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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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西方人眼中,天鹅不是一般的飞禽,而带有天使的特征。也许他们根据天鹅的体形设想出天使:丰硕的翅膀、挺括的羽毛以及优雅的神态……作为人与神之间的纽带,天使有着非同寻常的飞行速度,它勤快地扑扇着一对借来的羽翼。环绕在神的脚下,天使扮演着警卫员、传令兵、外交官等多重角色。而其中的少年,又是出类拔萃的弓箭手,譬如丘比特。丘比特甚至被提拔成了爱神。也曾经有凡人想模仿天使的动作:用蜡联缀着羽毛,粘接在双肩之上,果然飞了起来。可惜太阳神的热情很快就把这副蜡制的翅膀熔化了。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业余飞行员坠海而死。有了这么多的喜剧和悲剧,人们再看见自然界野生的天鹅,很容易联想到那被神所驯化的天使。在神与人之间,在人与鸟之间,哦,他们是多么另类!
  所有与天鹅有关的传说,都是由一个古希腊神话开始的:众神之神宙斯,为斯巴达王廷达瑞俄斯之妻丽达的美貌所倾倒,于是摇身变成天鹅,与其野合……这是最古老的变形记。天鹅使人间的国王戴上了绿帽子。天鹅的肉欲与性感,也就大大地出名了。其实它不过是神的替身。宙斯为什么要变成天鹅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因为丽达无法抗拒天鹅的魅力,却不见得真的会喜欢上宙斯的原形?可见在天鹅面前,连神都会产生小小的自卑感(甚至自惭形秽),并且下意识地去模仿。这同时还说明一个道理:女人对天鹅是不设防的。很久以后。爱尔兰诗人叶芝,曾以《丽达与天鹅》为题,写过一首脍炙人口的诗篇。丽达与天鹅,两者之间达成了近乎完美的平衡。最初的天鹅是男性化的,有着超凡的情欲,后来才逐渐演变成了女性美的化身,纯洁的化身。正如在古希腊时期的人体雕塑中,男性占有绝对的优势(譬如大卫、掷铁饼者等等);全裸的女人体的出现,相比之下显得要慢了半拍……
  没有比天鹅更接近艺术的鸟类了。芭蕾舞的风行,更是使天鹅成为女人中的女人。人们百看不厌的是俄罗斯的名剧《天鹅湖》。那三十六只踮着足尖行走的小天鹅,成了新时代的小天使:戴着花冠,穿着白雪一样的超短裙……玲珑剔透的舞鞋已替代了天鹅的翅膀,构成持久的动力。舞女们把天鹅的仪态模仿得维妙维肖,笙歌四起的舞台无形中成为池塘的延续。至于现实中的天鹅湖究竟在哪里?我不知道,不会是贝加尔湖吧?我希望如此。因为这样会离我、离我的祖国更近一些。我经常梦见天鹅迁徙时从我的头顶飞过。
  还有圣桑的名曲《天鹅之死》,如泣似诉,使天鹅的幻影倒映在我们的泪水里了。这是一只听觉中的天鹅,以纤弱的羽毛撩拨着人类的耳朵。天鹅就像瓷器、玫瑰一样,是短暂的易碎品,随时都可能被命运收回。虽然它同样表现出了对时光的眷恋。布罗茨基说过:“由于某一奇怪的原因,‘诗人之死’这一说法听起来总是比‘诗人之生’要更为具体些。这也许是因为,‘生’和‘诗人’作为两个词来说都具有积极的含义,几乎是同义词。而‘死’,即便是作为一个词,也和诗人自己的产品,即一首诗那样是确定的。”这同样也可以用来解释天鹅。天鹅这个词汇本身所具备的生命力,使它的诞生显得模糊;却又使它的死亡充满悲剧意识,产生了更为刺激、更为强烈的审美效果。这是一种忧伤的美,令人扼腕可惜。在失去的时候我们才真正懂得珍惜。喜剧是创造了美,而悲剧则是把美的东西打碎了给你看,以唤醒你的良知与悲悯,它把美的命运表现到了极限。自然拥有非同凡响的感染力。所有的天鹅都将成为美的牺牲品,正如所有的诗人都将放弃歌喉、放弃肉体,而消失于他消耗了终生的激情所臆造的空间。在周而复始的音乐里,为唯美主义的天鹅举行着盛大的葬礼,天鹅因之而获得新生,而趋于不朽。
