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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去年在海南住的地方比较好，到处是闲置的别墅，走几步就是大海，海边大片草地绿植，空无一人。
今年來海南住的是个平民小区，大部分是小公寓，人声嘈杂。
看房子的时候因为拖着行李不方便，又累，第一个房子就匆匆同意了。窗外三分之一是山，三分之一是海，夹在中间的是一片布满水泥池子的不明建筑，也没顾上研究是什么。
房东是一家东北老头老太太，住在遥远的另一栋楼上。老头老实不爱说话，老太太一眼看上去就厉害。洗衣机的出入水管在阳台上，老头帮我把放在屋内的洗衣机搬过去，鼓捣好了各种机关，然后从大衣柜后面变戏法一样拉出一个装冰箱的大纸壳子，用铁丝固定在阳台的栏杆上，对我说：挡挡阳光，晒上几天这洗衣机就完了。
于是，能看海的阳台上矗立着一个大纸壳子，上面用黑字严厉地写着：美的冰箱，冷藏冷冻箱。
当晚准备睡觉的时候，老觉得有刺鼻子的味道，屋子里找了几圈没有找到，忽然发现床头后面夹着一大块装修用的三合板，又往床底下一看，好家伙！塞满了大大小小的三合板，估计是当年装修剩下的，老人节俭不舍得丢掉。我忙活了一个多小时，才把床挪开，把板子一条条抽出来放到阳台上，再把床挪回去。
第二天打房东电话，老头说那就放在阳台好啦。我不同意，因为风从阳台吹进来，还是要把味道留到屋子里。他赶过来把三合板们搬到了门外的走廊上，过几天就来搬几条，过几天再来搬几条，后来终于搬完了，不知道把这些宝贝们又塞在了哪里。
住了没两天，楼下的水泥池子们忽然轰轰地没日没夜地响起来，这才知道原来那里是养殖场，因为虾蟹们需要恒温，所以要用马达增温。我运气得有多么好呢，正好来找房子的那两天养殖场停工。
打电话给物业两次，第一次接电话的是东北人，说会和领导汇报，再去和养殖场的人谈判，之后就没了下文。第二次接电话的是本地工作人员，非常气愤地质问我：那你要人家怎么办？人家的马达停了虾就死了呀！
可能还有更难听的话，但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硬生生咽下去了。
央求老头退房子，愿意拿高点的违约赔偿金，老头支支吾吾，老太太夺过电话痛快地说：不行，你自个儿想办法吧。
夫妻性格互补真好，一定是一对恩爱了一辈子的好夫妻。
本楼居民只好自发联合起来打政府热线，但这样的事当然不敢抱希望，准备弃房而去的时候，养殖场忽然不怎么响了！深夜气温低的时候还会把马达开起来，但是声音小了不少。
又可以站在阳台上悠闲地看看大海了。怪不得人对大海那么迷恋，远远看上它的确是美得无法描述，那种美又千变万化，从早晨到夜晚，有一万种不同的蓝色，一万种不同的粼粼波光。
但纯粹的美是让人有负担的，因为感觉手足无措。有时候看着大海，养殖场的马达又嗡嗡地若有若无地响起来了……反而会感觉踏实一点。
慢慢地也不觉得那片水泥池子讨厌了。在里面工作的都是年轻男孩女孩。有一个响晴天，明亮的阳光底下有个女孩在晒床单。本地年轻女孩都有着非常细小的骨架，特别强烈的少女感。白色的床单被风吹得鼓鼓荡荡，我想起《孔雀》里的姐姐。但这女孩肯定没有姐姐那样的烦恼，有一个男孩从低矮的屋子里走出来，站着和她聊天，床单在他俩身边飞啊飞，裹在身上，又飞出去。然后他搂住她的肩膀，说说笑笑地回屋子去了。
二
和海南其他地方一样，这个小区以东北人为主。东北人喜欢聊天，走在小区里，常常感觉周围游走着一万个赵本山。而赵本山们还要拿着收音机听赵本山，或者凤凰传奇。这令我感觉凤凰传奇应该是用东北话唱出来的。
