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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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李大妈看到那具骸骨的时候嘴里不停念叨着阿弥陀佛。她的想象中出现了骸骨生前生龙活虎的人影,以及她幻想中的一百种死法。
  这时候天色微明,工程车和挖掘机已经熄火十多分钟,冷而笨重地站在骸骨边上。拆迁队负责人穿着一双陈旧的皮鞋,他一直在打电话,看上去他在谈一项工作,从容得他像是在拉家常一样。那身骸骨,安静地裸露在稀薄而透明的晨光中,如同美院写生课上的静物。
  世界其实安静得都能听到灰尘的声音。
  初春,阳光不来,冻透了的土地仍散发着寒气。走出肃廖寒冬的居民们原本心生欢喜,岂料出了这档子事儿,那森森骸骨在这初春季节显得格外冷峭。
  老陈头朝人群里张望了一眼,咬了一口手上的梅干菜饼,饼里的梅干菜掉到了地上,和尘土混杂在一起,老陈头冲身旁的李大妈努了努嘴,信不信,老孙家的孩子。
  李大妈掸了掸袖套上的灰尘,袖套破了几个洞,用花布补上了,脚下那双黑色老布鞋看上去就有年头,她当然清楚这是谁家的骸骨,当初老孙一家就住在她家对门,虽说十年过去了,但发生的一切都历历在目。
  警笛声停止的时候,陆林从第二辆警车里钻了出来。陆林难得地穿上了一双白色球鞋,球鞋的鞋带有些脏,他记得华良父亲办的最后一件案子就是在这个地方,原本老旧的一个小区,如今过去多年,战友牺牲了,连小区也拆迁了。陆林跟华良父亲没说上最后一句话,只是当时用手势打了个招呼,那天,天气还算不错,自己穿的就是这样的白色球鞋,华良父亲牺牲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穿过了。陆林低头看了一眼球鞋,鞋带上跌落的岁月嵌入了灰尘中,而后沉默不语。陆林整了整塌下来的过气大衣,朝人群走去。
  陆林和跟随在后的法医由人群让出来的一条通道进入,法医戴上了白丝手套开始对骸骨进行勘验,陆林绕着骸骨走了一圈,点上了一根烟。整具骸骨呈现弯曲状,灰尘布满了它的每一寸骨骼,它的眼洞再次看到了这个世界,陌生又熟悉。从身形来看,这具骸骨应该不是成年人,直到拆迁才发现,说明藏得很好。
  最先到达现场负责采证的干警向陆林汇报了情况,陆林望着尘土纷扬的拆迁地,他的白色球鞋被尘土惹脏了,已经成了浅黄色,他俯下身直接用手擦掉了表面的尘土,如同一个尘封已久的故事即将被诉说。工地负责人也正在一旁做着笔录,他肥胖的身躯依靠在车门上,任由尘土落在身上。
  陆林朝一名干警的耳畔低声说了一句,他让干警将李大妈带过来。李大妈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她不停地来回搓手,这让经验老到的陆林立马意识到,这个大妈一定知道些什么。李大妈被带到陆林面前的时候,脸色有些发青,她黑色的老旧布鞋鞋底有些磨平了,满是裂缝和老茧的双手见证了岁月的迁徙。
  李大妈扭过头,没有去看那具骸骨,骸骨对她来说是想想都可怖的。其实骸骨的样子李大妈是没有见过的,但是她就是知道这是属于老孙家的孩子的,风卷起了一层灰尘,向四处散去,漫无目的。
  陆林会意,上了年纪的人对这些东西是极其忌讳的,他们走到工程车跟前,陆林在观察人群的时候,多年的办案经验就告诉他,这个大妈一定知道什么,他叫了离他最近的一名干警过来做笔录。
  这是老孙家的儿子。李大妈在忆起这件往事的时候仍心有余悸,她的手搓得更用力了,仿佛这风中都带着往事的气味,或许,那是那具骸骨的气味。那一幕景象至今仍会不断浮现在李大妈的脑海里,哪怕过了十年,清晰如昨,她的目光落在陆林的大衣上。整整十年了。
  陆林是从来都没见过,一个知道过去这么久时间的案子内情的人,会表现得如此害怕,可能是小孩骸骨的发现,也可能是这携着老旧灰尘的风勾起了她心底最不愿提起的往事。陆林接过干警递过来的纯净水,把它放到了李大妈的手上。
  李大妈连连喝了两口纯净水,这件往事她这辈子估计都难以忘记了。
  灰尘的味道更浓重了,有些发酸,这让李大妈的记忆越发变得清晰——
  十年前的某天晚上,老孙家十五岁的儿子离奇失踪了,毫无征兆,谁都不知道孩子的下落。
  当时老孙刚好出差,李大妈和老陈头跳完舞回来,发现老孙家屋子里有血淌出來,吓得他们赶紧上去敲门,可怎么敲门都没人回应。预感事情不妙的老陈头就叫了一帮人开始撞门,李大妈仍记得那是一扇木门,漆了油漆,门锁有些许老化。当他们破门而入的时候,呈现在眼前的一幕让所有人都惊呆了。李大妈看到了瘫在地上的老孙的老婆,像是魔怔了一样一动也不动,地上一大堆鲜血。
  鲜血到处都是,餐桌边最多,血还没有完全干,李大妈能够想见,那如同瀑布一般从孩子身体内喷涌而出的血液是何等惨不忍睹。人群中不知谁报了警,但他们谁都没有去扶老孙老婆,任由她像木头人似的坐在地上。
  老陈头打电话给老孙,让他赶紧回来。当时一直没找到老孙的儿子,警察提取了现场的血迹和老孙儿子用过的东西进行DNA比对,两者完全吻合,证实鲜血属于老孙儿子。法医从血量上判断,老孙儿子已死亡。当时负责此案的警察问了老孙老婆半个多小时的话,可是她却连嘴巴都没动,就这么坐着,仿佛时间静止了一般。之后老孙老婆就被警察带走了,具体后来怎么样,谁都不知道。
  老孙赶回来的时候,只见到了那一摊没有处理的鲜血。李大妈对于老孙家的印象还算不错,一家人其乐融融,从来没有发生过口角。从那以后,老孙也就搬离了这个住宅区,再也没有出现过。
  陆林抬眼望向骸骨处,按照李大妈所说的情况,那么当时房间里只有老孙老婆一个人了。
  李大妈表情异常严峻,可能是有些凉意吧,她不禁打了个寒噤,她仿佛觉得整个小区都在打着寒噤。
  陆林大致上了解了十年前的案子的情况,他向李大妈道谢之后又询问了老陈头,老陈头所说的跟李大妈的差别不大。
  风比先前吹得急了,扬起的灰尘落在地上,又被吹起,陆林被迷了眼睛,他轻揉两下,再次走到骸骨跟前,这回是蹲下身子去看的。这具未成年的骸骨躺在那里,让他想起了多年前的一次出警,那是一具婴儿的尸骨,一样那么弱小,一样那么长眠。   法医经过初步检验,发现该骸骨骨龄为十五岁左右的男孩,前后误差不会超过两岁。死亡时间至少已过十年,第二颈椎骨处有明显刺伤凹痕,法医断定死者生前是被人用尖锐物品刺中脖子导致死亡,这与附近居民所说一致。陆林吩咐警员将骸骨小心处理,并交由法医抬回公安局法医室进行详细检验。
  施工暂时叫停,警员已经在周围拉起了封锁线。陆林从怀里掏出小酒瓶“咕噜咕噜”连喝了数口,而后返身回到警车后座。十年了,这样的陈旧案子侦办起来特别棘手,陆林很清楚,如果当时已经破了案,只是没有找到尸体,那还好说,但若是当初没有破案,那么现在想要再继续,怕是比西天取经还难了。陆林现在没必要去纠结什么,既然当时老孙老婆被带走,想必案子是了结了的,不过出于严谨性,他还是决定回去查看一下资料再说。
  事不宜迟,陆林立刻动身返回公安局,一下车他就跑到档案室翻阅十年前关于这宗案子的卷宗资料。资料上显示,当时并没有找到凶器跟尸体,拖了一段时间,但由于现有的证据都不利于老孙的老婆,然而老孙老婆从头至尾都没有替自己申辩,也没有说一个字,法庭最后便定了她的罪。
  陆林在翻看当年的办案人员名单时,华良父亲的名字赫然在目。这件案子是华良父亲经手办理的,那应该不会有什么差错,何况老孙老婆也没有申辩,那么这仅仅就是一件已经破了的命案,只是现在才找到被害人尸体而已。
