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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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爷被胡子绑架
  


  如花似玉是我两个姑姑的名字。关于她们的故事,还得从我爷马有才被江北胡子绑票那年讲起。
  那时候,我家住在哈尔滨傅家甸东边十余华里的一个小屯子,叫韩家洼子。我家是从山东那边逃荒来的,人称山东马家。
  那是一个夏天的夜里,我爷马有才到松花江边洗澡纳凉,因为贪图江边的凉爽舒适,一直呆到小半夜也不肯离开。就在他穿好衣裳准备回家时,突然有几只野鸭子从草丛中扑棱棱飞起。他朝江面看,见一艘舢板子正从江北嗖嗖地划来,把江面上的月亮冲得七零八碎。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那船就靠岸了。
  我爷转身想走,却被船上的汉子叫住。汉子说,爷们儿,打听个事,你知道屯子里的山东马家吗?
  我爷下意识地问,你找我家干啥?
  那两个汉子对视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老子真他妈走字儿啊,正想老婆那半拉屁股呢,小姨子就来了。
  我爷还没听明白他们说的啥,就被一个麻袋兜住了。麻袋里的酒糟味让他喘不过气来。他被扔到船上。舢板子箭一样朝江北松浦方向划去。
  直到第二天中午,我家才得到消息,我爷被江北松浦的胡子绑票了。
  妈拉个巴子的!马山东子得知儿子被绑了票,只骂了一句,就闷头抽起烟来,再不出声。
  屯子里的人管我太爷叫马山东子。这老爷子为人倔强,平时不说话,可一张口就能把人直挺挺地撞到南墙上。
  赎金是三百块大洋,三十亩熟地的钱!
  我太爷马山东子心疼啊!他苦熬苦业几十年置下的田地,那胡子一句话,说没就没了?他梗着脖子,说啥也不吐口。
  那一年,如花十五岁,似玉十七岁。
  我爷马有才被藏在江北松浦一个江岔子边的空房子里。胡子在炕面子上掏个洞,把他胳膊以下的身子塞进炕洞子里,两条胳膊平分开,用手指头粗的麻绳分别绑在两个杠子上,让他一动不能动。白天日头晒,晚上蚊虫叮咬,我爷不停地摆着头,也无法赶走一层又一层的苍蝇和蚊子,他真想马上死去,再不遭这份罪了。可是,任他喊任他叫任他骂,胡子们根本不理他。他们就像在看一头等待挨刀的猪,脸上堆着期待和满足的笑。头头说,别急嘛,你爹马山东子正张罗卖地给你凑钱呢!除了你们屯长韩秃爪子没人买得起你家的地,这下,韩秃爪子也要发笔小财了,胡子们哈哈笑。
  韩秃爪子是韩家洼子的屯长。韩姓是韩家洼子的大户,韩秃爪子不大瞧得起山东马家,那几十垧薄地,在韩秃爪子眼里不算个毬,可又瞅着难受。这下,马山东子的儿子马有才被江北胡子绑了票,韩秃爪子就等着马山东子上门求他买地赎儿子。
  可等来等去,马山东子那里却没一点儿声响。
  我太奶在卖地这件事上说服不了我太爷,没办法,只得领着我奶,两个小脚女人天天到村头去拜树神。
  村头有棵老榆树,孤零零地,说不上有多少年了。当年第一个闯关东的人来到韩家洼子,茫茫的荒野上就有这棵老榆树。老榆树的树冠夏天时郁郁葱葱,像一把大伞,遮天盖地,冬天时枝杈分张,像一只大手,伸向天空。树干弯曲虬劲,四五个人也合抱不过来,光是那凸出的节痕,就有小锅底那么大,颜色是黑的,黑得让人害怕。树下盘根错节,像老人干枯的手背上凸起的血管。树枝上挂满了红布条,密密麻麻随风飘曳,一眼望去,让人有种晕眩的感觉。韩家洼子每有孩子出生,都要到树下膜拜,男孩在树上挂一支木制的弓箭,女孩在树上挂朵小红花,拜树神为干爷爷。谁家有了病人,就把一个泥药壶挂到树上,祈祷树神为病人赐药。甚至谁家的孩子夜里哭叫不睡觉,大人也要把天灵灵地灵灵,我家有个吵夜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夜睡到大天亮的神符贴到树上。
  我太奶领着儿媳拜树神,是希望树神保佑我爷马有才平安摆脱胡子的魔掌。两个女人每天从日出拜到日落,风雨不误。都说江北胡子不开面,大慈大悲的树神总不能不开面吧!就这样,她们一直拜了七七四十九天,就在太阳落山的那一刻,树上拴着的一个泥药壶突然掉了下来。随着一声脆响,药壶被摔成碎片。
  一只五彩缤纷的鸟儿从破碎的药壶里飞了出来,一直向江北飞去。
  我太奶的心一阵狂跳。她隐隐约约地觉得,是福是祸,今夜可能就要见分晓了。
  果然,夜半时分,我太奶隐隐约约听到大门外有扑通扑通的脚步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她竖起耳朵,对我太爷说,儿子回来了!
  我太爷只顾吧嗒地抽烟,眼皮都不撩一下,说,死老,想儿子想魔怔了吧!
  细听,那声音又没了。可是,不一会儿,又响起了敲门声,嘭嘭,嘭嘭,声音很大,很真切。
  我太奶说,有人敲门,快去看看啊!
  我太爷不慌不忙,说,八成胡子来了,愿意看你看去,把你领走了也不值头毛驴钱!
  我太奶挖他一眼,从炕上委到炕沿边,趿拉着鞋出去了。
  院子里漆黑一片。我太奶仗着胆儿,冲大门外喊,谁呀,五更半夜的!门外传来死牙赖口的声音,妈呀,是我呀!
  我太奶打开门闩,我爷像一堆稀泥瘫了进来,浑身上下湿啦啦的,地上很快汪了一摊水。
  我爷在炕上缓了七天,才算缓过神来。他回忆说,那天傍黑,他连热带饿,加上蚊蝇叮咬,已经绝望得昏了过去。这时候,恍恍惚惚之中,觉得有人将一个药罐子砸在他头上,咔嚓一声,他激灵一下醒过来,拼命挣扎,竟然把两根麻绳挣断了。他跳出炕洞子,从窗户蹿了出去。他看到一只五彩缤纷的鸟在前面给他带路。他就这样一口气跑到松花江边,一个猛子扎进江里,拼命游了过来。我的祖宗啊!我太奶扑通跪在地上,冲着村东大树的方向俯身磕了三个响头。
  我爷马有才从此猫在屋里,不敢出门。
  与滕家结亲
  一晃儿就到了秋天。
  俗话说,三春不赶一秋忙,千金小姐下闺房。我爷马有才再这样猫在屋里,说不过去了,可又不敢出来。那江北胡子如果知道我爷逃回了家里,肯定不会放过他。   听我爷马有才说,那帮胡子好像和屯长韩秃爪子很熟。我太奶就和我太爷商量,舍出几垧地,请屯长韩秃爪子吃顿饭,给他送点儿礼,让他放咱一马?
  这次我太爷马山东子没吱声。屯里人谁都知道,韩秃爪子黑白两道,和江北的胡子早就有勾搭。这次我爷被绑票,十有八九是韩秃爪子做的扣。
  我太爷马山东子在太阳下磨镰刀。刀刃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发出嚯嚯的响声。我太奶虽说是个妇道人家,但她知道,请客送礼这种事小气不得。狠狠心,卖了二十垧熟地,花银子在傅家甸的木匠铺打了一只精致的礼品箱,里面上下两层,装上金银首饰。招待韩秃爪子的酒席是当时最高规格的八大盘子八大碗。
  韩秃爪子还算给面子,如约而至。
  炕桌早已放在炕上,满桌子的菜摞成了小塔。烫得热乎乎的小烧飘着酒香,直往人的肺管子里呛。韩秃爪子盘腿坐在炕头上,我太爷马山东子坐在他对面。韩秃爪子嘻笑着说,都乡里乡亲的,整这么复杂干啥?
  不等我太爷说话,站在地上的我太奶抢着说,都是咱农家菜,有啥复杂的?屯长能来,啥事都不复杂了!
  韩秃爪子的脸上笑开了花。
  我太爷横了老太太一眼,说,可不,一点都不复杂,苦熬苦攒的二十垧地,一转眼,没了!
