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 礼

来源 :雪莲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maygra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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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渐渐亮了,吱呀一声门响,父亲佝偻着身子打开院门匆匆出门了。接着,屋里传出母亲的干咳声、灌水的声音和汤瓶清脆的碰撞声。
  院子角落茂密的李子树下,尤索夫闭着眼静静地听着这些声音,心里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悲伤。
  晨光渐亮,小院里的一切也随之浮现出真实的模样。几丛花儿开得正娇艳,几畦蔬菜长得正茁壮。这是一幅多么美的画面,可尤索夫知道,等父亲去寺里做完晨礼回来,等母亲收拾完最后一个行囊,他和父母将再次背井离乡,这美好的一切又将成为遥远的牵挂,只能一次次在梦里回味了。
  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尤索夫眼眶一热,心里禁不住悲怆的问自己。
  1
  风光迤逦的山脚下,小村庄的中间,李子树探出院墙的小院是尤索夫的家。这里的地几乎都在坡上,不像平地上种庄稼那样方便,风调雨顺时,庄稼自然收成好些,但遇上干旱天气,也就只能干瞪眼。这几年,经济上的困窘让越来越多的人扔下土地举家出外打工挣钱。可尤索夫却想不通,他们怎么舍得自己的家园呢?
  尤索夫初中的时候,为了让侄子侄女进条件更好的镇上学校,大哥和大嫂东拼西凑在镇上买了一套旧楼房搬了出去。家里一下子冷清下来,随之而来的,也是经济收入锐减。
  初中毕业后的暑假,快开学的几天,尤索夫开始着手收拾书和本子,准备着开学时去镇上报到。父亲说有事要跟他商量。看到一向拿他当孩子的父亲和母亲严肃庄重的神情,尤索夫心里隐隐地不安起来。父亲开门见山说,你再甭上高中了吧,翻过年你就十七了,现在吃喝倒是不成问题,可是没存下一点钱,过几年拿啥给你娶媳妇哩?趁着我和你阿妈身子骨还硬气,得赶紧苦你的媳妇钱哪。


  尤索夫的学习成绩还算中等,他梦想着上完高中努力考个城里的大学,听到父亲这些话,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心一下子凉了。他耷拉着头,脚尖一下一下地蹭着地面,吸着鼻子,一声不吭。
  父亲叹口气,摸了摸尤索夫的头说,娃娃,我知道你心高,还想着考个大学寻个好工作哩,可是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先不说家里没有钱再供你上大学,就说老麻家的那个娃娃,一家子人勒紧裤腰带让他上了大学,现在工作找不上,家里农活不愿干,铜里不去,铁里不来,还不是个笑话吗?
  母亲揪起盖头的一角,擦了一把眼角,劝尤索夫说,你哥哥新姐(嫂子)也够仁义了,苦死巴活风里雨里挣了几年钱刚盖的这房子,也让给我们老两口和你了,如今在镇上买了间巴掌大的破房房,还借了一沟子债,你说我们还靠他俩供你读书,给你娶媳妇吗……
  十六岁的尤索夫已经到了成熟懂事的年龄,知道梦想和现实还是有很大的差距,默默地把书包收了起来。这一年,尤索夫和父母去了新疆打工。
  2
  以前光听人说新疆活儿好找,钱好挣。初到新疆石河子时,尤索夫和父母怎么也没想到,跟他们一样背井离乡来打工的人竟会那么多。庆幸的是,大哥在他们动身前提前联系了前几年就去了新疆的同学,新姐也拜托了娘家的庄员,在他们的帮助下,一家三口很快到了一家农场,找了个摘棉花的活。
  老乡介绍他们去找老板商谈时,老板说,摘棉花这活大概得干五十多天,包吃包住,摘一公斤棉花给一块八,手脚麻利的话一天挣二百都没问题,但要是决定干了,就得干到活儿完,要是中途不干,工钱减半。
  千里迢迢跑到新疆就是来挣钱的,怎么会干到中途就不干呢?尤索夫一家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没想到真正开始摘棉花的第一天,一家人才算明白了老板的顾虑。