小区沿海边而建，狭长的一条，走一圈要一个多小时。黄昏的时候沿着小区走，会发现起码有十几个不同的广场舞流派，从易到难。最简单的广场舞是音乐加指令的，指令一般是：我要健康！我要漂亮！天天努力！耶！
是的，我站住听了好久，没有听错，确实是“我要漂亮”。这应该是广场舞歧視链的末端，参与者都是朴实没想法的老头老太太，一起随着音乐拍巴掌、砸身体、跺脚。歧视链再上一点的广场舞人数最多，巨大的人群排成长龙，慢慢移动，也是音乐加指令，指令一般是这样：第四节，后踢腿运动！齐步——走！有一次我路过，大家正展开双臂，一“咯噔”一“咯噔”地跳着走，有一个大妈穿无袖上衣，两条黄澄澄的胳膊伸展着，大臂的肉松松地挂下来，好像腋下长出了一对肉翅膀。我觉得像某种动物，走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翼龙。
再高级点的就是配不同歌曲整只整只跳下来的舞了，跳舞用的歌大多是“火辣辣”“情哥哥”“我是草原一枝花”“北京的金山上”这样子的。每个舞群都有领舞的，应该是舞蹈爱好者或者是退休的舞蹈从业者，都非常敬业、非常自豪，动作幅度大到夸张。人群里我经常看到一位矮小丰满的女士，50多岁，短发，尽管穿着本小区大妈都穿的花红柳绿的人造棉裙子，但还是看得出是个厉害人物。她跳舞特别卖力，如果以前她是车间工人，那干活一定也是最卖力了，是个事事都要比人强的人，广场舞也要跳出忠字舞的铿锵来。
有一次遇到了一个最高级的广场舞群。领舞者懂一点芭蕾，教一群大妈各种跳跃。我因为刚刚看过《了不起的菲利西》，所以知道那叫做小跳。一群大妈双手叉腰，踮着脚尖直竖着上下跳动的场面有点惊心动魄。前面我提到的短发大妈也在里面，跳得照旧特别卖力，马上让我想到了红色娘子军。真是应景，那本来也是设定在海南的故事。
我看到的最惊人的一幕应该是“斗模特步”。有一次路过篮球场，场子上一堆女人在走模特步，一部分女人穿旗袍拿团扇，另一部分穿棉麻大长裙子带围巾。开始我以为她们是一起的，后来发现不是。旗袍帮音乐声音大了些，棉麻帮集合商量了一下，把自家音乐调的声音更大——旗袍帮走到棉麻帮前，摆了个pose，团扇高高地指着棉麻帮，棉麻帮也不示弱，忽然从大裙子里变魔术一样拿出了笛子做吹笛子状，目光如箭。其对峙之庄严肃穆，令人难忘。
本小区模特队还真不少。有一次夜晚我路过地下车库，发现一群男女在跟着音乐默默地一个拍子一个拍子地走，两个拍子之间“咯噔”停一下，然后一侧盆骨唰地一声提起。气氛诡异，不知道为什么令我想起电影《夜间守门人》的结尾，那一对男女抱着必死的心穿戴打扮好，互相搀扶着，从藏身的屋子里慢慢地走出来。这支模特队我以后还遇到了好几次，每次都认真地欣赏半天，麻到鸡皮疙瘩都起来的感觉也挺不错。这个模特队难得的是有男队员，虽然都是夜晚训练演出，但有一位光头大叔，每次出场，脑门上必然要架一只墨镜。他庄重地走着模特步，让那只不合时宜的墨镜也变得严肃了起来。
9点多的时候，小区就安静下来了。跳舞的人、走路的人各自都回了家。有时候我会看一会儿天，满天的星星特别像小石头，一小颗一小颗的，握在手里一定会硌得慌。农历月中的时候月亮又大又圆，把山前面的烂尾别墅都照得亮堂堂，像通了电，像住了人一样。月初和月尾的时候则是特别娟秀的月牙，常常满天上找了半天，才在一个云彩边上发现它，像是那个云彩有着一道格外晶莹的边。
白天的时候总是觉得太吵，晚上静下来，眼前的时间凝固成一个灰黑色的立方体，镶嵌着发着光的一颗颗小石头——倒又有点留恋那点人间烟火的热乎气了。
