》《酉阳杂俎》《通典》,在这些书中,大都记载为《世说》,只在《史通》《通典》《酉阳杂俎》等少数几部书中出现过《世说新书》的名字。北宋末年,黄伯思第一个指出,书的本名是《世说新书》[4]。四库馆臣最早注意到这一资料,也完全认同黄伯思的观点[5]。余嘉锡《四库提要辩证》支持四库馆臣之说(其实是黄伯思之说),也推测此书本名是《世说新书》。
  对《世说新书》之论,余嘉锡以后的学者——徐震堮和杨勇均不认同。徐震堮“颇疑此书本名《世说》”[6]。杨勇更指《世说新书》之论为“妄自测猜也”[7]。 徐震堮、杨勇认为,书的原名应为《世说》。
  书的原名到底是《世说》还是《世说新书》,两方各执己见。以笔者来看,书的原名或以《世说》为宜。一来《世说新书》之论大都基于推测,二来,宋以前,所有正史的记载均为《世说》。在无明确书证及出土文献证明前,正史中的明确记载是应该认真考虑的。至于《世说新书》,当是传抄过程中出现的一种抄本,应该是在《世说》写成后不久,大约梁陈之际就出现了[8]。《世说新语》的名字则要到五代宋初才出现[9]。
  基于上述情况,本文行文中使用《世说》为书名。
  1.2 编撰者与编撰过程
  《世说》的署名作者为刘义庆。刘义庆(403—444)是刘宋王朝的开创者——宋武帝刘裕的侄子,袭封临川王[10]。自《南史》至《四库全书总目》,历代公私著录,对作者均无异议。直到20世纪上半叶,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才提出质疑,认为《世说》“或成于众手”[11],此论一出,得到广泛认可,余嘉锡、徐震堮、杨勇等均表赞同。曹之更在其《中国古籍编撰史》中专辟一节“世说新语的抄撰者”,对刘义庆的作用和“成于众手”之说进行了全面论证:“首先,刘义庆是一个组织者,他把一大批‘文学之士’从各地招来,并为他们编撰《世说新语》提供了各种方便,厥功甚巨。其次,由于地位和学识的关系,刘义庆当参与了《世说新语》的策划、谋篇等工作,也不排除他在听政之余亲自参与抄撰工作的可能性。这样,刘义庆作为《世说新语》的‘主编’应当是当之无愧的。”[12]以笔者所见,曹之所论综合已有研究,最为详尽可信。
  至于《世说》的成书过程,鲁迅提出,《世说新语》“纂缉旧文,非由自造”[13]。当代研究基本认同此论。该书主旨鲜明——魏晋清谈和人物言行;体例明晰——分门录事、以类相从,说明编辑意图明确。从编撰过程看,编撰者们对已有资料进行了不少剪裁与加工,属于以编为主,以自撰为辅[14]。
  1.3 注本的出现
  《世说》成书于何时?学界尚无定论。杨勇定于宋文帝元嘉十六七年之间(439 — 440),曹之則认为要到元嘉二十一年(444)始成书[15]。两者相差不大,可笼统表述为五世纪上半叶。以此为基准,大约在《世说》成书三四十年后,南齐人史敬胤[16]为该书做了注解。在史注后二三十年,梁代的刘孝标又为《世说》作注,注本共十卷[17]。刘孝标的注文十分丰富,引书400余种[18]。刘孝标注本面世后,很快取代了史注,并和《世说》原本一起流传。原书与注本起初是分开流传的,到唐代,二书合并,通行为十卷本[19]。
  1.4 抄本类型多样   《世说》面世后,宋以前,一直以抄本的方式在社会上流通。梁代刘孝标的注文中有“诸本”“众本”等语[20],可知当时《世说》已流行有多种不同类型的抄本。但这些抄本均已亡佚。存世的抄本实物只有19世纪下半叶发现于日本的唐代抄本《世说新书》残卷[21]。要了解《世说》抄本的情况,只能通过文献记载。除隋志、两唐志等的官方记载外,较多可信记载来自南北宋之交汪藻的《世说叙录》。汪藻是北宋至南宋时人,他写的《世说叙录》一书,最早记录了《世说》自诞生到北宋时期的流传情况。