  摘棉花,听上去好像很简单,但真干起来却苦不堪言。棉花植株长得不高也不矮,摘棉花时蹲下太矮,站着又太高,只能半弓着腰摘,摘不了一会儿就累得腰酸背痛。朵朵棉花看上去如一团团云,雪白轻柔,动手摘起来可不是那么轻松的,棉杆、棉花壳硬得扎手,一天下来,两只手被割出一道道血口子,可是手被扎得再疼,你也得把棉花一点一点摘干净,否则还是会被扣工钱。更难熬的是那天气,在青海没受过那种热,在这儿快到中午时,头顶的太阳烤得人几乎要虚脱。口干舌燥,随身带的水很快喝干了,如果放下手头的活跑去倒水,路途又远,就会耽误话,只能忍着。


  干了才两天,尤索夫就感觉要崩溃了。他一向不是好吃懒做的人,比这再苦再累的活他都能忍受,而他最受不了的就是让父母也受这样的苦,才两天,父母亲的嘴唇已经干裂得开了一条条小口子,满是血口子的双手血污斑驳,脸色憔悴得让尤索夫都不敢看。
  两天后回到简陋的工棚,尤索夫劝说父母亲不要再干了,想办法再找个稍微苦轻松些的活儿。
  不料老两口異口同声地拒绝了。这两天收工后记账,父亲在心里都算了无数遍——短短的两天,他们三个人已经挣了近八百块钱了,照这个样子,咬咬牙坚持干完这两个月,就能攒好大一笔钱了,怎么能不干呢。尤索夫拗不过老两口,只好每天摘棉花的时候拼命的干活,他觉得只有自已比父母多摘几斤棉花,才能弥补自己对父母的那份歉疚。
  为了多摘棉花,也为了弥补中午酷热难耐时停工的损失,摘棉花的人都几乎是两头摸黑,早上天还不亮就出发,晚上天黑得看不清时才休息,每天半弓着腰拖着袋子来回穿梭,一双手新伤加旧伤,尽是密密麻麻的伤痕。快两个多月时活终于干完了,尽管累得身子几乎快散了架,但拿到两万块的工钱时,父母沟壑纵横的脸上还是笑开了花。
  棉花摘完了,就该再找别的活了。一家三口租了两间简陋的房子,又开始四处寻活儿。尤索夫和父亲毕竟身体强壮,很快在一家货场找到了卸货的活,可母亲摘了两个月棉花,累得又瘦又黑,身体越来越孱弱,一时半会找不到愿意雇用的主儿。看着母亲找活时一天天碰壁,尤索夫心里倒暗自高兴。父亲已经陪着他吃了很多苦,母亲最好能别再奔波了。可倔强的母亲一天也不愿闲着。几天后,她还是去附近的小区做了清洁工。   货场离尤索夫的租房较远,父子俩每天的午饭只能早上出门时就带上。母亲每晚饭后给爷儿俩准备第二天的午饭,无非就是烙饼子或蒸馒头之类好带又省钱的东西。父亲说,出门在外,哪有那么多的讲究,填坑不用好土,管饱就行。
  母亲干小区的清洁工作,按理也比以前摘棉花的活要轻得多,可每天回家,看到母亲一脸疲惫不堪的样子,做起饭来,总是腰来腿不来的不利索,尤索夫心疼极了,几次劝阻母亲在家休息,却总也劝不住。
  几个月后,尤索夫才从一位老乡口中知道,母亲每天做完小区的清洁工作后,又到处去捡废品卖。晚上回家,尤索夫破天荒第一次跟母亲发了脾气。母亲擦着通红的眼睛,耐心地跟尤索夫解释,这比摘棉花要轻松多了,你心疼啥呀,明天起我不去捡废品就是了,瞧你哭成这样……母亲的保证却只是嘴上说说,从来也没有付诸行动。
  打工的日子总是漂泊不定,几年间,尤索夫和父亲也先后在货场、工厂、工地上干活。除去生活费,最后存到手里的钱所剩无几。
  日子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辛勤劳作中匆匆逝去。熬到第五个年头的时候,存折上的数字终于变成了十万。尤索夫也已经二十一岁了。一家人终于决定要回家了。
  在离开新疆的前一夜,尤索夫把一家三口干活时穿的破旧衣服卷了一大包,抱到没人处点燃了。火光在空旷的夜里绽放如一朵璀璨的花,照亮了尤索夫的心。他发誓,等回去娶妻成家后,再也不离开家乡了。他要让父母从此在家里过上幸福安宁的生活。
  3
  尤索夫一家怀揣着千辛万苦挣下的十万块钱回到了家里。他们离家的这五年,庄稼有大哥新姐雇人种着。当年离开家乡的时候和邻居老马家打通了院墙,屋子有马家阿爷天天照应着,他们一家才算放心在外挣钱。如今得到他们要回来的消息,马家阿爷在屋子里提前生了炉子,煨了火炕,窗明几净的让人心里说不出的舒坦。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自然就是给尤索夫物色个媳妇。尤索夫已经二十一岁,也该是成家的时候了。没上几个月,便说定了一门亲事。说起来也是缘分,这个东庄的姑娘叫冶秀梅,是低尤索夫两级的校友。那时镇上的初中只有尤索夫冶秀梅他们这些来自农村的孩子才住校,因为在食堂吃饭、上晚自习的时候常常碰面,他俩也都彼此认识。尤索夫初三的时候,冶秀梅是初一新生,他记得那时她相貌虽不特别出众,却也端端正正的十分耐看。尤索夫想起上学时她的模样脸上就通红一片,心里的高兴自然就透到了脸上。听媒人的口气,因为在学校本就熟识,姑娘对尤索夫也是非常上心,这下两家彼此都看对了眼,也送了包包(订亲),媒人奎家阿爸眼看着又成就了一桩婚姻,乐呵呵地给两家提议,尕娃有情,丫头有意,再就商量个日子成亲呗。
