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时空而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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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年传统文化有了抬头,国学被开成各種补课班当买卖来做了。北京的市面上流行起了昆曲、古琴、茶道和瑜伽“四大俗”,四处都是各种旧式装帧的会所,冒出了各类名目的大师,街头开起了各种太太学堂,中产乃至小资,闲来无事时,也要风雅一番。
  我想,京城里应该始终深藏着真正的老派人物,他们自幼学琴学画不是为了考级加分,读古文也不是为了应付考试,只觉得人生应该这样。
  此时,我有幸认识了张卫东先生,一位真正的活古人——不用手机,写字首选毛笔和繁体,讲课时会穿上自己祖父那件九十年前的长袍马褂,宝蓝色的长衫暗藏印花,而家中还存着双一百二十年历史的朝靴以及花盆底的女旗鞋。
  1
  2010年的一天,无意间随一位茶友到后海恭王府附近古逸茗庄的二楼,去听一位老师的昆曲课。
  上得二楼来,屋中被用作琴房,墙上挂满了名家手斫的古琴,中间用琴桌拼成一条长几案,学生们沿着几案围成一圈,都是会唱的资深曲友。往后则是一圈不靠几案、只坐椅子的初步入门者。我悄悄到最后靠墙根儿坐下,远听张先生拍曲擫笛,教学严肃中带着诙谐。
  但见先生相貌高古,脑门处有些谢顶,脑后留得有点长,宛如清末刚刚剪了辫子的“马子盖”,要是风扇吹在头上,则又是另一个称为“帽樱子”的发型。一身中式对襟儿裤褂,脚踏一双内联升千层底儿礼服呢小圆口儿手工鞋,如果有人也穿中式服装,他会给你用手比一下纽襻儿的长度说:“老式的应该二寸五,你这三寸,长了。”
  张先生一张口,自是一口清末民国时我奶奶那代人说的北京话。我在此语境下长到十七岁后祖母殡天,胡同的北半面也拆迁了,自此与京腔话别。张先生的出现,让我找回了十几年没听过的音儿、词汇甚至语法,有时还捡了不少老妈妈令(母亲教育孩子明事理懂规矩一类的话)。
  他讲课时会说“这事较比起来吧”,“较比”就是比较,在老舍小说里都这么用,同样还有“道地”一词,是地道的意思。在现代的北京城中听人说一百年前的话,穿越感立马悠然升起。
  这一次拍曲散会时,我上前与张先生打招呼。
  先生说:“这小孩说一口京话,住城区的吧?”
  我说:“我住北新桥儿,还住胡同。”
  这自然与张先生熟识起来。北京过去一条胡同有几个宅门,彼此都是圈套圈的亲戚。张先生是旗人,满洲正白旗霍罗氏后裔,太祖色尔固善是咸丰年间的福州都统,《清史稿》上有记载,曾祖万禄擅鉴赏金石书画,祖父、父亲皆擅儒学医。我有位亲家奶奶是侍郎高家的后裔,夫家姓爱新觉罗,高侍郎的堂妹嫁了言菊朋,言菊朋的母亲崇氏,便是张先生大祖母的姑姑。
  就这么个八竿子远的关系,张先生更对我亲近,别人问:“这是您徒弟?”张先生说:“不是,这是我家亲戚。”
  2
  张先生在戏曲、民俗、老京文化等旧学上无一不精。我当时醉心于昆曲,遇到这样的名家,自然想找机会问艺求教,交流时还想露一点我接触过的戏曲艺术,以免先生把我当外行。