  汪藻除著录隋志、两唐志的《世说》抄本外,还记录了十余种宋及宋以前的私家藏本,有李氏本、颜氏本、晁文元本、钱文僖本、晏元献本、王仲至本、黄鲁直本、章氏本、张氏本、赵氏本、陈扶本、激东卿本、邵氏本等。汪藻所著录的这些抄本大都因收藏于某家而得名,这些抄本内容大致相同,但书名、分卷、篇第乃至具体文字均有不同。书名有《世说》《世说新书》和《世说新语》,前文已述。至于卷篇问题,汪藻认为,《世说》最初究分几卷,已不可知。据汪氏总结,有两卷、三卷、八卷、十卷、十一卷等数种分卷系统,在篇第上,也不尽一致,有36篇、38篇、39篇的分别,此外,即使同为十卷,具体的分卷方式也不相同[22]。
  其中,十卷、36篇的刘孝标注本最为常见,是《世说》抄本系统的通行本。
  2 抄本时代书籍出版的几个特征
  现代出版包含编辑、复制、发行三个要素,基于这三要素,可以描述出书籍由作者到读者的过程:作者写出书稿,投到出版社,出版社的编辑把关(阅读、修订),形成定稿,出版机构将这一定稿印刷(大量复制),投放到以书店、报亭、网络为代表的书刊市场上,供读者自由选购。这一过程中,书籍大都通过市场自由流通,各类出版机构和书店(包括网上书店)等是读者获取书籍必不可少的中介,出版社、作者、书店一般都会获得相应的经济收益。以此来看宋以前《世说》的出版,会发现很多与今天完全不同的现象,如作品面世后,书名不一、卷数不一、篇第不一,流传过程中,出版社、书店乃至经济收益均无任何记载。从出版学角度,这些现象涉及作品如何面世、读者如何获取书籍、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中介等问题。《世说》的出版与传播,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汉唐抄本出版的面貌与特征。这其中,最为核心的问题,是书籍的传播方式——读者传写[23]。这也是抄本出版与印刷出版的最大差异。由于书籍传播模式的不同,抄本时代,著作权的主张、定稿的处理,读者获取书籍的途径,中介、出版效益等,均呈现出独特的面貌。
  2.1 读者传写是抄本书籍公众传播的最主要方式
  《世说》在抄本时期的传播方式是读者传写。所谓读者传写,指的是读者从市场上购买纸笔等书写材料,自己或雇人抄写(佣书),来复制文本,供读者自己使用。汉唐史料中常见“传写”一词,此类事例更是俯拾皆是,读者传写在汉唐时期是文本传播的主要方式。
  尽管在有关《世说》的记载中,没有明确指明它的传播方式,但与它差不多同时代、同类型的书籍——《语林》就是通过读者传写传播开来的:“裴郎作《语林》,始出,大为远近所传。时流年少,无不传写,各有一通。”[24]可以确定,《世说》的流行必也如《语林》一般——“无不传写”。
  读者传写的主动权完全在读者,读者始终掌控着书籍的流传。只要读者喜欢,不需经作者同意,也无需支付作者报酬,只需自己掏钱购置纸笔墨,自己抄或雇人抄,抄几本随意。从出版学角度看,读者传写是抄本时代书籍面向公众传播的最重要方式,也可以视作一种复制发行模式,这种模式在中国持续了一千多年。
  2.2 编撰者不经中介,直接向社会公众提供定本
  在现代出版观念中,作品的定稿问世属于出版机构的业务,出版机构中的编辑一般会对作者书稿提出意见,与作者协商修改后,排定版式,最终确定为定稿。换言之,作者完成作品后,如果不经过中介机构,特别是出版机构编辑的认可,就无法作为定稿向社会公众传播。以此来看《世说》,会发现,在作品面世的过程中,既不见出版机构或书商,更无出版编辑的身影。《世说》完成后,作者刘义庆并未交付任何出版机构,而是直接向社会公众提供了定稿。这种现象实是抄本时代的常态。西晋陆云为其兄陆机编定文集问世[25];梁代诸葛璩的文集由其弟子刘皦编定问世[26];唐玄宗为上官婉儿编定文集[27];白居易自己编定文集,送到江州东西二林寺、洛城香山圣善等寺,作为定本,让天下人传写[28]。抄本时代,在作品问世过程中,几乎看不到中介的身影,大都是作者或编撰者,直接向社会提供定本。
  2.3 读者传写会形成不同的抄本系统