  议定婚事,自然先得商谈彩礼。没想到一谈到彩礼,两家都闹了个脸红脖子粗。女方家要聘金十二万,金首饰总克数不能低于五十克。媒人一来传达这个条件,尤索夫和父母都惊得半天合不上嘴。这些年也不是不知道娶媳妇的彩礼天天涨天天涨,离开新疆的前一两年,打听到的行情是已经涨到八九万了,当时老俩口还抱怨说这钱放在十来年前给老大娶媳妇那会,都够娶十个媳妇了。没想到如今居然又涨了这么多。一家子累弯了腰艰难积攒的十万元存款,送包包的时候给女方买衣服、化妆品已经花了一万,如今就剩下九万了。这聘金十二万,金子五十克差不多得两万,就是十四万,加上领结婚证、照相还要给女方及女方家人买衣服、请吃饭,少说也得三四千,婚礼上的宴席又得多少呢……这一算,尤索夫一家头都大了好几圈。钱是个硬头货啊,这么大的缺口不是说补就能补的,少不得又央求媒人给女方家求求情。
  媒人奎家阿爸跟两边都沾亲带故的,自然得两边和稀泥,男方家出,女方家进,来来回回跑断了腿。女方家死活不松口,说你也不打听打听,眼下谁家打发丫头不是这个价?一个花朵般的大姑娘要进你家门了,你们还瞪鼻子上脸地讨价还价?男方家说丫头嫁过来是过日子的,又不是受苦来的,眼下实在凑不够那么多礼钱,就不能多担待点少要点吗?
  话来话去的,奎家阿爸也万分为难,干脆手一背就先撇到一邊不管了。尤索夫父母还想着,已经花了一万多订亲,索性就拖一段时间,也许拖久了她家人自然就会松口,这一拖就拖了两三个月。
  尤索夫心里暗自着急,托几个同学想办法要到了冶秀梅的电话号码,偷偷给她发短信,探听她家的消息。冶秀梅也很为难,一面是自己将来的丈夫,她不希望尤索夫为彩礼犯难,一面是自己的家人,她一个姑娘家哪有脸面去开口求父母少要彩礼呢。私心上讲,弟弟明后年也该娶媳妇了,还不知要花多少彩礼呢,再说,哪个女孩不希望能风风光光地出嫁?这么一想,冶秀梅便狠下心,给尤索夫回短信说,你要是心里有我,彩礼的事就照我阿大说的办。否则免谈!尤索夫收到短信,又急又气又羞愧,偏偏还不好意思在家人面前表现出来,每天在家闷头装睡,连短信都没脸给冶秀梅回。冶秀梅发完了短信,又觉得有点后悔,怕伤了未来老公的心,想着要是尤索夫再发短信来求他,她就准备偷偷去求求母亲,让母亲劝说父亲少要点彩礼,但等了好几天也没见尤索夫再联系她,女孩子的矜持也让她拉不下脸面主动给尤索夫发短信,这一等等了两三个月,越等越伤自尊,越等心越凉,也就淡了那份心思。
  一天,女方家让奎家阿爸给尤索夫家传话,让尤索夫的父亲来家一趟。看样子,是要在彩礼上让步了!尤索夫的父亲一下子喜上眉梢,跌脚绊坎地拽了奎家阿爸去女方家商谈。没想到,到了女方家还没坐稳,女方父亲冷着脸说,我们家就这一个丫头,禁不起你们这么的怠慢,请你们另攀高枝吧。原来是要退婚呀,尤索夫的父亲惊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奎家阿爸劝了半天,女方父母态度强硬,丝毫没有回转的余地,这下尤索夫父亲脸上也挂不住了,便对奎家阿爸说,牛不喝水还强按头吗?算了吧……
  晚上,奎家阿爸来了,带着三千块钱,说是女方家给退的送包包的钱,折算了他们送来的东西,扣除了女方家招待他们花的宴席钱。老两口看着桌上那薄薄的一沓钱,都不敢看尤索夫那张土灰色的脸了。
  三个月后,庄员马五个家小儿子娶亲,娶的竟是冶秀梅。马五个家热热闹闹娶媳妇的那几天,尤索夫一家都窝在家里,怕一出门就看见让人闹心的场面。马五个家在村子最里头,婚后的冶秀梅进镇或回娘家,自然得从尤索夫家门口经过。看着穿金戴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冶秀梅一次次从家门口走过,别说尤索夫难过,老两口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4
  秋收后,尤索夫在大哥的介绍下,去了镇上的建筑工地,晚上就挤住在大哥逼仄的蜗居里。侄子侄女一个上六年级,一个上三年级,侄子侄女作业上碰到难题,尤索夫便帮着辅导一下。
  到了学期末,两个孩子的成绩都比以前提高了些,新姐看着两个孩子的成绩单,心里一高兴,就给尤索夫夸下了海口说,一定托人给尤索夫说一个比冶秀梅漂亮的姑娘。大哥看尤索夫一说起婚事就困窘的样子,安慰他,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姑娘多的是,你呀,只要多挣点钱,还怕娶不到好媳妇?