  这点小心思自然瞒不了张先生,他并不多说,大多只是一两句引子,深入浅出,给我留下空白:“花脸最早有郎德山那么一路的唱法,高而尖,直筒儿的。早年刘鸿声也那样。”又或者说:“我那某某文章你没好好看。”
  他嗓子极好,高低没挡,会好多已经绝迹的戏和曲艺说唱,连几乎失传的京高腔,也能唱不少;做工也佳,看他唱《草诏》中方孝孺的录像,在台上扑跌闪转,令人叫绝。然而,十几年前,他在报刊上对“流行昆曲”一一炮轰后,为了坚持他的昆曲理想,便不怎么唱了。
  人人都为他惋惜,他有太多太好的戏都得到了名家传授。如《夜奔》这出北昆名剧,他特意记录了表演的关键,却从未显露于舞台。剧团虽然月薪不高,凭借国家一级演员的名气身份,走走穴,就能赚大钱。可他偏不,仍给不知名的报纸写稿子,去不知名的学校里讲学。
  他多年来办了西山采蘋曲社、霓裳续咏子弟八角鼓票房和易雍书会,场面上的桌围子都是不多见的京绣。学生送他礼物,他会高兴地收下,很快再转身分给大家享用。曲社象征性地攒些会费维持活动,但有几种可以不交:学生不交;没有工作收入的不交;生活条件不好,有病有灾的不交;实在不方便的,也可不交。
  他说:“当老师是把自己撕碎了,喂给学生。什么时候我嗓子唱嗝儿了,你们也就学出来了。”
  有次,与我们论及《牡丹亭》和《玉簪记·琴挑》中的情情爱爱,他冲着学生说:“读古书是吃正餐,而这(昆曲)是甜食,人不能一辈子只吃甜食。不把古文读透了,不配来唱昆曲。”
  甚至一手用力攥着笛子说:“好好读古书,甭学这下流玩意儿。”
  而张先生演这类戏,却极为精妙。比如他讲《琴挑》中潘必正挑逗陈妙常的细节:
  “(生)小生实未有妻。
  “(旦)也不干我事。
  ……
  “(旦)潘相公,花阴深处,仔细行走。”
  三句两句,便讲解出戏词间暗指的春色,此时才理解,这类戏才真是少儿不宜。
  中国自古视伶人为下九流,他的编制又不在高校和研究院,主流学界不一定服他,闻风而来追随他的粉丝,又有多少能读他推崇的古书?
  我感受到张先生身上的某种分裂。在一个学者们都争当演员的时代,他这个真正的好演员,却要做古之学者。他擅演的,无论是《千钟戮·草诏》中的方孝孺、《一捧雪·祭姬》中的戚继光、《牧羊记·望乡》中的苏武,还是《浣纱记·寄子》中的伍子胥、《长生殿·骂贼》中的雷海青,无不是忠臣良相,且多是身处逆境却刚直不阿、忠孝双全的士大夫,继承了他的老师朱家溍在《别母乱箭》中饰演的周遇吉的形象和气质。
  或许,这就是儒家的理想主义与悲剧精神——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吧。
  3
  多年来,我到处随张先生学曲。张先生外出讲学或小范围雅集,我有时打打下手,拙手笨脚,常碰了茶壶弄洒了茶碗儿。   一开始我唱昆曲没调,唱八角鼓没板,直唱得該有人发我一副快板,改成呱唧呱数着字儿唱快板的样子。我便扯着嗓子喊着唱,唱完两个半钟头昆曲,嗓子成了公鸭。有时觉得不错,张先生说跑调了;有时嗓子明明不在家,张先生说进步多了。
  终于有一天,他说:“找到调了,昆曲本是黄钟大吕,阔口曲目众多,而绝不仅是咿咿呀呀。”
  不过,一次我去鲁迅文学院进修,张先生也被请到文学院讲过一次昆曲,我在台上领唱,张嘴就冒调了。张先生直接说“跑调了”。事后有同学来议论,认为张先生对我太不含蓄。
  其实私底下,他批评我向来直接,因含蓄了我听不懂。一次他谈艺术需要天赋,我便问:“写文章也要天赋么?”
