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一幅题为《父亲》的油画,一时间风光成了国人眼中一道红红火火的风景,曾记得画面上的“父亲”苍老如岩,淳朴如木。如果说画家笔下的“父亲”恰似一捧黝黝黑土,我的父亲便如一棵葱葱绿树,以他的执著托起了他孜孜不倦的人生,以他的坚毅撑起了他勃勃向上的家庭,以他的刚直昂起了他铮铮不屈的人品……
　　书香世家的幽幽书香熏陶出了父亲的灵气与才气,从启蒙直到念完初中,他的学习成绩向来拔尖得让家人眉开眼笑。眼看着他就要像一只羽毛初丰的小鸟扑楞楞飞进高中,磨练三年后再圆那个彩虹般绚丽的大学梦时,在省城执教的祖父苦于祖母无业和多子就学的沉沉重负,忍痛劝我父亲改考师范以尽早分担养家的艰辛。
　　身为长子的父亲,把痛苦咽进肚里,让微笑漾在脸上,毅然挥别了那个五彩缤纷的大学梦;轻而易举便跨进了师范学校那道不高不低的门槛。
　　一个菊香四溢的金秋,父亲师范毕业分配在钟灵毓秀的小城当“孩子王”。当时,十七岁的他就像一棵嫩生生的小白杨,与白面书生祖父那棵文弱之树一起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担。有了父亲那份薪水的共同滋润,我的二叔三叔便如鱼得水般活蹦乱跳地先后进入祖父任教的省城二中,在浩瀚的学海里无忧无虑地畅游,无牵无挂地弄潮。其后,二叔欣欣然跃进了清华大学的高大龙门,三叔悠悠然扑入了武汉大学的宽广怀抱。
　　眼見着他们雏鹰展翅般欢呼雀跃的高兴劲,我父亲不禁心花怒放,怒放成一瓣瓣甜蜜与欢畅;耳闻着他们风铃般悦耳的笑声,我父亲眼中便有泪花闪烁,闪烁着一份份欣喜与慰藉,当然,难免也闪烁着父亲自己壮志未酬的一丝丝苦涩与辛酸。
　　有缘千里一线牵。这话我信,父亲母亲更信。不然,那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原本相隔千山万水的他们,何以同被摄影机定格为相偎相依的“红双喜”?爱的力量无穷无尽,它能把相距迢遥的两个人拉得很近很近,它更能让在水一方的两颗心贴得很紧很紧,因而,虽然婚后分居两地,可父亲与母亲也倍感甜蜜。
　　然而,当爱情之花结出果实——孩子呱呱坠地之后,父母牛郎织女式的生活显出了诸多不便——譬如产假中的母亲需要照料,孩子需要照看。倘若能把在小镇执教的母亲调进父亲任教的小城,那自然是梦寐以求的喜事。可心高气傲的父亲却像一棵傲然挺立的青松,脖子直昂头高扬:“求人帮忙不如自己帮自己,我调下去又何妨?小镇风光美如画,人情甜如蜜,我就不信小镇会小到连我这个小知识分子都施展不开拳脚的地步!”于是,素有才子之称的父系提笔一挥,顷刻间,一纸请调报告便已速成。
　　不久,在小城校长爱才惜才的扼腕叹息声中,父亲心平气和地“下嫁”到了小镇中学。虽然父亲辞别了小城华美的街景,辞别了小城生活的温馨,可父亲却以他的清高以他的倔强铸就了他的铮铮铁骨。这铮铮铁骨撑起了他不俗不媚的气质,撑起了他不亢不卑的人格。
　　从此,在小镇中学那方贫瘠的园地,父亲孜孜不倦,默默耕耘,蘸水笔描红了他的心血,粉笔灰漂白了他的鬓发。渐渐地,父亲成了小镇最负盛名的教书先生……
　　时光的脚步总是像盛夏拂过小镇的凉风那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倏忽之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款款走进了人间。那年仲夏,在小镇中学苦苦操练几年的我将赴县城参加“七月革命”。
　　能否经受得住那大浪淘沙式的高考检阅,我心里委实没底——山高地远的小镇中学未开英语课程,我仅是靠断断续续听广播讲座而进行英语启蒙。我的心虚与忧虑,父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不顾胃病缠身,硬要送我奔赴“前线”……
　　我每考一科,父亲总是以他那盈满关怀漾满期待的眼神默默地、坚定地护送我走向考场的“炼狱”之门。有了这眼神的细心呵护,我那飞鹿般狂奔不已的心定了许多静了许多。考完最后一科,当感觉良好的我轻风一般奔出考场,去向父亲报告我的悠悠欣喜时,却见父亲正捂着上腹剧痛如绞地蹲在一棵树下,原来是胃病复发。我急忙搀他前去医院就诊,打了几针方才稍稍止痛。凝视着父亲两鬓的霜花和清瘦的脸颊,我的双眸不禁涌动起晶莹的泪花……
　　哦,父亲,你是小镇的“教书匠”,在他人眼中,你平凡,平易,平和;可在我心中,你分明是一棵葱葱绿树,不屈,不挠,不老……
　　
　　题 图:李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