  韩秃爪子有点诧异,看我太奶一眼。我太奶忙说,喝酒喝酒,边喝边唠。狠狠地挖了我太爷一眼。
  我太爷举起酒盅,也不说话,滋溜一口,干了。
  看我太爷干了,韩秃爪子也仰脖,干了。连说,好酒,好酒啊!我太奶说,屯长放心喝,这是正宗的田家烧锅,喝多少都不上头!我太爷也说,喝,没事!
  三盅酒下肚,韩秃爪子的脸红润起来。韩秃爪子说,全屯子谁不知道,你们山东马家能干,能吃苦,也能发财,谁承想遭了劫。你家祖上积了德啊,你儿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太爷说,积啥德啊,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
  韩秃爪子撂下酒盅,说,马山东子,你这话是啥意思?
  我太奶忙接茬,说,屯长来了他高兴,一高兴就不会说话了。喝酒,喝!我太爷说,高兴不假,我高兴是因为我儿子回来了,跟个屯长有啥联系?韩秃爪子变了脸色,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下地,穿鞋,两手一背,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家人都傻了眼。
  我太爷叼着烟袋,闷着头,不吱声。
  我太奶一夜没睡觉,想来想去,想到了屯西头的老孙家。老孙家有个亲戚,在江北住,听人说也是道上的人。实在不行,就把预备花在韩秃爪子身上的钱花在老孙家,请他出面帮帮忙?
  想到这里,我太奶的心里才敞开一道缝,找人掐算个好日子,拿着四合礼到屯西的老孙家串门。老孙家掌柜的说,他在江北确实有这么一个亲戚,姓滕,人爽快,好说好笑,也愿意帮别人的忙,外号滕大喇叭。家里倒是不缺钱,更不缺吃不缺穿,只有一件难心事,单传的儿子滕老大,眼看三十了,就是说不上媳妇。有啥毛病吗?我太奶问。
  孙掌柜的说,也不算啥毛病,就是有一只眼睛小时候爬树让树枝给扎瞎了。他爹领他到傅家甸,找到一家老毛子开的诊所,给他换上一个玻璃眼珠。要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瞎眼睛呢!
  我太奶寻思了一会儿,说,这事好办,如果他把我家的事办成了,我家的两个孙女随他挑!
  孙掌柜的媳妇说,要是这样,我下晌就去,准成,你就回家准备吧。
  果然,第三天,江北的滕大喇叭和老婆带着礼品上门来了。我奶把我的两个姑姑如花似玉打扮得漂漂亮亮,穿着新衣裳,头发梳锃亮,脸上涂了粉,抹上红嘴唇,还在额头点上了红点儿,双双坐在炕中间,等着客人的到来。山东马家用招待韩秃爪子的八大碗八大盘子招待滕大喇叭和他老婆。吸取上次的教训,我太爷坐在炕上,一声不吭,我爷、我奶都不是会说话的人,只有我太奶紧着张罗,不停地说着好听的话。
  滕大喇叭的老婆一进屋,就看中了坐在炕上的如花似玉姐妹俩。两个闺女,那个俊啊,尤其是那个二丫如花,两个小酒窝盛着媚气,两个黑葡萄似的小眼珠好像会说话。老滕婆子的心思早已不在饭桌上了,她开门见山,说,两个闺女她都稀罕,但只能选一个啊,就选大的吧,我早想抱孙子啦!
  我太奶哈哈笑。我奶哭丧着脸,她舍不得闺女,又不敢说话。滕大喇叭说,你们不还有个小子吗,想上城里的学堂,我包送!我爷、我奶脸上才露出些许笑容。
  事就这么定下了。滕大喇叭答应把韩秃爪子和江北胡子的事平了,保证他们再不来祸害山东马家。
  选了个良辰吉日,江北老滕家吹吹打打,一台花轿,把大姑似玉娶了过去。一个月后,屯长韩秃爪子失踪了。临近上冻的时候,几个打鱼的伙计在松花江的一个江岔子里发现了韩秃爪子的尸体,水泡鱼啄,几乎没人能认出来了。
  识字班的葛政委
  似玉在江北老滕家呆了三年多,又回到了娘家。
  三年虽不长,我们山东马家却发生了很大变故。我太奶、太爷相继过世。就在那一年的八月,哈尔滨光复了。“满洲国”国旗和日本国旗不见了踪影。第二年的春夏之交,傅家甸突然来了带枪的部队,他们一批一批地走过。听他们相互谈话的口音,有的是山东味儿,有的是山西味儿,有的听不太懂。
  这是由关里开过来的军队,东北民主联军。
  区里发了布告,宣告人民政府成立。组织教师去培训,学校也开课了。社会上的知识青年都被吸收参加了工作。
  那一年,哈尔滨周边一带都开始搞土改,划成份,挖财宝,砸狗头,分田地。滕大喇叭是江北松浦村的首富,一听到风声,马上带着老婆孩子跑得没了踪影。似玉就是在这时候,趁乱跑回了江南韩家洼子。说是跑回了韩家洼子,还不如说是滕大喇叭暗中将她送了回来。在这一点上,滕大喇叭做得还算仁义。
  似玉嫁过去才知道,那滕大喇叭的儿子不光一只眼睛瞎,还傻。一到晚上,他就把那只玻璃眼珠子抠出来,放到嘴里,刺溜刺溜地,像含糖球一样,弄得哈喇子直淌。那个没了玻璃珠子的眼睛变成了一个黑窟窿,瘆人得很。似玉躺在被窝里,不敢看他。他也不搭理她,自己玩自己的,玩够了,就睡,睡得哈喇子流老长。老滕婆子着急啊,这么下去,娶媳妇和不娶媳妇有啥两样?还盼着傻儿子传宗接代呢,咋传啊!开始,老滕婆子张罗着,告诉似玉这样那样,也不管似玉害不害羞。甚至不吝惜老身板,亲自给他们做示范。可是不管老滕婆子咋折腾,傻儿子依然故我,根本不理他妈的茬。   老滕婆子骂,我咋生了这么个废物,连牲口都不如!那猪还知道跑圈子,鸡鸭还知道踩蛋呢!老滕婆子几乎绝望了。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老滕婆子把似玉叫过去,东一耙子西一扫帚地闲唠,唠了半宿,似玉也不知道婆婆到底要说啥。临了,婆婆说,大丫啊,回去睡吧,乖点儿,老滕家传宗接代的事就靠你了。
  似玉回到屋里,也没点灯,脱衣钻进了被窝。被窝里早有男人在里面,见她钻了进来,就死死抱住她,迫不及待地翻身上来。似玉一惊,心想,今儿个傻小子咋地了,总算开窍了。想起婆婆苦口婆心的嘱咐,似玉没有拒绝,反倒十分配合他。男人在她身上摸索了一阵,很快就进入了轨道。似玉虽然初试云雨,也能感觉到男人的老到和熟练。她疑惑着,又有些迷迷瞪瞪的感觉。当男人疲软着,汗淋淋地从她身上瘫下来,似玉才发现,刚才使出浑身解数的不是她的傻男人,而是傻男人他爹滕大喇叭!
  似玉一骨碌爬起来,披上被单,就跑到婆婆屋里。婆婆没睡,似乎在等着什么。似玉刚要张口,却被婆婆一把捂住了嘴。
  你睡毛愣了吧?婆婆低沉的声音。
  没,没……不等似玉把话说全,婆婆用手一下子拧住她的腮帮子,训斥道,不准瞎说!然后,把似玉拎回西屋,说,你看,你男人不是在炕上吗?
  似玉朝炕上看,那个傻男人果然在那里傻呵呵地睡着。
  至今,似玉也辨不清那晚的事到底是真实的,还是一场梦。这种事后来又发生了多次,遗憾的是,似玉最终也没给老滕家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这也可能是滕大喇叭趁乱把她送回来的一个原因吧。
  闺女活蹦乱跳地回来了,却把当爹的吓了个半死。我爷马有才说,你咋能一个人跑回来呢,那滕大喇叭随后追过来,不是要了爹的老命吗?似玉跟他说江北革命了,滕大喇叭逃跑了。我爷不信,亲自跑了一趟松浦村,心里才一块石头落了地。
  由于我爷被胡子绑票,我们山东马家变卖了大部分土地,划成分时才侥幸没被划成地主。这既是我爷造的孽,也是我爷的功劳。
  很快,韩家洼子就住进了工作队,成立了农会,组织各种社会运动。
  大街小巷都贴上了挖财宝,分土地,放手发动群众,土地还家,农民翻身得解放的标语。工作队长是个挎短枪的山西军官,姓闫,叫闫昌盛,浓眉大眼,不苟言笑,让人感到有些冷峻。农会会长姓韩,学名韩德发,平时人们都叫他韩二混子,雇农。那些日子里,我二姑如花和村里的一些青年人被工作队动员参加了识字班。如花很兴奋,也很活跃,张张罗罗的,整天在外面跑。屯里人都说她的性格像我太奶。大姑似玉也不肯呆在家里,跟着如花,想参加识字班,让她报名又不肯报,总是羞羞答答遮遮掩掩的。如花去听课,她也跟着听。识字班的教员有两个,一男一女,都很年轻。男的叫葛兴旺,不知为什么,大家都叫他葛政委。女的姓苗,大家都叫她小苗。葛政委和小苗都穿着淡黄色军装,挺拔潇洒,那气质,让如花似玉姐妹俩很着迷。特别是那个葛政委,总爱和如花似玉开玩笑。他问,你俩谁是姐谁是妹啊?似玉的脸就红了,往如花的身后躲。如花倒不害怕,说,你当教员的,应该能看出来啊,我们俩差两岁呢,你猜?