  “要,你就没天赋。”
  众人哈哈大笑。
  张先生后来说,我说过你几回,没想到没有把你说跑,倒是学得勤了。
  其实,这旧式师生相处方式,我已经习惯了。
  当着生人的面,张先生倒一个劲儿地夸我,而在邮件中,则总数落我的“不是”,有时还惭愧说没教我什么东西——张先生不用手机,偶尔使用电子信箱,还是与师母共用,用繁体字给我的回信,多是简约的几个字,但要是为了修改指导,文字却绝不吝啬。
  他早先与北京民俗作家、火神庙里的小老道常人春先生合著的《喜庆堂会》一书,是早期研究北京堂会演出的重要作品。因跨越年代很久,资料多是他到国家图书馆里泡一整天,逐字逐句从老报纸上摘抄下来的(老报纸多不能复印)。书原本有八十万字,可出版时只有薄薄一册,中间还丢过一次手抄的原始稿子——这都是二位多年来对北京民俗业考察研究的结晶,如今常人春先生羽化登仙,想研究都没去处了。
  他教过大批学生,不少下海从艺,博得些名声。京城文化界的大小名人,都来这儿摞叶子摘桃,研究古代戏曲曲艺和吟诵的硕士、博士,不少都是张先生给列过论文大纲,也会有人将先生的学问拿来改头换面,立即兑现。
  可张先生却这么想:能把学问开枝散叶,落地生根,多好啊!
  4
  要说张先生在戏台上的“古”是扮出来的,那生活中的“古”则是骨子里带出来的。
  我偶尔会拿生活中的事劳烦先生,比如向他请教如何养好水仙花,他回信详尽:
  “(水仙)不要剥皮,放在阴暗处,等到腊月初一再装盆儿加水,白天把水倒少一点晒太阳,晚上加点水放在窗台上,如此初一前后就可以开花啦。
  要是打算刻水仙就是用竹刀把中间切开一点儿,横着切一少半儿,留着花芽子,在尖上划一刀,加上棉花蓄水,白天晒,晚上放在温暖的地方。等到初一几天就可以看到怪状的水仙了,讲究有双喜、蟹爪等造型……”
  这还不算,他在邮件中为人讲述搬家时的讲究,那是一个让人开眼:
  “搬家先放镇宅之物,宝剑、四书、佛经、石头等博古葫芦都可以,有太阳的时候窗子打开三天,正厅放一个水缸或是一盆水,用扇子扇扇,再把原来老宅的天井土带来一包撒到四角……
  第一顿饭给工人吃,留下剩饭皮,等工人走了再继续食用……也可以叫上几个朋友一起吃饭温居贺喜,依然是吃米饭炒菜上供蒸肉等。
  馒头、豆包、打卤面也是可以的,但是必须有外人参加才好……最讲究是佣人或是工人,亲友其次……”
  只要我用文言给他写了信或稿子,他都夸我文言进步,要我写新的思想和内容,要摒弃俗语,少用“你”“我”“他”,并指出文法上的幼稚。我也把早年写的几行旧诗发给他,先生更是逐一改过,并转化成繁体字回复。
  他的父亲张振啓老先生是同仁堂坐堂的名医,他虽没有自幼从医,却也见多识广,每次我嗓子发炎,他要我吃牛黄上清丸,说我不是嗓子的事儿,泻肚后就好了,不用再吃别的药。而眼睛发炎,也不用上眼药水,用石斛熬水擦洗,能消炎清火。
  张先生如此“复古”,大概是因为其从未受过新学(西学)的“污染”。他小时候写字,先用的毛笔,再用的铅笔,是用毛笔在北海里画写生出身;先随章太炎的弟子吴承仕之子吴鸿迈先生学《孝经》《道德经》《四书》以及昆曲后再上的小学,自三年级起就学习戏曲,而后上了戏校。
  期末考试时,别人都在抢着复习,他兜里揣着几根笔,大摇大摆把语文考个接近满分,而数学则会考个不及格。民国时沪上画坛有“三吴一樊”四大家,“樊”是樊少云先生,而张先生就是由樊少云的公子樊伯炎教的古琴、昆曲与绘画,他十八岁时画的扇面,俱是古人风范了。
  每与他谈民国诸位大师,他都不屑一顾甚至嗤之以鼻。
  他说民国时多不用前清宿儒,专用刚留洋回来的毛头小子当教授,把旧学都废了,如此旧学不废也会极度消亡。他还说,冯友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找助手,专门点名要找没“上过学”的——就是没受过新式教育的。
