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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个头矮矮、长得不起眼的女生每晚都站在学校的窗户前，忧郁地把前额贴到玻璃上朝外看。外面，有一个被许多男生和女生簇拥着的女生，说说笑笑地一起去上舞蹈课，而屋里的女孩子却从来不能与她们分享这种快乐，只能怀着羡慕和嫉妒的心情目送着她们——这个女孩子就是我，而窗外的那个女孩子是我的妹妹沃兰。
妹妹沃兰美丽得叫人嫉妒，全身都散发着青春的活力，瀑布一样光滑柔顺的长发，圆润的脖颈，总之找不出一点瑕疵，可她对自己并不满意：“一个美女能引起十年的战争。流尽战士的血，那该是怎样的一种美丽呀。如果能让我像古代的美女海伦一样美丽，我宁可少活二十年。”我说，算了吧，你引起的战争还少吗?
一到周日，沃兰就统治了整个房间，还邀请了一些女孩子来家里。她们把拍青春偶像剧的导演和全体演职人员都带进了卧室。沃兰觉得自己比章子怡和张柏芝都漂亮。为什么她们能被万人宠爱，自己就不能?她下定决心将来要当一位空前绝后的大明星，所以无时无刻不是按照明星的标准要求自己，从生活起居到服饰，连表情也如此。
在卧室里，她们边观看偶像剧导演们的电影边做饭。她们从高级超市买回一堆新鲜蔬菜，洗净来做咖喱饭。我喜欢购物，但不疯狂，想疯狂也得有资本。可妹妹是超级购物狂，在超市大肆抢掠的样子，好像这些东西根本不用花妈妈的钱。妈妈常说我懂事，但是我得到的东西总是最少。这没有关系，原本我也不想得到太多。我的观点是，如果你对某物求之不得，那就应该学会没有它也照样生活，并找到你能容易得到的。沃兰以为我这种人生态度太软弱，如果希望得到什么，就应该全力以赴去得到它，不惜任何代价。
她们把音量调到最大，简直是震耳欲聋，然后边做边商量。沃兰洗净了一个青椒，亲吻了一下，切成小块，把半个西葫芦切成丁，并且细细地把蘑菇切成小条，把胡萝卜切成蝴蝶形状，又假装精打细算地量了四分之一匙的糖，同时对其中所含的致胖成分痛心不已，就在我想出去时，她的匙子又一次向着糖冲锋。
“姐，你去哪儿?”沃兰大声问我。
“不知道，随便走走吧!”我叫得像个狂风巨浪中的船长，“把音乐关掉。”
沃兰扭小音量，拽出她爱吃的超级牛奶软糖：“如果你路过音像店，帮个忙，把这些CD送回去。”
“我定不下来去哪，也许我会去买一盆旱莲，不过如果我路过……”
“谢谢，不用了。”她朝我嫣然一笑，牙齿上还沾着一小块软糖，她笑起来真可爱。我第一百万次想着。
“姐，你看着我的样子真滑稽!”
“我没有。”
“你是那样。”
我满屋乱转，找到自行车钥匙，然后飞快地下楼。
我希望她会喊，嗨，姐，为什么不和我们一块看，一块吃?但却听到这句：“再见，快点回来啊。”其他的女孩子们急忙彬彬有礼地冲我摆手，然后全力对付起她们精心制作的甜食。品尝着香槟酒。也许她们早盼着我走了。你看吧，等我回来，沃兰反倒要认真地问我，姐，你为什么就不能和我们一起玩呢?你不喜欢我们的音乐吗?你难道不需要一点振奋人心的东西，为你暗淡的心灵带来一点色彩?
“不要!”我每次都会这么回答她。
“哦，那你不爽的时候要听什么?”