  据说古代诗人的笔,都是用天鹅的羽毛削制而成的。这帮助他们获得了飞翔的感觉,获得了无限地向神靠拢的灵感。是天鹅在写诗?莫非在每一位诗人的身影里,都藏匿着一只隐形的天鹅?普希金一生用过的羽毛笔,如果收集起来的话,恰好相当于一只天鹅的体积。这种论断肯定有些夸张。但反过来说或许成立:一只天鹅,足以养育一个普希金。普希金之死(莱蒙托夫为之写过悼亡的诗篇《诗人之死》),对美所造成的损失,是否也相当于天鹅之死呢?一只被黑暗与专制所扼杀的自由的天鹅。
  因为天鹅曾经现形于西方文明的源头,古希腊神话里,并且是作为世界的主宰宙斯的化身,所以它周身上下都洋溢着神性,而区别于凡俗的鸟类。西方的古典主义,是附着在天鹅的翅膀上——崇尚美、高贵与圣洁。天鹅是精神的世袭贵族,承载着伟大的文化传统。而东方人则不至于把天鹅神化。他们拥有自己的神话、自己的图腾:凤凰。风凰是一只超现实主义的鸟(传说中的众鸟之王),没有人幸运地看到过它的肉身;但它又无所不在,隐形于所有的火焰里。跟戏水的天鹅相比,凤凰更热爱火,是一只火鸟。它甚至不像天鹅那样容易受到死亡的困扰,凤凰是不死的,能够在烈火中复活并且永生。这恐怕跟东方人畏惧悲剧、更偏爱喜剧的审美心理有关。“凤凰涅”和“天鹅之死”,也就成为东、西方文明可相互比较的两大特征。据说凤凰愿意栖息在清洁的梧桐枝上。每看见梧桐树我都会下意识地联想:莫非这就是那失踪的凤凰的遗址?我个人私下里以为:是中国人根据开屏的孔雀虚构了凤凰的形貌。汉乐府民歌唱道:“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其实孔雀早就不会飞了,它的翅膀早就退化了,会飞的是发挥了中国人的想象力的凤凰。孔雀是凤凰的原型,这也很正常。就像西方人通过天鹅虚拟了有翼的天使。凤凰是中国人心目中的天使。
  一个没有见过天鹅的人是不完整的。而我,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天鹅,却无数次地梦见它的轮廓。我伴随天鹅的幻影而成长。这是千万只天鹅之外的一只,这是最后的天鹅,没有肉体,只有灵魂。如同影子的影子,不曾存在过,也就不会消失。它为什么要把巢穴筑在我的内心,并且为我而省略了翅膀与骨头?它比空气还轻,毫不费力地浮了起来。我不得不使劲用手指按捺住它的冲动。是的,我经常像这样捂住胸口,像一个患有心脏病的乞丐,痛苦而谦卑,我是在以这样的方式向美敬礼呢!今夜它又来了。掠过池塘、篱笆乃至传说,它以优雅的喙敲我的门。一个没有见过天鹅的人又是幸运的,他可以拥有天鹅的全部。再没有什么,能破坏他孤独的想象。再没有什么,能使他受伤。在一个没有奇迹的时代,我仍然迷信着绝对的权威。有什么办法呢,连想象本身都能给我带来飞行的感觉。我在向鸟类靠拢。我还同时梦见了月光、湖泊、爱情以及忧伤的音乐。我收容着一只掉队的天鹅,退伍的天鹅。因而远离人群,严守秘密。我为了概念而活着。天鹅的死期,就是我的末日。好在我无形中也延长了天鹅的寿命。我以自己的习惯使天鹅繁殖。一个最后的古典主义者,在怀念着最后的天鹅。
  洪烛,原名王军,1967年生于南京,1979年进入南京梅园中学,1985年保送武汉大学,现任中国文联出版社编辑室主任。
  出有诗集《蓝色的初恋》《南方音乐》《你是一张旧照片》《我的西域》,长篇小说《两栖人》,散文集《我的灵魂穿着草鞋》《眉批天空》《浪漫的骑士》《梦游者的地图》《游牧北京》《抚摸古典的中国》《冰上舞蹈的黄玫瑰》《逍遥》《拆散的笔记本》《铁锤锻打的玫瑰》《风流不见使人愁》《多少风物烟雨中》《舌尖上的狂欢》《中国人的吃》《闲说中国美食》,评论集《眉批大师》《与智者同行》《晚上8点的阅读》《明星脸谱》,历史文化专著《北京的梦影星尘》《北京的前世今生》《北京的金粉遗事》《颐和园:宫廷画里的山水》《永远的北京》。另有《中国美味礼赞》《千年一梦紫禁城》《北京AtoZ》等在日本、新加坡、中国台湾出有日文版、英文版、繁体字版。上世纪九十年代成为掀起散文热的现象之一,被《女友》杂志评为“全国十佳青年作家”。获徐志摩诗歌奖、老舍文学奖散文奖, 央视电视诗歌散文大赛一等奖,《萌芽》文学奖及《中国青年》《诗刊》《星星》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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