  其实张先生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也曾“潮”过两年,他研究过基督教和西方文明,在中央戏剧学院学习话剧影视编导,还参加舞美培训班。但越接触西学,越见那中华文化才是追本溯源的根,反而更坚定他对传统的理解和忠贞。从此便身着中式的对襟和千层底的布鞋,手里提拉着一老太太买菜时的兜子,里面装着曲谱、笛子和《论语》,挤着公交和地铁,穿梭于首都各个高校教昆曲与儒学。若是冬天,他会把笛子揣进怀里以防止冻裂。有时他招待老友在台基厂的一条龙雅集,连吃带唱,很多是他做东,若是别人掏腰包,会按旧式请客的习惯提前讲明。
  他站到饱受后世攻伐的朱子学的一面,认可朱熹一脉的学术思想,最为顶礼的人物和理想的年代,是孔子和西周,日常生活里对孔孟之道身体力行:讲规矩,重礼仪,习惯于老年间的一切。
  5
  张先生的命运中还得到最后的文化老人的真传,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最后一批旧文化的遗存,都是不往上爬的旧文人,也是真文人。文博界的启功、周汝昌、赵其昌、宗璞都最爱他的昆曲,他说汪曾祺的文章是花美人,汪曾祺能随唐兰(文字学家、金石学家、历史学家)治文字学和史学,又与做过北大副校长的语言学家朱德熙是同学,他们一个吹一个唱,朱德熙喜欢唱旦角,汪曾祺再三唱老生。   “但你们不要学他们表面——大教授好唱戏的,都是学有余力而当玩。”我信他,起码他认识汪曾祺。
  张先生接触过部分晚年的大师,有很多亲耳聆听过的事。记得他描述过被批判了后半生的俞平伯耿直得有些愚鲁,他模拟俞平伯的口音时,神态语言都极像:“我?你问我什么成分?我家祖上是做官的!到了我这一辈不做官了,是教书的!”
  他还说叶圣陶先生聪明且自保,一辈子提倡白话文,可自己却喜欢看文言,唱昆曲,写书法,还督促王泗原先生用文言校点《楚辞》。
  令人诧异的是,张先生全无收藏癖。他小时候,朱德熙给他改过作业,王泗原讲《楚辞》时也给他留下手稿,他都并没刻意收起来,而众人雅会的活动记录却都留着。
  这兴许与他的老师朱家溍先生有关。朱先生家向故宫博物院、社科院、承德避暑山庄、浙江省博物馆等无偿捐赠了一千多件古碑帖、两万多册古籍,大量的明清黄花梨、紫檀家具,数十件古代字画和古琴,晚年却喜好临摹古画消遣,夫人患病临去世时,工资卡里所剩无几。
  张先生多次提到朱家溍先生论及文物的名言:“聚是一乐,散亦是一乐。”并言及,痴迷于收藏并不好,若只迷恋于找名人签字合影,注定会荒废学问。在朱家溍先生百年诞辰之际,张先生主持了《季黃先生十年祭》(朱家溍字季黄)的礼仪安排,在前门外西河沿的正乙祠戏台,举行了京城家庭自办的祭祀,并依照古法不施粉墨,水青脸着装,登台献戏《浣纱记·寄子》。
  曲友中有位邵怀民老先生,九十六岁尚能登台演《天官赐福》中的织女,还有旦角嗓子。他出身于福州三坊七巷的世家,父亲是学者,母亲也是大家闺秀,本人却一生坎坷,无儿无女,酷爱戏曲书画,保存有一支他的母亲传下来的笛子,晚年时已不能随着音律按孔,但还不时地拿出来吹奏。在他百岁寿诞之际,同好们还为他举办了曲会庆祝。
  在邵老先生一百零二岁那年的某天,张先生夫妇行在三里屯,想起距离邵老家不远,就给他家打电话准备看望。不料邵老侄女接电话,哭泣说老人刚走,无疾而终,“正给穿衣服呢”。张先生夫妇赶去,坐在老先生的床榻边,用那支百年以上的笛子,最后吹了一曲《万年欢》——这是请神送神的曲子,算为邵先生身归极乐世界送行。家人说,这把笛子送您吧。张先生却说,还是随着邵老一起走吧。随后,那笛子也跟着一起火化了。
  事后我问,邵老家人已经说送您了,笛子好歹也一百多年了,怎么不留下来当个念想儿,以睹物思人?