“不知道，不过总之，绝不是这种音乐。”她把我爱听的音乐称之为“悲惨的鬼音乐”，所以还是不说为妙。
我不喜欢妹妹的大多数同学，也包括沃兰这个小混蛋在内。她们都带着这个街上女孩特有的一种傲慢和自负，因为长得漂亮或家境富裕，就恃宠而骄。她们刻意追求小资情调，取英文名字，吃西餐，讲究穿着和排场，从头顶到脚尖全部用名牌，但却缺乏想像力，惟一的长处仅仅是时尚和漂亮。在她们中间，我像舞台演出谢幕后最远的背景人物一样暗淡，但我不以为然。
我和妹妹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她长得像妈妈，继承了她苗条的身材和白皙的肤色，五官比妈妈更细致。更甜美。而我更像爸爸，黑黑的皮肤，坚硬的骨骼，还有一颗坚硬的心。有了漂亮的妹妹做参照，我对自己也没什么盼头了，再也不去做讨人喜欢的白日梦了，更别提吸引男孩子了。我在心里筑起了一道高墙，墙头插满了碎玻璃片，而妹妹的墙头却遍插着招摇的鲜花。
“没有丑女孩儿，只有懒女孩儿。”妹妹经常说。她知道街上每一家服装店，为衣服的搭配费尽心思，连手表的颜色都会细细考虑。有两次她花了很长时间打扮我，第二天看见我又把头上那些卷发梳直了，便对我彻底失望了。
上了高中后，我变得更加不爱说话，也不爱玩，而是投身于狂热的爱好中：读书。我上街腋下夹着书，包里装着书，回到家，一面墙从地板到天花板，全都是书。沙发上是书，屁股底下坐着书。床上是书，地板上是书，休息就躺在书本上，睡着了就把书盖在自己身上，今晚睡在20～21页之间，明天又睡在36～37页之间。窗帘被我小心地拉上，一丝光也透不进来，我与外面喧嚣的夜生活断绝开来，我安逸舒服地躺在阴凉的、绿色的棉布睡衣之中，在舒适松软的被子上学习的感觉真好。我喜欢我的生活。
我广读博览，书就像清水一样洗涤着我的心灵，让我得到安慰。我得意于有一点自己的思想，幻想着将来我一定会遇上一个能静观我并欣赏我的人，我会静静地等待，再等待，等上一个世纪。
楼下的街传来喧闹声，全都是卖各种小饰品的店铺，再转个弯，是著名的小吃一条街，我们和妈妈经常去那里，每天都有像我和妹妹一样大的女孩子来逛饰品街和小吃街。这是一条属于女孩儿的街。这里有数百种小吃，有烧饼、萝卜丝饼、咖喱饭、拉肠、姜撞奶、萝卜牛腩、糯米鸡等等，如果我们每天吃一种，要用半年的时间才能吃遍。
直到半夜，那些喜欢吃夜宵的女孩子还聚在街上说话，油炸食品和烤羊肉串的香味不断飘过来，夜色中可听到她们开心悦耳的笑声。男孩子大声吹口哨、唱歌，脚步声嚓嚓作响，不知谁在呼唤妹妹。沃兰像没听见一样，躺在黑暗中的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吃着苹果，啃得果汁四溅，因为某部肥皂剧在咯咯地笑。她有两三个伶俐活泼的密友，几个可为她赴汤蹈火的哥们，还有几个对她最最温柔的同学，但她没有男朋友。她崇拜的是那些国际明星，她认定自己将来也要做明星的，才懒得理那些青刀豆呢。一到周末，她们就进电影院，或者去露天咖啡座，置身于人群里，喝咖啡闲聊，然后一起说说笑笑走回家。时光荏苒，日复一日，这样的生活真的很美。
爸爸常年在离家很远的一个油田上班，每年妹妹花完他寄来的学费和生活费，津津有味地吃完他寄回的各种食品，就不再想着他了。跟妹妹比，我对爸爸的感情较深。去年年底他寄回家一包礼物：他在油田的照片、香水、美丽的衣服和用五颜六色的绸带扎好的巧克力。每个人都有礼物，他知道我们每个人都喜欢什么。从照片上看他老了许多，眼角的皱纹因为微笑变得更加明显，我心里很酸。沃兰只留了绷带，巧克力送人了，她现在已经不再喜欢巧克力了，它让人发胖。她让我写信 告诉爸爸不要再寄了。
妹妹还有一个愿望就是出国。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去美国。所以她总跟我责怪妈妈错嫁了爸爸。
“凭她那么漂亮，一个研究生，为什么嫁给专科生爸爸?实在不行嫁一个日本人也行呀，只要不嫁给黑人，怎么也比嫁给爸爸强。当初妈妈看上爸爸哪点呢?”