  还不等葛政委猜,那个苗教员来了。她大大方方地喊了声老葛,就和葛政委一起走了。两人并排走路,挨得很近。
  姐妹俩羡慕地看着他俩的背影,直到他们在村路的拐角处消失。似玉悄悄地问如花,他们俩是不是两口子啊?
  如花很不高兴地用胳膊肘拐了一下似玉,说,啥两口子啊,人家是革命同志。似玉噘着嘴,说,识字班没白上啊,学了新词了!
  那是!如花很自豪。
  第二天上完课,如花似玉还不肯走。葛政委问,这姐儿俩还有啥问题啊?如花说,昨天让你猜我们俩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你还没猜呢!
  葛政委哦了一声,看看大姑,又看看二姑,说,看年龄呢,好像那个往身后藏的是姐姐;论表现呢,你倒像是姐姐。葛政委指着二姑。
  二姑看看大姑,大姑结过婚,女人的特征的确很明显。二姑指着大姑说,她是我姐姐,大丫。
  葛政委呵呵笑,说,大丫二丫的,多难听。
  二姑说,我们屯子里女孩子没名字,都这么叫。
  葛政委说,这就是男尊女卑、重男轻女的封建观念。现在解放了,我们就是要打破旧观念,实行新制度,让穷人翻身做主人,教妇女识字,参加革命,实行男女平等,婚姻自由。
  葛政委的话二姑不是全都能听懂,但她听了心里舒服,有种热乎乎的感觉。二姑说,将来,我们能像苗教员那样吗?葛政委说,能啊,苗教员的老家在山东,原来就和你们一样,是穷人家的孩子,是革命队伍把她培养成一名革命战士的。
  二姑的脸蛋儿红扑扑的,说,你有文化,给我们姐妹俩起个名字吧。
  大姑在二姑身后偷偷用拳头捶她,不让她乱说话。这一细节被葛政委看在眼里。葛政委笑着说,这姐妹俩,倒是一个如花,一个似玉。按理说呢,姐姐应是如花,妹妹应是似玉,可是你们姐妹的性格正好相反,妹妹如花,蓬勃灿烂,姐姐似玉,含蓄温顺。
  妹妹叫如花,姐姐叫似玉,怎么样?
  听葛政委这么说,一直猫在二姑身后的大姑转身跑了。一条大辫子在屁股蛋上甩来甩去。葛政委望着她的背影,哈哈笑了。
  姐妹俩从此有了如花似玉的名字,是葛政委起的。两人兴奋得睡不着觉,躲在小屋里嘀嘀咕咕地说笑。没有外人的时候,似玉的话还是很多的。她问如花,葛政委说婚姻自由,咋个自由法?如花想了半天,说,就是想嫁谁就嫁谁,自个儿说了算。似玉又问,想嫁给葛政委也行吗?如花愣了半天,突然刮了一下似玉的鼻子,说,你是不是看上葛政委了?似玉的脸像蒙上了红布,扑上来,使劲捶着如花,说,你才看上葛政委了呢!
  其实,如花似玉都喜欢上了那个葛政委。在后来的土改斗争中,我二姑如花表现得那么出色,都和葛政委有关系。
  那次活埋韩寡妇,如花就冲在了最前头。
  农会韩会长说,要想挖财宝,就得先挖人。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发动群众开斗争会。   斗争会就在小学校的操场上开。持枪的工作队员把地主韩天禄、恶霸韩福才、韩秃爪子的老婆韩寡妇等一干人押到临时搭建的批斗台上。对于那几个男人,不用工作队动员,早已发动起来的贫雇农们用山呼海啸般的愤怒,嘁哧咔嚓地就解决了问题。只是那个韩寡妇,虽然她前夫韩秃爪子作恶多端,但她毕竟是个女人,一儿一女,贴在她的两条腿上。她那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让许多人下不了手。
  韩会长向工作队长闫昌盛建议,不斗了,干脆活埋了她!
  葛政委向识字班的学员们使眼色,那意思是,考验我们阶级觉悟的时候到了!如花带头响应,和一群年轻人冲上去,挥锹铲土,坑很快就挖好了。韩寡妇被推进土坑里。韩寡妇的一对儿女也跟着跳下坑,扑到韩寡妇怀里。韩寡妇解开衣大襟,把两个孩子紧紧裹住,闭上眼睛。这一幕让在场的人有些不知所措。闫队长说,这就是阶级斗争,他们那个阶级对待我们穷苦百姓,从来都是不讲情面的,你们听明白了吗?
  韩会长喊,对于地主阶级,就要斩草除根,你们说对不对?
  识字班学员们一哄而上,你一锹我一锹,土坑瞬间变成了平地。
  就在人们要离去的时候,被填平了的土坑突然像喘气的肚皮一样,一起一伏地动了起来。韩会长赶紧上前,用铁锹使劲拍打,直到鼓胀的土坑像瘪了的肚皮一样,塌了下去。
  如花似玉站在旁边,眼睛瞪得老大。
  活埋女儿
  我爷马有才没被划成地主富农,没有被批斗和砸狗头的危险,可他还是一天到晚惶惶不可终日。他用手点着我二姑如花的脑门说,不用你跟着工作队瞎跑瞎颠儿的,早晚有一天会有人找你们算账的!
  还真让我爷这个乌鸦嘴说中了。
  一天晚上,一股土匪突然袭击了韩家洼子。
  土匪头目叫吴疤眼,是韩秃爪子的表弟,原来在国民党部队当排长,后来国民党的部队被共产党打散了,吴疤眼逃窜到江北驿马山,加入了土匪的队伍,很快又除掉了当地的土匪头目,取而代之。韩家洼子搞土改,分了韩秃爪子的土地,活埋了韩寡妇,让吴疤眼恨得咬牙切齿。他带着一伙儿土匪,悄悄潜到江北松浦村,伺机为韩秃爪子报仇。
  是个雨夜。吴疤眼一伙抢了江边渔民的船,深夜过江,直奔韩家洼子。他们杀死了民主联军的哨兵,连闯三道关口,与土改工作队短兵相接。
  工作队长闫昌盛、农会主席韩德发带领工作队员一边阻击吴疤眼,一边引导群众撤离。战斗一直持续到拂晓时分。工作队和大部分群众安全转移,农会主席韩德发和识字班教员葛兴旺,还有一部分群众,被吴疤眼一伙抓获。
  土匪们的报复极其残酷。
  在村头的那棵老榆树下,葛政委被剥光了衣服,吊在树上,浑身血迹。农会主席韩德发惨遭毒打后,身子被埋在地下,只留着头颅在地上。韩德发的脸被憋得茄子一样黑紫,眼珠子鼓出眼眶,翻着白眼。匪徒们用刀尖划葛政委的身子,每划一下,葛政委的双脚都要本能地踢蹬几下,正好踢在韩德发的头颅上。踢来踢去,韩德发的脸上已是血流如注。
  吴疤眼哈哈大笑,声嘶力竭地喊,穷鬼们,革命啊,翻身啊,解放啊!看到了吧,韩家洼子翻不了天,我姓吴的来给表哥一家报仇来了!
  吴疤眼并不动手,他让在场的群众排成队,一人踢韩德发一脚,不肯踢的,就地用刀砍了。不一会儿,韩德发的脑袋就成了破瓜。
  吴疤眼又让匪徒们抱来柴草,把韩德发的脑袋盖上,堆得坟头一样。葛政委的腿被埋在柴草中。
  吴疤眼在群众中拽出一个老太太,是韩德发的亲戚,逼着她把柴草点着。老太太冲着火堆磕头,昏死过去。
  火光映红了韩家洼子的早晨。韩家洼子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如花似玉随我爷爷奶奶一起逃到傅家甸的远房亲戚家。那几天如花似玉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几次想回去看看,都被我爷马有才阻止了。我爷骂他们,死丫头片子,回去找死啊?
