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倩》,让“虚无”渐渐显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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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评:《聊斋》女鬼聂小倩,本脱胎于一个崇信怪力乱神的传统精神世界,却一次次地成为当代影视、网文改编里的主角,仿佛一缕幽魂,依旧迤逦于科学唯物主义的青天白日之下。这位诞生在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的倩女,既带着一副传奇志怪的古老面具,又已悄然生发出许多现代意义上的人格与情味。对此二重性,彼时的作者与读者,恐怕尚不自觉。也许,只有在一个后现代的文化语境里,我们才会对其文本内外、字面上下的差异格外敏感吧。本文通过字里行间的细腻推敲,解构了小说所构建的喜乐美满,最终发现了大团圆背后的空无一物。在虚无的解析上,本文并未援引佛教的“色即是空”,而是参照了王国维用叔本华“解脱”《红楼梦》的理路。
  ——李慈瑶(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讲师,硕士生导师)
  《聊斋志异》是清代文学家蒲松龄的文言短篇小说集,堪称中国古代志怪小说的集大成之作。《聂小倩》是其中的一篇名作,以宁采臣和聂小倩的人鬼之恋为主线,缀以夜叉、燕生等人物,讲述了发生在兰若寺和宁家的种种离奇之事。整篇小说以“爱情”和“志怪”双重维度建构故事框架,情节贴近真实人间,展现出蒲松龄对人世的思考。
  故事中的“终成眷属”“邪不胜正”,正符合读者对大团圆结局的阅读期待。布封曾说“风格即人”,《聂小倩》的绮靡与蒲松龄的坎坷并不吻合,这难免让人对作品的理想性产生怀疑。蒲松龄常于细微处埋下深意,将自身经历情感投射于文中。《聂小倩》自然不例外,宁采臣、聂小倩、夜叉这三个角色皆被暗示各有另一番命途。在真与假、有与无中,表象被颠覆,隐藏的虚无也就渐渐显露。

宁采臣:虚构的圆满


  宁采臣的一生,堪称圆满。
  随着科举制的确立,考取功名成为文人的追求。宁采臣的仕途格外畅达,“果登进士”四字便将文人的头等大事带过。其中,“果”字尤其值得玩味:“果然”中了进士?“果真”中了进士?无论是何种解释,都着意于告诉读者功名是宁采臣的囊中之物。他屡次避开妖物的谋害,结识燕生这样侠肝义胆的好友,得貌美的聂小倩一路追随。值得注意的是,宁采臣子嗣的“皆仕进,有声”也具有深意:子孙后代的显贵,正说明先辈的福泽绵长。以上种种,无不在渲染他人生的顺遂。
  纵观《聊斋志异》的书生群像,实在少见宁采臣这样无可挑剔的书生:《阿宝》中孙子楚为追随心上人惊险离魂,《向杲》中向晟只得变成老虎为兄报仇,《席方平》中席方平入地府伸冤惨遭酷刑,《三生》中兴于唐对科考有病态执念,《叶生》中叶生更是因乡试落榜忧愤而死,这些人物的缺憾恰好与宁采臣形成鲜明对比,显示出蒲松龄对后者的偏爱。
  仕途、后嗣、友人、爱情等多重因素立体构成了宁采臣的圆满,而在宁采臣的映衬下,蒲松龄在现实世界中的潦倒就显得越发清晰。他年少便考中秀才,“名藉藉诸生间”,而此后却乡试不第,一生落魄。他曾嫌妻子无法与他讲论文义,也忧心于儿孙的不求上进。既然无法改变现状,他便只能在笔下人物身上进行自我补偿。蒲松龄借宁采臣的躯壳做了一场美梦,梦里有燕生这样的贵人相助,有聂小倩这样的红颜相伴,封妻荫子亦不再是难事。然而梦终究会醒,蒲松龄也要回到现实的不遇中来。在虚构与现实的观照中,他只可于书斋中忆梦,长叹自己的落寞。