沃兰边说边对着镜子照着，用手指卷起一绺头发，检查它需不需要做护理，然后漫不经心地在脖子上系一条绿丝带，最后俏皮地吻了一下镜中的自己，唇印印在镜子上，看起来非常美。
“怎么样?”她问。
“很好。”我没看她，打扫着房间。
“这么精心的妆不被人欣赏太可惜了。”
“明知故问，你从来都那么漂亮。”
“姐，其实你也很漂亮，真的。”
“嗯，谢谢。”
“问你个问题，你理想中的另一半是什么样子?”
“什么呀，你脑子里都是什么污七八糟的，不回答!”
“这有什么，我敢说这个年龄的女孩子都想自己将来的男朋友会是什么样的，不想的人才有问题呢。”
“……好吧，是爸爸那样的。”
“天哪!你的想法是，相爱的两个人即使穷得只能买一碗面，头碰头一起分享，也是幸福的?你就不能比妈妈更现实一点?”
“你不懂。”
“啊!”妹妹用高昂的声音说，“你懂爱情?!”
“反正妈妈很幸福。”
“是啊，他们经常饿着肚子欣赏挂满露珠的花朵，一边享受着萝卜白菜清汤寡水的味道，一边用温情脉脉的目光望着对方——行了吧，姐!”
我擦了擦手，进屋看书去了。看了几眼，我把书蒙在脸上。在许多问题上，我和妹妹的看法都不同。我知道沃兰对我的人生观很不屑，我对她的也同样如此。
从妈妈每天的精神状态可以看得出，她爱爸爸，她经常给爸爸写信，爸爸也经常在夜里打电话给她，他们每每会聊到很晚。
“喂，心肝，是我。”爸爸的声音。
“嗨。”
“都还好吧?”
“还不坏。”
……
早上，我们通常跟妈妈在门口拥抱一下，然后去上学。我犹然能感觉到妈妈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温暖和亲切，这是幸福和爱的延伸。我在去上学的路上，也体味着这种温馨的感觉。他们怎么会不相爱呢?还有家里的一切也是证明，到处都有他们相爱的东西，照片、信、给爸爸织了一半的毛衣等等，空气中也弥漫着那种爱的气息，妹妹为什么会这么说，这使我有一种怨忿。好吧，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许我会宽恕她的。
没想到不久之后，上帝用一种极端的方式化开了我们的矛盾。这件事一发生，我们之间那种小小的不和谐都无关紧要了。
那大，妈妈在为单位办事时出了事，回来的路上，乘坐的车翻出护栏滚到了坡下。我跑回家把这个消息通知妹妹。
沃兰脸上出现一副天要塌了似的表情。她惶恐地用一种近乎哀怜的目光看着我的眼睛。“我该穿什么衣服，姐?”
“除了红色的以外什么都成。”我告诉她，然后找衣服，找牙具，找一切用得上的东西。妹妹冲进了衣帽间，猛地把门打开，在衣服堆中乱翻，衣服扬了一地。
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冲进医院。
护士们绷着脸进进出出，一个威风凛凛的氧气瓶蹲在妈妈床边，屋里有各种仪器，其中一部正记录着妈妈的心跳，好像死神的手指甲在画着那条线。妈一直昏迷不醒。
我给爸爸拨电话。一边拨着电话号码，一边不停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起来!一定要坚强起来!但我意识到，好像没什么能给我力量，我想找到存在于身上某个地方的力量时，却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后来我还是放下了电话，不能把这件事告诉爸爸。让他安心地工作吧，一切我们都能对付。
妈妈做了手术，需要静躺。在这个城市里生活十多年才发现，我们对这个城市根本不了解，我们不知道银行在哪，也不知道新建的邮局大楼，不知到哪里去开化验单，不巧的是赶上雨季，天上老是下着大雨……我们感觉好像忙了大半辈子似的。
由于连着好久没睡好，沃兰的脸色很差，眼皮浮肿，头发粘成了一绺绺的，我用手指尽量替她梳顺，将她抱在怀里，像抱着婴儿一样摇着，边笨拙地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她睡着了。我久久地看着她美丽的脸。她睡得那么沉、那么香甜，我不忍心惊动她，就那么一直静静地抱着。
