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赖公有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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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朋友蔡君赴湘开会,特转道邵阳,拜诣蔡锷将军的故居,感而赋诗,记得最后两句是“将军三尺剑,扬我蔡家眉”。对同姓之英杰感到格外骄傲,生发这样的壮慨,为人情之常。蔡锷当年“为四万万人争人格”,扬苍生之“眉”,向袁世凯冒死发难,不惜牺牲自己生命。目睹英雄遗迹,每个素心人皆会发出类似的感慨。
  2011年秋,适逢辛亥革命一百周年之际,《中国国家博物馆馆藏——辛亥革命名家墨迹展》在国家博物馆开展,展出了孙中山、黄兴、章太炎、于右任、廖仲恺、蔡元培、徐锡麟、吴芝英、蔡锷、朱执信、田新政、胡汉民、戴季陶、林森、方声洞等辛亥革命仁人志士的书法、手札一百多件。虽然,梁启超当年谈书法时,即感叹今不如昔,“今人不如古人,不是天才差,只是习染坏”。百年流光,再回眸这一代人的书法、墨迹还是非常好的。好在其中有人格,有法度,有情也有义。特别是展出的蔡锷的九封家书,深深吸引我一再品读。
  “国博”收藏的这九封家书,就是护国战争打响后,作为护国军第一军总司令,率部队向四川进发与袁军激战的征途中,蔡锷写给留在昆明的妻子潘蕙英的家书。据说蔡锷的家书远远不止这九封,大多在战乱流离中丢失了,仅存的这九封,后由其家属捐赠“国博”收藏。
  潘蕙英,这位蔡锷在信中,一再雅问“妆安”,诉说“别后苦相忆”、“别经三月相念弥笃”、“与君别久相忆殊深”、“戎马倥偬中苦忆”、“与君聚首之期当不远也”,想必是蔡锷情意相投的挚爱,并且是一位知书明理、有担待的优秀女性。这些书信满纸除了诉说对她和家人的思念、关心、体贴和爱,方方面面无所不谈。时间从1916年1月26日至同年的5月26日,其中1月31日和5月16日都是一天之内连写两封,有封甚至写于夜半一时。
  蔡锷在信中谈到随着军事上的节节胜利,政治形势随之发生变化,5月16日:“大局消息甚好。袁世凯已打算退位,不久即罢兵息战矣。此次事业较之辛亥一役觉得要有光彩,而所历之危险亦大,事后思之殊壮快也。”二十天后,6月6日,袁世凯即在极度的颓丧中死去。
  书中谈军事上的行军、战况、息战谈判等情况也很详细,1月26日:“十六号启行按站北进,沿途具安适,所部各队均恪守纪律,士气犹为奋厉。二十五抵黔境之箐头舖,预计一星期内可抵毕节,两星期内可入川境与敌人接触矣。”1月31日:“二十九号于贵州之毕节,因等待队伍在此驻扎两日,现定二月一号向永宁出发。我军左纵队已占领四川之叙州、自流井、南溪、江安一带;右纵队之董团今晚可进取永宁。旬日之内即可会师泸州,三星期内定可抵成都矣。预想成、泸之间,必有几场恶战。我军士气为倍,无不一以当十。逆军虽顽强,必能操胜算也。余素抱以身许国之心,此次犹为决心,万一为敌暗算,或战死疆场决无所悔。”3月25日:“我军入川以来,以攻则捷,以守则固,虽逆军兵力较我为倍,亦能出奇制胜。弥月以来,纳溪之役,逆军死伤三四千人,其胆已落。三月八号,我军转移阵地,竟不敢追出一步……”蔡锷是杰出的军事将领。戊戌变法失败,老师谭嗣同等六君子喋血菜市口,使他痛下决心,由南洋公学毅然转赴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学习军事。
  谈到部队过宣威时,他写道“大雪,尚不觉寒。据此间人云,今年天气较往年为佳,殆天相中国,不欲以雨雪困吾师行也”。
  谈到川中情况,1月31日:“川中军民对余感情甚洽,昨来电有奉余为全川之主云云。”5月20日:“现已促成都独立颇有把握。”5月26日:“成都已迫之独立,此后川事当易解决,但袁军尚有三师在川,不得不有以处分之。其结果或将再开战,新援将到,我军兵力较敌雄厚,当不难一战蹴敌于蜀境之外,乘势东下武汉矣也。”
  5月26日信中还询问“滇省近状如何,米价如何?”