  抄本时代,作品通过传写的方式流传开来。传写如链环一样,每一个传写者面对的底本都是上一个传写本,直接面对原本的极少,这样的结果,就是极可能形成不同的读者圈和不同的抄本系统。之所以会出现《世说》《世说新书》《世说新语》等书名,“李氏本”、“颜氏本”、两卷本、三卷本、十卷本、十一卷本等十数种不同的抄本类型,原因就在于读者传写。汉唐时期,越受读者欢迎的作品,传写的抄本系统就越多。如陶渊明的集子,由于传写的风行,梁、隋、唐官府所藏陶集抄本就有数种类型[29],民间收藏的抄本类型与官方又不相同[30]。到北宋初年,陶渊明集已存在数十种不同的抄本。
  2.4 读者传写秩序的形成:维护署名权、自发评论、自发校勘
  作者向社会公众提供了定本,随着传写的开始,抄本的多样化不可避免。多种抄本的出现似乎表明定本的困难。汉唐时期的人们如何对待这种现象呢?仔细考查资料,会发现,在这种貌似无序的传抄系统中,存在着一种自发形成的秩序。
  《世说》原书八卷,是刘义庆提供的定稿。梁代之前,《世说》以八卷本面貌传抄,梁代刘孝标的十卷注本出现后,八卷与十卷同时在社会上流传,到隋唐之时,社会上广泛传写的就是十卷刘注本了。很显然,盡管抄本类型多样,但在《世说》流通过程中,始终存在一个通行本。通行本的遴选过程,完全基于读者的自觉选择。以注本为例,史敬胤、刘孝标注《世说》,均为个人行为。他们的最初身份都是读者,为《世说》作注,完全是出自个人喜好。刘注本面世后,读者在传写过程中,逐渐体会到其注本的优秀,从而自觉淘汰了史注,确立了刘注本的权威性,使之成为《世说》的通行本。通行本的出现充分说明,读者传写过程中存在着一种读者自发维持的秩序和规范。具体表现为三个特征:读者自觉维护作者的署名权;读者自发评论;读者自发校勘。   2.4.1 读者自觉维护作者的署名权
  汉唐时期,无论何种抄本系统,读者都会自觉维护作者的署名权。以《世说》为例,卷数、篇第、文字等均可能因为传抄,不可避免地出现不同,但作者从未出现变化,书名也始终保证最核心的《世说》名称不变,从而维系了作品与作者关系的可靠性。刘孝标注本出现初期,原本、注本分行,后合并,这一过程中,一直清楚地标明刘义庆撰、刘孝标注。说明读者心目中,著作權的归属是十分清楚的。书籍面向公众传播后,署名权就变得尤为重要。作品署上作者之名,充分表明作品的归属,读者传抄过程中自觉维护作者的署名,既能保护作者的权益,亦能推动作者创作的积极性,更是书籍公众流通的标志和重要保证。
  2.4.2 读者自发评论
  读者传写培养出了大批的当世读者。魏晋南北朝时期频现“纸贵”之事,如左思、谢灵运、谢庄、邢邵、徐陵、庾信等,作品一经问世,立即被读者传抄,声名远播。作品在当世即拥有了大量读者,文人相互品评作品之风也随之兴盛。魏晋以后,读者评论蔚为风气[31]。在品评之风盛行的环境中,《世说》的读者选择过程完全有可能伴随各类品鉴,包括口口相传、书信往来乃至意见领袖的推重等。这种读者自发形成的品评是确立权威抄本或通行本的一种重要方式。
  2.4.3 读者自发校勘
  读者传写有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传抄错误。书名不一,卷数不一,篇第不一,都是传抄的结果。错字、漏字、改字等异文现象更是常见。《世说·赏誉138》:“简文云:‘刘尹茗柯有实理。”刘孝标注称:“柯,一作朾;又作仃;又作艼。”[32]这三字字形相近,明显是传抄之误。现存唐写本《世说新书》残卷,与离其时间最近的现存宋刻本对照,就有数十字不同,且多出了五百余字,更有部分文字,其他存世刻本均无[33]。
  既然差错不可避免,校书就成为必需。自汉至唐,校勘在藏书或阅读中十分常见,对传写起着一定的规范作用。政府制作或复制书籍,常规做法都是先校书,再复制[34],这一规矩早在西汉刘向校书时即已形成[35]。隋唐官府所藏《世说》,同样也会走这样的流程。校勘并不仅是政府行为,民间同样如此。最早为《世说》作注的史敬胤就是第一个认真的校勘者,刘孝标在作注时更是“广校众本”[36]。梁陈以来,在《世说》的传写过程中,读者中的有心人一直都在自觉地进行校勘。自刘孝标、顾野王至汪藻、黄伯思,校勘的工作一直没有停止过。