渐渐地，我和沃兰找到了力量，支撑过来。妈妈也慢慢地在恢复，已经好多了，但仍需要人照顾。我和妹妹每天奔波于学校、家和医院之间。期间我顽强地学习着，期末还考了个好分数，总分排名不错。我还留起了长发，改从中间分头路，换上鲜亮的外衣，街上的女孩子们都说我漂亮多了，有几个男同学说想请我吃一顿晚餐，问我什么时候有时间。
在这段时间，妹妹的同学几乎每天都来，房间里总摆放着鲜花，花儿的颜色从不重复，每天必换新鲜的，而且水果的品种繁多，她们不仅带来最贴心的问候和各种礼物，还帮忙做饭，收拾房间，既亲切又温柔，原来这些女孩子这么会关心人。真正走进她们的内心世界，我发现，她们善良丰富，机灵可爱。我觉得我的心从未如此温柔过。她的同学对我说：我们从前都不敢接近你，觉得你特清高，特睥睨众生，原来你并不像外表那样啊。我羞涩地笑了。我和妹妹都改变了对人生、对自然、对爱情、对幸福的许多看法，观念更新可以说是脱胎换骨。她现实了许多，我浪漫了许多。
‘
不久，妈妈搬回家里来疗养了。一切都是老样子，蓝色的窗帘，红木家具上依旧放着我们的帆船和鱼缸，一个眉开眼笑的娃娃，一家人的照片。一切都在老地方。我升起百叶窗，窗外树叶和青草的气息，还有阳光一股脑儿向屋里涌来。
沃兰变得勤快多了，一放学回来就进厨房里忙碌，洗肉、剥葱、准备餐巾纸，把餐桌收拾得井井有条，调味瓶、餐刀架等等都摆放得很有讲究，只等着我回来炒菜，后来她连炒菜也包了，我回来之后就和她抢，在厨房里争得不可开交，勺子铲子来回地抢着像在打架，妈妈脸色苍白地笑着，说，她感到很幸福。
“这有什么，”沃兰说，“等你老了，由我来赡养你。”她说着，用纤细的手指头灵巧地往锅里投放调料。
“那我呢?”我问。
“你呀，一定一穷二白，连自己也顾不过来。”
“哼，话说得太早了点吧。”我操起刀，一刀剖开鱼肚，里面露出一条小草鱼。
沃兰咯咯地笑了。她笑的样子真好看，我第101次想着。将来谁拥有这样一个女孩子做女朋友，那他一定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一天，妈妈过去的一个男同学开着自己的豪华车来看望她，还带来了一盆名贵的鲜花。他们聊得很欢，我发现这是自打她住院以来，第一次看上去那么开心。我不做声地打量着那人，他的下巴因常刮胡子而发青，眼神里露出有钱人常有的那股子自信，可以说，他长得相当英俊。听说，妈妈是他大学时的梦中情人呢。
我在厨房炒菜，妹妹在我身边转来转去。“看见了吧?哼!看见了吧?”她瞪着两眼频频地看着他，仿佛用两把手枪朝他不停地射击。
“别瞎想，”我说，“妈妈的同学而已。”这么说着，我也不停地朝客厅里望，锅里的菜不小心被翻出来不少。
第二天妈妈脸色好了许多，还哼起了歌。第三天，她开始化妆。第四天，她想出去，那位同学要请她吃饭。说实在的，轮到我有一点紧张了。沃兰不怀好意地说：“姐，我们都去。” “别这样。”我说。 “你不去我去。”她恨恨地说。 事情只好这样了。晚上，妈妈的男同学请我们去一家高档的酒店吃饭。
沃兰精神抖擞地落座，扯了扯脖子上的餐巾，一言不发盯着他，摆出和他一决雌雄的模样。整个晚上她和他就这样较量着。一旁的妈妈慌乱而又不自在，时不时绽开微笑，像花朵骤然开放又骤然合拢。我替她感到难受。席间他东拉西扯，想消除拘谨，把距离拉近，但没人接他的话茬。当妹妹把米饭像炮弹似的砸到他碗里时，他显得若无其事，在他的汤里又多加了些芥末，他吃后仍不动声色，实在可钦可佩。妹妹一直用这种方式将晚餐奉陪到底，餐后还很有风度地微笑着问道：“您不到我们家里再坐一会儿吗?”
妈妈的同学什么也没多说，开着他的车一溜烟跑了。我们胜利地看着他远去的方向，开心地笑个不停。最后连生着气的妈妈也忍不住笑了。
这天晚上，妈妈接到一个电话，放下电话，她微笑着说：“你们的爸爸要回来了。”
“什么?!”我和妹妹尖叫起来。
“坐明天的飞机，下午到家。”
“噢!”我们欢呼起来，紧紧拥抱在一起。
桌子上的爸爸在镜框里静静地微笑着。看着我们。妹妹朝他挤了下眼睛：真快呀，我昨天刚打的电话。爸爸，我保卫了你的爱情，你拿什么来谢我呢?