  似玉哭了,偷偷对如花说,她梦见葛政委了,葛政委逗她,说,别总往妹妹身后钻啊,站到前面来,勇敢些……说完,葛政委就不见了。似玉说,葛政委逃没逃出来啊?如花不吱声。她只记得,她们往出转移时,葛政委和苗教员都在指挥群众往外跑,后来,就不知道他们都去哪儿了。
  匪徒们的猖狂只持续了两天,闫昌盛带领民主联军打回来了。吴疤眼被当场击毙,匪徒们鸟兽般逃散。韩家洼子雨过天晴。
  如花似玉终于回到村子。在村头的老榆树下,她们发现几座新坟。人们把韩德发、葛兴旺,还有在这场劫难中死去的工作队员、农会干部埋在这里,为他们立了碑。
  姐妹俩看见那坟、那碑、那葛兴旺的名字,就像被钉在那里,双脚一动也不能动了。如花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似玉在她身后泥一样瘫软下去。
  我爷马有才在自家的屋里抽着烟,脸色铁青。
  村里的一切都开始恢复。我爷严令不许如花似玉再和工作队接触,说谁不听话就打折谁的腿!如花不在乎,仍然一天天地在外面跑。似玉却茶不思饭不想,整天窝在屋里。她病了。
  一天,如花跟着苗教员她们忙到小半夜,悄悄地回到家。在外屋地,她听到里屋我爷马有才正和几个同族亲戚开会。我爷说,二丫这个丫头片子,不知天高地厚,没个深浅,跟工作队那些个不男不女的混,越混越不像样了,现在是谁说也不听了。我们要是真的硬把她拽回来,就要得罪工作队,工作队咱不敢惹啊。要是任由她跟工作队混,咱们老马家的人早晚得像韩二混子那样,死了连个囫囵尸首都保不住。
  有人说,你就说咋办吧?
  沉默了好半天,我爷马有才嘶哑着嗓子说,我想偷偷埋了她!
  如花的腿一软,差点没叫出声来。她捂着嘴,悄悄地跑出屋子。她在屯子里转了一圈,走进四大爷家。在韩家洼子为数不多的族亲中,四大爷比较明事理,对大姑、二姑也好。她想求四大爷,劝劝她爹,她不想被人活埋。从打她听我爷马有才说出埋了她三个字,脑海里就显现出韩寡妇被活埋后填平的土坑一鼓一鼓的情形。   四大爷没在家,四大娘正坐在油灯下缝补衣裳。看我二姑来了,就问她吃饭没有。如花点头,说还没吃呢。四大娘赶紧下地,把晚上吃剩的饭菜端上来,说,还没凉呢,赶紧吃吧。
  如花真的有些饿了,不管不顾地吃起来。
  四大爷呢?如花问。
  不是让你爹叫去了吗?四大娘说。
  如花愣了一下。这时,四大爷推门进来了,见了如花,也是一愣。随后,四大爷坐在炕沿上,说,吃吧,好好吃顿饱饭。
  听四大爷这样说,如花撂下碗筷,眼泪就下来了。如花说,四大爷,我爹是不是要埋了我?
  四大爷叹口气,说,吃吧,吃完了赶紧跑吧,别再回来了。如花哪还有心思吃饭,转身走出四大爷家。
  天上有一层薄云,月光照下来,有种混混沌沌的感觉。她沿着村边的一条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要去哪里呢?不知道。她突然想起了葛政委。如果葛政委还在,她也许会去问问他。现在该去找谁呢?说自己的父亲要把自己活埋了,谁能信呢?即使是有人信,又怎么能开得了口呢?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了一条白亮亮的光。那是松花江,在月光下无声地流着。薄云流走了,月光明朗起来。她看到葛政委站在江的对岸,向她微笑。
  与其让父亲活埋了,被人耻笑,还不如勇敢地蹚过江,去见葛政委。如花挺起胸,向白亮亮的松花江走去。
  她感到江水一层层地漫上来,很温暖。
  重新开始
  松花江从哈尔滨往下流,就到了一个名叫苇子沟的地方。清咸丰年间开始放荒,人烟渐多。至清光绪年间,苇子沟已初具规模。城内有东西大街一条,街上有客栈、酒庄、生药店、煎饼铺,渐次繁华起来。
  镇上有一户外来人家,姓邢,夫妻俩,带着一个傻儿子,在街尾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开了一家山东煎饼铺。
  铺子门前整天堆着木头柈子。木头柈子烧热了铁鏖子,在烟熏火燎之中,一个半大老太婆从大瓦盆子出一勺稀溜溜的煎饼料,嗞啦一下倒在鏖子上,右手里持一只木片小耙子,飞快地摊开,刮匀刮薄。煎饼料是用苞米米查子和黄豆浸泡发酵后磨成的。片刻,香气扑鼻。这时,半大老太婆用木铲子将熟透的煎饼抢下来,放在用高粱秸秆串起的大盖帘上。大盖帘上已经摞了厚厚的一摞黄澄澄的大煎饼了。
  镇上的人称半大老太婆为煎饼婆。有来买煎饼的,煎饼婆便放下活计来照应,有时老邢也伸伸手。一斤若干张,煎饼婆手头有准,上秤也只多不少。说便宜也不便宜,说贵也不贵。看成色,纯!品味道,两合面,比例适中,口感好,甜丝丝的,有几分煳,香!看分量,童叟无欺,足!院子里种几垄大葱,地头一缸东北大酱,想吃,不要钱。煎饼卷上大酱大葱,嚼上一口,满口生香。
  山东煎饼铺除了卖煎饼,还卖江鱼汤。用来熬汤的鱼都是松花江的鱼,不要大的,都是些出水就死的川丁子,葫芦子,麦穗鱼。鱼新鲜,出水就炖,用松花江水一直熬成奶白色,鱼鳞鱼骨都化在汤里了。再撒上盐、三末(葱姜蒜)、香菜丝儿,就别提多鲜了。老邢不买别人家的鱼,他在江岔子埋了两个须笼,就是用柳条编织的鸡窝一样的东西,出口是戗茬的,里面放上诱饵,放到水里,小鱼儿能钻进去,却出不来。老邢每天早晨天刚放亮,就到苇子沟江岔子溜须笼,每个须笼里都会有十多斤鱼,够一天熬汤卖了。
  那天早晨,天刚蒙蒙亮,老邢就来到江岔子。江面上飘着一层薄薄的轻雾,各种水草,还有稀稀拉拉的野花在薄雾中轻轻摇曳,空气中有一种好闻的水腥气。老邢穿上劈衩,蹚进水里,往外拽须笼。却拽不动。再拽,仍然拽不动。老邢心想,八成是被水草缠住了。他使足了劲,呼通一声,须笼上来了,随之有一具女尸漂了上来。老邢愣了一下,并未惊慌。这年头在江上碰到死人并不是啥稀奇的事。他朝江里呸呸吐了两口唾沫,自认倒霉,转身想走。这时他发现女尸若隐若现地挣扎了一下。他本不想管她,心里又有些不安,万一真的没死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他停下,把她慢慢拽上来,果然还有口气。他将她背上江堤,大头朝下控着,用手压她那鼓得像怀孕了似的肚皮,黄色的水便从她的嘴里汩汩而出。眼看着她的肚皮瘪了下去,老邢又俯下身,嘴对嘴地做人工呼吸。老邢有一点这方面的知识。
  女人一点点地缓了过来,是个很年轻、很好看的女人。
  老邢坐在江堤上,抽了一袋烟,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个不该死的人啊。趁着天还没亮透,老邢把女人背回家里。
  你可能已经猜着了,这个女人就是我二姑如花。
  老邢的老婆给如花喂了鱼汤,又给她洗了澡,换了衣裳。如花躺在热炕上,睡了两天两宿。在昏睡中,如花做了许许多多离奇古怪的梦,梦里有葛政委,有苗教员,有父亲马有才,有姐姐似玉,甚至还有她只见过一面的姐姐的公公滕大喇叭。这些人惚来恍去,走马灯似的,怎么也连接不成一段故事。如花向他们挥手,喊,走吧,走吧,都走得远远的吧!这时她听到有人在她耳边说,醒了,醒了!
