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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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乐清的胸口卧了一块炭,随呼吸忽明忽暗。睡着时,它短暂沉寂。这样的时候不多。一旦清醒,每一次吸气都扇起一阵热浪,烘得炭火猩红滚烫。这让她想吐,想干呕,像当初刚怀上乐乐时那样。当时,常哲捧着刚买回来的《怀孕圣经》,边翻边跟她解释:这是激素变化刺激了胃的贲门平滑肌导致的。她“嘁”了一声,嘲弄他只会掉书袋。他也不恼,合上书,呵呵赔着笑。那是段好时光。
  如果潜在水底,灼烧感就能缓解一些。深冬,游泳馆里鲜有人影,她游到深水区的最里角,像一株苍白的水母一样,悬浮在水中不动。进水口噗噗吐着水柱,嘟隆隆,嘟隆隆,像乐乐嘴里含着水,在她耳畔咕噜。有一次,她过了火,救生员大吼着跳进水里,一把將她拉出来。拉扯中,水倒灌进鼻腔,冲上脑门,幻化成无数根银针,密密麻麻扎向颅骨。致密的刺痛带来一种天旋地转的晕眩感,一个古怪的念头从针孔中散逸、汇聚:人在溺水时,灵魂是不是也会被浸得湿漉漉的?那它还能摆脱沉重的肉身,飞起来吗?
  她渴望同谁聊一聊。
  不能问常哲。也不是不能,是不想。他会说什么呢?他会沉默,以一种无比痛苦的耐心维持着缄默。她想象得出来。
  随后,一个面孔浮出脑海。她胃里一阵翻涌,立刻狠狠闭上眼,驱散这个念头。
  她最终决定问一问周姐。那周六的聚会上,她冷不丁问道:“你说人快死的时候,魂魄能不能飞起来?”
  “嗯?”周姐愣了一下,等回过味来,看她的眼神有些躲闪。
  “妹子,别往那上头想。”她说,说着捏了捏乐清的手。
  乐清没再作声,知道谈话该结束了。
  其他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每周六上午,互助群里的成员都会碰个面,分享各自通过不同渠道获取的资讯和线索,同时,彼此间鼓鼓气。
  “永不言弃。”——这是他们的口号。
  人群中央坐着一个黝黑精瘦的中年男人,剃着寸头,目光敏锐。他姓张,是这个互助群的发起人,大伙儿都叫他“老张”。最初,群里只有三五人,境遇相似,报团取暖。后来,一个介绍一个过来,等周姐带着乐清过来时,已发展至二十多人。
  初次来,大家问乐清:你家孩子什么情况?
  男孩。六岁。九月出的事,在小凉山公园的音乐喷泉边没了的。她的措辞很谨慎。“没了”,而不是“丢了”,或是“失踪了”,这样就不算她撒谎。
  接着有人问,“有照片吗?”她犹豫了一下,从手机里找出来,给凑过来的人脸一一看过。
  “咦……?”说话的人神情错愕,欲言又止。都是这样的反应。过去,她带着乐乐上街,偶尔擦身而过的行人也是这种反应,只不过有些人不加掩饰,有些人,比如周姐,出于善意和教养,表现更得体些。
  相识是周姐主动搭的讪。三个月前的一个午后,乐清正坐在公安局门口的花坛边失神。一刻钟前,她刚跟常哲当着民警的面大吵了一架。常哲偷偷带了材料到公安局办理销户,她发现后急匆匆赶来,歇斯底里地抢了回去。常哲争不过她,怒气冲冲走了。她出了大门,没走几步便腿一软坐下来,直到恍惚听见有人叫她,才察觉右腿根被凸起的瓷砖硌得生疼。
  阳光炽热,她听见有人喊,“妹子。”抬头,刺眼的光线中一个面目苍老的女人。
  “妹子,”女人问,“你也是孩子丢了?”