妹妹沃兰美丽得叫人嫉妒，全身都散发着青春的活力，瀑布一样光滑柔顺的长发，圆润的脖颈，总之找不出一点瑕疵，可她对自己并不满意：“一个美女能引起十年的战争。流尽战士的血，那该是怎样的一种美丽呀。如果能让我像古代的美女海伦一样美丽，我宁可少活二十年。”我说，算了吧，你引起的战争还少吗?
一到周日，沃兰就统治了整个房间，还邀请了一些女孩子来家里。她们把拍青春偶像剧的导演和全体演职人员都带进了卧室。沃兰觉得自己比章子怡和张柏芝都漂亮。为什么她们能被万人宠爱，自己就不能?她下定决心将来要当一位空前绝后的大明星，所以无时无刻不是按照明星的标准要求自己，从生活起居到服饰，连表情也如此。
在卧室里，她们边观看偶像剧导演们的电影边做饭。她们从高级超市买回一堆新鲜蔬菜，洗净来做咖喱饭。我喜欢购物，但不疯狂，想疯狂也得有资本。可妹妹是超级购物狂，在超市大肆抢掠的样子，好像这些东西根本不用花妈妈的钱。妈妈常说我懂事，但是我得到的东西总是最少。这没有关系，原本我也不想得到太多。我的观点是，如果你对某物求之不得，那就应该学会没有它也照样生活，并找到你能容易得到的。沃兰以为我这种人生态度太软弱，如果希望得到什么，就应该全力以赴去得到它，不惜任何代价。
她们把音量调到最大，简直是震耳欲聋，然后边做边商量。沃兰洗净了一个青椒，亲吻了一下，切成小块，把半个西葫芦切成丁，并且细细地把蘑菇切成小条，把胡萝卜切成蝴蝶形状，又假装精打细算地量了四分之一匙的糖，同时对其中所含的致胖成分痛心不已，就在我想出去时，她的匙子又一次向着糖冲锋。
“姐，你去哪儿?”沃兰大声问我。
“不知道，随便走走吧!”我叫得像个狂风巨浪中的船长，“把音乐关掉。”
沃兰扭小音量，拽出她爱吃的超级牛奶软糖：“如果你路过音像店，帮个忙，把这些CD送回去。”
“我定不下来去哪，也许我会去买一盆旱莲，不过如果我路过……”
“谢谢，不用了。”她朝我嫣然一笑，牙齿上还沾着一小块软糖，她笑起来真可爱。我第一百万次想着。
“姐，你看着我的样子真滑稽!”
“我没有。”
“你是那样。”
我满屋乱转，找到自行车钥匙，然后飞快地下楼。
我希望她会喊，嗨，姐，为什么不和我们一块看，一块吃?但却听到这句：“再见，快点回来啊。”其他的女孩子们急忙彬彬有礼地冲我摆手，然后全力对付起她们精心制作的甜食。品尝着香槟酒。也许她们早盼着我走了。你看吧，等我回来，沃兰反倒要认真地问我，姐，你为什么就不能和我们一起玩呢?你不喜欢我们的音乐吗?你难道不需要一点振奋人心的东西，为你暗淡的心灵带来一点色彩?
“不要!”我每次都会这么回答她。
“哦，那你不爽的时候要听什么?”