  从出版学观点看,在面向公众传播的过程中,著作权的归属、定本的提供都是十分重要的问题。在读者传写中,如无一定规范,极有可能造成作品传播的混乱。但事实是,汉唐时期的读者通过对署名权的认定、自发的评论和校勘,一定程度上维护了作品的有序传播。
  2.5 著作权:独重署名权
  《著作权法》明确规定,著作权包含两个部分:人身权和财产权。署名权属于著作权法中的人身权,最为重要。没有署名权,就谈不上财产权,可以说,署名权是著作权的基础与核心。作者出售他的作品,有权获取报酬,他人要想复制和使用,既应取得作者的同意,也应支付相应的报酬。这些观点,在今天的人看来天经地义。但在中国的抄本时代,公元3—11世纪,人们对著作权的看法与今天有很大不同。简言之,无论作者或读者均只有署名权观念,没有财产权观念。
  读者传写过程中,《世说》原本和注本的署名均明确标为刘义庆和刘孝标。《世说》自面世始,就广受读者欢迎,传抄者众多,但作为作者的刘义庆以及作为注者的刘孝标,却从未获得到过任何经济上的利益。没有人支付给他们稿费,更无版税。这种现象在抄本时代十分正常。中唐时期,白居易、元稹的“杂诗”十分流行,扬州、越州一带,有人复制他们的作品并售卖[37],元、白二人与这些售卖者全不相识,也未从其手中获得任何收益。白居易更认为他们私自售卖的那些作品,讹误频频,于是自己抄写复制了几份文集定稿,放到几处佛寺中,任人传写,目的完全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而不是要从中获取经济收益。
  抄本时代,作品完成后,主要通过读者传写传播开来,作者要的是名声,而非金钱。在著作权领域中,作者独重署名权,漠视财产权,这种观念直至刻本时代依然占据主流。
  2.6 书商参与程度低
  研究出版,需要考察出版机构或书商。那么,抄本时代的书商是何种状况?《世说》在抄本时代是一本热门书,传抄者众。以现代出版眼光看,这种热门书必会成为出版社或书商争抢的对象。但在《世说》的出版过程中,却找不到书商的身影。刘义庆直接向社会提供了定本,读者自己买纸抄写书稿,这其中均不需要书商。书商有可能参与抄写复制,但也找不到任何资料证明。可以说,《世说》的出版,从现有资料看,书商几乎零参与。那么,抄本出版中,书商处于何种地位?当今学界常常引用北朝《阳五伴侣》和唐代元白诗作之例,说明书商售卖书籍。但我们注意到,在这两个例子中,书商与作者根本不产生如今天那样的出版关系,元稹、白居易与售卖者毫无关系。北朝有书商抄卖阳俊之的《阳五伴侣》,书商当面见到阳俊之,却不认识,且称其书的作者名阳五,是“古之贤人”[38]。在这两个例子中,《阳五伴侣》、元白诗作均为当时的热门作品,但书商与作者全不相识,均为私下复制售卖,作者未获任何收益,而且,作为作者,白居易对书商明显持反感态度。这些情况,至少可以说明,在创作领域中,书商没有什么地位。在读者领域或书籍流通领域中,由于读者传写的盛行,书商的作用也不会大。以此我们大致可以推断:抄本时代,书商在书籍出版传播领域中的参与程度比较低。
  3 结 语
  书籍的公众传播方式是出版活动的核心问题。抄本时代,书籍的主要传播方式为读者传写,以此为基点,才能真正理解中国抄本出版的独有特征。