  张先生当即批评我:“最好的学问是记在脑子里的,最好的念想儿是留在心里!”
  想起小提琴家盛雪去世,他的儿子盛中国将他的琴陪着火化了;而2018年9月盛中国去世,仍旧是他最喜欢的一把琴一并陪葬,空余一具琴盒。这便是高山流水的意境,是乐师与琴的归宿。夫子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具有古人情志的张先生,以人生百岁譬如朝露的豁达,活得通透潇洒。
  在张先生的著作《赏花有时,度曲有道》附录里,有一篇《妻子眼中的张卫东》,是师母潘姝雅女士所作,对先生有不顾家的埋怨,却又饱含默默温情。师母最早是学调酒的,做过编辑,还出过一部长篇武侠小说《镜世莲华》,后多年持家,两人极为相敬如宾。
  张先生在她心中,总是那个修铅笔的大男孩,这是变相地秀恩爱。从爱情角度,先生主张终身如一,敬重俞平伯与许宝驯,周有光与张允和,启功与章宝琛的爱情。
  6
  和这样一位“古人”一起,乐趣也颇多。平日里,张先生常用老年间的方法带着我们“玩”,五月初五、七月初七、八月十五、九月初九,甚至冬至,都按照旧京的习俗摆供拜神,每次大家都每人带一个拿手菜,中午一起做饭,下午唱昆曲。我们一般会找个旧式装帧的会所,或是郊区一个再简朴不过的院子,按照旧式的礼制摆上供桌,然后要么琴雅双清,要么琴、曲、鼓梅花三弄。
  头一回过八月十五,我们学着先生的手法,把点心供果儿在供桌上堆起来,可堆上就倒。仔细观瞧,原来张先生码出的“供尖儿”,是用牙签将点心供果儿串起來的,外面看不出来。他说这不叫“山”型,而叫“塔”型,小孩子从几岁就上手跟着干,长大了是自然而然代代相传。
  随后他又如变戏法一般,不知从哪拿出个“月宫码儿”,上面印着一只站起来捣药的兔子,要用个硬木的“插牌子”(摆在桌上的小型屏风),把月宫码儿贴上,再供上兔儿爷,最后要在晚上祭祀后焚化。他一边动手,一边讲着“兔儿爷”的读音、文化、制作、深层的内涵,连带着讲了牌子曲《五圣朝天》【梅华调】中“哎哪兔儿爷我”的包袱在哪,“兔儿爷山”这个词在旧京戏园子里是怎样一种座位的比喻,那种座位怎么安排……于聊天干活中,就传道授业解惑矣。
  晚饭前后唱八角鼓,而每逢玉兔东升,便有人弹起古琴,张先生随着古琴的伴奏,唱《阳关三叠》《关山月》,或用旦角的嗓子唱《秋风词》的琴曲。