  还是应该要拿给华良看看,陆林拧开小酒瓶的酒盖,把最后一点酒都喝了,最起码要给华良的父亲一个交代,以他的性格,肯定对这件没有找到尸体的案子记挂在心。
  2
  华良一个人躺在床上,床头散落着几个烟蒂,阳光透过窗帘照射进来,连同整座城的喧嚣也一并照射了进来。华良翻了个身,望着那些烟蒂,呆呆地想着,初春已经到了,孤独也来临了吧。
  华良开门的时候,陆林正倚靠在墙壁上喝着刚买的酒,卷宗资料夹在他的腋下。陆林总是以这副姿态出入任何地方,局长曾经说过他一两次,要注意人民警察的形象,陆林哪里肯听,顾自我行我素。
  陆林将卷宗资料放在华良沙发上的时候,华良没有去翻看,而是替陆林倒了一杯茶,安吉的白茶,味道不错。
  酒就是我的茶。陆林晃了晃手里的小酒瓶,朝卷宗资料一仰头,示意华良去看卷宗,这里面详细记录了当年案子的经过,对于这宗十年前的旧案,如今想要再进行翻案,其难度可想而知。
  华良将泡给陆林的茶取过,把水倒了,重新冲了一次,在陆林眼里,华良冲下来的不是水,而是这十年来的每一寸光阴。华良倒是第一次碰到需要翻案的案件,说实话,他心里也是没有底的,毕竟已过十年之久,不过如果这桩案子的的确确存在隐情,那么对于华良来讲,即便再难,自己也是义不容辞。
  陆林缓缓打开了卷宗资料,这是华良父亲当年参与办过的案子,他心里清楚,华良绝对会感兴趣。
  华良冲水的手顿了顿,他放下水杯,饶有兴趣地拿起来卷宗,父亲经手的案子,应该不会有纰漏才是,看陆林的神情,这当中说不定还真的另有文章。
  华良快速扫了一眼,他猛然想起,父亲曾跟自己谈过这个案子,不过后来牺牲了,也就不了了之了。当时此案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老孙的老婆,虽然这起案子华良父亲提出了异议,但由于没有找到可以推翻老孙老婆杀死亲生儿子的有力证据,结果老孙老婆还是被定罪了。华良知道,这件案子一定是父亲的一个遗憾。他最了解自己的父亲,做事一丝不苟,非常严谨,绝不容许有一丁点瑕疵。
  陆林的小酒瓶停在半空,他的目光与华良投递过来的目光紧紧迎合在一起,原来华良的父亲早就提出过异议了。
  父亲认为老孙老婆并不是凶手,这是华良已经知道了的。华良呷了一口茶水,在陆林身边坐了下来,如果老孙老婆就是凶手,那么为什么当时她还会留在那里?既然不打算跑,为什么要藏尸体呢?这些疑点是当初父亲提出来的,如今看来,照样站得住脚。
  陆林觉得华良父亲分析得很有道理,他重新拿起卷宗资料来看,他指了指上面的一条记录,然而,既然不是,当时她怎么不提出申辩?
  华良朝窗外望了一眼,电线杆子孤独地伫立在那儿,电线是空荡荡的,現在已经是初春了,燕子就快要飞回来了,在这儿筑巢,嬉戏。
  兴许,是丧子之痛,让她难以接受吧。华良放下了茶水,他决定帮忙调查,重新受理此案。华良让陆林一方面寻找小男孩的父亲老孙,一方面去寻找被定罪的老孙老婆。然而陆林将卷宗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着两个字:死刑。
  老孙的老婆当时被判了死刑,后面也再没有延伸的资料,说明已经执行了。老孙当时出差在外,而李大妈和老陈头等人是后来撞门进入的命案现场,当时房间里发生过什么,就只有老孙老婆最清楚,如今她已经死了,那么这件案子又从何查起呢?既然父亲曾经提出过异议,那么就说明事情没有圆满,必须要弄清楚,给去世的父亲一个交代,如果当真是冤假错案,也要还老孙老婆一个清白。
  除了华良父亲以外,当时主要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已经不在了。华良合上卷宗,初春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分外耀眼,仿佛要将华良的心刺穿一样。
  当时主要负责此案的刑警一个去年生病死了,还有一个是跟华良父亲一同牺牲的。陆林连连摇头,想要重查这桩时隔十年的案子绝非易事,还有一些在的只是干警,详细的调查情况根本不清楚。
  没有命案现场,没有凶器,涉案人员和办案人员都已经不在了,就剩下一具骸骨和一些当时的第二目击者,这该如何去查,又该从何查起?华良和陆林都犯了难。
  陈浅法医还在对骸骨进行检验,希望能从中获取一些有价值的线索。陆林现在只寄希望于法医的尸检报告了,但他心里很明白,尘封十年的案件,哪有那么容易就能水落石出,何况华良父亲给出的不过就是一个设想,当时都没能找到证据,现在就更不用说了。哪怕老孙老婆是被冤枉的,又怎么替她翻案?翻案之后呢?凶手又是何方神圣呢?这一切,感觉比登天还难。
  华良收起卷宗资料,把它放进了抽屉里,他让陆林先找到老孙以便进一步了解情况,拆迁补偿款的事情一定会联系到他。   陆林点点头,他本来只是来给华良看一下他父亲办理过的案件,好让他父亲在九泉之下可以放宽心了,不必再记挂找不到尸体了。结果竟然提起了华良的兴趣,准备给一个已经被执行死刑的人翻案,而且还是在这么困难的条件下,一想到这些陆林就頭疼不已。
  陆林回去的时候刮起了风,现在的风还是略带寒意的,虽说是初春。陆林裹紧了衣服,刚喝了酒的他并没有感到一丝暖意,这件案子有多沉重他心里是很清楚的,华良应该是有应对的办法了,他仿佛从华良身上看到了他父亲的影子。
  陆林找到老孙的时候,他已经是个老头子了,老孙目前还是孤零零孑然一身,他没有再娶,这些年辗转于各个城市,多年为儿子存的积蓄都拿来旅行了,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找到一丝慰藉。拆迁款早已下拨,这更让他有了旅行的资本,累了就在一所城市多逗留一些日子,看看雨,听听风,日子过得也是极快的,一晃几多年。
  老孙跟陆林提起,自己是三十五岁才有这么一个儿子,所以对孩子百般宠爱,却没想到会飞来横祸。可他从不相信自己的妻子会是杀了儿子的凶手,妻子比自己更疼爱儿子,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老孙如今六十岁了,但这十年来一直不间断在为妻子翻案做努力,他把案子的材料整理出来,每来到一座城市他就向当地的派出所或公安局请求帮助,但由于日久年深,且儿子尸体一直没有找到,所以都石沉大海。
  陆林想知道老孙在发生命案之后的事情,老孙已然算不清爽是第几次回忆那时的画面了,他赶回来的时候妻子已经被警察带走了,房子也被封锁,他一个人住在酒店里,既要面对丧子之痛,又要面对被指控为凶手的妻子。那一晚是他这辈子最为难熬的夜晚,他从来没有觉得时间会走得这么慢,如同蜗牛爬完一条海岸线一样。那天晚上他辗转难眠,烟抽了一包又一包,直到喉咙干到发炎,第二天连说话都吃力,头晕目眩。
  在拘留所看到自己妻子的时候,老孙的双手紧紧将妻子的双手包裹起来,平素里柔弱善良的妻子怎么可能会是杀人犯,更不可能是杀害自己儿子的凶手,他想向全世界证明,但又是那么的无助。妻子仍旧一句话都不说,哪怕是见到了老孙,她的双眼空洞无神,但脸颊两旁留着深深的泪痕。
  老孙是和华良父亲一起回到房子的,见到地上的那一摊血,老孙嚎啕大哭。他曾那么努力为这个家而奋斗,想着妻贤子孝,那种拼命的劲儿都不知道什么叫做累。如今妻离子丧,家破人亡,老孙一屁股软瘫在地上,如同一个孩童。华良的父亲看在眼里,他怎么可能会放任不管!