  特别是他多次谈到自己的病,1月26日:“出发后身体较以前健适,喉病已大愈,夜间无盗汗。从前间作头痛,今则毫无此症象发生。”3月25日:“喉间痒痛而大咳”,“此病起自去冬,因国事奔驰迁延未治遂至缠绵,其来也渐,则医治亦难。”5月16日:“以喉病加剧,暂回永宁调养。”5月20日:“喉病忽松忽剧,自觉体质殊不如前数年之健,亟须乘时休养。”“去冬”当指1915年的冬天。那时正是袁世凯忙着祭天试龙袍,蔡锷潜逃之时。此后蔡锷一直身在疆场,生命之烛在风中急速燃烧!他得的是喉结核,沉疴不治,半年后即去世。
  他还谈到自己将来的打算,5月26日:“大局稍定,争权夺利者必蜂拥以出,予素厌见此等伤心悚目之情状,不如及早避去之为得。一俟局势略定,即当抽身引退,或避居林泉或游海外,为疗病计,以适国外为佳。贤妹亦有偕行之意否?”此前的形势千变万化,蔡锷“奔驰国事”,和爱人还无法也无暇谈及这些,此处是明心见性也是体己之言。面对袁世凯执意称帝,蔡锷曾激愤地对梁启超说:“我们明知道力量有限,未必抗得过他,但为四万万人争人格起见,非拼着命去干这一回不可。”师徒二人并庄重约定:“今兹之役若败,则吾侪死之,决不亡命;幸而胜,则吾侪退隐,决不立朝。盖以近年来,国中权力之风大盛,吾任事者当以身作则,以矫正之。”任责而不谋权,这是怎样的一种品质!
  信中也谈到钱,1月31日,蔡锷接报第二个儿子出生,当晚十时又写了第二封家书,并嘱“余尚存若干款在解又山处,已嘱拨交”。蔡锷在云南都督任上时,主动将自己的薪俸由六百元减为六十元用以济民困。袁世凯曾“封”蔡锷为“昭威将军”、“参政使兼经界局总裁”和“统率处办事员”,三份高薪月收入共五千大洋,加以笼络。
  信中一再谈及家人,谈到母亲,1月26日:“堂上以下闻余此次举动,初当骇怪,继必坦然,盖母亲素明大义而有胆识,必不以余为不肖从而忧虑之也。”谈到对爱人的想念,5月16日深夜一时:“假使能仗飞机驶赴五华,图片时之良晤,予病当不药而疗矣。””家人中谈得最多的是孩子,1月31日,占领永宁时,得到第二个儿子出生的喜讯,蔡锷十分欣慰,给儿子取名“永宁”,并嘱咐尽早请奶妈,请什么样的,奶水的稀浓,孩子的相貌、眼神,如何给孩子拍照等等,全在他的一一关心、叮咛中,真是细致入微,拳拳眷眷,而他此时是“余于疆场中万事猬集”,疾病缠身的万难状态。   三十年前,谢铁骊先生导演了一部以蔡锷和歌伎小凤仙为主角的电影《知音》,这是一部“美人救英雄”式的正剧,影响非常大。许多人都是从这部片子了解蔡锷的。其实,蔡锷当年如何逃出京城,他本人并未提起过,说法就有多种。当然英雄加美人式的版本最好看;芸芸众生追求福禄寿禧外,还要看戏听故事。霸王项羽猛暴异常,杀人如麻,如果不是四面楚歌声中的一声长叹——“虞兮虞兮奈若何!”他和历史上那些失败的所谓“乱世英雄”有什么两样;虞姬也是,历代在人祸中饮剑、跳楼的优秀女子多得很,还不是都如泪撒黄沙,风过迹无,唯有“霸王别姬”才千古传唱!毕竟,英雄和美人都是天地间精华中的精华,他们相互成全,相得益彰,金声玉振,便不同凡响,千古回音!这样的戏才更赏心悦目。有洞见者言,历史上行为最荒诞离奇,最堪被编排演义的其实是晋惠帝的皇后贾南风,而不是屡被演义的杨玉环、武则天等。对此,作家茅盾曾一语道破:“贾南风黑,短,多痣,令人厌恶,谁愿意编排她?”可见是魅力还不够。蔡锷是兼具唯美气质和浪漫情怀,叱咤于“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时代风云,“再造共和”,文武双全的一代名将;小凤仙是艺伎,“仙露明珠”,侠骨柔肠,才貌两全。作者借这样两位传主的传奇来寄托自己的英雄情怀,发出“人生难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难觅”的浩叹。焉能不一叹而千古唏嘘!