“不知道，不过总之，绝不是这种音乐。”她把我爱听的音乐称之为“悲惨的鬼音乐”，所以还是不说为妙。
我不喜欢妹妹的大多数同学，也包括沃兰这个小混蛋在内。她们都带着这个街上女孩特有的一种傲慢和自负，因为长得漂亮或家境富裕，就恃宠而骄。她们刻意追求小资情调，取英文名字，吃西餐，讲究穿着和排场，从头顶到脚尖全部用名牌，但却缺乏想像力，惟一的长处仅仅是时尚和漂亮。在她们中间，我像舞台演出谢幕后最远的背景人物一样暗淡，但我不以为然。
我和妹妹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她长得像妈妈，继承了她苗条的身材和白皙的肤色，五官比妈妈更细致。更甜美。而我更像爸爸，黑黑的皮肤，坚硬的骨骼，还有一颗坚硬的心。有了漂亮的妹妹做参照，我对自己也没什么盼头了，再也不去做讨人喜欢的白日梦了，更别提吸引男孩子了。我在心里筑起了一道高墙，墙头插满了碎玻璃片，而妹妹的墙头却遍插着招摇的鲜花。
“没有丑女孩儿，只有懒女孩儿。”妹妹经常说。她知道街上每一家服装店，为衣服的搭配费尽心思，连手表的颜色都会细细考虑。有两次她花了很长时间打扮我，第二天看见我又把头上那些卷发梳直了，便对我彻底失望了。
上了高中后，我变得更加不爱说话，也不爱玩，而是投身于狂热的爱好中：读书。我上街腋下夹着书，包里装着书，回到家，一面墙从地板到天花板，全都是书。沙发上是书，屁股底下坐着书。床上是书，地板上是书，休息就躺在书本上，睡着了就把书盖在自己身上，今晚睡在20～21页之间，明天又睡在36～37页之间。窗帘被我小心地拉上，一丝光也透不进来，我与外面喧嚣的夜生活断绝开来，我安逸舒服地躺在阴凉的、绿色的棉布睡衣之中，在舒适松软的被子上学习的感觉真好。我喜欢我的生活。
我广读博览，书就像清水一样洗涤着我的心灵，让我得到安慰。我得意于有一点自己的思想，幻想着将来我一定会遇上一个能静观我并欣赏我的人，我会静静地等待，再等待，等上一个世纪。
楼下的街传来喧闹声，全都是卖各种小饰品的店铺，再转个弯，是著名的小吃一条街，我们和妈妈经常去那里，每天都有像我和妹妹一样大的女孩子来逛饰品街和小吃街。这是一条属于女孩儿的街。这里有数百种小吃，有烧饼、萝卜丝饼、咖喱饭、拉肠、姜撞奶、萝卜牛腩、糯米鸡等等，如果我们每天吃一种，要用半年的时间才能吃遍。
直到半夜，那些喜欢吃夜宵的女孩子还聚在街上说话，油炸食品和烤羊肉串的香味不断飘过来，夜色中可听到她们开心悦耳的笑声。男孩子大声吹口哨、唱歌，脚步声嚓嚓作响，不知谁在呼唤妹妹。沃兰像没听见一样，躺在黑暗中的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吃着苹果，啃得果汁四溅，因为某部肥皂剧在咯咯地笑。她有两三个伶俐活泼的密友，几个可为她赴汤蹈火的哥们，还有几个对她最最温柔的同学，但她没有男朋友。她崇拜的是那些国际明星，她认定自己将来也要做明星的，才懒得理那些青刀豆呢。一到周末，她们就进电影院，或者去露天咖啡座，置身于人群里，喝咖啡闲聊，然后一起说说笑笑走回家。时光荏苒，日复一日，这样的生活真的很美。
爸爸常年在离家很远的一个油田上班，每年妹妹花完他寄来的学费和生活费，津津有味地吃完他寄回的各种食品，就不再想着他了。跟妹妹比，我对爸爸的感情较深。去年年底他寄回家一包礼物：他在油田的照片、香水、美丽的衣服和用五颜六色的绸带扎好的巧克力。每个人都有礼物，他知道我们每个人都喜欢什么。从照片上看他老了许多，眼角的皱纹因为微笑变得更加明显，我心里很酸。沃兰只留了绷带，巧克力送人了，她现在已经不再喜欢巧克力了，它让人发胖。她让我写信 告诉爸爸不要再寄了。
妹妹还有一个愿望就是出国。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去美国。所以她总跟我责怪妈妈错嫁了爸爸。
“凭她那么漂亮，一个研究生，为什么嫁给专科生爸爸?实在不行嫁一个日本人也行呀，只要不嫁给黑人，怎么也比嫁给爸爸强。当初妈妈看上爸爸哪点呢?”
沃兰边说边对着镜子照着，用手指卷起一绺头发，检查它需不需要做护理，然后漫不经心地在脖子上系一条绿丝带，最后俏皮地吻了一下镜中的自己，唇印印在镜子上，看起来非常美。
“怎么样?”她问。
“很好。”我没看她，打扫着房间。
“这么精心的妆不被人欣赏太可惜了。”
“明知故问，你从来都那么漂亮。”
“姐，其实你也很漂亮，真的。”
“嗯，谢谢。”
“问你个问题，你理想中的另一半是什么样子?”