  前些年大家都没这么忙,我们随着先生在护国寺小吃店喝豆汁,白天中山公园赏牡丹,晚上逛北海,于濠濮间吹笛唱曲,听他讲曾于中秋月夜北海中划船赏月,清闲雅歌,弦索畅弹;也曾夜游北大,石舫上唱《游园惊梦》,惹得一对对爱河中的学子,纷纷在花丛中停止呢喃,循声静听。
  有时中午一起吃过饭,晚上还要去曲社,下午几个钟头,张先生就带我们去龙潭湖,找个亭子唱《西游记·认子》。在砖塔胡同正阳书局的砖塔下,在沙滩中老胡同的四合书院里,都曾有丝竹不断、燕语莺歌的雅集,由中国音乐学院的一位学生弹琵琶,看张先生带身段唱徐渭的《四声猿·骂曹》,北曲正宗之风范在诞生之地依然传留。
  跟着张先生上妙峰山看走会,先生虔诚地给喜神殿里供奉着的梨园行祖师爷大礼参拜,放上功德钱与大家齐唱北曲《天官赐福》。也曾跟着先生到清东陵踏青祭扫,在神功胜德碑的碑亭中,唱康熙喜欢的昆曲,唱乾隆喜欢的八角鼓。七月十五,还会跟他到西四的广济寺中去磕个头。
  他家中佛道并信,与白云观的道士皆乃世交,懂得佛道科仪,且不排斥民间俗信。每次吃饭,都选一家味儿好价低的餐馆,点最值得一尝的菜,顺带说说过去怎么做饭吃饭,也会警告我们年轻人吃相儿难看,需要端正礼仪。时间长了,不论大家是否饿瘪,都要上齐四个菜才动筷子。   先生谈到儒家社会安于天命,多大岁数,什么身份的人,都安于自己的身份做事。看见现在母亲和女儿赛着捯饬,他说:“过去没有和女儿一起比美的,和女儿比美的不是妈妈,是领家儿妈妈(老鸨)!”看见有的女孩子乱穿旗袍盘发纂,会说:“那种花色是当了婆婆的人才穿的。”
  只有先生的几个学生在偷笑,其他人没听懂。
  张先生说,说损话是北京人的天赋,过去的人臭嘴不臭心,有一回朱家溍先生在曲社演出,因为谁派什么角儿的事被周铨庵给呛了,朱先生在屋里坐不住,不到十分钟掀帘子出去了。可下次俩人见面又和好如初,互相让烟:“您来我这个。”
  张先生也有严肃发火的时候,他训斥在场胡闹的小孩儿,数落不会端茶倒水、擦抹桌案却贸然伸手的“热心者”。他对小孩儿绝不无规则地溺爱娇宠,要孩子随大人一起规矩地行动坐卧,并说孩子要“从小在典礼等大场合镇着他,生活条理要从五岁就开始养成”,“大凡没逻辑没条理的,都是小时候缺栽培”。
  曾有人说先生是京城遗少,不几年也能算京城遗老。可这是一个想做遗老而不得的时代,电视里到处都是辫子戏,网上到处都是辫子迷,四处都在贩卖历史情怀与怀旧,搞得有人想当遗老,开始装样子,并永远只能是装样子。原因再简单不过——真的遗老,哪位不通经史子集?