  过后很久,她才得知周姐其实只大她两岁。当时,她脑中一片浑噩,什么都没弄明白,便恍恍惚惚点了点头。丢了,没了,一回事。就这样认识了。
  周姐每个礼拜都要跑一趟警局,接待处的几个民警都认识她。那天,她远远看见乐清,像极了当初失魂落魄的自己。她问乐清,“你孩子在哪儿丢的?有没有调监控?”乐清答得含糊:公园里,那边没监控。周姐叹了叹气,又说,“那就多印些照片,到处贴,保不准有谁就看到过。”就是那时,乐清让她看了乐乐的照片。看到乐乐的笑脸时,周姐下落的视线不自然地停滞了几秒,等移开,已恢复了镇定的神态。
  “多印些贴出来。”她又嘱咐了一遍,语速很快,试图遮掩语气里的异样。
  那天回家后,乐清翻出乐乐所有的照片,单人照,合拍照,一张一张看过去。以前天天对着乐乐,看惯了不觉得,换一副视角打量,其实特征很显著:过宽的眼距,失焦的眼神。病症不言自明。
  大概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每周六的聚会上,对于乐清的沉默寡言,大家都不以为意。于她,是没什么可说。于别人,是照顾她情绪。很多事,大家心知肚明。72小时,是最佳搜救时间;哭闹厉害的孩子,人贩子会灌安眠药;而智力不正常的,人贩子一旦察觉,会怎么处理呢?没人敢说出来。而对于她这没头没脑的发问——人死后魂魄会不会飞起来——周姐也只能语焉不详地劝:别往那上头想。
  她本可以解释两句:她没往那上头想,至少,没往周姐想的那上头想。但她没法儿解释,解释不免牵连出更多真相。
  老张清了清嗓,“我明天准备去趟涟城,据说那儿有人发现了个窝点。”
  话一出口,人群立刻炸开了锅。“哪儿得来的消息?”“线索可靠吗?”“有没有孩子的消息?”群情激动,乐清也跟着忐忑起来,好像那个确凿的“窝点”里,亟待解救的孩子中有一个正是乐乐一样。即便下一秒,她又清醒地记起:她的乐乐,永远不会回来了。
  那是九月的第一个周末。天气不冷不热,空气中有隐隐的桂花香。她给乐乐穿了一件天蓝色薄衫,卡其色绸裤,戴了顶米老鼠图案的帽子。他们八点不到就出门了,中途,乐乐嚷着要坐“摇摇车”,挑了小黄鸭造型的那辆,一块钱坐一次,花了两块钱。——初次见面时,乐清便将意外当天的这些细枝末节向周姐和盘托出。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向眼前这个陌生人讲这些,或许是倾听者的表情格外温柔,眼神满是共情,让她渴望倾诉。也或许,正因为是个陌生人,倾诉才安全。事实上,意外发生后,她没跟身边任何人提起当天的细节。
  到了公园,她带乐乐玩了一会儿蹦蹦床,又荡了会儿秋千,接着便让他跟别的孩子在音乐喷泉池边玩儿了,她自己坐在不远处的草坪上小憩。她忘记离开了多久,只记得自己沿着喷泉池环绕一圈时,砰砰乱撞的心跳声和喉咙深处的焦渴感。   “等我再回去,乐乐已经没了。”她说。
  说到这儿,她脑海中浮现一个画面,一个她常常引导自己去想象的画面:喷泉边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白色大理石雕像静立水池中央,无声俯视着她。画面过于清晰,几乎遮蔽了另一个场景:转到雕像的背面,贴着灌木丛的那头,一个圆乎乎的脑袋钝钝没在池底,小身体软塌塌歪在一边。
  她说完这句便截住了话头。也不算欺骗,她想。眼前这个大姐,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了呢。等到周姐要了她的号码,并再度联系她,隐藏的那部分故事,她便只能小心翼翼避而不提了。
  最初,她不愿来这个互助会。像个招摇撞骗的人,用只说了一半的故事博取别人的同情似的,但周姐一再堅持,“你去了就知道,在那儿人能好受点。”而她也确实无处可去。她很久没有工作了,出事之后,除了去游泳馆,便是终日蜷缩在床上。
  去了一次,她明白了周姐所说的“人能好受点”是什么意思。