夜叉:虚幻的天伦


  夜叉戴了无数重面具,让人难以看清她的真面目。
  在聂小倩死后,夜叉胁迫她以美色惑人。见聂小倩失手,便两次亲手谋害宁采臣,这很容易让人想起《画皮》中的厉鬼、《水莽草》中的寇三娘等恶鬼。厉鬼迷惑耍弄王生,骗得他信任后便做剖肚挖心之事;寇三娘本为人,变为鬼之后却助纣为虐杀害活人,这二鬼的身上全不见人性。恶鬼残害无数性命,为读者所厌恶。但与无心无情的恶鬼相比,蒲松龄对于夜叉还是存有些微怜爱的,因为他让夜叉如他笔下大多数花妖狐鬼一般具有了人情。
  展现人形的夜叉享受了天伦之樂,此时的兰若寺如同一处普通院落,夜叉像等候久而不归的孩童一般询问着“何久不来”,似在担心小倩是否遇险;在“‘将无向姥姥有怨言否’‘不闻;但意似蹙蹙’”的对话中,夜叉嗔怪的模样跃然纸上,着实与寻常人家担忧子女的长辈无甚差距;聂小倩来时,称呼她是“小妖婢”“小娘子”,“小”字便尽显宠溺;面对美貌的聂小倩,夜叉说“小娘子端好是画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摄去”,尽显亲昵调侃之态。这些对话全然不见后文的血色,只让人倍感温馨。尽管妖物确然狰狞狠毒,但言辞间流露出的情态也让她们的面目柔和起来。
  在《聊斋志异》中,类似的和睦场景并不少见。《青凤》中狐精一家围坐桌旁谈天说地;《花姑子》中花母启关迎夫,花姑子则帮着温酒设宴;《莲花公主》中蜂群遇险时公主心系父母,请求窦生相救。这种温馨,或许是蒲松龄自身希冀的投影。妯娌的不和、兄弟分家的嫌隙让蒲松龄陷入痛苦,被迫离家的他虽有妻子刘氏的关心照料,但依旧向往父亲去世前家中和乐融融的氛围。于是他将夜叉作为载体,渴望获得情感满足,然而与家人的隔阂让他的愿望永远无法实现。
  鲜少有人注意到,这段温情对话的实质,在于后文妇人与聂小倩不为人知的话语。结合聂小倩“辄被妖物威胁”的哭诉和夜叉“近窗来窥,目光睒闪”的举动,她们的“言”,许是夜叉对聂小倩的威逼,许是在商量如何引诱投宿人。夜叉未必不知晓宁采臣正在偷听她们的对话,前面的佯装亲近是为了让宁采臣放松警惕。她们的调侃,只是为了害人而做的铺垫。天伦之乐的表象被毁灭,夜叉残酷狰狞的真面目暴露出来,这样的转折未免让人心惊于夜叉高超的伪装。
  无论是蒲松龄对亲情的求而不得,还是夜叉露出真面目后读者感到的落差,都让兰若寺中刻意营造出的和乐氛围变得黯淡无光。令人艳羡的天伦终究只是一场空,这着实令人感慨于它的虚幻。

聂小倩:虚妄的解脱


  身处兰若寺的聂小倩,时刻都渴望解脱。
  自述中的“阅人多矣”,只怕最让聂小倩难以启齿。所谓的“阅人”,便是以色惑人,这对于珍视名节的女子来说着实是极大的耻辱。聂小倩引诱宁采臣时曾说“月夜不寐,愿修燕好”,话语间浪荡奔放,全无女子常有的羞赧。想来在夜叉的逼迫下,她已与多个男子行欢好之事,因而才能这般镇定;而在对宁采臣的哭诉中,她却说“腆颜向人,实非所乐”,这便直言她佯装从容的痛苦。宁采臣的抗直,让聂小倩大胆地将赌注压在他身上,请求宁采臣带她离开。   远离兰若寺的聂小倩获得了解脱。在宁家,宁母对她日渐亲近,最后甚至“亲爱如己出”;亲戚们见到她,“咸执贽以贺,争拜识之”。这一句中,“咸”与“争”二字用得巧妙,极言场面的热闹;而聂小倩更是实现了嫁与宁采臣的夙愿,并且逐渐摆脱了鬼性,几乎与常人无异。
  然而一个不速之客却让聂小倩自以为的解脱出现了裂缝:重伤初愈的夜叉并未放过聂小倩和宁采臣,千里迢迢来到宁家,意欲谋害二人。聂小倩从来都处于夜叉的控制中,她在宁家的平静生活只不过是夜叉的刻意放纵罢了。
  事实上,无论是在兰若寺还是在宁家,聂小倩的生活方式都沒有发生变化。在兰若寺,她听从夜叉的命令,从而换取容身之所;在宁家,她表面上获得大家的赞许,却处处忍让:初闻聂小倩是女鬼时,宁母“惊顾不遑”,更有如“不敢令有鬼偶”这般的言辞,可见对她的不满和恐惧;聂小倩欲看望宁妻时,宁母担忧她会带来祸患,便“辞以疾,乃止”。而聂小倩也未再争取,转而“代母尸饔”,以柔顺隐忍讨好宁母。面对心仪的宁采臣,她在书斋中静默而坐,久催不去,渴望能够留宿在宁采臣身边。而在宁采臣婉拒后,她心中虽失望,却因忧心宁采臣对她生出不满,只得压下心绪,“颦蹙欲啼”地缓步离开。此时的聂小倩,再没有了兰若寺夜奔而来的勇气,而是沦为了俗世中常见的循规蹈矩的女子。她自以为获得了解脱,殊不知这解脱只是幻影。
  《聊斋志异》中,并不乏与聂小倩相似之人。《促织》结尾处成名摆脱了差役,似乎苦尽甘来,可这却是用儿子的自杀化虫和被赏玩换来的。他所谓的解脱,其实是对黑暗世道的无奈妥协。
  与书中人物一样,蒲松龄也陷入了虚妄的解脱。身为塾师的他接触的都是官宦之家,在交往中,阶层的差距让他明白自己终究与这些人不同,被迫屈服于现实。表面上他已与自己和解,从科考的牢笼中挣脱,可在内心深处,见识过上层社会的他心怀欣羡,不甘做普通人。因此他虽已年过半百,过上了每日听狐鬼怪谈的安稳日子,却依旧趁着醉酒向妻子提出继续科考的念头。他所谓的解脱,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在聂小倩和蒲松龄的虚妄中,蔓延出的是无尽的悲凉。
  《聂小倩》并无浓墨重彩的世态描绘,而三个角色命运中隐藏的虚无,正显出蒲松龄的灼见:人生有百般姿态,然而剥去外衣,便可发现真实人生的内核尽是虚妄的念想。在《聊斋志异》“美满作皮,虚幻为骨”的双重性构架中,人世人生的落差和幻灭便得以体现。
  (作者系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汉语言文学〈师范〉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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