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淮一舟思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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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淮河在黄河夺淮之前,具有双重的美,它既有大江大河雄性壮阔、摄人心魄的动态美,又有杨柳依依、沁人心脾的静态美,这些美在宋代以前的渡淮诗歌中都有较好的体现。
  隋炀帝杨广的《早渡淮》,堪称描写早晨淮河静态美的典范之作。
  平淮既森森,晓雾复霏霏。
  淮甸未分色,泱漭共晨晖。
  晴霞转孤屿,锦帜出长圻。
  潮鱼时耀浪,沙禽鸣欲飞。
  会待高秋晓,愁因逝水归。
  初读这首诗,我就被诗中一系列很有质感的美的意象吸引,森森淮水、霏霏晓雾、淮甸一色、晴霞初露、锦旗移动、潮鱼耀浪、沙禽展翅,这是一幅动中有静、静中有动的美丽画卷,置身于这样的如画美景,怎能不让人如醉如痴。在感受诗歌灵动的同时,难免也感受到了诗人的灵气,就这首诗而言,我是怎么也想象不到历史上那个杀兄弑父、穷奢极暴的杨广会写出这样的诗句来。
  《早渡淮》全诗十句,前八句都是写景,只有最后两句是写自己的心境。那么,究竟怎么理解《早渡淮》最后两句“会待高秋晓,愁因逝水归”?这有一个时代背景需要交代,那就是从隋炀帝大业三年始,水旱灾害不断。面对这样的灾荒,再荒淫的皇帝,也渴望一个丰收年。特别是《早渡淮》创作的大业六年,隋炀帝准备远征高丽,打仗主要靠粮草,这些物资哪里来,怎么能不让隋炀帝发愁!
  所以,笔者认为“会待高秋晓,愁因逝水归”,正确的解读就是等待秋天丰收的到来,我的忧愁就会随着这东逝水,一去不复回。这样解释也照应了前文写景部分的“淮甸”“泱漭”等,任何一个帝王都认为淮河两岸的丰收是可期的,这样解释就使得全诗意象连贯、意蕴相通,浑然一体。
  在描写淮河雄伟壮阔美的诗歌中,白居易的《渡淮》当首屈一指。
  淮水东南阔,无风渡亦难。
  孤烟生乍直,远树望多圆。
  春浪樟声急,夕阳帆影残。
  清流宜映月,今夜重吟看。
  全诗无一生涩词语,一看就懂。诗歌首联开门见山,直抒胸臆,写眼前淮河的壮美,“淮水东南阔,无风渡亦难”,我们似乎听到了诗人伫立在淮河岸边的一声叹息,“淮河从东南望去真宽啊,就是没有风想渡过去都很难”。从全诗起首第一句,我们可以知道白居易是站在淮河北岸,从北向南渡河,搞清诗人渡河方向,对判断诗歌创作时间很有帮助,这留待后文论说。
  诗歌颔联“孤烟生乍直,远树望多圆”,是承接首联,继续写淮河远眺的景色,远处一缕炊烟冉冉升起,掩盖村庄的树木远远望去一团一团的。读到此处,我仿佛看到一位大写意山水画家在作画,斗笔淡墨落纸晕染,远景中的茵茵树冠便一气呵成。颈联“春浪棹声急,夕阳帆影残”,描写的是近景,一叶小舟在春浪里颠簸,夕阳照射船帆,映在波浪中的帆影残破不全。村庄、远树、小舟、夕阳、帆影,已经构成了一幅完整的浅绛山水。尾联“清流宜映月,今夜重吟看”,写诗人的感慨,也是诗人表达心境之句。在黄河夺淮之前,淮河水是清的,所以又叫清江,明代陈碹开拓宋代沙河故道,命名为清江浦盖因于此。诗人面对清清的淮河水,感慨万千,这样清澈的河水,最适宜映照月亮,留待夜深人静的时候吟诗欣赏。尾联和颈联刚好形成强烈的反差,一边是棹声急急,在夕阳中匆忙渡河的紧迫,一边是对清水映月、诗情闲意的期盼,这样的对比,让诗歌意境起伏跌宕,显示出特有的美感。从首联写淮水之阔、渡河之难,到颈联写渡河之急,再到尾联写安闲之盼,我们可以领略到诗人不想渡河又不得不渡河的内心世界。
  那么,这首诗究竟创作于诗人的哪个阶段?笔者认为这则《渡淮》有斧凿痕迹,创作手法也比较稚嫩,与作者晚年那种炉火纯青的状态相去甚远,再加上诗人的青少年时期基本上是在东部地区度过的,所以这首诗应该是诗人少年时期的作品。
  在唐人的渡淮诗中,笔者发现其中有两首同是写于春末夏初的梅雨季节,放在一起比较阅读欣赏,很有趣味。我们先看第一首《渡淮》:
  暮涛凝雪长淮水,细雨飞梅五月天。
  行子不须愁夜泊,绿杨多处有人烟。
  这首诗的作者是武元衡,字伯苍,武则天曾侄孙,德宗建中四年(783年)登进士第,历官监察御史、华原县令、右司郎中、御史中丞。
  武氏此诗应该写于身居宰相高位的时候,全诗带给读者的是一派祥和景象。傍晚时候的淮河翻卷着雪一样的波涛,天上飘着梅雨时节的毛毛细雨,远行的人不要愁找不到住宿的地方,那绿杨浓密的地方一定有人家。这样的诗没有丝毫忧愁,也让读者心情舒畅。
  而同是写于梅雨季节的吴融的《渡淮作》则另有一番意蕴:
  红杏花时辞汉苑,黄梅雨里上淮船。
  雨迎花送长如此,辜负东风十四年。