去年在海南住的地方比较好，到处是闲置的别墅，走几步就是大海，海边大片草地绿植，空无一人。
今年來海南住的是个平民小区，大部分是小公寓，人声嘈杂。
看房子的时候因为拖着行李不方便，又累，第一个房子就匆匆同意了。窗外三分之一是山，三分之一是海，夹在中间的是一片布满水泥池子的不明建筑，也没顾上研究是什么。
房东是一家东北老头老太太，住在遥远的另一栋楼上。老头老实不爱说话，老太太一眼看上去就厉害。洗衣机的出入水管在阳台上，老头帮我把放在屋内的洗衣机搬过去，鼓捣好了各种机关，然后从大衣柜后面变戏法一样拉出一个装冰箱的大纸壳子，用铁丝固定在阳台的栏杆上，对我说：挡挡阳光，晒上几天这洗衣机就完了。
于是，能看海的阳台上矗立着一个大纸壳子，上面用黑字严厉地写着：美的冰箱，冷藏冷冻箱。
当晚准备睡觉的时候，老觉得有刺鼻子的味道，屋子里找了几圈没有找到，忽然发现床头后面夹着一大块装修用的三合板，又往床底下一看，好家伙！塞满了大大小小的三合板，估计是当年装修剩下的，老人节俭不舍得丢掉。我忙活了一个多小时，才把床挪开，把板子一条条抽出来放到阳台上，再把床挪回去。
第二天打房东电话，老头说那就放在阳台好啦。我不同意，因为风从阳台吹进来，还是要把味道留到屋子里。他赶过来把三合板们搬到了门外的走廊上，过几天就来搬几条，过几天再来搬几条，后来终于搬完了，不知道把这些宝贝们又塞在了哪里。
住了没两天，楼下的水泥池子们忽然轰轰地没日没夜地响起来，这才知道原来那里是养殖场，因为虾蟹们需要恒温，所以要用马达增温。我运气得有多么好呢，正好来找房子的那两天养殖场停工。
打电话给物业两次，第一次接电话的是东北人，说会和领导汇报，再去和养殖场的人谈判，之后就没了下文。第二次接电话的是本地工作人员，非常气愤地质问我：那你要人家怎么办？人家的马达停了虾就死了呀！
可能还有更难听的话，但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硬生生咽下去了。
央求老头退房子，愿意拿高点的违约赔偿金，老头支支吾吾，老太太夺过电话痛快地说：不行，你自个儿想办法吧。
夫妻性格互补真好，一定是一对恩爱了一辈子的好夫妻。
本楼居民只好自发联合起来打政府热线，但这样的事当然不敢抱希望，准备弃房而去的时候，养殖场忽然不怎么响了！深夜气温低的时候还会把马达开起来，但是声音小了不少。
又可以站在阳台上悠闲地看看大海了。怪不得人对大海那么迷恋，远远看上它的确是美得无法描述，那种美又千变万化，从早晨到夜晚，有一万种不同的蓝色，一万种不同的粼粼波光。
但纯粹的美是让人有负担的，因为感觉手足无措。有时候看着大海，养殖场的马达又嗡嗡地若有若无地响起来了……反而会感觉踏实一点。
慢慢地也不觉得那片水泥池子讨厌了。在里面工作的都是年轻男孩女孩。有一个响晴天，明亮的阳光底下有个女孩在晒床单。本地年轻女孩都有着非常细小的骨架，特别强烈的少女感。白色的床单被风吹得鼓鼓荡荡，我想起《孔雀》里的姐姐。但这女孩肯定没有姐姐那样的烦恼，有一个男孩从低矮的屋子里走出来，站着和她聊天，床单在他俩身边飞啊飞，裹在身上，又飞出去。然后他搂住她的肩膀，说说笑笑地回屋子去了。
二
和海南其他地方一样，这个小区以东北人为主。东北人喜欢聊天，走在小区里，常常感觉周围游走着一万个赵本山。而赵本山们还要拿着收音机听赵本山，或者凤凰传奇。这令我感觉凤凰传奇应该是用东北话唱出来的。