  陆林其实是知道的,老孙提供不了有价值的线索,但最起码儿子的尸首找到了,老孙多年来的心可以安下了。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过去,妻子枪决后,儿子的尸首是他唯一的坎儿,如今儿子重见天日,自己能与他再相见,他已知足。
  陆林带老孙进法医室的时候,法医已经对尸体检验完毕了。老孙颤抖着双手,不,他整个人都是颤抖的。陆林看着老孙一步一步迈向自己孩子骸骨时,是那么的惹人怜悯。老孙抚摸着孩子的每一根骨骼,他不敢太用力,生怕孩子会感到疼。
  老孙老泪纵横,他无数次想过与孩子再见时的画面,最想听的就是那一声“爸爸”!老孙记得,儿子过的最后一个生日,自己答应给他买一台游戏机的,可是因为那时并不宽裕,所以最终没能实现,如今可以买一百台、一千台了,然而儿子却不在了。
  陆林小酒瓶里的酒又喝完了,他面对一个失了儿子的父亲,忽然想到了华良,另一个失了父亲的儿子。最好这世界没有苦痛,陆林想,他将手里的小酒瓶盖拧紧,放回了大衣口袋,然后,转身离去。
  3
  初春的薄雾慢慢裹住了整座老城,凉风吹开细叶,酝酿出了一场久别的幻梦,云朵压得很低,低到了雾里,和雾融为一体。
  当年负责这件案子的还有一个刑警,他一开始和华良父亲一起办理这桩命案的,后来被调去负责别的案子,在档案里没有在上面署名。陆林几乎是手舞足蹈地告诉华良这个消息的,如同在茫茫大海上抓住了一根浮木。
  老警察酒瘾不大,但酒量不小,陆林带来的白酒已经空了。老警察聊起了与华良父亲的往事,令华良唏嘘不已。他从老警察这儿了解了现场工作时的父亲,一个他极少了解的父亲。
  陆林知道老警察的伤感,也知道华良对于父亲的爱意,然而当务之急是问清楚十年前的案子,他可不能再让时间停留在过去的回忆。老警察似乎看出了陆林的想法,他朝桌上的空酒杯一点头,意思是再去弄点酒来,有酒有故事。
  这回是华良去买的酒,父亲平时也爱喝两口,他买的是父亲常喝的黄酒,口感不错,也实惠。老警察一看到酒瓶就谈到了当年和华良父亲一起喝黄酒的岁月,如今昔人已去,感慨万千。
  其实关于案子本来还有一些事情没弄明白的,不过后来老警察调走了,也就不知道了。警察连喝了三杯,脸有些微红,他想起了华良的父亲,那杯子里的酒是曾经的岁月,老警察喝出了那时的味道。
  陆林已然迫不及待想知道那些没弄明白的事情,他喝不惯黄酒,所以只抿了一小口。
  老警察是第一时间和华良父亲一起出警的,当时到达现场的时候,老孙老婆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门外围了一大帮子人,华良父亲最先挤进去,仔仔细细查看着房子内外,这期间,干警进进出出,但老孙老婆就是一动不动,宛如一尊雕塑。老警察跟她说话她也不吭声,身上都是血渍。
  就这么僵持了一段时间,华良的父亲过来询问老孙老婆一些情况,老警察记得,当华良父亲提到或许孩子还活着的时候,老孙老婆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想来,她当时也不知道孩子是生是死,只是认为已经死了,这也是华良父亲提出的其中一个疑点,换言之,极大可能是由于惊吓过度和伤心欲绝致使她成了这个样子,而非因为杀人后悔之类的。
  当时查到老孙家还有一个保姆。这是老警察咳嗽了几声后说的话。
  老警察的话引起了陆林和华良的兴趣,档案上并没有有关保姆的记录。
  其实在案发后这个保姆就离职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何况老孙老婆也定罪了,以至于当时档案上也没有写明。老警察将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味入喉让他的咳嗽更厉害了。   这个保姆是什么人?为什么她会在出事之后就离开,而且没有任何音讯,这桩命案跟她有没有关系呢?一系列的问题随之而来,华良和陆林决定不管多么困难,都必须要找到这个保姆,她应该会很有价值。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陆林正在往老警察的酒杯里倒酒,酒杯里的酒满溢了一些出来,老警察赶忙嘬了一口。
  陆林和华良是在匆匆接了一个电话后离开的,老警察没有起来送别,他对于杯中之物不留恋,但也绝不会看着没喝完就去做别的事情,因为酒对他现在而言,算是一种精神的寄托吧。
  在陆林和华良找老警察的这个空当,公安局接到了一通报警电话,是省城农林大学的实习老师蓝山报的案,他的声音略带沙哑。蓝山的弟弟蓝啾啾在家中遇害,被人用铅笔刺中脖子造成大动脉血管破裂致死。所幸的是发现得及时,尸体不像十年前的那件案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等等,家中被害,又是被刺中脖子……这,这不就是跟十年前的那起案子一模一样吗?只不过一个是尸体不见了,另一个是尸体还在。陆林马上联想到,这是模仿杀人还是真凶现身呢?
  华良和陆林马不停蹄,即刻前往命案现场,一路上,华良都沉默不语,陆林若有所思,如果真的是真凶现身,何以要等十年这么久再犯案呢?何以恰恰是在十年前的尸体见光之后再次犯案呢?也许,这仅仅只是一个巧合。
  陆林和华良到达命案现场之时,干警和围观群众已经将窄小的公寓门口堵死了,他们在干警的帮助下进到屋内。蓝啾啾的尸体躺在餐桌边,报案人蓝山正在跟其中一名干警比划着什么,父亲蓝田搂着母亲霍然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母亲仍在啜泣,而父亲则在抽闷烟,地上一堆的烟头,一个干警过去告诉他这样是破坏现场,然而他无动于衷。蓝啾啾还有一个奶奶,叫宣小玉,不过宣小玉患有重度老年痴呆,已经介于第二阶段到第三阶段之间,有时候生活都不能自理,如今坐在轮椅上,呆滞的双眼盯着地上的一大摊血迹。
  跟蓝山说话的那名干警拍了拍蓝山的肩膀后合上了他手里的文件夹,然后朝陆林这边走来,陆林从他手里接过文件夹,扫了一眼里面的笔录,而后递给身旁的华良,华良瞥了一眼后说道,我要重新问。
  陆林将文件夹交还给那名干警,而后朝他一摆手,示意他去忙自己的事。
  华良最先走到蓝田和霍然的身旁,对他来说,问谁都一样,只是同时询问两个人或许比一个人要来得更快。
  是谁发现的尸体?华良就站在两人对面,面无表情。
  霍然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蓝田猛吸了一口烟后说道,是我大儿子蓝山。
  华良朝蓝山看了一眼,发现蓝山也正在看他,对视之后华良将目光收回。蓝田手里的烟已经燃尽,似乎烫到了他的手指,烟蒂从他手里滑落,而后他又去身上摸烟,结果发现烟盒已经空了。
  华良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烟来递了过去,而后继续进行问询,蓝田似乎有些排斥,没有去接华良递过来的烟,也没有继续说话,表情有些冷峻。
  华良将烟放在沙发上,然后搬了一张餐桌边的凳子过来,坐了上去,蓝田没有仔细去看华良的长相,他不知道华良是什么人,但从他的谈吐和衣着上判断,他不是一般人。想着小儿子遇害的事必须尽快抓到凶手将其绳之以法,自己也只能够配合。
  在华良问询期间,陆林排查了一系列可能杀害蓝啾啾的人员,并且调取了小区监控录像,发现蓝啾啾被害的时间段并没有任何人进入。那么凶手只能是蓝山、蓝田、霍然和宣小玉四个里面其中一个。从监控中看到,蓝山是在靠近蓝啾啾死亡时间出了门的,说是去辅导一个学生。蓝田是在那之后出门的,据说是在隔壁家串门,后来要去买烟。霍然一直没有出去,是在另一个邻居家打麻将,邻居证实是在打麻将,但是时间点却非常靠近蓝啾啾的死亡时间。
  华良在询问蓝啾啾的奶奶宣小红的时候,这位老太太依然是呆滞着双眼,她坐在轮椅上,如同一座雕像,要不是肚子的起伏,真有一种植物人的错觉。
  不管华良怎么问,宣小玉都是一样的表情,一样的一言不发,无奈,蓝山过来给老太太盖了一条毛毯,然后告诉华良,奶奶有的时候就是这样,老年痴呆已经很多年了。
  华良从蓝山口里了解到,由于奶奶宣小玉有时候会行动不便,而一家人又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所以一般蓝啾啾都会留下来照顾她。华良继续试着询问宣小玉有没有看到当时的情况时,宣小玉根本认不得人,连动都不动一下。陆林耸了耸肩,他从没有抱过希望,一个患了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能提供什么线索呢!