  大家围坐一圈,各自追溯当天发生的所有细节。周姐的女儿是三年前在商场走丢的,就试了件衣服的工夫。老张的儿子是放学路上失踪的,算来五年了。小雯儿子是一年前在庙会上走失的,前一秒还牵着手呢,后一秒孩子就不见了。说到最后,总是以一句相似的话结尾:“我如果……,就好了。”我如果不试那件衣服就好了。我如果那天去接他放学就好了。我那天不去赶那个热闹,带他在家看晚会就好了。说到这儿,不免有人落泪了。克制无声的泪。肆意忘情的泪。痛苦悔恨的泪。乐清也跟着落泪了。先是默默流泪,尔后轻声哽咽,直到双手捂住脸,泣不成声。哭泣中,几个零星的词汇反复蹦出:“对不起”“我该死”……
  有人抹着眼泪应和:“我们都该死,怎么就把孩子丢了呢。”
  她边哭边摇头,“不……我该死……”
  眼泪漏过指缝,浸透了前襟。这是乐乐死后,她头一回在别人面前这样畅快淋漓地哭。在此之前,她都是悄悄地哭,偷偷地哭,好像哭是一种惺惺作态的表演,好像她不配哭似的。她发现大哭一场原来这么畅快,连胸口处那永无止境的炙烤,都被不断涌出的泪水短暂浇灭了片刻。
  等终于止住,她抹了把脸,说,“我对不起我家乐乐,当初就不该把他生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显然没料到这么一句自白。
  “我家乐乐,生下来就是受苦的。”
  这下大家懂了,七嘴八舌劝她,“你也别这么想,你事先也不知道呀。”
  她摇摇头,“我知道,做过检查的。”
  四下又安静下来。
  1∶53。她至今记得很清楚,化验单上的一长串数据中,托在底端的那个数字是1∶53。她看不懂,常哲也看不懂。但是他们都看得懂医生的脸色。这属于高风险,那个医生说。多高的风险呢?不好说,总之有风险。她看见常哲的脸暗了下来。那会儿,乐乐已经四个多月了。会动,会闹,会趁她不备偷偷在肚皮上踢出一朵浪花。
  在彼此熟识后,周姐忍不住向她感慨,“你可真是有勇气。”她说换作她,再舍不得,也不敢冒这个风险。
  乐清的声音闷闷的,“我也是没办法。”
  怀上乐乐时,是她和常哲在一起的第七年。大学恋爱四年,毕业结婚三年。那七年,静水流深。她妈妈劝她,“赶紧生个孩子吧,孩子是婚姻的纽带。”说完这话没几天,乐乐就毫无防备地来了。她喜出望外,是天意啊。
  “就为这个?”
  “倒也不是。”
  一开始,他们根本接受不了这个结果,接连换了两家医院,得到的还是一样的数据,只能面对现实。泪水和不舍中,他们彼此安慰:未来还很长,孩子还会有的。一周后,术前检查,B超探头在她的肚子上游走,乐乐大概以为有人同他互动,小腿开始乱踢。她心头一阵绞痛,眼泪又流了下来。她竭力控制住自己不去想这些,一切会好起来的,一切会好起来的,她在心里默念。接着,她看见医生带着困惑把头凑到显示器屏幕前。
  “这儿这么大一个子宫肌瘤,之前没检查出来吗?”
  她还没反应过来,医生又说,“确定要引掉吗?以后可能就怀不上了啊。”
  老天就是这么会捉弄人。这算不算天意呢?那是一个有关几率的难题。那段时间,她在网上疯狂检索,“翻盘”的几率也不是没有。“翻盘”——这是她在一个叫“宝贝知道”的育婴论坛上学到的词汇,它频繁地出现在其他孕检时遭遇打击的准妈妈口中。它意味着,即便百分之九十九的几率,都可以被百分之一的可能推翻。那么多风险值比她更高的女人最终都生下了健康的宝宝,为什么好运气就不能降临在她身上呢?她要赌一把。常哲也要赌一把。可他俩的赌注,押在了不同的轮盘上。
  “当时我们大吵了一架。”
  “不怪你,”周姐叹了口气,“也怪不得他,两难啊……不过——”她犹疑了一下,“不过这孩子丢了,他也不说好好找找?到底是亲骨肉啊。”
  乐清嘴一抿,不说话了。
  “生养六年,就算是……就算比不得聪明孩子,也总该有感情呐。”周姐唏嘘。
  这勾起了乐清胃里的一点反应。
  “他啊,巴不得乐乐早死早好呢,我们都是他的累赘。”
  “那不至于!”周姐连忙劝道。
  怎么不至于?六年,他抱过乐乐几回?陪乐乐去做过几次复健?有事没事都是早出晚归,问起来就是加班;对她呢,也是爱答不理……她一开口,积攒已久的不满与怨意便如洪水般倾泻而出,同洪水而来的还有一把鼻涕眼泪。
  “你知道最叫我寒心的是什么吗?”她吸了下鼻子,点了点自己心口。