  如花慢慢睁开眼,她看到一盏晃来晃去的油灯。油灯下晃动着三张面孔。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大鼻涕咧些的傻小子。对这三个人,如花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傻小子叫傻墩儿,嘻嘻地笑着,说,媳妇,媳妇,她是我媳妇。女人拍了一下傻墩儿,说,傻人有傻命啊,你爹又给你捡回一个媳妇。
  如花的身体一天天地恢复了,就像野火烧过的草地一样,并不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青春的气息重又回到她的身上,甚至比以前更为鲜亮妩媚了。老邢家的煎饼铺,老邢每天早晨担回的新鲜的鱼,邻居家的药铺,穿城而过的苇子沟河,河岸上晒太阳的老人和狗,小镇上所有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新鲜,新鲜得有些令人难过。
  自然而然的,如花成了傻墩儿的媳妇。她想,这个傻墩儿为什么不叫傻柱子呢?她想起在韩家洼子时,她和姐姐过年看秧歌,里面就有个丑角,叫傻柱子,是专门供人取笑的。能供人取笑也是件好事啊。可这个傻墩儿呢,不光傻,还有一只眼睛瞎。眼珠子是玻璃球做的,一到晚上,就把那只玻璃眼珠子抠出来,放到嘴里,刺溜刺溜地,像含糖球一样,弄得哈喇子直淌。那个没了玻璃珠子的眼睛变成了一个黑窟窿,瘆人得很。所有这一切,如花恍惚中觉得都像经历过了似的。细想,不是经历过了,而是似玉曾给她讲过她结婚后经历的事。那时,姐妹俩住在一起,时常说些悄悄话。似玉红着脸,跟如花讲过她婚后的一些事,包括那些私密的事,如花一会儿感到害羞,一会儿又感到愤怒。她突然觉得,这一家人怎么那么像姐姐所嫁的滕大喇叭家呢?如花见过江北松浦村的滕大喇叭和他的老婆老滕婆子,虽然那时候她还小,但也记住了那两口子的样子。只是那姓滕的夫妻俩说话都是高声大嗓的,而这姓邢的两口子说话却是小声小气的,特别是老邢,说话是一副公鸭嗓,显得很谦卑。   管他呢。如花想,过去的就是一场梦。那场梦,早已被父亲马有才活埋了。啥是婚姻自由?婚姻自由就是想嫁谁就嫁谁。姐姐似玉愿意嫁给一个傻子吗?自己又成了傻子的媳妇,心甘情愿吗?她们都想嫁给识字班的葛政委,可是葛政委死了,被土匪杀了。
  往昔的时光云一样飘走。如花又想起活埋韩寡妇和她的一双儿女的情景了。那个被填平的土坑像肚皮一样一鼓一鼓的,很快,被人用铁锹拍平了。
  一切都重新开始吧。
  欲望的代价
  似乎在一夜之间,如花长大了,成了一个操持一家里里外外的好媳妇。不光帮婆婆料理家务,还把那个名分上是她丈夫的傻墩儿伺候得妥妥帖帖,干干净净。这个家才算像个家了。
  没事的时候,婆婆常过来和她唠家常。婆婆管她叫花儿,不知从哪里给她弄的名字,却和如花相吻合。婆婆总说她俩有缘,说瞅她面熟,好像在啥地方见过似的。如花说,怎么可能呢?婆婆说,人能在一起,都是前世修来的缘分,不是谁能左右的。其实,她早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公公婆婆。婆婆问她的家事,如花不想说,就编瞎话。如花说,她家住在顾乡屯,家里遭了劫匪,爹妈都被胡子杀了,就她一人跳江逃了出来。婆婆听了似乎放了心。婆婆说,我家也是后来苇子沟的,在这里站住脚不容易。你来了,咱家就圆满了,将来再给我们生个胖孙子,我这辈子也就没啥缺憾了。
  听婆婆这样说,如花的脸上有些发烧。那傻墩儿,虽然和她住一铺炕,却不懂得男女之事,两人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如何能给他们生孙子呢?
  一个月圆之夜,她陪婆婆唠嗑,婆婆又说起抱孙子的事。如花不吱声。一提这事,如花就没话说了。她心想,你能不能抱上孙子,不取决于我啊。唠了一会儿,婆婆就劝她回去,早点儿睡。
  如花回到自己屋里,发现傻墩儿已躺下睡了。每天这个时候,他都是躲在墙角用嘴唆啦那个玻璃眼珠子呢。她也脱了衣裳,钻进被窝。就在她蒙蒙眬眬似睡非睡的时候,觉得有人钻了进来。是傻墩儿突然开窍了?她觉得好笑。是不是自己想男人想疯了,才做这样的梦?在娘家时,和姐姐似玉躲在被窝里说悄悄话,姐姐和她讲过她和她的傻男人,还有她公公滕大喇叭的事。她脸红心跳,似乎又不是梦。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男人在亲她,摸她。她挣扎着,又不自觉地迎合着。男人翻身压了上来,她便感到一阵晕厥。当她从云里雾里走出来,发现刚从她身上退下来的男人不是她的丈夫傻墩儿,而是她的公公老邢。她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爹!老邢捂住她的嘴,沙哑着嗓子说了一声,孩子,眼泪浸泡了老脸。老邢说,孩子,别怪爹,爹不是人,爹是牲口!爹这么大年纪了,不图别的,爹就是想留个后啊!
  如花以为自己在做梦。这个梦与姐姐似玉的遭遇是多么相似啊!但不是梦。
  如花渐渐地镇静下来,说,孩儿不怪爹,要不是爹把我从水泡子里救上来,孩儿的身体早就喂鱼了。能有机会报答爹爹,孩儿心里就像开了一扇窗,敞亮多了!老邢的眼泪又下来了。老邢说,爹不是人啊!
  如花给公公擦干眼泪,说,这事不要让婆婆知道,她会伤心的。老邢说,是你妈让我来的。
  如花惊愕,眼睛瞪得圆圆的。
  再和婆婆见面时,如花就显得不自然,脸红一阵儿白一阵儿的。婆婆倒没事人似的。
  婆婆请了尊佛像,供奉在屋子里,一天到晚香烟缭绕。婆婆跪在佛像前,虔诚地祷告。
  老邢隔三差五地钻到如花的屋里,去完成他的使命。时间长了,两人厮混熟了,就没了客套,相互调笑着,年龄和伦理的差别被抛到九霄云外,肆意地享受着男人和女人间的欢愉。如花发现,公公老邢堪称男欢女爱的云雨高手,绝不像平时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
  如花鄙视自己,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被那种无形的欲望牵引着,忘记了廉耻和伦理。她自责,而又无力自拔。有时,婆婆还跪在那里拜佛,他们就急不可耐地钻在一起了。
  在那片忘我的天地里,他们忽视掉了一个人,就是老邢的傻儿子,如花名义上的丈夫傻墩儿。那次,就在他们忘情地欢愉时,傻墩儿突然出现了。傻小子望着他们俩扭曲的身体,嘴里喊着好玩好玩,拍手傻笑,哈喇子流得老长。老邢又羞又恼,翻身就给了傻墩儿一个耳光。随着一声脆响,傻墩儿的玻璃眼珠子掉在地上,蹦蹦跳跳地滚了几个个儿,钻进了灶坑里。一缕黑紫的血蚯蚓一般从傻墩儿空洞的眼眶里爬出。傻墩儿捂着脸,转着磨磨儿,发出老鼠一样吱吱的叫声。
  从那以后,傻墩儿的眼眶开始发紫,然后发黑糜烂,一股浊水脏水沟一般流出,发出一股难闻的恶臭。
  老邢和如花再也没了兴致,他们急着给傻墩儿看病买药。
  就像一场梦
  镇上有位中医,姓冯名秀章,人称冯先生,医术高明,闻名遐迩。冯先生是一位和善的老人,一米八以上的身材,蓄着长长的白胡须。他文化修养丰厚,藏书甚多,有木版刻印的《梅花易数》《算法九章》《唐诗合解》,小楷书写的应试赋体文集、四书五经和大量的医学专业书籍,如《金匮要略》《黄帝内经》,精刻插图的《本草纲目》等。冯先生开了一家私人诊所,名号至善堂。诊所有三四间房,十数排中药柜,一排排的抽屉涂着米黄色的亮漆,药名是黑色楷字,药品充足,设施齐备。冯先生尤其擅长膏药疗法,专治各种毒疖疮疔,就医者络绎不绝。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东北民主联军进驻苇子沟的前一年,冯先生突然病倒,卧床不起。临终前,他把在奉天医科专门学校念书的独子冯宛庭召回。据说,冯宛庭早已完成学业,并娶了一个女学生,还生有一子。苇子沟的人谁也没见过他的妻儿,因为冯宛庭回到苇子沟时,只是孤身一人。冯先生故去,冯宛庭子承父业,继续经营诊所。东北民主联军进驻之后,冯宛庭积极配合民主联军的革命行动,将至善堂改为民生堂,多次为百姓义诊,为部队送医送药。冯宛庭被人民政府誉为开明人士。
  如花领着丈夫傻墩儿走进冯宛庭的民生堂,是在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推门进屋,首先是一股呛鼻子的中药味,接着,如花就看到了梳着分头、戴着眼镜、穿着一身白大褂的冯宛庭。如花见到冯宛庭的第一感觉,就是这人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连她自己都奇怪,自从在江岔子里被老邢救起,就恍若又重新活了一个世道,有许多人、许多事都让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冯宛庭让傻墩儿坐在他的对面,很温和地问如花,他是你什么人?