  华良和陆林离开了蓝山家,蓝啾啾的尸体也被装入了尸体袋带回了公安局,由法医对其进行解剖。
  陆林在启动了车子后转头问华良有什么样的看法,华良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而后告诉陆林,他想从十年前后发生的这两起案件寻找除了尸体以外的共同点,十年前那个失踪的保姆引起了他的注意。华良让陆林去查查这个保姆如今在哪儿,或许她还记得当初的细节也说不定,现在还不能说她是凶手,因为毕竟蓝啾啾被害并没有这样一个人的出现。
  翌日,华良在住所研究先前陆林拿过来的十年前那宗命案的档案资料,而陆林则开始着手调查那名保姆的行踪。
  陆林本来以普通思维进行调查,保姆十年前应该是四五十岁的样子,他派出多名警力去调查,结果毫无收获,十年了,想找到这个人并不是那么容易,而想要翻案就更是难上加难。
  華良坐在椅子上,他的背靠在椅背上,资料一页一页地翻过去,父亲跟他说过的话就随着资料页一句一句地浮现。他往水杯里续水,父亲的影子便如同倾泻的茶水一般涌现,在他的脑中越来越清晰,轮廓分明。
  资料华良已经看得很熟悉了,一个字都没有落下。他从未如此认真地去对待一份资料,在他父亲手里的案子如今要拿出来翻案,华良不知该如何去面对。这是父亲的遗憾,但绝不能成为自己的遗憾,自己必须要为父亲圆了这个遗憾。
  窗外的天灰蒙蒙的,看样子是要下雨了。春雨在华良所在的江南地区很是频繁,华良早已习惯,只是今天的这场春雨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像是下在了他的心上,淋透了所有的念想和过往。   4
  天,昏沉沉的,少见的灰色又开始笼罩,使人有种将要窒息似的沉闷,令人浑身不自在。平素里行人如海的街道此时行人无几。一个年长的男人正健步疾行,向对面公寓楼方向走去。
  略望去,男人西装革履,站在公寓楼大门口时,他还下意识整了整自己的衣服,这个男人就是先前华良和陆林拜访过的那位老警察。不过,老警察面色凝重,在公寓楼前止住了脚步。他眉头深锁,布着血丝的双眸中更是写满迟疑与犹豫。
  要不要上楼,这是老警察纠结的地方。他要见的,就是自己战友的儿子,华良。这次主动来见,是老警察经过深思熟虑的,原本他不想再跟过去有纠葛,因为那是痛苦的,悲伤的,过去他的身边发生过太多的打打杀杀,经历过太多的九死一生。但他又不能欺骗自己,对于警察事业的热爱,对于战友的情怀。
  华良知道老警察的名字还是陆林告诉他的,老警察有个少见的姓氏——卫,和大将军卫青同姓,单名一个了字,第三声。卫了这名字取得倒是有些和案子挺搭,卫了,未了。
  老警察是专程来拜访华良的,他提了一壶黄酒,穿着一身颇为老旧的制服,西服上没见到一条褶皱,他在出门前用熨斗烫平了。他告诉华良,这套制服自己保存了快十年了,是当年和华良的父亲一起搭档时的警服。华良从衣柜里拿出了父亲的警服,穿上之后与老警察面对面坐着,老警察竟流出了泪,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年代,与华良父亲并肩作战的日子。
  老警察晃晃手中的小菜和黄酒,撕开了包装。华良拿来碟子和酒杯,两个人就这么喝了起来,彼此心照不宣。
  老警察跟华良聊了许多关于华良父亲的事情,那是属于他们的时代,只可惜的是,那最后一次出警竟然成了永诀。当时老警察也在场,子弹穿过华良父亲胸膛的时候,老警察听到了心碎的声音,那么清晰,却如此刺耳。
  你父亲是个英雄!
  这是末了老警察对华良父亲的评价,曾经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好兄弟,说好一起退休过着闲散惬意的生活,到最后却阴阳两隔,一人成佛。老警察不住流泪,那是他永生无法忘怀的痛。黄酒在他的喉咙里散发出来的除了辛辣的感觉,还有那桩桩件件的往事,都随着黄酒一并咽了下去。
  老警察忽然提起了老孙家的案子,最后一杯黄酒下肚之后,他说起了当年那个保姆的事,可惜没有深入追查,或许她会是破案的关键。
  华良点点头,没有应答,和老警察的这顿吃酒,让他有一种再度和父亲聚首的错觉,他喜欢这种错觉,久一点,再久一点。
  老警察离开的时候,止住了华良送行的脚步,他走路有些晃悠,他离去后,华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内,他的眼眶噙着泪,一夜未眠的他毫无倦意,反而更加清醒。
  出了华良所住的公寓,卫了孤身一人漫步在街道上,酒并没有吃醉。此刻,他完全没有要回家的打算,漫无目的地迈着双脚,他的脑中思绪很杂,不知不觉已走到了街道的尽头。
  卫了是不愿回家的,一见到家里的一些东西,卫了就会不断地回忆过往,然后如同掉进了深渊,无法自拔。现在回居住地,一个人窝在房间既无趣也会稍感寂寞。他宁愿这般行走,至少外面的繁华可以掩盖些什么。卫了自欺欺人地想着。
  天色已晚,快要八点钟了,卫了一个人走在冷清的街上,路灯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这样一个孤独的男人,背负着所有的责任,他内心的激荡是可以想见的。
  卫了想起了他没有告诉华良和陆林的当年的另一段隐情。坚持要带走老孙老婆的人,是自己。华良父亲曾经一再劝阻,虽然表面上的一些证据指向老孙老婆就是杀人凶手,但是这起案子疑点重重,不能就这么定案,可是自己不听,执意要逮捕老孙老婆,如果这的的确确是一桩冤假错案的话,自己今后又有何颜面面对任何一个人?尤其是九泉之下的华良父亲。一方面卫了很排斥华良和陆林对这桩旧案进行翻案,另一方面多年的警察操守告诉他,必须要有一个真正的真相,所以他的内心无比矛盾。
  起风了,却不是很猛。
  卫了感觉脸上凉丝丝的,是飘毛毛雨了么?他这么想着。前头有一盏路灯没亮,应该是坏了,卫了疾行几步,在一家商店门口停了下来,希望雨不会下大吧,他想。
  雨点就像是在糊弄人一样,略微飘了几丝便停止了。卫了本想借着雨停留在此,安静地望着街道,默默深思。偏雨又不落下来,无奈,他再次迈开吃重的双脚。
  走去哪儿呢?!