  从现代出版观点看,读者传写就是复制,由于传写不需经作者同意,也不给作者报酬,算得上是一种盗版行为,但处于抄本时代的汉唐人,无论作者还是读者,均视此现象为当然。抄本时代的作者重名不重利;作者直接向社会提供定稿;读者自行传写;自觉校书;书商参与度低……这些都是中国抄本出版的特有现象。同样,传抄极易造成定本的不确定性,出现书名不一、卷第不一和异文现象等。作品面世后,如果是热门书如《世说》,较之一般书籍,由于抄写复制的本子多,卷次不清和异文现象会更为突出。如果不是热门书,则通过传写方式能保存下来的抄本就较少,极端者,书籍的亡佚会不可避免。这些都是读者传写不可回避的问题。   研究中国古代出版史,最困难的是理解并还原当时的历史境况。对于抄本,书籍史、文献学界均不陌生,但抄本出版却是一个全新的课题,原因概在于:汉唐时期抄本书籍的出版情况与宋以后的出版,与西方抄本时代的出版均有很大差异。也正因为此,2003年,出版学家林穗芳先生就指出:“有关古代抄本出版的情况我们目前所知甚少。”[39]时至今日,已有不少出版史论作论及到了抄本出版问题,也取得了一些進展[40]。但总体来看,多数研究囿于文献学和书籍史视角,侧重于罗列书籍种类和版本流传,或者抛开出版流程,单纯谈论书籍的编辑,读这样的论作,总有隔靴搔痒之感。笔者着力梳理《世说》的出版传播过程,目的就是想证明,我们可以拿现代出版的观念来看古代,但一定要实事求是,尽量还原当时的历史状态。《世说》并非偶然和个例,抄本时代处处存在读者传写现象,只有承认这一现象,才能真正触摸到抄本出版的内核。
  注 释
  [1][39]“西方学者一般把古代出版史划分为抄本出版和印刷出版两个时期。” 林穗芳.有关出版史研究的几个问题[J].出版史料,2003(2):107,112
  [2][3]“《世说》所录人物,以秦末陈婴母(《贤媛一》)入之篇,次以武帝时之郭舍人(原作东方朔,误。《规箴一》),次以元帝时之京房(《规箴二》)、王昭君(《贤媛二》),次以成帝时之班婕妤(《贤媛三》),下至宋初谢灵运(原作傅亮,误,《言语》一0八)而止。”“(《世说新语》之名)极盛于宋代。”杨勇.世说新语校笺(修订本)[M].北京:中华书局,2006:“再版序”13 (笔者按,各类《世说新语》笺注及相关研究文章中,以杨勇的统计最为仔细);“卷前”1
  [4]“《世说》之名肇刘向,六十七篇中已有此目。其书今亡,宋临川孝王因录汉末至江左名士佳语,亦谓之《世说》。梁豫州刑狱参军刘峻注为十卷,采摭舛午处,大抵多就证之,与裴启《语林》相出处,皆清言林囿也。本题为《世说新书》,段成式引王敦说澡豆事以证陆畼事为虚,亦云‘近览《世说新书》’,而此本谓之《新语》, 不知孰更名之。盖近世所传。” (宋)黄伯思.东观余论[M]. 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0:106 《汉书·艺文志》“诸子略 儒家”:《刘向所序》六十七篇,《新序》《说苑》《世说》《列女传》颂图也。张舜徽认为,这六十七篇是刘向“所自为之书”。张舜徽.汉书艺文志通释[M]. 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0:123-124
  [5]“黄伯思《东观余论》谓,世说之名,肇于刘向。其书已亡。故义庆所集,名《世说新书》。段成式《酉阳杂俎》引王敦澡豆事,尚作《世说新书》可证。不知何人改为《新语》,盖近世所传,然相沿已久,不能复正矣。” 四库全书研究所.钦定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97:1836
  [6]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M].北京:中华书局,1984:“前言”1
  [7][24][32][33] 杨勇.世说新语校笺(修订本)[M].北京:中华书局,2006:“卷前”1,248,435,“卷前”4
  [8](梁陈之间)的顾野王:“凡号《世说新书》者,第十卷皆分门。” (汪藻《世说叙录》)。 世说新语(影印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613 “《新书》之名,当起自梁、陈之间。” 杨勇.世说新语校笺(修订本)[M].北京:中华书局,2006:“卷前”1