  论遗老,我们不配。
  尾声
  冬天时,先生穿了双毛窝(北京话:棉鞋)来家串门,看我家破瓦寒窑的小院子,劝我知足常乐,说能在二环内有一间安静的小房,再简陋也要心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早就该结婚生子,但过了时候也无所谓了,雍者修文,赶紧把《四书》念了。”
  他在我家做饭,教我做传统的素什锦,还炖了羊肉和罗宋汤。吃完后,悠扬的笛声混着羊油味儿,都凝聚在这胡同寒窑中了。
  我开车送他回家,半路上临时起意,去张家东四六条的故居看看。到了六条下了车,只见那原有的门楼已认不出来,更何能保留院落的布局?张先生没怎么说话,很快就上了车,我送他到垂杨柳再返回北新桥,就在午夜从东三环到北二环的时间内,到家打开邮箱,却见他发来一首五言古诗:
  松鋆至祱权家访后有感
  別后意萧然,相逢话未完。
  尘封以往事,忧愤长绵绵。
  念祖灵光显,眷顾旧家园。
  岁月如流水,寒夜困顿还。
  祱权提议癸巳腊月二十五
  夜访六条东口祖宅遗迹
  “松鋆”是他的号,他热心为学生取笔名和号,并言经常用笔名会带来好运。他为我取的名字很怪,叫“祱权”。意思是我应该增加点权力和正派。“祱”是为了和我名字里的“磊”同音,但字典上读作shuì或lèi,我担心别人不认识,很少用。
  在邮件中,他要我和上一首,我至今也没有完成。不过,想必先生终不会苛责我。
  这首诗,让我想起他的挚友、日本学者芦川北平先生说过的事:在日本东京的街头,芦川先生送张先生走了很长一阵,于地铁口分别时,张先生旁若无人地演唱了一段《秋景·黄鹂调》,这是出自王实甫《西厢记》中的一曲《长亭送别·正宫·端正好》:
  “碧云天,黄花地,西風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唱完拱手作揖,转身飘然而走进地铁,消失于东京地铁入口的尽头。
  【责任编辑】王雪茜
  侯磊,1983年生,北京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作家、诗人、昆曲曲友,曾做过编辑、教师、记者等职业。著有长篇小说《还阳》,中短篇小说集《冰下的人》《觉岸》,“北京非虚构”三部曲《声色野记》《北京烟树》《燕都怪谈》,文史随笔《唐诗中的大唐》《宋词中的大宋》《天堂图书馆》等。在《人民文学》《北京文学》《青年文学》《诗刊》等发表众多作品,并被多家选刊转载。长期在各大高校做文学、文化普及讲座,有部分作品改编成影视或译为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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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刊
我国农民合作社已经进入规范发展和质量提升阶段.农民合作社呈现出规范化、规模化、纵向一体化、企业化、价值多元化和数字化等发展趋势.应对我国经济社会高质量发展的现实需求,农民合作社需坚守质性规定,谨防泛化与异化;以法律为准绳,着力引导规范化管理;提高组织化程度,拓宽合作领域;因地制宜,探索不同的合作社发展道路;加大财政、金融、人才、科技等方面的扶持力度,为合作社高质量发展提供完善的制度环境.
“景象奇观”“游荡中窥视”和“反情节”,是索伦蒂诺在电影《绝美之城》中对罗马城几种核心的表达策略.索伦蒂诺对21世纪罗马上流社会形形色色的描绘镶嵌于罗马这座“永恒之城”,形成了独特的历史和现实交融与制约的奇景,在费里尼之后再次点燃了对“美和虚无”的探讨.索伦蒂诺在影片中一边流露出对贝卢斯科尼时代的意大利当代文化中大行其道的声色犬马和颓废堕落的自我反思,一边却又对“何为绝美”仰之弥高求之不得而迷茫.
一  这座城市的边上有一泓湖,人称团湖。团湖的面积不很大,但却是这座城市人气的热闹地。团湖的水气很重,也就是什么时候都有水,湍湍的。在湖边有不少饭馆,主要是吃湖里的鱼。因为水好,鱼就好,所谓的鱼好就是新鲜,没有异味儿,而且肉白白嫩嫩的,鱼就是一根刺儿,用筷子挑出来就剩下吃肉了。  在团湖的边儿上,新近戳起了一排三十几层的高楼。外表又漂亮又现代,就这排高层楼把几个大杂院围在了里头,大杂院的人仰脖子瞅
日本一位家庭主妇通过制作充满艺术性和幽默感的便当增添生活情趣,从世界名画到国际名人,从经典电影到动漫人物,都成为她制作便当的灵感,在她手下,每一粒米都呈现出惊人的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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