  卫了此刻已完全失了目标,漫无目的地由这条街穿梭至那条街,由着自己的身躯来回行走。在一处路灯下,隐约有一男一女,细细瞧去,男女正在接吻。
  卫了轻叹一声,而后快步离开,这时他听到有人在唤他,在证明不是幻听后,他转过身,见到刚才还在接吻的那对小年轻站在他背后。
  小年轻中的男生将一张沾到地上残留的雨水的照片递上前去,那是卫了掉的。
  卫了口中不住地道谢,并双手接过男生手中的照片,将沾了雨水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擦干净,随后轻轻将照片放进了上衣口袋,扣好扣子,并再次按了按口袋。
  男孩笑笑,他看得出来,卫了很爱他们,那是一张警员的合照,照片里的笑容掉了出来,不知遗落在何处。
  卫了什么也不说,只一笑而过。
  年轻人兴许猜测到上了年纪的卫了将会往下说,所以并未再开口,只是端望着他那略显憔悴的脸庞。
  許久,卫了方才言道,其实,这些都已成了往事,恐怕他们也已将我淡忘了吧。
  年轻人和女孩对视了一眼,淡忘,也是一种快乐,反倒比煎熬要来得美。
  也许是吧,只不过这种快乐,卫了学不会。卫了自嘲似的苦笑,这是最后一张合照,上面有些人已经牺牲了……那曾是他的好兄弟……
  卫了泄洪似的讲着,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跟这个年轻人说这些,而且还越说越激动,或许自己真的是寂寥太久,需要一种宣泄吧,恰好又是一对陌生人,可能更容易向他们吐露吧。卫了感到自己的眼眶有些许润湿,他宁愿相信这只是雨丝飘入了他的眼眶,也不愿去说那是为某些人和事而再次溢出的咸苦的泪。   这对情侣听完,女孩儿递给了卫了一张纸巾,其实生活并非那么索然无味,她知道,卫了并不孤单。
  他们始终支配着他的梦,卫了不知面前的男孩儿和女孩儿是谁,却觉得和他吐露埋藏心底的东西令自己很畅快,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或者是因为他们只是一个过客,一个陌生人吧。
  男孩儿将手平行放进袖口内,他远比卫了清楚,想要挽留的,其实并非是对方的人,而是对方在时的那种习惯。如同吸烟,初学时刺激,上瘾后便再难消除,非到决死关头,是不会有所改观的。兴许,这便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吧。
  卫了被两个年轻人深深打动,这是他始料未及的。年轻人将手从袖口内取出,迈开步子向前走去,头也不回,活力有劲的声音随风传来,大叔,凡事看开点。
  望着这对情侣远去,背影逐渐消失在冰冷的街头,卫了忽然感到一丝寂寥涌上心头,顺着血液流遍全身。回味着陌生情侣的那番真言,想来颇为感慨,许是这对年轻人也是性情中人吧。
  卫了的这段警校的回忆,说来也颇感慨。
  卫了和华良父亲是同一所警校毕业的,他们的关系还是前后桌,这可比陆林要铁得多了。卫了和华良父亲还住在同一间宿舍,两人几乎是形影不离。一同出操,一同训练,一同吃饭,一同诉说着梦想,诉说着青春的点点滴滴。
  卫了没能阻止那颗贯穿华良父亲胸膛的子弹,也来不及替他去挡,这是让他最懊恼的事情。如今他也临近退休,整日里掛名在公安局,其实也就是做做后勤,这便更让他怀念那些曾经一同奋战在第一线的日日夜夜,就算是阴阳两隔,他仍然珍藏着所有兄弟相拥在一起的相片,如视珍宝……
  不知不觉间,卫了在蜈蚣山下驻足,他抬头望去,天际不见一点星亮,月光也老早湮灭在漆黑当中。用伸手不见五指来形容此刻卫了所处的环境一点也不为过。蜈蚣山并不高,也并不陡,它离市中心有着近一小时的步行路程,山腰处有建着一个公墓群,卫了看看表,时间已过九点半,他想上山看看,因为华良父亲的公墓就在上头。
  雨未下,风却变大了。
  卫了的眼球早已适应了黑暗,可视度不算太朦胧,勉强可以摸索。他沿着通往公墓群的水泥山路往上爬,周围传来风掠过草木缝隙的呼啸声,这种时辰来此地的,也就他一个人了吧。
  华良,是英雄的孩子,身体里不仅流着英雄的血液,同样也拥有着英雄的正义!卫了回想起华良在自己面前穿上他父亲的制服的时候,让他错以为自己的好兄弟复活了,就坐在自己的对面,看着如今憔悴不堪的自己。
  卫了内心是有挣扎的,一方面他想让华良去寻求真相,看看当年究竟是谁错了,另一方面,他又极不情愿让华良去寻求这个真相,自己从警这数十年来从没有过一个污点,不能在退休前还来这么一出。
  在华良父亲墓碑前,卫了的思绪不知不觉间回到了年少时。那时的他,还有他们,是多么的无忧无虑。
  卫了又来了,这已经是他不知道第几次来华良父亲的墓地了。卫了抚着墓碑,眼中淌泪,他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自己的好兄弟一切可好,他现在唯一知道的是,这个好兄弟有一个出色的好儿子。
  风明显小了,卫了回到家时已临近午夜。总算是回到了自己的居所,卫了试图打开灯,然而房间依旧一片漆黑。
  又停电了,他的住宅区最近总是停电。卫了想去抽屉翻找蜡烛,背后却显现一缕昏黄的光线,与此同时,响起了轻微的叩门声与一个苍老的声音,卫了你可回来了。
  声音的主人是邻居的刘老太太,卫了狐疑地望着只披了件单衣的邻居刘老太太。
  刘老太太将手中的蜡烛递给卫了,她知道卫了一定不晓得要停电,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备蜡烛,所以一直在等着卫了回来。
  卫了接过蜡烛,目送刘老太太步履蹒跚地离开,心中有些刺痛。人呐,究竟是个什么命题?!卫了想知道答案,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却怎么也不明白。
  他将蜡烛点燃,房间霎时变得通明。想不到这小小的蜡烛之火居然可以将黑夜照亮。蜡烛的光芒一点一点地上升,仿佛要将整座城市都照得通亮。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卫了轻吟着这句朦胧诗,今夜,又将会是个难眠之夜啊!
  5
  天气阴沉,但没有下雨,这样温适的辰光最宜睡眠。所以当局里打电话来的时候,陆林尚蒙头睡在床上。
  电话铃声持续了一段时间,陆林伸出右手摸索着床头,他以为是闹铃声响起,将闹铃仍向角落那一刻才清楚,原来是行动电话的提示声。
  陆林坐起身,抓抓乱蓬蓬的头发,发现行动电话在床头柜上呼唤,他拿起来接听,而这已经是局里拨的第二通了。
  干警们经过多方调查,得到了一个重大发现。他们找到了当年介绍这个保姆去老孙家的家政公司的老板了。除此之外,干警们还有一个有意思的发现,当时那个保姆去老孙家工作的时候已经是个年龄六十左右的人了,本来老孙他们家不想要的,嫌年纪太大,是那个保姆好说歹说才让她留下来工作的。
  陆林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这的确是个好消息,但愿家政公司的老板能够提供一些有价值的线索,可以让这起时隔十年的案件起死回生。
  初春的夜幕总是降临得过早,昼夜温差也相当显著。暖阳下一件单衣尚稍觉热意,晚上便须再添一件外套,不过这样的天气也最令人舒适。
  见到原先家政公司的老板的时候,是在他开的一家咖啡厅里。三年前他就已经转行了,好在当时的手机号码一直没有变过,所以公安局才能这么顺利地找到他。找到他的时候他起先并没有想起有什么特别的,直到干警跟他说了母杀子的案子,他才记起,并且记忆犹新。
  从这个保姆去孙先生家工作到孙先生家出事,这之间的时间并不长。家政公司的老板姓张,他将一杯美式咖啡摆在陆林面前,然后翘着二郎腿向陆林说了一些保姆当时的情况。
  陆林将美式咖啡推到一边,除了酒,他什么都不喝,何况他现在更关心当时有关于保姆的资料。
  张老板耸耸肩,表示任何资料都已经不复存在了,当初关公司的时候,是自己亲手删光了所有的资料,连备份都是。   看着略带失望神情的陆林,张老板呷了一口咖啡,他对陆林表示,虽然资料是删光了,但是自己对这个保姆还是有印象的。
  陆林将身子往张老板处靠近,而后询问是什么样的印象。
  第一是年纪偏大了些,第二是这个保姆看上去是个城里人,第三就是她只想去屋主家工作,在此之前已经推了好几家,所以至今记得。
  这是张老板当初也没想明白的事情,张老板的咖啡已经喝了一半,对于这样目的性明确的保姆他倒是头一次见。不过反正对自己是没什么坏处的,所以他当时也是满口应承。
  陆林对张老板所说的话有些吃惊,照他所说,这个保姆就是冲着老孙家去的,由此可见,要么就是老孙家当时的条件极其诱人,否则就是别有隐情。
  陆林思索片刻后朝张先生再次询问,老孙家若不是开了诱人的薪水,她怎么可能会只想去他家呢?