  [9]日本学者神田醇基于汪藻的《世说叙录》,判断“世说新语”之名可能出现于五代宋初。见罗国威.《世说新语》辞典序[J].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2(3):75
  [10]刘义庆本是宋武帝刘裕之弟长沙王刘道怜的儿子,13岁时被封为南郡公,后过继给叔父临川王刘道规,因此袭封为临川王。 宋书(卷51)[M].北京:中华书局,1974:1474-1475
  [11][13]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南昌:二十一世纪出版社,2010:53,53
  [12]曹之.中国古籍编撰史[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9:112
  [14]曹之.中国古籍编撰史[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9:108-110;张叔宁.“纂缉旧文”与“自造”新文[J].明清小说研究,2003(4):5;刘强认为,《世说》有虚构和杜撰,是在文献可征基础上的“二度创作”。见刘强.《世说》学引论[D].上海:复旦大学,2004:19-21
  [15] “《世说》成于众手,刘义庆出刺江州之时也。即元嘉十六、十七年之间(438、439)。” 杨勇.世说新语校笺(修订本)[M].北京:中华书局,2006:“卷前”3 “刘义庆率一大批‘文学之士’从元嘉十年开始抄撰,直到元嘉二十一年(444)去世。”曹之.中国古籍编撰史[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9:112
  [16]周祖谟为《世说新语笺疏》所作“前言”中认为,史敬胤为南齐人:“汪藻在《考异》中所录敬胤书共五十一条,其中十三条无注。案敬胤事迹无考,据‘王丞相云刁玄亮之察察’一条注文,知与卞彬同时,当为南齐人。”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M].北京:中华书局,2007:“前言”1,杨勇在“自序”中认为,史敬胤为齐梁间人。在“卷前”中,引刘兆云之说,定史注成书时间约在齐永明中。当在公元485、486年间。见杨勇.世说新语校笺(修订本)[M].北京:中华书局,2006:“自序”6;“卷前”3
  [17]赵建成.刘孝标《世说注》撰著时间考[J].古籍整理学刊.2009(1):19-21
  [18] 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M].北京:中华书局,2007: “凡例”2;另据赵建成统计,刘孝标《世说注》共征引古籍475种。见赵建成.刘孝标《世说注》考略[D].哈尔滨:黑龙江大学,2003
  [19]“八卷、十卷分行,至于唐世,遂二书合行,通为十卷。”见杨勇.世说新语校笺(修订本)[M].北京:中华书局,2006: “卷前”1   [20]《世说·文学57》“僧意在瓦官寺”条刘孝标注:“诸本无僧意最后一句,意疑其阙,广校众本皆然。唯一书有之故取以成其意。” 见杨勇.世说新语校笺(修订本)[M].北京:中华书局,2006:221
  [21]唐写本《世说新书》残卷,日本明治十年(1877)发现于京都东寺,后割裂为五,分藏五人。罗振玉设法使分者复合,并于民国五年(1916)影印。该残卷起于“规箴第十”,终于“豪爽第十三”。其中,“规箴”24则,“捷悟”7则,“夙惠”7则,“豪爽”13则,共51则。
  [22]世说新语(影印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613-617
  [23]“读者传写”观念最早由刘光裕先生在2004年提出。详见刘光裕《抄本时期书籍流通资料》,宋原放.中国出版史料[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