  如花低头,说,是我男人。
  沉默了好半天。如花抬头,看见冯宛庭正用一种异样的眼光在看她,脸呼啦一下就红了。
  接下来冯宛庭就给傻墩儿把脉。在把脉的过程中,问了一些有关的情况。冯宛庭给傻墩儿开了两帖膏药,一服汤药。
  膏药贴了,汤药也喝了,傻墩儿的病仍不见好。无奈,如花又一次上门找冯宛庭。冯宛庭皱着眉头,又给傻墩儿把脉,自言自语说,应该见好啊。他又开了两帖膏药,两服汤药,对如花说,这些药用完,如再不好转,就抓紧到别的地方去看,千万不要耽误了。
  如花道了谢,满脸忧郁,出了门。冯宛庭站在门口,目送很远。
  这次贴完膏药,用完汤药,倒是有所好转。傻墩儿眼眶上的肿块消了,原来流脓的地方也结了痂。傻墩儿的食欲也上来了,又变得能吃能喝了。一家人都很高兴。老邢到街上割了半斤肉,包顿饺子,还喝了半斤酒。
  借着酒劲儿,老邢晚上又钻进如花的屋子。如花反抗。自从那次被傻墩儿撞见后,如花心里就总有一种吃了苍蝇似的感觉,对那事没了一点儿兴致。老邢却不肯罢休,死缠硬磨,软硬兼施,如花便放松下来,迎合了他。两人正在鱼欢水畅渐入佳境的时候,傻墩儿又突然出现了。他拍着手,嘻笑着喊,好玩好玩好玩!
  那一男一女彻底崩溃了。
  傻墩儿的病又犯了,而且比上次更严重。
  老邢唉声叹气了一阵子,让如花再领着傻墩儿找冯宛庭开药。如花死活不去。如花说,我嫌磕碜。
  老邢突然想起过去有位老朋友,姓张,外号张大药剂子,开过药铺,当过坐堂医,现在不干了,手里有各种专治疑难杂症的偏方。老邢说,偏方治大病啊,我上傅家甸找张大药剂子去。
  一大早,老邢就领着傻墩儿去哈尔滨了,天黑才回来。老邢拿回来一个药方子。如花埋怨道,咋不顺便把药抓回来?
  老邢说,走了几家药铺,方子上面的药都抓不全。人家听说他是从苇子沟来的,都说,去找冯先生啊,冯先生那里的药最全啦。
  听老邢说还要去找冯宛庭,如花就有些紧张。她有些害怕冯宛庭,特别是他的那道眼光,似乎把她的一切都看穿了。如花说,你去吧,我不想去了。
  老邢说,以前都是你去的,咋这回就不去了呢?咱又不是不给他钱!其实老邢也有点儿害怕冯宛庭的眼光。
  没办法,如花硬着头皮,又一次走进民生堂。这次是她一个人来的。熟悉的门帘,熟悉的中药味。冯宛庭身上的白大褂,也是她熟悉的。
  如花把药方递给冯宛庭。冯宛庭坐在那里,静静地看。一缕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正落在冯宛庭的脸上。他的脸很端正,而且有棱角,白净的皮肤上泛着细腻的光泽。胡子刮得很干净,下巴上,嘴唇上,都是青虚虚的。不经意间,冯宛庭抬头看了如花一眼,正和如花看他的眼光相遇。冯宛庭朝她抿了下嘴,如花的脸便热了。她真的担心冯宛庭会看穿她什么东西。如花恍惚中想起,在她那晚与老邢缠绵时,她的脑袋里曾出现过冯宛庭的影子。她的脸烧起来了。
  这是哪里弄的方子?冯宛庭皱着眉头。
  我公公从傅家甸朋友那里弄的,他说这是偏方,可好使了。如花低着头,声音怯生生的,像做了贼一样。
  冯宛庭突然拍了下桌子,说,胡扯,这是要人命的!
  如花哆嗦了一下,看到冯宛庭白净的脸有些泛红。冯宛庭把方子扔给如花,说,问问你公公,是不是拿错了方子?
  如花气喘吁吁地回到家,和老邢说了。老邢摸摸脑袋,说,明天我就去傅家甸,问个明白。
  老邢从傅家甸回来,手里拿的还是那个方子。
  愿意去你去,我是不去了,让人家笑话。如花说。
  笑话?笑话啥?他卖药,咱花钱,他笑话啥?老邢说。如花耍起了倔脾气,就是不去。
  没办法,老邢硬着头皮去了民生堂。
  冯宛庭看了方子,说,那天我说过了,这是要命的方子。
  老邢笑了,说,我又不是找你看病,你照方抓药就是了,病人吃死吃活与你何干?
  冯宛庭说,我不光是卖药的,还是医生,我要对病人负责任。
  老邢有些急。老邢说,你是医生,那个开药方的就不是医生?告诉你吧,开药方这位先生,比你爹岁数都大,名声可比你大多了!
  冯宛庭不说话。
  老邢说,咋的,同行是冤家?不是你的方,就不能买你的药?
  冯宛庭并不急,慢条斯理地说,先生话不能这样讲,不管谁开的方子,一旦吃出人命,我这卖药的都脱不了干系,何况我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老邢听罢哈哈大笑,说,年轻人想得倒周全。这样吧,我立个字据,你只管照方抓药,我那孽障吃死吃活与你无关。我签字画押,总算行了吧?
  冯宛庭摇头不语,只好看着方子,用小秤,一剂一剂地称了,然后用黄表纸包好。
  老邢付了钱,拎起药,气哼哼地走了。冯宛庭不语,望着老邢的背影长叹一声。老邢回到家里,就让老伴煎药。药壶坐在炉子上,咕嘟了两个多小时,满屋子都飘荡着苦涩的药味。
  傻墩儿一看那药壶,就像看到了恶鬼一样,哀嚎一声,没了踪影。老邢和如花到处去找,直到天黑,才在江边打鱼的窝棚里找到他。傻墩儿脑袋插在乱草里,屁股露在外边,撅得老高。老邢照那里狠狠地踢了一脚,捞猪羔子一样把傻墩儿捞出来。傻墩儿吱吱地叫着,拼命挣扎。无奈,老邢和如花只得用绳子将他捆上,拖回家里。一家人一齐动手,硬是把药给灌了进去。傻墩儿像杀猪一样哀嚎了一阵,就不再出声了。老邢这才为他松了绑,把他一个人锁在屋里。
  夜里,四邻的狗咬得厉害。
  第二天一早,如花打开房门,觉得屋里静得瘆人。细看,傻墩儿仰躺在炕上,七窍流血,已没了生气。十个指甲血肉模糊,新铺的秫秸炕席被他的指甲割出一个大盖帘似的圆形。
  他死了!
  如花哇地一声哭出来。她回头,见老邢正蹒跚着走过来,朝屋子里看了一眼,就钉在了那里。   如花说,你怎么忍心杀了他,他是你的亲儿子啊!老邢一屁股坐到地上,脑袋差点儿钻进裤裆里。老邢一夜白了头。
  如花的婆婆倒是淡然。她焚上一炷香,说,万事都早有安排,一切都是缘。缘起缘灭,缘聚缘散,一切都是天意。今生种种皆是前生因果。活着也是受罪,早死早托生吧!