  但蔡锷是幸运的,他从来就没缺过知己。七岁赴童子科试时,即遇大名鼎鼎的维新人士、湖南学政江标,被其赞为“神童”;1897年,十五岁时入湖南长沙时务学堂,他作为年龄最小的学员,得以亲聆梁启超、谭嗣同、唐才常、熊希龄、黄遵宪等近代贤哲激进的思想高论,并投身革命,从不乏同气相求的师友、战友。那是怎样的一个风云际会、群星辉耀的黄金时代啊!一个慨然少年在这些智贤大儒的现代精神洗礼下,智能和境界的拔升怕比雨后春笋还快!所以在而立之年,方能有出手如电的智勇和绝决。
  蔡锷这组家书,为行草,承绪的是二王一路,俊拔朗然,厚实而空灵,力韵兼具,字行两佳,端庄雅正,文质彬彬,意绪深沉,娓娓道来从容不迫;有相当深厚的功力,且难得的是笔墨清新,没有丝毫习气。一般来说,天分极高的人往往也特别真,其真也足以抵御尘俗的浸染。但,被誉“为四百兆中雄”的梁启超书法就染有一股浓浓的“大卷子气”,不知为何?
  蔡锷作为拔山扛鼎的一代儒将,雄才伟略,应时而生,鞠躬尽瘁,英年早逝,“刺破青天,锷也残!”蔡锷生于1882年,原名艮寅,字松坡。1900年,十八岁时,老师唐才常在武汉领导反清的自立军起义,蔡锷因送信回湘才幸免于难。唐才常留下“六尺微躯酬故友,一腔热血洒荒丘”的绝唱从容就义,许多时务学堂的学生死难,蔡锷悲愤交加,改名为“锷”,愿为刀剑之刃!他最终践行了自己舍生取义的崇高信念,完成了历史使命,真是“不短命何以谓英雄”。但他的一生是璀璨的,饱满而舒展的。这,从他的这些家书中分明可见。看看章太炎的字,就知道不得志是多么抑屈!
  蔡锷的家书还透露出另一个信息,即作为书法终极价值的“道”,在他的时代还是存在的。“书虽艺事,可进于道,以书见道”。“道”,便是儒、道诸家所阐述的一种生命价值和人格理想。“五四”以后,中国人心目中的“道”,渐已被雨打风吹去。半个多世纪前,林散之曾说“要与古人争一头地!”和前贤角力,尚在智力层面论“段位”。可今人的相互角力,却已沦为“吨位”层面的角蛮力。各种奇奇怪怪,都曲折地反应着现世人们心中传统之“道”的破损、残缺和失落,以及在寻求“新道”路途中的困惑和迷茫。这是不同于蔡锷时代的我们的困境,一个沉重的话题。
  蔡锷和爱人潘蕙英的故事已收藏在国家博物馆,这很好。江湖上,依然会有他另一个版本的传奇在传颂,想想,也没什么不好,毕竟,传说才是英雄生命永久栖息的故乡。
  秋风渐起,秋意正浓,蔡锷将军正是在秋意更浓的时节,1916年11月8日凌晨2时,病逝于日本九州的福冈医院,时年三十四岁。
  “公民赖公有人格,英雄无命亦天心”。这是梁任公送给爱徒蔡锷的挽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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