  有一次,她手机没电了,临时用常哲的手机买点日用品,不经意打开已购订单,看到一双童鞋。是那几年特别火的“毛毛虫”,男童款,二十五码,豆绿色。鞋面上一圈圈花纹堆叠在一起,像涌起的水波。价格对他们而言显得有些昂贵。——乐乐的病需要她全职在家照顾,常哲的工资除了负担家用,还要给乐乐复健治疗,日子过得很紧巴。但她特别高兴。在那之前,她跟常哲已经很久没好好说过话了。有时候,她试图同他聊一聊,他总推说太累了,改天再说吧。他也很久没有碰过她了,理由也是太累了。   “你懂吧?那方面。”她顿了一下,冲周姐自嘲地笑了笑。
  她忍着。都是她的错,是她造成现在这种局面,说什么她都得忍着,以一颗歉疚、谦卑的心忍着,期待转机。眼前的这双“毛毛虫”,如初春树桠上冒出的嫩芽,突然给了她希望。乐乐生日快到了,这一定是常哲事先买好的礼物。她佯装不知,暗自期待着。一天,又一天,每天回来,常哲都两手空空。生日那天,他的手里依旧空空如也。她想问一问,却张不开口。该怎么问呢?或许会引发新一轮争吵——你没事翻我手机干什么?一个月后的某个中午,她去常哲的学校取乐乐的康复卡,一进门,看见一个小孩正趴在他的办公桌上写作业。
  “林老师家孩子?”她问。“嗯?”常哲看了一眼。“哦,是的。她有事出去一趟,叫我帮忙看会儿。”她没说话,目光定定盯着地面。办公桌下面,孩子的小脚伸出来,露出一双豆绿色的鞋。它们溜来溜去,像两条真正的毛毛虫,在她心口蠕动。
  周姐沉默了片刻,“他知道你知道吗?”
  乐清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反正大家都装糊涂呗,装着糊涂过日子。现在乐乐没了,他可算解脱了。”她又很快补充道,“不过我不会让他称心如意的,我偏不跟他离婚,就这么耗着。”
  周姐又叹了口气,“唉——怎么能忍心的呢?这么小的孩子,像天使一样的啊。”
  乐清突然心酸了一下,止住的泪水再度盈满眼眶。她想起很久以前,也有人曾这样安慰过她:“每个孩子都是天使。”他说,“你知道吗?乐乐跟别人不同的那个染色体,是天使的翅膀。”
  “甭管可不可靠,总要去碰碰运气。”众人的议论纷纷中,老张搓了搓手,话说得铿锵有力。
  “当然当然。”大家应和。
  自告奋勇要求同去的人不少,商量一番后,老张选了另外两个汉子随行,人多壮胆。
  其实这种碰运气的事,仅乐清所知道的,已不下三次了。每次都是失望,希望,又失望。周而复始中,互助组里的人来的来,去的去。最难熬的不是失望的结果,而是在那之前漫长的等待。像困在地下溶洞的人,于暗中摸索着寒气逼人的石壁往前走,洞顶的水珠滴滴答答,落到心头,也许下一个转角就会有光射进来,也或许只是迈向更深的黑暗。
  这种等待本与乐清无关。最初,人群中弥漫的乐观和希冀确实一度莫名鼓舞了她,甚至让她短暂忘却现实,陷入与己无关的雀跃中。而那些倾诉和泪水、宽慰与拥抱,也同样给了她温柔的抚慰。但只是片刻。在类似的倾诉重复了两三遍,同样的希望破灭了一两回后,魔力消失了。永不言弃。周姐、老张、小雯、松哥,随便哪一个,都可以拍拍胸脯说这样的话,可她乐清在这里掺和什么?她永不言弃什么?期待是他们的,连煎熬也只属于他们,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觉得自己活像个小丑。她不想再来了。
  又一次碰面时,她酝酿着措辞,想向大家郑重道个别:这是她最后一次来了,今后,祝愿大家都能实现愿望。还没来得及开口,小雯忽然站了起来。小雯脸色泛红,几次抬头又垂下,最后,扭扭捏捏开了口。
  “我前几天去检查,发现怀孕了。”她语调很不自在,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一时无人搭话。很快,老张第一个打破尴尬,“这是好消息啊,恭喜恭喜!”零零落落的,大家也都说了几句道喜的话。周姐没说话,她先是阴着脸,默不吭声,憋了几分钟,竟站起来转身便走。乐清一头雾水,只好跟着追出去。
  “她这是背叛!”周姐走到门外停住脚步,回头大声说了一句,像是生怕里面的人听不到。
  “这是对她家豆豆的背叛,为什么要再生一个?是替代原来那个吗?原来的那个就这么不要了吗?”