  无论如花婆婆如何烧香拜佛,厄运还是落到老邢一家头上。
  傻墩儿死后,苇子沟镇民主政府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镇反运动。镇反就是镇压反革命,民主政府发动群众,清查和惩处了一批隐藏的反革命分子、恶霸、土匪、反动会道门头子。老邢就是其中之一。经群众检举揭发,老邢就是原江北松浦村的滕大喇叭。土改初期,他和老婆孩子一家三口隐姓埋名来到苇子沟。为了不让别人发现,滕大喇叭故意服下喑药,使他的大嗓门变成了公鸭嗓。经查,滕大喇叭在江北一带,勾结土匪,欺男霸女,罪恶深重,必须依法镇压。
  果然是他!这天地是多么小啊,怎么就躲不开绕不过呢?这就是煎饼婆所说的缘吗?如花痴痴呆呆地想。
  就在召开斗争大会的前一天晚上,老邢和他老婆双双投江自尽。他们投江的地方,正是几年前如花被老邢救上来的地方。
  所有的一切都来得太突然,让如花晕头转向,找不到方向。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举行婚礼
  梦醒的时候,如花发现她正躺在冯宛庭宽敞明亮的卧室里。冯宛庭俯着身子,笑盈盈地看着她。
  好些了吗?男人温暖的声音。如花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冯宛庭伸出他那女人般白皙纤弱的手,附在她的额头上。她感到他的手有些凉,有些软,还有些暖。
  如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忙坐起来,说,我怎么会在这里?冯宛庭说,姑娘,你已经无家可归了。
  是的,老邢家的那幢破草房,已被民主政府充公了。不,我有家。如花说。
  你家在哪里?
  如花话已到嘴边,却把韩家洼子几个字咽了回去。她不想回到过去。当她走进松花江的那一刻,过去已经死了。
  如花看着冯宛庭,不出声。
  冯宛庭说,从今往后,这儿就是你的家。如花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冯宛庭坐在床边,轻轻地为如花擦去眼泪。如花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
  在冯宛庭的精心调理下,如花的身体很快就康复了。冯宛庭说,你就当我的学徒吧,帮我卖药,打理一下药房,怎么样?
  如花本是要强的人,正为在人家白吃白喝而不好意思,听冯宛庭这样说,她自然很高兴,脱口说道,你家正缺个女人呢!
  说完,如花的脸红了。
  冯宛庭看着如花,微微地笑着。如花转过脸,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
  如花住在冯宛庭的卧室,冯宛庭便在药房里搭了个板铺,睡在上面。如花心有不忍,又不好说什么。她总不能喊冯宛庭回卧室来住吧!
  


  忙完了一天,如花一个人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的时候,恍恍惚惚地觉得冯宛庭像一个人——像谁呢?她想起了韩家洼子的识字班,想起了葛政委和苗教员,他们是革命同志啊。对,就像那个葛政委,只不过是他比葛政委文弱了些。想到这些的时候,她的脸红了,身子也热了起来。
  梦里,她觉得冯宛庭来了,看她,抚摸她。后来,冯宛庭又变成了葛政委,她扑到他的怀里,死死地抱住他,生怕一松手他就会跑掉。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葛政委又变成了老邢,在她身上肆虐起来。她挣扎,她喊,她喊出了声……
  醒了,出了一身冷汗。她为自己的这个梦感到羞耻。她想,冯宛庭是和葛政委一样有文化的人,哪能和老邢那样粗鄙的人相提并论呢?
  秋天来了。如花睡在卧室里都有些冷,睡在板铺上的他不冷吗?到了冬天怎么办?如花常常为这事而忧虑。
  可是还没到冬天,他就睡到了她的床上。某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似睡非睡中,如花觉得冯宛庭来到她的床前,站了一会儿,就悄悄上床,掀开她的被窝钻了进去。
  他的手除掉她的胸衣,她感觉到了他的贪婪。手滑向小腹。她成了水中赤裸的鱼儿。热辣辣的肌肤告诉她,他也是赤裸的,饱满的。月光皎洁,他们在起伏中融在了一起。
  气喘吁吁,酣畅淋漓。
  如花以为仍是做梦,闭着眼睛不愿退出梦境。
  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想睡你!他趴在她的耳边,热烘烘地说。
  她掐了他一把,说,你们男人都这样啊!他色眯眯地笑了。
  这时,如花认定,她不是在梦中。她与冯宛庭,真真切切地完成了一次鱼水之欢。
  选一祥和之日,冯宛庭和如花举行了婚礼。
  苇子沟镇人民政府的首长和青年团、妇女协会的领导都前来祝贺。在婚礼上,冯宛庭宣布,他的民生堂交给人民政府建卫生院,为苇子沟的百姓救死扶伤。人民政府首长当场宣布,任命冯宛庭为苇子沟卫生院院长。
  婚礼热热闹闹,折腾了一天,又折腾了大半宿。如花如愿成了苇子沟卫生院院长夫人,也是卫生院的一名护士。
  你怎么和镇上的领导那么熟?如花问冯宛庭。
  冯宛庭说,现在解放了,人民当家做主人了,我也可以公开我的身份了。我是地下党,我父亲冯秀章也是地下党。当年我在奉天读书,我父亲在苇子沟开药铺,实际上是共产党的地下联络站。通过药铺,给东北抗联传递情报,提供药品。我和镇上的领导,都是革命同志。
  革命同志?如花想起了葛政委。那你认识葛政委和苗教员吗?冯宛庭愣了一下,问,葛政委是谁?苗教员是谁?
  如花自知说走了嘴,忙掩饰说,听街上人说的。
  冯宛庭笑了,说,我们做地下工作的,接触的人并不多。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你这样的贫苦人能够翻身做主人。
  你怎么知道我是贫苦人?我原来可是邢家的媳妇啊,傻墩儿虽然是个傻子,但他们家可不穷。   冯宛庭哈哈大笑,说,你以为我不了解吗?你是老邢从江岔子里捡回来的……
  如花浑身一颤,突然感到这个人有些可怕。在他面前,什么都藏不住,你似乎永远都裸着身子。
  由于有冯宛庭在,苇子沟卫生院办得红红火火,在周围十里八村都很有名,甚至连哈尔滨城里的患者也都慕名前来就医。
  一天,卫生院进来两个人,是女儿领着父亲来看病的。这两个人一进屋,如花就觉得面熟,但又想不起来。冯宛庭一边给老人把脉,一边和父女俩聊天。冯宛庭问他们从哪里来:女儿说,是从韩家洼子来的,本人也姓韩,韩家洼子大多数人都姓韩。
  听到韩家洼子四个字,如花的身子颤了一下,像被一颗无形的子弹击中了,以往的岁月在混沌中渐渐清晰,正一步步地向她走来。她不吱声,默默地看着父女俩,就像看到了家乡村头的那棵老榆树和树上红拉拉的红布条。趁冯宛庭给老汉开药方的工夫,如花把年轻女人叫过来,问她,你知道韩家洼子有个山东马家吗?
  年轻女人说,知道啊,山东马家过去在韩家洼子很有名啊,可现在不行了,这个家散了。
  怎么散了?如花问。
  年轻女人说,他家俩闺女,小的不知因为啥事跳江了,连个尸首都没找到。那个大的呢……
  大的怎么了?如花迫不及待地问。
  年轻女人说,大的嫁到江北了,土改那阵儿不知为啥又回来了。听说她妹妹投江后,她哭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后来不顾她爹马有才的反对,参加了民主联军,和土改工作队的闫队长结了婚,那闫队长大她十好几岁呢。土改后,她随闫队长回到了部队,去南方了。
  如花目瞪口呆。她想起那时候似玉参加识字班的时候,一见到葛政委就往她的身后猫,一说话脸就红红的。葛政委说她是小家碧玉,还鼓励她向妹妹学习,大胆地投入到革命队伍中,像鲜花一样开放。现在看来,姐姐似玉看似柔弱,其实比她更勇敢,她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着的是熔岩般的火焰。
  唉!如花重重地叹口气。
  那,那个马有才呢?如花问。
  那个马有才啊,年轻女人说,听我爹说,他被江北胡子绑过票,还算命大,逃了回来,可是却被吓破了胆,那脑瓜皮薄着呢,掉片树叶都怕砸坏脑袋。老话说怕啥来啥,他没招谁没惹谁,和一群人在地里铲地,天上就掉下来一颗子弹头,不偏不斜正砸在他的头顶上,他只哼了一声,就没命了。
  如花僵在那里,像在听一个十万八千里以外的传说。
  走了,走了。老汉喊闺女。年轻女人起身,扶着老汉,走了。如花呆呆地望着他们,直到他们云一样在她的眼里消失。
  和你并骨
  如花和冯宛庭过了十几年如漆似胶的好日子,可好日子总是让人觉得短暂。
  冯宛庭在知天命的年龄上,突然得了一场病。他虽为名医,无奈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儿,眼看病来如山倒,不到一个月的工夫,冯宛庭就被病折磨得形销骨立,眼看着奄奄一息了。
  如花按照冯宛庭的吩咐,将他的那些长辈们请来,商量后事。
  按照当地的习俗,前妻病逝,并有子嗣的,夫无论续弦几房,死后都要与发妻并骨。也就是说,冯宛庭死后要与他死在奉天的前妻埋在一起。
  长辈们的意见是一致的。
  这让如花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她悄悄地问一个长辈,如果我先死呢,我要是死在冯宛庭前头,他是不是得和我并骨?