“什么呀，你脑子里都是什么污七八糟的，不回答!”
“这有什么，我敢说这个年龄的女孩子都想自己将来的男朋友会是什么样的，不想的人才有问题呢。”
“……好吧，是爸爸那样的。”
“天哪!你的想法是，相爱的两个人即使穷得只能买一碗面，头碰头一起分享，也是幸福的?你就不能比妈妈更现实一点?”
“你不懂。”
“啊!”妹妹用高昂的声音说，“你懂爱情?!”
“反正妈妈很幸福。”
“是啊，他们经常饿着肚子欣赏挂满露珠的花朵，一边享受着萝卜白菜清汤寡水的味道，一边用温情脉脉的目光望着对方——行了吧，姐!”
我擦了擦手，进屋看书去了。看了几眼，我把书蒙在脸上。在许多问题上，我和妹妹的看法都不同。我知道沃兰对我的人生观很不屑，我对她的也同样如此。
从妈妈每天的精神状态可以看得出，她爱爸爸，她经常给爸爸写信，爸爸也经常在夜里打电话给她，他们每每会聊到很晚。
“喂，心肝，是我。”爸爸的声音。
“嗨。”
“都还好吧?”
“还不坏。”
……
早上，我们通常跟妈妈在门口拥抱一下，然后去上学。我犹然能感觉到妈妈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温暖和亲切，这是幸福和爱的延伸。我在去上学的路上，也体味着这种温馨的感觉。他们怎么会不相爱呢?还有家里的一切也是证明，到处都有他们相爱的东西，照片、信、给爸爸织了一半的毛衣等等，空气中也弥漫着那种爱的气息，妹妹为什么会这么说，这使我有一种怨忿。好吧，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许我会宽恕她的。
没想到不久之后，上帝用一种极端的方式化开了我们的矛盾。这件事一发生，我们之间那种小小的不和谐都无关紧要了。
那大，妈妈在为单位办事时出了事，回来的路上，乘坐的车翻出护栏滚到了坡下。我跑回家把这个消息通知妹妹。
沃兰脸上出现一副天要塌了似的表情。她惶恐地用一种近乎哀怜的目光看着我的眼睛。“我该穿什么衣服，姐?”
“除了红色的以外什么都成。”我告诉她，然后找衣服，找牙具，找一切用得上的东西。妹妹冲进了衣帽间，猛地把门打开，在衣服堆中乱翻，衣服扬了一地。
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冲进医院。
护士们绷着脸进进出出，一个威风凛凛的氧气瓶蹲在妈妈床边，屋里有各种仪器，其中一部正记录着妈妈的心跳，好像死神的手指甲在画着那条线。妈一直昏迷不醒。
我给爸爸拨电话。一边拨着电话号码，一边不停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起来!一定要坚强起来!但我意识到，好像没什么能给我力量，我想找到存在于身上某个地方的力量时，却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后来我还是放下了电话，不能把这件事告诉爸爸。让他安心地工作吧，一切我们都能对付。
妈妈做了手术，需要静躺。在这个城市里生活十多年才发现，我们对这个城市根本不了解，我们不知道银行在哪，也不知道新建的邮局大楼，不知到哪里去开化验单，不巧的是赶上雨季，天上老是下着大雨……我们感觉好像忙了大半辈子似的。
由于连着好久没睡好，沃兰的脸色很差，眼皮浮肿，头发粘成了一绺绺的，我用手指尽量替她梳顺，将她抱在怀里，像抱着婴儿一样摇着，边笨拙地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她睡着了。我久久地看着她美丽的脸。她睡得那么沉、那么香甜，我不忍心惊动她，就那么一直静静地抱着。
渐渐地，我和沃兰找到了力量，支撑过来。妈妈也慢慢地在恢复，已经好多了，但仍需要人照顾。我和妹妹每天奔波于学校、家和医院之间。期间我顽强地学习着，期末还考了个好分数，总分排名不错。我还留起了长发，改从中间分头路，换上鲜亮的外衣，街上的女孩子们都说我漂亮多了，有几个男同学说想请我吃一顿晚餐，问我什么时候有时间。