  乐清答不上来。她想起刚出事那几天,朋友来家里探望,安慰之余,也半遮半掩地劝她:凡事要从多个角度看,说不定……说不定什么?说不定老天给了他们一个重新生活的机会。这才是天意。
  “你说这是不是背叛?”周姐激烈的质问将她拉了回来。
  她犹疑地点了点头。
  “我就绝对不会对我家萌萌做这样的事。我对不起她,要是再生一个,那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原谅我了。”
  原谅。乐清的心剧烈跳动了一下。
  “他们还能原谅我们吗?我是说……我们把他们弄丢了。”
  周姐的眼睛一下红了,她的声音软下来,“我只知道,如果就这样放弃了,那她就再也不会原谅我,我必须坚持下去。每天,我都在心里跟萌萌说:萌萌啊,你要是肯原谅妈妈,你就让妈妈找到你吧……”
  乐清沉默了半晌,“那万一真的找不到了呢?”
  “怎么会找不到?”周姐的嗓門一下又高起来,“我如果能活到七十岁,就还剩三十年。三十年,就是一万多天,我每天都去找,总有一天能找到!”
  乐清不语,埋头往前走,到了分别的路口,冷不丁冒了句,“你一定会找到她的。我每天都会为你祈祷。”
  周姐扭头冲她笑起来,“你一定也能找到你家乐乐。”
  她点了点头,却答非所问地说了句,“我只希望乐乐能原谅我。”
  不来参加互助会的话,她没有再提。事实上,自那之后,每一次聚会她都不错过,风雨无阻,从不缺席。她有了一个新的希望,藏在心底,谁也不说。每一天,她都会在心底默念一遍,没人能听见,除了她的乐乐。
  定好周天七点出发,乐清六点不到就醒了。她一夜没睡好,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梦到老张他们回来了,抱着个女孩儿,女孩儿一转头,却是个咧着嘴的木偶。又梦见她也跟车去了,是她开车(然而现实中她并不会开车),汽车驶过颠簸的土路,路上遍布巨大的石坑,像是采石场。她左拐右绕,在一个急转弯后,右轮打滑,一下翻入坑里,溅起一大片水花……醒来后,她的额上沁满了汗。打开手机,群里已有不少条消息:“一路小心”“注意安全”“等你们凯旋归来”,周姐也发了一条,“永不言弃”。
  她攥着手机又迷糊了一会儿,半睡半醒间,不时查看一下最新的动态:车上高速了。到泉县了。刚进涟城边界。再有半小时就到了。快九点时,她听见隔壁房间起床的动静。   乐乐两岁后,为了不影响常哲工作,他们就分床睡了。她带乐乐睡大房间,常哲睡小房间。出事后,还是维持原样。她听见脚步声来回走动。房门打开,水流声,马桶冲水……脚步声兜转一圈,在她的门前犹犹豫豫停下。“咚咚咚”,门轻响了几声。安静了半分钟,又再次响起。
  她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乐清,我们聊聊吧。”常哲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同样一夜未眠。
  她依旧不发一言。“吱呀”一声,门开了。她立刻闭上眼,装作熟睡的样子。他走到床前,“我知道你醒着,我们聊聊。”
  她只好睁开眼,“没什么好聊的。”
  “日子总得往下过,不管是怎么个过法儿。”
  怎么个过法儿?呵,终于还是憋不住了。她掀开被子坐起来,“是呀,你现在终于摆脱累赘了,想追求自由去了,是吧?”
  “你能不能不要阴阳怪气的,我们好好聊聊不行吗?”