  新姐接口说,说是这么说呀,现在这娶媳妇的彩礼一天一个价,水涨船高的,实话让人害怕呀。大哥一看提起彩礼就变了脸色的尤索夫,假意喝斥自己的媳妇,说啥呢,谁说这彩礼还要涨的,尤索夫你别听你新姐咋呼,我都听人说了,公家要制定个彩礼的道道呢,谁家多要彩礼就按犯法对待。
  新姐看丈夫一本正经地的样子,撇撇嘴不屑地说,哎哟,那是娶不起媳妇的家伙们编排的笑话,你还当真了?多要彩礼犯法?你嫌人家彩礼要的高说人家犯法,一家女儿百家求,谁家有钱嫁谁家呗!我最近又打听了一下,就我娘家庄子上老安家上周刚娶了媳妇,彩礼已经成了十三万!
  一句话,让兄弟俩如同热锅浇了一瓢冷水,一下子陷入了死寂。


  新姐看了也难受,一边给女儿梳头,一边说,唉,我们丫头以后到了打发的时候,我绝不拿彩礼压人。你看我那个堂妹,前几年打发的时候,要了十万,那时候一庄子的人都羡慕她嫁了个有钱人,那么高的彩礼人家都没还价,现在呢?婆家开了个饭馆,小工都舍不得雇一个,把堂妹一个人当几个人使唤着,才几年功夫就折磨得比我还老,想离婚吧,还舍不得两个娃娃,你说这不是活受罪吗?
  大哥手指了指一边写作业的儿子,没好气地说,好好,丫头你到时不要彩礼,那盼着你儿子找上个跟你一样想法的丈母娘才行哪!谁知道我们儿子长大娶媳妇的时候,这彩礼要涨成多少哩!
  提起儿子,新姐拿着梳子,张大了嘴,说不出一句话来。
  新姐几乎是看着尤索夫长大的,此后便四处托人说媒。也许是缘分没到,一连见了好几个姑娘,总是你嫌我我嫌你的对不上眼,一年后才算说定了一个。尤索夫见了那姑娘一面,心里乐得开了花。姑娘经名叫阿依舍,比他小一岁,虽然身子骨孱弱,但白白净净、清清秀秀的,模样比冶秀梅俊俏得多了。虽听说只念了小学就一直在家,但举手投足透着一股子机灵。尤索夫本身也长得高大端正,一脸的憨厚,女方家自然也是十分中意。
  知道这消息的老两口,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知感真主,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彩礼婚宴等娶亲的费用了。老两口眼看着这几年娶媳妇的彩礼东家比西家的一天比一天高,害怕夜长梦多,就希望趁热打铁赶紧把媳妇娶进家,媒人便去女方家商量,不料女方家也是想早点嫁女儿,好准备明年给儿子娶媳妇,这下一拍即合,又到了婚礼前最关键的一关——商定彩礼。
  5
  媒人中午就打来电话,让尤索夫阿大到家里来听女方的条件。老汉刚从寺里做完礼拜就急忙去了媒人家。
  有了上一次商谈彩礼的阴影,这一天的日子似乎过得特别慢。从父亲出门的那一刻,尤索夫便心神不安,出出进进,不知道该怎么熬到父亲回来。
  日头落山了,最后一缕余辉也被渐浓的夜幕吞噬了。