  张先生摇摇头,老孙家要找的并不是月嫂,所以开的价钱基本上和别家差不多,所以他到现在也想不通怎么就死心眼认定去他家了。
  陆林陷入了沉思,这是一个重要的线索,看起来十年前的案子果然大有文章。
  早晨的空气一如既往地令人舒适。时间尚早,陈浅法医披了件浅灰色薄外套,眼皮有些浮肿,眼睛内侧血丝满布,这足能证明他熬夜工作了。
  初春的早晨仍是稍感凉意,尤其是对彻夜未眠的陈浅来讲。他将外套的拉链拉到胸口处,再次打了個哈欠,倦意正潮水般袭来。他轻揉双眼,使劲晃晃脑袋,想让睡意减退,不过,他这么做似乎没起什么作用。这要是在平时,熬夜根本算不了什么,法医这工作忙起来时,简直就是与时间比拼速度。陈浅早两天前就感冒了,他对骸骨与蓝啾啾两具尸体做了解剖,本就有病在身的他,此刻,真想不分地点地躺下便睡。
  街上来往的行人逐渐增多,陈浅抬腕,手表显示八点刚过。他将手中的尸检报告副本托起,又重扫了一遍,确认无误后,便迈出无力的双脚走向停靠在法医室外右边的那辆白色自行车。
  陈浅沿着自行车道慢骑,和精神抖擞且步履匆匆的上班族们不同,他显得疲惫不堪。他要将这份报告送到咖啡厅,这是之前在电话里和陆林约好了的。好在张老板的咖啡厅离此处不远,骑车二十多分钟也便到了。
  马路上来往的车辆卷起的灰尘被风刮起,陈浅强睁开眼,他是真的困得不行了,灰尘的味道让他呼吸更为困难,陈浅不由加快了踏车频率。
  算算时间,陈浅也快到了,陆林向张老板说明了情况,张老板识趣地结束了和陆林之间的谈话,顾自忙他的生意去了。陆林要求换一家包厢,张老板让服务员给他安排到了一个临窗雅间,隔音效果不错。陆林进入雅间,服务员沏茶后离去,雅间的装修很复古,陆林第一次感到这种环境下的自己是如此的平静。这让他想起了先前那个矫揉的诗人,他似乎能够有点理解他的追求了。
  陆林调整了下坐姿,双手轻托在沙发椅左右两旁的扶手上,他再不想往下思考,他知道卫了和华良父亲的关系,也隐隐有了解到当时是卫了坚持将老孙老婆送审,后来因为调离了所以才没有当即实施逮捕。陆林其实心里很清楚,华良父亲的异议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肯定也提出来了,但他不清楚的是,现在都能找到这么多疑点,那时候就更不用说了。既然提出了诸多异议,卫了又为什么会这么坚持己见呢?他实在不想在这样的问题里费思虑,毕竟每一个警察都有自己的立场,但无论立场如何,他们都是在尽自己最大的所能来还原事实真相,这一点毋庸置疑,何况华良的父亲到最后也是默认了的。
  陆林的内心开始出现两极分化的矛盾,以至于他有些坐立不安,久经沙场的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依然屹立不倒。然而这次的案件,真的让他的心有些刺痛,除了勾起回想之外,还有一些别的,关于冤屈而死的老孙老婆的因素。老孙老婆本就因丧子而悲痛欲绝,最后还要背负杀子骂名,不能不让警察汗颜。
  一阵不是很重却微急促的敲门声,让心有所思的陆林回过神来。陆林转过沙发椅,面朝门口,应了声请进。
  满脸憔悴的陈浅探身进来,见到满脸严峻的陆林正朝自己看,他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这不是他平常见到的随性邋遢的陆林,是一个相对陌生的,但是更容易使人心生敬畏的陆林。
  见到陈浅立在门边,陆林起身推开座椅,向他握手。
  陈浅的心紧张地起伏增速,他拣了个最边上的位置坐下。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面对陆林,自己会表现得如此失措,果然这两起案件让陆林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冲劲。
  陆林将茶水递给陈浅,陈浅慌地站起身,他没曾想到刑警队长陆林居然亲自为自己端茶送水,眼前的中年男人真的已经不是他所认识的陆林了,这让他稍感受宠若惊。
  陈浅连连道谢,他是真没见过这样的陆林。
  陆林还是那副表情,他坐下来的时候叹了一口气。
  坐吧。陆林搔搔脑袋,他心里也是怀着抱歉的,看到陈浅法医的气色这么差,一定是拼命工作了,让他再大老远跑来给自己送尸检报告,陆林还是相当过意不去的。
  陈浅放下茶水,说实话,或许是以前的陆林太过蛮横,现在这个样子的陆林反倒让他不适应了。
  陆林摆摆手,结束了客套话,这也是他难得的说一次客套话,陈浅憔悴的面庞和布满血丝的双眼让他看到了当年华良的父亲,没日没夜就知道工作、查案,以至于冷落一些本该最为亲近的人。
  陈浅递上尸检报告副本,这是他彻夜不眠奋战出来的结果。
  陆林“嗯。”了一声,粗略地默阅了几眼,而后表示想听陈浅亲口介绍。
  陈浅对面前这位一直是发号施令的陆林产生了陌生感,然后却丝毫没有了以前的那种压迫感,反而觉得他平易近人,很有亲切感哩,对自己也是征求意见似的问话,完全不是命令的口吻。
  陈浅将身子稍稍往前挪了挪,清了清嗓子。两者的死法完全相同,包括凶器,都是类似铅笔之类的尖锐物品,鉴于蓝啾啾的遗体尚在,我对其进行了解剖,结果显示,他体内没有安眠药成分,应该是直接刺死的,死亡时间已超过三十六小时。   如果按照陈浅法医的推论来看,也就是说,凶手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两案可以并案。因为两名死者身上都没有其它伤痕,命案现场也并未有打斗过的迹象,只能说明两点,其一,凶嫌与被害人是熟识,而其二,被害人被害时处于毫无防备的状态下。
  陆林沉默片刻,他将窗帘拉开半侧,让外面微弱的晨光能够照射进来,原本稍暗的咖啡厅雅间顷刻间变得明朗。虽然早晨的亮光不是那么强烈,但长时间处在暗淡的环境中,这一来,还是令视觉感官感到亮堂,初时,甚至有点刺眼。
  外头的世界看起来是那么地平静,每个人都好像与世无争却又都为生计奔波劳碌,更为甚者,尔虞我诈,但求名利二字,社会变得浑浊不堪。陆林面朝窗外,思绪纷杂。
  陈浅也站起身,朝窗外望去,街道上人流拥挤,车水马龙,较之前来省厅的路上要多得多。世事无常,人类本身就是一个循环,从出生到童年,再经求学、工作、结婚生子、培养后代、混吃等死,如斯轮回,留给后世的,无非就是一方坟土而已,所以个人拙见,知足者常乐,开心就好。
  陈浅收拾好尸检报告,将它放在陆林能够得到的地方后准备告辞,陆林想一个人静静,也不便挽留。今天的陆林为案子的事搞得心事重重,但是陈浅觉得,彻夜黑暗之后,光明必将到来。
  6
  老孙环顾一眼四周,来往的车辆也开始多了起来,他拍拍衣袖,提着元宝蜡烛朝自己的租房走去。今天是妻子的忌日,每年老孙都会为妻子买元宝和蜡烛,比起孩子,他更思念亡妻,但凡遇见一个熟人,他都会跑过去跟他澄清,自己的妻子没有杀害儿子,她是受了冤屈的。