在这段时间，妹妹的同学几乎每天都来，房间里总摆放着鲜花，花儿的颜色从不重复，每天必换新鲜的，而且水果的品种繁多，她们不仅带来最贴心的问候和各种礼物，还帮忙做饭，收拾房间，既亲切又温柔，原来这些女孩子这么会关心人。真正走进她们的内心世界，我发现，她们善良丰富，机灵可爱。我觉得我的心从未如此温柔过。她的同学对我说：我们从前都不敢接近你，觉得你特清高，特睥睨众生，原来你并不像外表那样啊。我羞涩地笑了。我和妹妹都改变了对人生、对自然、对爱情、对幸福的许多看法，观念更新可以说是脱胎换骨。她现实了许多，我浪漫了许多。
‘
不久，妈妈搬回家里来疗养了。一切都是老样子，蓝色的窗帘，红木家具上依旧放着我们的帆船和鱼缸，一个眉开眼笑的娃娃，一家人的照片。一切都在老地方。我升起百叶窗，窗外树叶和青草的气息，还有阳光一股脑儿向屋里涌来。
沃兰变得勤快多了，一放学回来就进厨房里忙碌，洗肉、剥葱、准备餐巾纸，把餐桌收拾得井井有条，调味瓶、餐刀架等等都摆放得很有讲究，只等着我回来炒菜，后来她连炒菜也包了，我回来之后就和她抢，在厨房里争得不可开交，勺子铲子来回地抢着像在打架，妈妈脸色苍白地笑着，说，她感到很幸福。
“这有什么，”沃兰说，“等你老了，由我来赡养你。”她说着，用纤细的手指头灵巧地往锅里投放调料。
“那我呢?”我问。
“你呀，一定一穷二白，连自己也顾不过来。”
“哼，话说得太早了点吧。”我操起刀，一刀剖开鱼肚，里面露出一条小草鱼。
沃兰咯咯地笑了。她笑的样子真好看，我第101次想着。将来谁拥有这样一个女孩子做女朋友，那他一定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一天，妈妈过去的一个男同学开着自己的豪华车来看望她，还带来了一盆名贵的鲜花。他们聊得很欢，我发现这是自打她住院以来，第一次看上去那么开心。我不做声地打量着那人，他的下巴因常刮胡子而发青，眼神里露出有钱人常有的那股子自信，可以说，他长得相当英俊。听说，妈妈是他大学时的梦中情人呢。
我在厨房炒菜，妹妹在我身边转来转去。“看见了吧?哼!看见了吧?”她瞪着两眼频频地看着他，仿佛用两把手枪朝他不停地射击。
“别瞎想，”我说，“妈妈的同学而已。”这么说着，我也不停地朝客厅里望，锅里的菜不小心被翻出来不少。
第二天妈妈脸色好了许多，还哼起了歌。第三天，她开始化妆。第四天，她想出去，那位同学要请她吃饭。说实在的，轮到我有一点紧张了。沃兰不怀好意地说：“姐，我们都去。” “别这样。”我说。 “你不去我去。”她恨恨地说。 事情只好这样了。晚上，妈妈的男同学请我们去一家高档的酒店吃饭。
沃兰精神抖擞地落座，扯了扯脖子上的餐巾，一言不发盯着他，摆出和他一决雌雄的模样。整个晚上她和他就这样较量着。一旁的妈妈慌乱而又不自在，时不时绽开微笑，像花朵骤然开放又骤然合拢。我替她感到难受。席间他东拉西扯，想消除拘谨，把距离拉近，但没人接他的话茬。当妹妹把米饭像炮弹似的砸到他碗里时，他显得若无其事，在他的汤里又多加了些芥末，他吃后仍不动声色，实在可钦可佩。妹妹一直用这种方式将晚餐奉陪到底，餐后还很有风度地微笑着问道：“您不到我们家里再坐一会儿吗?”
妈妈的同学什么也没多说，开着他的车一溜烟跑了。我们胜利地看着他远去的方向，开心地笑个不停。最后连生着气的妈妈也忍不住笑了。
这天晚上，妈妈接到一个电话，放下电话，她微笑着说：“你们的爸爸要回来了。”
“什么?!”我和妹妹尖叫起来。
“坐明天的飞机，下午到家。”
“噢!”我们欢呼起来，紧紧拥抱在一起。
桌子上的爸爸在镜框里静静地微笑着。看着我们。妹妹朝他挤了下眼睛：真快呀，我昨天刚打的电话。爸爸，我保卫了你的爱情，你拿什么来谢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