  屋子里已经亮起了灯光。醋壶、辣壶整齐摆放在炕桌上,案板上也早已切好了整齐的面叶,一直咕嘟作响的汤水滚成了半锅,炝锅的葱花儿已经发黄了。尤索夫提起水壶,往半锅汤水里添了些水,咕嘟作响的锅顿时沉寂下来。母子俩都沉默了,房间里一下子安静得让人心慌。
  母亲拿起抹布,准备擦烤箱面,愣了一下才发现,在等待尤索夫父亲回来的这段时间里,已经不知道擦了多少遍,早已油光锃亮地能照出她那张苍老的脸来了。


  终于,父亲进门了。尤索夫赶紧搬了板凳放在烤箱边,让父亲坐下。父亲看着炉火上沸腾的汤水锅,说你俩还没吃饭呀?尤索夫母亲说,不是等你着嘛!你吃了没?那个……彩礼要着多少哩? 老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再吃啥吃呢!心里颇烦着能咽下去吗?媒人说,人家要的彩礼十四万,金首饰100克,早知道,一年前那怕砸锅卖铁也把冶家那个丫头娶上……
  虽然知道如今的彩礼是一天比一天高,但猛一听到这个价,尤索夫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从新疆回来的一年多,他在建筑工地挣的钱,父母卖了油菜籽的钱,加上原来剩的九万,总共还不到十二万。这一个媳妇娶下来,再怎么省也得二十万哪!这一时半会让他上哪儿再找八九万块钱?
  面叶儿下好了,母亲盛了三碗摆在了炕桌上,可谁也拿不动筷子……
  第二天快中午时,尤索夫才张眯瞪眼地从炕上爬起来,进了父母的屋子。屋里没人,炉子上一壶茶正沸腾着,满屋子弥漫着一片水汽。尤索夫拿起杯子倒茶,一股红如牛血的茯茶水呼啸着冲出来,显然是熬了好长时间,父母肯定是一大早就出去为他的婚事奔波去了。看着杯中红得发黑的茶汤,尤索夫心里一酸,嘴中便一片苦涩。
  在老两口再三的央求下,媒人又去了女方家。第二天放心不下的大哥大嫂也带着两个孩子来探听消息,媒人来的时候,一向宽展的屋子一下子便挤了个满满当当。媒人脱鞋上了炕。一家人大气都不敢出,忐忑不安地看着媒人的脸,仿佛是一群等待审判的犯人。
  媒人喝了一口特意敬给他的八宝盖碗茶,便不再吊人胃口,直奔主题:“丫头家的说了,十四万彩礼一分再不能少,现如今庄子上打发丫头的人家都就这个价,再说这两天丫头的表姐也刚出来个婆婆家,两家正好里院外院的,打算把日子定一处儿打发呢,那个丫头家也要了十四万彩礼、 100克金子,人家阿依舍花儿似的,又不缺胳膊不缺腿,彩礼要少了不是平白地让亲戚们笑話吗?”   这几句话一说完,尤索夫的家人一个个如烈日暴晒过的庄稼,耷拉下了脑袋。媒人赶紧放下盖碗茶说,你们先别丧气呀,我话还没说完呢。亏得我嘴皮儿说烂,央求了半天,丫头家的看你们家这情况,手头也实在不宽展,也就不死搬硬套,金子只要七十克就行,送包包啥的礼数就免掉,到时直接送礼娶亲就行了,卖买看行情哩,你说少30克金子,再不送包包的话,人家也给你们让了两三万,也够通情达理的,再说这彩礼时下就这个行情啊,你们看——怎么办?