小区沿海边而建，狭长的一条，走一圈要一个多小时。黄昏的时候沿着小区走，会发现起码有十几个不同的广场舞流派，从易到难。最简单的广场舞是音乐加指令的，指令一般是：我要健康！我要漂亮！天天努力！耶！
是的，我站住听了好久，没有听错，确实是“我要漂亮”。这应该是广场舞歧視链的末端，参与者都是朴实没想法的老头老太太，一起随着音乐拍巴掌、砸身体、跺脚。歧视链再上一点的广场舞人数最多，巨大的人群排成长龙，慢慢移动，也是音乐加指令，指令一般是这样：第四节，后踢腿运动！齐步——走！有一次我路过，大家正展开双臂，一“咯噔”一“咯噔”地跳着走，有一个大妈穿无袖上衣，两条黄澄澄的胳膊伸展着，大臂的肉松松地挂下来，好像腋下长出了一对肉翅膀。我觉得像某种动物，走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翼龙。
再高级点的就是配不同歌曲整只整只跳下来的舞了，跳舞用的歌大多是“火辣辣”“情哥哥”“我是草原一枝花”“北京的金山上”这样子的。每个舞群都有领舞的，应该是舞蹈爱好者或者是退休的舞蹈从业者，都非常敬业、非常自豪，动作幅度大到夸张。人群里我经常看到一位矮小丰满的女士，50多岁，短发，尽管穿着本小区大妈都穿的花红柳绿的人造棉裙子，但还是看得出是个厉害人物。她跳舞特别卖力，如果以前她是车间工人，那干活一定也是最卖力了，是个事事都要比人强的人，广场舞也要跳出忠字舞的铿锵来。
有一次遇到了一个最高级的广场舞群。领舞者懂一点芭蕾，教一群大妈各种跳跃。我因为刚刚看过《了不起的菲利西》，所以知道那叫做小跳。一群大妈双手叉腰，踮着脚尖直竖着上下跳动的场面有点惊心动魄。前面我提到的短发大妈也在里面，跳得照旧特别卖力，马上让我想到了红色娘子军。真是应景，那本来也是设定在海南的故事。
我看到的最惊人的一幕应该是“斗模特步”。有一次路过篮球场，场子上一堆女人在走模特步，一部分女人穿旗袍拿团扇，另一部分穿棉麻大长裙子带围巾。开始我以为她们是一起的，后来发现不是。旗袍帮音乐声音大了些，棉麻帮集合商量了一下，把自家音乐调的声音更大——旗袍帮走到棉麻帮前，摆了个pose，团扇高高地指着棉麻帮，棉麻帮也不示弱，忽然从大裙子里变魔术一样拿出了笛子做吹笛子状，目光如箭。其对峙之庄严肃穆，令人难忘。
本小区模特队还真不少。有一次夜晚我路过地下车库，发现一群男女在跟着音乐默默地一个拍子一个拍子地走，两个拍子之间“咯噔”停一下，然后一侧盆骨唰地一声提起。气氛诡异，不知道为什么令我想起电影《夜间守门人》的结尾，那一对男女抱着必死的心穿戴打扮好，互相搀扶着，从藏身的屋子里慢慢地走出来。这支模特队我以后还遇到了好几次，每次都认真地欣赏半天，麻到鸡皮疙瘩都起来的感觉也挺不错。这个模特队难得的是有男队员，虽然都是夜晚训练演出，但有一位光头大叔，每次出场，脑门上必然要架一只墨镜。他庄重地走着模特步，让那只不合时宜的墨镜也变得严肃了起来。
9点多的时候，小区就安静下来了。跳舞的人、走路的人各自都回了家。有时候我会看一会儿天，满天的星星特别像小石头，一小颗一小颗的，握在手里一定会硌得慌。农历月中的时候月亮又大又圆，把山前面的烂尾别墅都照得亮堂堂，像通了电，像住了人一样。月初和月尾的时候则是特别娟秀的月牙，常常满天上找了半天，才在一个云彩边上发现它，像是那个云彩有着一道格外晶莹的边。
白天的时候总是觉得太吵，晚上静下来，眼前的时间凝固成一个灰黑色的立方体，镶嵌着发着光的一颗颗小石头——倒又有点留恋那点人间烟火的热乎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