  一路走来,城市除了喧嚣与吵闹,再无半点宁静,这与环抱在大自然中的农村是根本没法比的。想当初,农村往返城市的多不胜数,现如今,物质生活随着改革开放大大提高,反而城市往返农村的大有人在,已经形成了一个大趋势。没钱的都往城里闯,有钱的都往农村钻,有时候总有不协调之感,素质高的人尚可,素质低劣的,弄得城市农村都乌烟瘴气。
  老孙早已分不清自己属于哪种人,他也不想去弄清楚,做好自己便是了。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家的味道了,似乎在梦里,似乎在记忆里,也似乎就在妻子的忌日里。他会在这一天陪妻子说上一整天的话,从相识到相恋,由相爱到相守,再到相离,一切如同昨天。妻子的忌日成了老孙唯一的一点寄托,每天他都在等这一天,然后一天都不出门,不吃东西,除了说话就是说话,仿佛没能说的一辈子的话,都要在这一天说个够。
  穿过步行街,再绕过百货广场,老孙所租住的公寓也就在视线范围内了。这套公寓是省城建造算早的一批了,许多住户都搬迁到新公寓楼去住。负责公寓管理的老先生有把年纪了。老先生倒是特别同情老孙,他希望老孙可以给自己的妻子翻案,这样老孙就能真正地从回忆里走出来,然后好好过自己余下的生活了。
  老孙回家后,为妻子点了蜡烛,将元宝烧了,然后呆呆地坐在梳妆镜前,这是他特意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和之前自己妻子用过的很像。老孙用手触摸镜子的每一寸漆面,就像抚摸着妻子的头发,镜子里的自己,憔悴不堪,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感受到自己不能失去妻子,也没有像此刻般清楚地明白,原来对妻子,自己的爱是那么深远。
  妻子已许久未曾碰过梳妆台上的化妆盒了,老孙痴痴地望着那瓶粉色指甲油,那是他今年为妻子买的生日礼物。回想以往,自己不喜妻子涂指甲油,妻子还佯装生气地连脚趾也涂上。想到此,两行清泪顺着脸颊直下。
  老孙强忍泪水,他打开化妆盒,开始想象着妻子勾画眉角。满脑子全是妻子的幻影:喜、怒、哀、乐、生、死、别、离。画笔每描一下,他的心便刺痛一下。老孫仿似将一切对妻子的爱都倾注于画笔中,每一次的描眉都如再经历一回爱恨纠葛。老孙今年对妻子的思念比往年都要浓烈,兴许是他知晓妻子有了翻案的可能,苦等了几近十年,终于可以有希望还妻子一个清白了,老孙想到此,就激动不已。
  沉寂了数日的天际终于迎来一场大雨。街道上的梧桐被雨点拍打着,梧桐叶在风雨的肆虐下,乱了,散了,落了,也碎了。
  华良狠狠吸了一口烟,而后长长吐出。由于吸烟过猛,使得他的脑袋略有晕厥的感觉,而喉部也颇为辛辣。华良不常抽烟,不过这桩案件毕竟过了这么久,该有的证据都已经不复存在,办起来捉襟见肘,倒让华良有些无力。
  陆林将保姆一事告知华良后没有继续开口,他知道华良自有他自己的想法,该说的时候他自然会自己说起,否则你问了也是白问。
  华良已然找到了案件的突破口,他们再次回蓝山家,蓝山一家人还沉浸在悲伤中。不过今天倒很特别,蓝山的奶奶没有坐在轮椅上,而是一个人站在鱼缸前看热带鱼。
  陆林环顾四周,在没有看到蓝田和霍然后发问,蓝山告诉他,妈妈因为伤心过度住院了,而爸爸则在照顾她。
  蓝山的面前放着弟弟蓝啾啾用过的学习用品,蓝山翻看着弟弟做的学习笔记,黯然神伤。
  猛然间,华良发现奶奶宣小玉的手里握着兜鱼的小网兜,但是她拿网兜的手势让华良大为吃惊。宣小玉握网兜的手势跟握匕首用力捅的手势一样,一个患有老年痴呆的老人,是所有人都忽略的调查对象,会不会……
  华良佯装随意问起宣小玉的年纪,蓝山回答已经七十一了,他的心情十分低迷。
  七十一,以此推算,跟之前老孙家的保姆的年纪刚好相符。华良朝陆林使了个眼色,陆林会意,借口上厕所,支走了蓝山。华良趁宣小玉不注意,拿走了压在茶几玻璃垫下的一张照片,那是宣小玉的单人照。
  拿到照片以后,陆林和华良立刻离开,然后将照片传给了张老板看,张老板反复确认,蓝山奶奶宣小红,就是当初老孙家的那个保姆!
  警方原本忽略的对象,如今有了重大嫌疑,从蓝啾啾凶器上采集到的指纹本来没有与宣小玉的进行比对,如今重新采集比对,结果发现,凶器上的指纹和宣小玉的完全吻合。宣小玉就是杀害老孙儿子和自己亲孙子蓝啾啾的真凶,由于她的老年痴呆,迷惑了所有的人,陆林深深责怪自己的失职,还好华良注意到了这些细节,否则又将成为一宗悬案。   拿到拘捕令的陆林和华良带着队伍来到了蓝山家,宣小玉仍坐在轮椅上,华良渐渐发现,宣小玉可疑的地方还有一个,就是无论如何,她的手都会放在轮椅垫子的某一个地方,从不松开,华良认为一定是她在掩盖什么。
  警方在宣小玉的轮椅垫子底下发现了一封信,是病情还没有严重时宣小玉写给家人的,当中写到了她杀死老孙儿子的事情。但是她现在感觉到了后悔,每天晚上都会梦到老孙儿子来向她索命。
  其实当年是因为蓝山从小很内向,又有些自卑,所以老孙的儿子经常欺负他,导致蓝山都有轻生的念头了。宣小玉为了保护孙子,于是以保姆的身份接近老孙,伺机杀了他儿子,并嫁祸给了老孙妻子。华良后来请教了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分析,七年前,奶奶患上了老年痴呆,她已经记不清谁是谁了,甚至连孙子都记不得了,可仍然记得有人要欺负自己的孙子,她必须要保护,然后她将蓝啾啾当成了十年前的老孙儿子,然后杀了他。她的思维还停留在那一刻,或者说,发病后一直就停留在那一刻,虽然杀了人,但是却是因为爱,听者无不唏嘘。
  小时候,蓝山的爸爸妈妈都很拼命赚钱,蓝山算是奶奶拉扯大的,所以蓝山跟奶奶的关系最好。奶奶今天又发病了,谁都不认识。在警察要将她带走的时候,蓝山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奶奶,但是奶奶一把推开了他,嘴里不停地叫着孙子孙子,在蓝山高喊一声奶奶后,宣小玉笑了,如此灿烂。
  今天的街道上是有阳光的,并没有前几日的灰暗,洒水车开过,环卫工人正在清扫,灰尘被他们一扫而空,浑浊的空气一下子清爽开来。
  卫了站在公安局门口呆立了约有一分钟的时间,旋即从腰间取出一副银色手铐和一把五四式配枪,把它们放在了站岗的警员手中,然后转身离去。
  站住。
  身后一个浑厚而有力的声音响起,卫了听出来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
  局长。卫了没有回身,他不知该如何面对众人,只是向局长请辞,因为他的固执害死了一个好人,自己根本不配做警察。
  局长抬起脚缓步往前行去,站岗警员向他行了警礼,而后将卫了的手铐和配枪交给局长,他没有伸手去收手铐和配枪。走吧卫了,在我还没批你的辞职之前,你依然是一名刑警,是刑警就不该执迷不悟,就该匡扶正义,现在兴许你还不走不过这个阴影,但有错就该勇于去面对,至少在我眼里,你的刑警生涯依然很优秀。
  卫了望着局长,已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的心里五味杂陈。
  局长字正腔圆地点名道:“卫了!”