  媒人话说到这个份上,尤索夫一家也确实再不好嫌彩礼高了。“那就这么办吧,钱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给尤索夫把媳妇娶进门,钱再慢慢挣呗!”有了前车之鉴,大哥一锤定音,这桩亲事算是真正成了。
  娶亲的日子定在了一个月后。这段时间里,尤索夫一家东借西凑了近三万,最后大哥又求人从信用社贷了五万贷款,张灯结彩地把阿依舍娶进了家门,也算是在庄员面前扬眉吐气了。
  阿依舍出嫁不久,她的父母便赶紧给她十九岁的弟弟也娶了媳妇。
  6
  俊俏的小媳妇一娶进门,尤索夫和阿依舍蜜里调油地刚过了一个月的舒坦日子,就背起行李包到西宁打工去了。阿依舍心里也明白自己的丈夫为娶自己背负了八九万的外债,新婚燕尔的就出去打工也是没办法的事。但突然之间让她独守空房,又要天天面对公婆,心理上的不适应让她难免带了点脾气。有时做饭扫院子,控制不住使性子,这让两老心里也憋气,想想出门在外拼命挣钱还债的儿子,还是赔着小心哄着儿媳妇。一连几天儿媳妇故意睡到日上三竿也不来扫院、抹桌子、倒茶,老两口也不敢给媳妇拉一次脸。
  老话说,说话防人,隔墙有耳。没想到老两口背后说媳妇的闲话让儿媳妇听了“墙根”。那天早上老两口以为儿媳妇还跟往常一样睡懒觉,两人焐着热炕拉家常,说起儿媳妇的陪嫁,要了十四万的彩礼,陪嫁的电视冰箱洗衣机全是杂牌子,加起来连个一万都不到,又说起儿媳妇弟弟的婚事,说兄弟娶媳妇的彩礼钱多半是阿依舍的彩礼……本来是老两口私下里说说闲话,却碰巧让阿依舍听了个正着。
  本来阿依舍一连几天耍小性子闹情绪,心里也覺得自个做的过份了点,眼看着公婆每天还是笑脸相迎,她也知道这一家子为娶她进门吃了不少苦,自己劝解着自己。那天早早的起来去公婆房里,打算给公婆敬茶端饭,没想到刚到门口,就听见公婆在说自己的闲话。阿依舍悄悄在门口站了半天,越听越气,把手里的扫帚重重地往地上一甩,便回了自己房。老两口这才听见动静,面面相觑。
  儿媳妇当天就回了娘家。尤索夫心疼媳妇,更心疼在自己面前满脸惭愧唯唯诺诺的父母。硬着头皮去丈人家赔罪,进门便被丈母娘骂了个狗血喷头,尤索夫自知理亏,不敢还嘴。丈母娘骂了半天解了气,就说丫头不想跟你父母一起在家呆了,要么你带她一起去打工,要么就让她在娘家住。千辛万苦拉账累债娶的媳妇,才过门两个月不到就住到娘家门上,这算啥事呀?尤索夫无奈,只得在工地附近租了房,把阿依舍接了过去。
  和媳妇在城里一租房,每月的花销就开始惊人了。原来尤索夫在建筑工地上,包工头管饭管住宿,吃的是没肉少油的粗茶淡饭,住的是简陋拥挤的工棚,尤索夫和父母在新疆打工的五年吃惯了苦,倒也不觉得有多艰苦。现在带了阿依舍来,媳妇身子娇弱,一时半会也找不着适合的活,出于私心,尤索夫也不放心让漂亮的媳妇去打工。每个月的开销除了那笔不菲的房租,又要出买菜买面水电之类的钱,尤索夫的工资便所剩不多了。身上背着还债重担的尤索夫嘴上不敢说,心里一天比一天颇烦起来。
  尤索夫白天去工地后,阿依舍除了做饭就没事干,起初还去和住隔壁的房东老两口喧一会,后来慢慢地迷上了玩手机,越玩越上瘾。刚来的时候,尤索夫给她交了200元的话费,心想着能用好几个月,没想到一个月下来连她的流量费都不够。媳妇手机欠费停机,咕哝着让他交话费,尤索夫现在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这一生气,直接丢下饭碗装睡。自结婚以来两人第一次闹的这么僵,冷战了好几天,尤索夫最终服了软,给交了话费。没想到这手机就像个导火索,一个月后又一次引燃了两人之间的战火。
  那天,尤索夫吃完饭后,想着和媳妇聊聊家常,可阿依舍从他进门后,除了做饭、洗碗的那几十分钟,手里一直攥着手机摁个不停,尤索夫气不过,一把抢过手机查看,发现媳妇跟好几个人同时在聊微信,一翻聊天记录,居然还聊得火热,他逼问媳妇这些人是谁,阿依舍说都是陌生人,在家呆着无聊,聊着打发时间的,又不会真跟人家有什么……尤索夫怒火攻心,一下子把媳妇手机摔了个稀巴烂。
  阿依舍扑过去拿起手机哭着哭着,突然口吐白沫,晕了过去。尤索夫吓得手忙脚乱,最后在房东两口子的帮忙下把阿依舍送到了门口的小诊所,折腾了好半天,阿依舍才醒了过来。尤索夫小心翼翼地扶着阿依舍回到出租屋,服侍她睡下后,心里又惊又悔,睁眼躺到了天亮。