  吴融,字子华,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昭宗龙纪元年(889年)登进士第。曾随宰相韦昭度出讨西川,任掌书记,累迁侍御史。一度去官,流落荆南,后召为左补阙,拜翰林学士,中书舍人。我们从这首诗中确实读出了归隐的意念。红杏花开时节辞别了汉苑(借指朝廷),而在黄梅雨里登上了淮船,如果能经常这样雨迎花送,我岂不是辜负了和煦东风十四年。远离朝廷、回归自然的情怀跃然纸上。这首诗我们从作者889年登进士第入仕途算起,经过十四年的宦海风云,大概写于903年,此时的晚唐政治动荡、风雨飘摇,诗人难免会从红花细雨中寻找新的寄托。
  我一向认为诗歌是应该记载历史的,不管是诗言志,还是诗言情,诗歌都离不开诗人所处的时代背景,总是会打上时代的烙印。同是梅雨花开季节,渡的是同一条河,但诗人传递给我们的信息却迥然不同,从武氏《渡淮》到吴氏的《渡淮作》,时间经过了近百年,大唐帝国从中唐繁荣走向晚唐的没落,我们从这两首诗的对比中可以窥得一斑。
  二
  淮河到了宋代,便有了特殊的政治符号。宋金对峙,隔淮而治,文人墨客每渡一次淮河,都带有一定的政治意义,更带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国仇恨,让后人一读淮河泪满襟,几乎不忍再读淮河。   我们先欣赏范成大的《渡淮》:
  船旗衮衮径长淮,汴口人看拨不开。
  昨夜南风浪如屋,果然双节下天来。
  这首诗创作于南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年),这一年孝宗遣范成大充任祈请国信使,向金索求北宋诸帝陵寝之地,并请更定受书之仪。北宋灭亡后,处在巩县的诸帝陵寝便落入金国,这是南宋朝廷的切肤之痛。受书之礼就是南宋皇帝跪拜接受金国书函的礼节,这是南宋朝廷的奇耻大辱。宋孝宗赵昚不知怎么想的,突然不甘屈辱,要把这两件事扳过来,淮北大好河山、中原大地都丢了,不思收复,却在这两件小事上纠缠,由此可见也是个没有作为的主,殊不知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谈判桌上又如何能得到?范成大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与李焘一起受命北上,便有这首《渡淮》。
  像这样讽刺南宋朝廷,偏安一方,不求作为,“直把杭州作汴州”的诗句,在南宋诗人的作品中体现较多,在其他诗人的渡淮之作中,这种思绪也有所体现。
  非常有意思的是,北宋神宗时期,两位诗人的渡淮诗,都流露出了归隐之意,而且二人有着相似的遭遇,一位是盛极一时的江西诗派开山之祖黄庭坚,另一位是孔武仲。我们且看黄庭坚的《新息渡淮》:
  京尘无处可轩眉,照面淮滨喜自知。
  风里麦苗连地起,雨中杨树带烟垂。
  故林归计嗟迟暮,久客平生厌别离。
  落日江南采蘋去,长歌柳恽洞庭诗。
  我们可以读出诗人远离京城、脱离羁绊的心情。京城里到处是灰尘,连整理一下眉毛的地方都难找;来到淮水之滨,照照自己的容颜,心中暗暗窃喜;风里麦浪,雨中杨树,大自然的景色多美啊;只是到迟暮之年才盘算归计,有点太迟了。在傍晚的江南,出去采蘋,再高唱一首柳恽的洞庭诗,那简直可比神仙。
  再看孔武仲,他在《渡淮》诗中写道:
  扁舟次淮浦,利涉得春风。
  脱险鼋鼍畔,问津桑枯中。
  俯窥清夺魄,回望渺吞空。
  委注虽天力,经论是禹功。
  萦纡数州接,浩荡百源通。
  世久无昏垫,川今有会同。
  冷烟犹漠漠,暖渌已融融。
  暂得观形胜,悠然慰转蓬。
  与黄庭坚一样,舟到淮河,春风迎面,喜悦之情溢出诗句。全诗力写淮河的壮观与浩渺,为最后两句作铺垫,“暂得观形胜,悠然慰转蓬”,很有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味。
  三
  从宋以后,那些脍炙人口的诗歌不多见了,特别是一些学者诗人,习惯引经据典,诗句艰涩难懂,无形中排斥了大众读诗,诗歌逐渐“贵族化”“知识化”,诗路越走越窄,直到“五四”时期,古体诗被称为“戴着镣铐的舞蹈”,从而迎来一场诗歌革命,催生新的诗体,即自由体诗歌。那么,宋以后的渡淮诗与其他诗歌一样,也没有走出诗歌的宿命。
  在这些渡淮诗中,元代柳贯的《雪中渡淮》值得一读:
  水入长淮浦溆分,橹前坼岸觉奔沄。
  洒篷雨歇才闻雪,吹帽风来不见云。
  何处能忘丹凤阀,此身将混白鸥群。
  有人问我砒珠颗,直溯寒光到海滨。
  这首诗与南宋楼钥的《北行雪中渡淮》一样,写的都是淮河雪景,但没有楼钥的灵动。唯“何处能忘丹凤阙,此身将混白鸥群”句,表达了诗人的怀才不遇,想归隐山林的志向。就艺术表现手法看,“此身将混白鸥群”与“瑟瑟江头辉玉节,萧萧马上点貂裘”有异曲同工之妙。
  欣赏完这些渡淮诗歌,笔者觉得这是淮安人民一笔丰厚的文化遗产,淮河穿淮安市中心而过,淮河的人文精神已经深深植根于淮安人民的血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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