  [25]陆云《与兄平原书》:“前集兄文为二十卷,适迄十一。当黄(潢)之。书不工,纸又恶,恨不精。”见郁沅,张明高.魏晋南北朝文论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171
  [26] “诸葛(璩)所著文章二十卷,门人刘曒集而录之。”梁书(卷51)[M].北京:中华书局,1987:744
  [27][28] “上官昭容名婉儿,西台侍郎仪之孙也。……婉儿常劝广置昭文学士,盛引当朝词学之臣,数赐游宴,赋诗唱和。婉儿每代帝及后、长宁安乐二公主,数首并作,辞甚绮丽,时人咸讽诵之。……玄宗令收其诗笔,撰成文集二十卷,令张说为之序。” “居易尝写其文集,送江州东西二林寺、洛城香山圣善等寺,如佛书杂传例流行之。”旧唐书(卷51; 卷166)[M].北京:中华书局,1975:2175,4358
  [29]梁有《陶潜集》五卷,隋有《陶潜集》九卷,唐有《陶渊明集》五卷,《陶潜集》五卷,《陶潜集》二十卷。分别见《隋书·经籍四》《旧唐书·经籍下》《新唐书·艺文四》。
  [30] 宋刻递修本《陶渊明集》十卷有宋庠(996-1066)所作序录,序录中,宋庠指出:“今官私所行本,凡数种,与二志不同。”他自己就藏有数十家陶集的本子,且搞不清楚哪一种是原本:“卒不知何者为是。”宋庠语见胡旭.先唐别集叙录[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377,378
  [31]陈静.抄本传播与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作者、读者和作品[J].出版科学,2010(2)
  [34]“隋开皇三年,秘书监牛弘,表请分遣使人,搜访异本,每书一卷,赏绢一匹,校写既定,本既归主。” 隋书[M](卷32).北京:中华书局,1973:908 “贞观中,令狐德棻、魏征相次为秘书监,上言经籍亡逸,请行购募,并奏引学士校定,群书大备。” 旧唐书[M](卷46).北京:中华书局,1975:1962
  [35]陈静,刘光裕.刘向校书对古典出版的贡献[J].出版史料,2004(1)
  [36]《世說·文学57》“僧意在瓦官寺”条,刘孝标注曰:“诸本无僧意最后一句,意疑其阙,广校众本皆然。唯一书有之,故取以成其意。”见杨勇《世说新语校笺》(修订本)[M].北京:中华书局,2006:221
  [37]元稹《白氏长庆集序》:“至于缮写模勒炫卖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扬越间多作书模勒乐天及予杂诗,贾于市肆之中也。)”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中国文学资料丛刊[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 11
  [38]“(阳)俊之,位兼通直常侍、聘陈副、尚书郎。当文襄时,多作六言歌辞,淫荡而拙。世俗流传,名为《阳五伴侣》,写而卖之,在市不绝。俊之尝过市,取而改之,言其字有误。卖书者曰:‘阳五,古之贤人,作此《伴侣》,君何所知?轻敢议论!’俊之大喜。” 北史(卷47)[M].北京:中华书局,1974:1278
  [40]2008年,刘光裕先生最早对中国的抄本出版进行了宏观的理论阐释。见刘光裕.中国出版史的对象、范围与分期[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08(3)
  (收稿日期:2012-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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