  第二天下班后,尤索夫先去了手机店,给媳妇挑了一款手机,刚千辛万苦存的两千多块就这样没了。尤索夫心像刀绞了似的疼。
  7
  上次晕了一次就让暴怒的丈夫对自己百依百顺,还给买了那么贵的手机,阿依舍心里窃喜,就拿晕厥做法宝,以后一遇上争执,阿依舍就佯装晕倒,吓得尤索夫立即赔了笑脸哄。这法子用的次数多了,尤索夫也渐渐看出门道,再遇到她晕倒,就转身出门,溜一大圈再回家。却不料有次发生口角,没等媳妇装晕尤索夫就冲出了家,阿依舍追到门外真的晕厥了,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吓坏了房东两口子,和几个邻居忙把她送到了诊所。
  尤索夫在街上晃悠了大半天才回家,一推门就看见阿依舍脸色惨白地靠坐在小床上。还没来得及说话,听见动静的房东两口子就敲门进来了。房东阿奶说完刚才阿依舍发病时的种种场面,阿爷就接过话茬说,尤索夫啊,不是我们绝情,你这个媳妇的病实在吓人啊,你天天不在家,万一哪天你媳妇一个人犯病殁在屋里,你说这个责任谁负啊?我们一家子就靠这点房租过日子,屋子里好端端殁一个人,这些租房的还不都搬走了?这样,你要么就在家守着你媳妇,要么就搬走!   万般无奈,尤索夫只能放弃打工,带着阿依舍回了家。这之后,阿依舍晕厥的次数便多了起来,尤索夫带着她去看了好几家医院,药也吃了好多,钱也花了不少,却总不见效。怕父母在家守着媳妇担惊受怕,尤索夫也不敢出门打工了。可八万多的外债像个巨大的石头,沉沉地压在他心口,让他屡次从梦中惊醒,急出一身的冷汗。


  草芽儿泛青的时候,该是一家人忙活着种田,可媳妇却收拾包袱回了娘家。这也怪尤索夫,在夫妻俩一次拌嘴的时候,话赶话地骂媳妇是吃干饭的废物,阿依舍也是个要强的人,眼泪一擦就回了娘家。尤索夫去娘家叫媳妇,娘家人心疼女儿,又想着给尤索夫一个下马威,便冷言冷语地没给他好脸色。
  尤索夫叫了两次,媳妇都没回来,父母无奈只好舍出老脸拉着儿子上门去叫媳妇。娘家人怕女儿以后受轻视,想着先端个架子唬唬女婿一家,尤索夫父母觉得娶了个病媳妇已经很憋屈,两亲家说来讲去地便剑拔弩张火药味十足,都是气头上的人,说话也越来越难听。一家说,你们昧着丫头有病,把一个病胎子给了我们家。一家说我好端端的丫头嫁到你们家,让你们一家挫磨成病人了……
  两家闹了个不欢而散。吵架吵到撕破脸皮、你死我活的份儿上,這婚姻也就维持不下去了。
  8
  冷战没过多久就闹到了法庭上。法庭调解了几次,但双方都已无心再续这段婚姻,离婚成了定局,财产分割便成了最棘手的难题。尤索夫家娶这个媳妇娶的太吃力,坚持让女方家退还十四万彩礼钱,说媳妇过门一年不到就飞了,我们还欠着十来万的账呢。女方家一方面为给阿依舍弟弟娶媳妇已经倾尽所有,一方面心疼自己丫头刚结婚就离婚,说我们清清白白的黄花闺女如今成了半婚,还让你们家磋磨出一身的病,我们凭啥要退彩礼……
  双方各执一词,法官也十分为难,于是一轮又一轮地给双方做工作。
  几个月后,婚还是离了。
  一次又一次地在法庭上唇枪舌战,两家也都疲惫不堪,最后在法庭工作人员的劝说下都让了步。男方家放弃索要十四万彩礼,女方家归还男方送的七十多克金首饰,陪嫁的三件电器判给了男方家。
  办完手续后,阿依舍的父亲把几件金饰丢在桌子上,拉着女儿和老伴脸色铁青地走了。尤索夫看着桌子上还带着阿依舍体温的金饰,一下子觉得明晃晃的耀得眼睛生疼。
  黄昏时分,一家三口回到了家,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身子像被抽了筋一样疲乏无力,草草地吃了点熬茶就馍馍,父亲和母亲便相继提了热水和汤瓶,洗小净做礼拜去了。看着父母日渐佝偻的身影,尤索夫脑子里浮现出十几年前的一幕,一家子辛苦劳作了一年的庄稼,被一场百年难遇的冰雹在短短的几分钟里毁得精光,尤索夫至今都记得父母和大哥在一片狼藉的庄稼地里痛哭的情形,那种灭顶之灾带来的绝望至今还让他浑身发冷。他觉得自己被一场比十几年前那场雹灾还要强大百倍的冰雹砸了个粉身碎骨。他重重地瘫倒在了炕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墙上的闹钟滴答滴答地响了好久,门哐啷一声,在西屋做完宵礼的父母进来了。尤索夫心想着起来,却浑身无力地只睁开了眼皮。