  “到!”卫了转身立正行警礼。
  “归队!”局长再次发号施令。
  “是!”卫了几乎是含泪应道:“卫了归队!”
  卫了体会到了那种振奋人心的情感,他的眼角挂着泪滴,望着局长高大宽厚的背脊,卫了紧紧跟随。在公安局大门口,正中镶嵌着的“团结、廉明、务实、奋进”八个大字格外惹眼,衛了仰首凝望,喃喃地说道:“别了,我的刑警生涯!”声音清细得如自言自语般,又似在跟局长头上正对着的警徽作别,是时候退休了。
  局长将手铐和配枪交还给卫了,说道:“卫了,进去吧!”
  卫了跨上第一阶台阶的时候,他觉得身体就像是柳絮一样轻盈。原以为还会挂念着什么,却感觉自己的脑中空白一片,路就在前方,他走上去,心跳平稳。像往常工作时一样,今天也没啥特别,这让卫了悲喜交加。喜的是尘世间的一切从此刻起便均化为乌有,与己无关;悲的是自己犯下的错永远都将成为一个污点,如影随形。
  陆林带走了宣小玉,以故意杀人罪对其进行了起诉。老孙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内心前所未有地平静,他带着送给妻子的每一份礼物,来到亡妻的坟前,你终于可以瞑目了!这句话是老孙这十年来最想痛痛快快说出来的话,如今他几乎是喊出来的,一遍又一遍,在妻子的坟前,咬字清晰,铿锵有力。
  公安局通知老孙可以认领儿子的骸骨回去安葬,老孙突然觉得所有的事情都圆满了,一个可恶的开头,终究等来了一个美好的结局。他现在一下子就变得没了追求,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将要重新来过了,但唯一不变的是,他比以前更爱自己的妻子了。
  “蓝啾啾的死算是还了咱们儿子的一条命。”
  老孙如是告诉妻子,苍天是有眼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老孙一个人离开妻子的坟墓,然后穿过小路,迈向了宽广的大道。
  华良一个人来到了父亲的坟前,一路走来,竟然没有闻到灰尘的气味,反而觉得空气格外清新。华良和父亲说了一晚上的话,瞑目的不仅仅是老孙的妻子,还有躺在里面的自己的父亲。一切都结束了,华良然后将案件的卷宗复印本烧给了父亲,一切,重新开始了。
  父亲墓旁的草渐渐抽出了嫩芽,一折子的老时光也从中渐渐抽出,岁月随着春风一同拂落,挂在父亲的墓碑上,华良看到,父亲的笑容正从那儿缓缓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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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浆水镇,已是下午。这一带虽然距离我出生的村庄不远,但二十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来。没来的时候,我还是孩子。来了却是中年人。时光残忍不算,到了这个年岁,孩子老婆都有过了。孩子吧,无论何时都是自己的,而老婆,却像一起同时飞行生活在这片庞大乌云之中的苍鹰,说不见,中途就没了踪影。或许,人生就是一次次的相遇,一次次的失散。尽管最终都是失散,可多数人还是喜欢中途先行失散一次。一年多后,我与年轻我十多岁的彭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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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举着那只老款手机铿锵铿锵,虽然没镶金大牙,但我不仅听出金石之声,还几乎看见它们在闪闪发光。  一定又打赢了一仗。这些年,他四处出击,叫人眼冒金星。  自从给付老人家半年的赡养费,直觉他接下去的半年生命固若金汤,牵挂之线不知不觉松弛下来,马上被父亲那端侦察到。这老头,现在视有限的人群为对手,我们都当起了移动靶。他专注、过敏,加上诡计多端。但我是他女儿,他比不过我年轻,注定先眨眼——给我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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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摩地  入了三摩地,故人纷纷  细碎窸窣的日影光斑  化作陈年的密雨  虔敬的修行者,如  一个个不可点数的迷川  在枯枝败叶间,不动声色  绿苔爬过肩头  青石板路便从唐宋威仪  屈尊为,一个午后的凉意  一节莲藕  吞一枚子弹  参悟生死  然后有大把的闲暇  耕明月、吸清风  放生一尾红鲤  也不问众生的解脱  究竟在何处  写一朵白云  造一座海楼  丢了棒喝  沐浴、漱口,至诚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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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青海湖,我一直存有一种向往,就像我曾经看到的纳木错湖,面对那种圣洁和庄严,你只能在心底涌起一腔崇敬之意。而未曾见到的青海湖,在它的浪花里,或许也潜藏着我隐秘的文学想象。  在读到郭建强的《青海湖涌起十四朵浪花》之前,我刚好在看阿信的诗集《那些年,在桑多河边》,这位生活在甘南高原的诗人,如何描绘与书写他的日常?我在拉萨的大昭寺旁走过,处处都是虔诚,除了大词,你根本无法用那些常规的表达来抒发情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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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与生活  “断竹,续竹、飞土,逐宍”  诗歌原是裹着生活而生  慢慢地,有些却脱掉生活  爱上互相追逐的浮夸  空洞的内心  丧失流水之美和榫卯结构的花朵  比死亡更加可惧  核  一颗核里可能藏着玫瑰,也可能  只是荆棘  时间开启阳光、风和雨  制造香气,剥出刺痛  和甜酸苦辣  我们只是存在于不同的形态  我们是同一顆核  所 依  我们埋头走路,埋头工坊、田间  各种声色、饮食、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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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外来客记  一块漆黑而沉默的石头  迥异于周围任何一块石头  我希望,我就是它,一块黑石头  我走近它,慢慢我走入了它的内部  它和我都不在乎我的消失?事实或许如此而  我已准备好静等一万年——一束光,会来照亮我  奇迹的细小尾巴记  手不知已是谁的手了  将手捂在手电筒上  手指们几近透明  黑夜里,有光的奇迹  和手的奇迹,自然也还会有  一首平淡无奇的诗——这不足为奇  天籁记  独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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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华北油田  几次到华北油田,每一次  忐忑的心,总会跟着磕头机上下颤动  那么多的红蜻蜓,飞来飞去  那么多的铁芦苇,正在节节拔高,一直窜向天空  在华北油田,住满大大小小的铁昆虫  长嘴的啄木鸟,细腰的水晶蛇  笨拙的屎壳郎。生物学中的一个个意象  被注入强大的活力  垂直提升机、混沙机、洗井车……  它们显然是一个家族。却被头顶小灯笼的  红蜻蜓搬来搬去。  在我驻足的地方,正有一字排开的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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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红醋沟  夕阳归巢,暮色恍若陈醋  暗含腐蚀性  乌鸦在荒梁上翻飞,期待欢宴  破败的土坯房,收养着裂缝的日子  墙角处,谈论从前的老人们  脸上的锈迹像脚下的土地一样红  路过这里时,我小跑  却被醋色紧紧咬着不放  眼 泪  这些含盐的水珠  滚出来,带着一个人的体温  落在草叶上  就是一粒粒露珠  跌在石头上,转眼粉身碎骨  从现在起  我把这些从眼眶里煮开了的水  收集起来  埋进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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