  她不说话,只顾低头看手机。群里,老张他们已经到了,正前往指定地点,与提供线索的人碰头。
  “乐清,你扪心自问,乐乐要是在我手里出意外的,你敢说,你心底里就不会感到一丝一毫的解脱?”
  她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下了床快速走进卫生间,锁上门。
  常哲跟到门外,“你把门打开。你说说你究竟想怎么样?当初我说不生,你非要生,生了。我说那就回老家过,压力小,你要留在大城市给乐乐接受最好的治疗。我说在家教育,你想尽办法非要送他去幼儿园。事事都依你。现在乐乐没了,就数你最伤心,你是全天下最痛苦的人,就我铁石心肠,是吧!我难道就不伤心?他难道不是我儿子吗?”
  群里弹出一条信息,老张发的:那人说是个女孩儿。
  乐清的心突突跳起来,她顾不得理会常哲,慌忙给老张拨去电话。忙音。给同行的松哥和老魏打,也占线。群里满屏的信息。照片呢?发张照片。快发张照片啊!
  常哲哐哐敲门,“你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不耐烦地吼回去,“我想怎么样,应该问问你想怎么样。你是想离婚,赶紧给别人当后爹去吧!”
  “你胡说些什么?”
  “我胡说?你不是很舍得花钱给别人家小孩买鞋吗?是啊,乐乐一个残废,哪配穿那种好鞋子呢?”她想发出一声冷笑,嘴巴却哆嗦得厉害,她狠狠抿上,鼻腔里一股酸涩。
  门外安静了许久。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她怀疑他是不是悄悄走开了。
  “对不起……”他的声音很近,像是整个人倚在了门上,“乐清,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也很难过。我都没想到,我会这么难过……”最后一句带着哭腔,她听见他深深的吸气声。
  “日子还要过下去,我们……也许可以重新开始。就我们俩,好好过,好不好?”
  他的声音格外温柔,是她曾熟悉却又久违的温柔。她咬牙忍着,憋回去的眼泪顺着鼻腔流进喉咙,真咸啊。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事来。那时刚刚检查出怀孕,他们从医院里走出来。正值初夏,阳光流水般倾泻而下,包裹住他们。他们手牵手,悠闲地迈着步子往家走,觉得幸福就在眼前,伸手就能触碰到。
  有一件事,她从未向他坦白过:当初她执意留下乐乐,是怕自己再也做不了母亲,更是怕,她会因此而失去他。那时候,她还很爱他。
  沉寂已久的微信群终于又响了一声,很快,复归宁静。
  “告诉你一个秘密。”她开了口,声音了无波澜,“我的一个朋友,孩子丢了。她说,如果能找回来,就证明孩子愿意原谅她。我想,那怎么证明乐乐愿不愿意原谅我呢?我就在心里对乐乐讲:乐乐,你要是能原谅妈妈,你就帮周阿姨找到她女儿。”
  门忽然开了,她悄没声地走出来,像个影子。常哲伸手,想揽过她的肩,她却轻轻让开了。
  “你看,每次乐乐都告诉我,他不原谅我。”她晃了晃手机。亮着的屏幕上,最后一条信息是老张发的。
  “妈的,又碰到个骗钱的。”
  游泳馆里闹哄哄的。从家里出来,她就漫无目的地走,最后,惯性把她带到了这里。浅水池那头,一队小孩儿穿着相似的泳衣在池子里叽叽喳喳打闹,一个年轻教练正在大声示范划水动作。她绕到深水区,轻轻一滑,落入水中。
  出水口的水流急急涌出,她贴近,抠住池壁,把头倚过去。咕隆隆,咕隆隆。她闭上眼,看见乐乐的头沉在池底,而她正手忙脚乱,试图把他脸上的水擦干净。越擦越多,越擦越多。乐乐的眼睛半闭着,像是在虚眼偷看她。身后,一个两眼分得很开的女孩儿正站在几步之外,傻傻看着她。她的一只小手被一个高个子男人紧紧攥着。她是乐乐的好朋友,比乐乐大一点,每次去复健时,乐乐总爱粘着她,跟她一起玩儿。他也很喜欢那个高个子男人,喜欢他超过喜欢自己的爸爸。爸爸可没有这样的耐心,陪他玩,把他举高高,有时候,还让他坐在自己肩上。
  女孩儿浑身湿漉漉的,一副被吓坏了的样子。半个钟头前,她忽然意识到不对劲,便跑着去找她爸爸。她看见爸爸和乐乐妈妈在一片树荫掩映的草坪上,像是在玩什么游戏。可是不像她跟乐乐玩的那种游戏。是什么游戏呢?她看不懂,便在一边呆呆站了一会儿,直到乐乐妈妈发现她。她看见乐乐妈妈面色羞赧,扯了扯衣角站起来,目光左右逡巡片刻,停在她湿漉漉的裙子上,随后,突然疯了一样往喷泉边跑去。
  池水刚刚及膝,谁能想到呢?