  老两口围着炉子沉默着坐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开口叫儿子起来。母亲倒了杯茶递给儿子,安慰到,儿子,甭颇烦,懂亚(世上)的事情都有个定数哩,只要我们一家人手脚健全,钱不就是人身上的污垢嘛,没有了再挣呗。
  老父亲看着儿子耸动的肩膀,说儿子啊,你树芽芽般的年纪,以后的路还长着哩,没有过不去的坎。来来来,老阿奶,你把这金首饰戴上给我们爷儿俩看看,这么贵重的东西你这辈子还没戴过哩。母亲真的配合着父亲笨拙地戴上了那条金项链,枯黄干皱的脖子搭配上金光闪闪的项链,看着异常突兀。老两口忍俊不禁,大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听着声音有点不对劲儿,尤索夫抬头一看,老两口的脸上涕泪一片……
  9
  几天后,尤索夫决定再去新疆打工。
  尤索夫没有过多的时间悲伤这场稍纵即逝的婚姻,他已经二十四岁了,家中的内忧外债都得承担起来。这场婚姻不仅让一家人几年的辛苦全打了水漂,更严重的是给家里背负了近十万元的外债。
  趁着大哥一家来看父母的时候,尤索夫说出了自己的打算。父母亲听了,却也并不惊诧。父亲听尤索夫说完,和母亲对视了一眼说,这娃娃,性子倒是急,我和你阿妈还想着你刚离婚心情不好,等着缓一阵子了再说这事,既然你今天说了你的打算,那我们这几天就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好,再一块儿走。
  尤索夫没想到年迈的父母还要跟着自己出去打工,一下子急了,说阿大阿妈,我年轻力壮的出去就行了,你俩再千万嫑出去。大哥和新姐也立即劝阻,阿大阿妈,家里不是还有我们吗?你俩就在家里守着。新姐也赶紧说,就是,现如今老马家儿子媳妇也出去开饭馆去了,家里就剩下阿爷和两个孙子,你们这一走,谁给你们看家哩?
  父亲瞪了大哥一眼说,你俩买房子的债还欠着呢,眼看着儿子也大了,照现在这行情,以后他娶媳妇还不得上几十万哩。再说尤索夫才二十多,债要还,媳妇还得娶,就靠这个娃娃一个人苦去,先不说孽障不孽障,难道等到猴年马月才成个家?
  大哥一下子哑口无言,瑟缩着低下了头。
  尤索夫脑海中又闪现出那几年在新疆的画面,看着日渐苍老的双亲,眼眶一热,眼泪就涌了出来。那五年中父母受的苦他历历在目,如今怎能再让二老去受那种苦?一股悲愤的热流霎时堵在了胸口,他哽咽着摇头,死活不同意父母再一起出去打工。
  一家人争论了半天也没争出个头绪,就各自睡了。第二天尤索夫还在梦中,就听见外面哐啷哐啷敲击的声音。他一个激灵,赶紧抓起衣服胡乱穿在身上就趿拉着鞋跑了出去。
  院子里,父亲和马家阿爷正抡着锤子砸着那堵墙,纷纷落下的砖块在阳光下透着一股鲜亮的红色,那还是三年前刚从新疆回来时,尤索夫亲手砌上去的。
  大哥和大嫂也从西屋里冲了出来,看着这个场景,惊讶得张大了嘴。
  马家阿爷回头看着他们说,唉,娃娃,你们就放心去吧,我这一把老骨头啥忙帮不上,看个家还是能够哩。你们把贵重些的东西收拾好,院墙打通了,我和两个孙子给你们守家也方便些……
  父亲继续砸着墙,母亲看着尤索夫,说快给你阿大帮忙呀,站着发啥愣呢!
  这一刻,尤索夫和大哥他们都感受到了父亲和母亲不可更改的决心。
  明天就要离开家了,尤索夫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半夜时分便起身来到院子里,在院墙的李子树下坐到了天亮。
  八点的时候,大哥雇了车来接他们去火车站。清晨的阳光下,小村依旧一片静谧。车子离开家门,缓缓地驶向大路,尤索夫回头看着还在自家门前站着的马家阿爷孤零零的身影和那座渐行渐远的小院,心里突然像被掏空了一样,一阵疼痛,一片茫然。
  【作者简介】苏贤梅,女,回族,青海省大通县回族女子中学教师,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班第二十期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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