  长辈说,八成是吧。可你还活得好好的呀!如花心里已打好主意。
  深夜,月光惨淡。如花从箱底找出那张发黄的药方。那是老邢在他朋友张大药剂子那里拿回来的,就是这服药,让她的前夫傻墩儿七窍流血,一命呜呼。她死也要和冯宛庭并骨,怎么也不能和那个傻小子并骨啊!
  如花摸摸搜搜地来到药房,按照方子抓药。
  写中药名的字都是冯宛庭教她的。那些中药的名字都非常好听。海风藤,六月雪,合欢皮,金樱子,款冬花,青木香。一听到这些中药名,如花就闻到泥土的香气,青草的香气,露水的香气,那都是生命的气息啊。
  现在,如花就要用方子上的中药结束自己的生命了。结束是为了永恒。她要和她心爱的人永远在一起。
  将药煎好,缓缓地喝下去。如花感到药是甜的。躺下,等待美好的时刻。
  那是谁,正在一片雾中悄悄向她走来。雾在慢慢地散去,人越来越清晰了。那是葛政委。葛政委朝她笑着。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葛政委走来了,却与她擦肩而过,走入另一片雾霭之中。强烈的失落感吞噬着她,然后,便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早晨的阳光温暖而明亮。几声婉转的鸟鸣敲打着耳鼓。如花睁开眼,看到的还是她和冯宛庭的家。
  我没死吗?她敲着自己的头问自己。
  鸟仍在叽叽喳喳地叫着。
  没死,真的没死!当她确认了自己还好好地活在人间的时候,感觉一股凉气从她的脊梁骨泛起,不禁打了个冷战。
  那药方子上的药,为什么毒死了傻墩儿,而毒不死自己?
  如花冥思苦想,想了几天几夜,脸想黄了,身子想瘦了,也想不出为什么。其实她能想到,但她不敢想下去。
  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想睡你!斯文的冯宛庭说出这样粗俗的话,话的背后,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吗?往事云一样翻涌而来。如花冷笑了一声,尽管她一百个不愿意,但她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判断,那药方本不是要命的方,是冯宛庭在药上做了手脚,毒死傻墩儿,目的就是要占有她。
  她不禁打了个冷战。
  好一个冯宛庭啊,我差点儿为你而死啊。死了多好啊,死了就不知道你真实的面目了,怀揣一个美好的梦想死去,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可是,我没有死,还残酷地活着啊。
  你死吧,死后愿意和谁并骨和谁并骨!
  她不再理会冯宛庭。可冯宛庭的那些好处还是不时地活跃着,让她恨,却恨不到底。
  你还是快点儿死了吧,不要这么折磨我啊。如花在心底里呐喊。然而,冯宛庭却并没有死去,他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活过来的冯宛庭自己倒没有觉得有什么变化,倒是发现如花变了,那个温柔体贴、恩爱有加的如花不见了。
  如花说,我也是死过几回的了。
  冯宛庭感到迷惘。他不知道如花为什么变得冰一样的硬和冷了。
  赤脚医生
  马如花
  大跃进过后,中国陷入了三年自然灾害,老百姓的日子过得艰难而又平淡无味。一场浩劫让这样平淡的日子就此终结。
  枯木逢春,铁树开花,革命人永远是年轻。这是如花的真实感受。她组织工宣队进驻学校,向红卫兵、红小兵们忆苦思甜,痛说革命家史。她讲了姐姐似玉解放前的遭遇,讲了恶霸韩秃爪子勾结土匪欺压乡里的恶行,讲了葛政委为掩护群众壮烈牺牲的事迹,讲了自己苦难的经历。如花像一朵晚开的花儿,更加璀璨,更加耀眼。
  倒霉的是冯宛庭。他被扣上了特务的帽子,被揪斗、辱骂和殴打。
  回到家里,冯宛庭偷偷地流泪。但他并没有得到如花的同情,这眼泪被如花看作是鳄鱼的眼泪。她问冯宛庭,你觉得冤吗?
  冯宛庭说,我年轻时参加的地下党,为抗联秘密输送药品,我不邀功,怎么还成了反革命?
  你还杀过人,是不是?如花轻蔑地看着他。
  她看到冯宛庭的身体抖了一下。冯宛庭抬起眼,说,你凭什么这样说我?我是医生,我救过多少人的命,何曾杀过人?
  如花说,医生的确是个好职业,我从小就听奶奶讲,医生在来世会托生成猫,有吃有喝享清福。可是,医生也有不是好人的。
  不错,医生也有坏人,可我怎么会成为坏人呢?冯宛庭说。
  别演戏了!如花直视着冯宛庭的眼睛,说,我的傻丈夫傻墩儿不是你杀的吗?冯宛庭的嘴唇颤抖起来。
  如花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要说你公公那个药方本来就是杀人的方,当年为他抓药,约定后果自负,是签了字画了押的。可是,我公公不识字,我也识字不多,那是个什么方子,只有你自己知道。
  我知道。冯宛庭说。虽然签了字画了押,但我是医生,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患者服下毒方。我偷偷地把那个致命的药方留下了,换了一个方子给了你的公公,那上面的药都是清热解毒的。你公公的那张药方我还留着。
  冯宛庭从一个古色古香的皮箱里,把一个发黄的方子拿出来。冯宛庭说,这才是你公公给我的方子,我根本没按这个方子抓药,而是偷偷换了个方子,那个方子在你公公那里。
  如花轻蔑地一笑,说,冯宛庭,正好相反吧?我公公的那个方子被你做了手脚,不然,你解释一下,为什么吃了你的药,傻墩儿七窍出血而死?
  冯宛庭脸色苍白。他说,我也想不通那是为什么,唯一的解释就是你公公在药上做了手脚。
  如花一阵冷笑,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
  冯宛庭的脸由白变红。说,你若不信,你用你手中的方子抓药,我用我手中的方子抓药,然后各自喝下去,用药效来验证我说的话。
  如花哼了一声,说,已经试过了,我这个的确不是毒方。至于你那个是啥方子,你自己试吧!
  你让我试这个毒方吗?冯宛庭声音颤抖。如花不理他,转身走了。
  一阵凉意袭来,冯宛庭慢慢地瘫了下去。
  如花没有想到,冯宛庭会真的按照那个方子抓药并吃了下去,更没想到,服了药的冯宛庭会像傻墩儿那样,七窍流血,痛苦而亡。
  一切都出乎她的意料。我也想不通那是为什么,唯一的解释就是你公公在药上做了手脚。她想起了冯宛庭的话。
  手脚,是谁做的手脚?为什么要做手脚?她的思绪成了一堆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那天早晨的批斗会如期举行。在被批斗的几个人中,少了冯宛庭。
  如花坐在门槛子上,披头散发,两眼痴呆,完全失去了革命者的风采。
  造反派的头头提醒她,冯宛庭是人民的敌人,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罪有应得,不值得为他而悲痛。
  如花抬起头,冲头头说,滚!
  从那以后,如花的影子就从苇子沟消失了。
  她渡过松花江,在小兴安岭下一个叫桦树溪的地方做了名赤脚医生。她告诉乡亲们,她叫马如花,是民主联军葛政委起的名字。她差不多为村里的每个人看过病,还将几位老人和妇女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村民们感谢她,她说,她来生会托生成一只猫。
  在一次上山采药中,突遇大雨,她被翻滚的泥石流冲到山底,只挣扎了几下,就被埋了。
  村民们在山脚下为她立了块碑,碑的正面写着:赤脚医生马如花之墓。背面刻着四句诗:
  赤脚医生马如花,
  贫下中农最爱她,
  一根银针治百病,
  一颗红心暖千家。
  碑前总有一些祭奠用的贡品,有一只漂亮的猫咪,总去享用那些贡品。没有人驱赶它。
  都说我的大姑似玉随着那个闫昌盛从东北一直打到海南岛,后来做了大官,但我始终没见到她。也有人说她死在战场上了,也有人说她在家中病死了。
  不管怎样,如花似玉的那些陈年旧事,都已成为历史的碎片,在后人的记忆中摇曳或者飘落,直至无影无踪。
  责任编辑 孟 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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