  男人走近,试图扶她起来,被她狠狠甩开。
  “每个孩子都是天使。”在她最无助的时刻,男人曾这样安慰过她。他说,“我女儿,你儿子,他们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是天使的翅膀。”
  天使的翅膀。那乐乐的魂魄能飞起来吗?如果他飞起来,就能看到他在水里挣扎时,他的妈妈正像疯子一样跑向他,他就会知道她没有抛弃他,就会知道她爱他。她爱他。那样,他是不是就能原谅她了?
  咕隆隆,咕隆隆,她感到一陣晕眩。丝丝密密的水流钻进她的身体,她又一次看见乐乐的脸。这一次,他离她更近了。他似乎在招手呼唤她。“妈妈,你来。你来。”她轻轻松开手,任由自己往下沉。水钻进鼻腔。乐乐两岁,会站起来了。她把家里地板上铺满厚厚的防摔垫,倒着身子,牵着乐乐的手学步。乐乐走了一步,两步,倒在她怀里,呵呵地笑。他的小手搂住她的脖子,摸她的脸。那触感如此真实,不像在梦中。
  她恍惚中睁开眼,看见一个精瘦的小姑娘正向她挤眉弄眼,手指轻触着她的额头。
  “你在练憋气吗?”那个孩子问。
  她挣扎着浮出水面,大声咳嗽。
  “你是不是在练——憋——气啊?”孩子故意放慢语速,又问了一遍。
  她摇了摇头。
  “不练憋气,你潜在水里干吗?”
  没得到回答,那孩子依然自顾自地说,“我最近在练憋气。教练说,学花样游泳首先就得先练憋气。你要不要跟我比一下谁憋的时间长?”
  她依然没反应。那孩子有些悻悻,游开了去。隔了几分钟,又绕了回来。
  “要不,我给你表演一下昨天刚学到的一招?”
  “什么?”
  “你先潜下去。对,潜好了啊。然后把手举起来。”她把她的手拉起来并在一块儿,“举好了啊。”
  她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一只小脚突然猛地踩在她手上。一股自上而来的力让她重重坠向池底。失重带来一阵晕眩。晕眩中,她努力睁开眼,看向水面。摇晃的水波之上,遥遥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
  “你看到我飞起来了吗?”
  【责任编辑】王雪茜
  月岛,1990年生,现居南京。有小说、散文发表于《满族文学》《山东文学》《福建文学》《滇池》《当代小说》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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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疗保险机制中的信息不对称以及道德风险行为导致医疗保险基金浪费严重.本文从博弈角度分析医保基金使用异常行为出现的原因,利用纳什均衡分析方法求解医疗保险机构和医疗机构博弈的均衡策略,分析得出影响策略变量的因素,并从政府、保险机构、医疗机构、参保人四个角度提出不合作博弈模型的医疗保险费用控制策略,目的是完善医疗保险机制,减少医疗欺诈行为,提升医保基金使用效率.
《民法典》的规定平息无过错责任能否适用过失相抵的争议,但未明确适用时受害人的过错程度.司法解释相对应的规定模糊,特别法与《民法典》潜在法律冲突.判决中多不言明过错程
李刻二十五岁生日当天,赵可贞提出去青年路爬树。他们把时间定在午夜,并在午夜前做了许多事情。这些事与爬树无关,准备工作直接被忽略了。他们吃生日蛋糕、做爱、朗诵一本书的开头和结尾、论坛灌水、争论、亲吻、看阳台上的光、将金鱼用网子捞出来再放回去、从两端同吃一根面条、趴在地上装死、编克莱德和邦妮在地狱里的爱情故事、编克莱德和邦妮在地狱里的爱情故事续集,至于其余时间,他们沉默地躺在床上,在对方的眼睛里等待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