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姑家的“进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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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一场嬉闹追逐之后,我和大牛、芋艿头等小伙伴蹲在田埂边吹牛皮,比高下:谁吃过的红烧肉最多?谁家爸爸的力气最大?谁家养的兔子最多……
  真扫兴,吹来比去,我老是充当“垫底货”——我家大人手头紧,除了逢年过节,平时是舍不得买肉吃的;我爸爸长得矮小,自然没有别人家爸爸的力气大;而兔子呢,我家偏偏是“空白户”……
  一阵低三下四之后,我总算也想到了一句资本十足的吹牛话——
  “我有个大姑姑,家在淀山湖南岸的大观园附近,你们有吗?”我一脸自豪地说,并且,故意把“大观园”三个字说得特别重。
  “我家也有姑姑。”大牛不服气。
  “嘿,你没听清楚吗?我家姑姑是上海市的,而你家姑姑呢,就在我们村上,走几步就到了,一点也不稀奇。”我反驳说。
  “你家大姑姑不就是住得远一点吗?”芋艿头也冲着我不服气。
  “你也闭嘴,我家大姑姑家最近盖了新房子呢,你们哪位的姑姑家也盖了新房子?”我步步紧逼,坚守防线。
  终于,伙伴们一个个成了泄气的皮球——瘪了。
  趁机,我把三岁那年去大姑姑家的美好记忆搬出来吹嘘了一通:“我大姑姑烧的红烧肉可真是又酥又烂,只消用嘴巴轻轻一抿,就‘咯得’一下滑进喉咙去了,那红烧肉的鲜美味道更是没话说;我姑姑家的石驳河岸边有一棵高大的柿子树。那回,我爬上去,不但摘到了好几个熟透了的柿子,还隐隐约约眺见大观园了呢。你们知道吗?大观园比我们的村子还大!”
  “哟,你算了吧,才去过一回你大姑姑家,就说得天花乱坠的。”大牛伺机反攻,说,“你看我,非但逢年过节会去姑姑家玩,就是平日里也没少去。”
  我这一听,刚才的得意一点点地散去了。
  得承认,大姑姑家我是才去过一回。
  我低着头,彻彻底底成了“斗败的公鸡”,而伙伴们的哈哈大笑犹如狂风骤雨,让人难以抵挡。
  2
  “小强,我们明天要去大姑姑家‘烧路头’吃进屋酒啦!”从田埂那边跑过来说这话的,是比我晚出生三天的堂弟,乳名大毛头。
  “什么叫‘烧路头’?”我问大毛头。
  “我也说不上多少,只是听我爸爸说,无论哪家搬迁新房子,都得烧香祭祀,敬奉‘财神’,而那‘财神’就是‘路头菩萨’。”大毛头神秘兮兮地说。
  “那什么叫‘进屋酒’?”我又问。
  “大姑姑家搬进新房子那天,会在新房子里摆上好多桌酒席,盛情招待前去‘烧路头’的亲朋好友。”大毛头乐呵呵地说。
  “我们一起去吗?”我把大毛头拉到一边,不好意思地问。
  “傻瓜,吃‘进屋酒’比平日里走亲眷要紧得多,况且,我们几家作为大姑姑的嫡亲,哪有不去的道理?再说,大姑姑也是这样邀请的,我们全家人,你们全家人,还有小姑姑全家人,都得去。”大毛头说。
  “哎,我爸爸妈妈怎么没说过这事?”我又提出疑问。
  “你看,这不是大姑姑亲自来邀请了吗?”大毛头一边说着,一边扯着我的胳膊,让我与他一起转过身去朝大人们干活的田地里看。
  一看,我信了——站在我爸爸妈妈身边说话的那个有点陌生的中年妇女一定就是大姑姑。
  ……
  “快,把这喜讯告诉家里的姐姐和弟弟去。”我一溜烟往家里跑。
  稻花飘香的秋野里,明晃晃的太阳底下,我那忽闪忽闪的样子活像一只快活的小鸟。
  不过,我一定是过于高兴了,所以,根本无法预料半路上突然袭来的倒霉事——我右边的小脚趾处“砰”地一下,撞着了一根祼露在路边的枯树桩。
  顿时,我的身体因重心偏离而猛地来了个狼狈不堪的前扑,还有,我右脚上的布鞋也飞进了泥浆糊糊的水沟。
  随着“哇哟”一声尖叫,我的眼前金星乱舞,锥刺刀绞般的疼痛迅速从小脚趾神经传导到心窝间。
  当然,在我的疼痛之余,也是有些幽默的——我这个人向来害怕狗,无论在哪里,只要一遇见狗,就会落荒而逃。而这下不一样,不知是哪家的大黄狗竟然被我这样一个貌似“恐怖”的前扑动作吓得“汪汪”惨叫。
  而且很快,我的这种疼痛不知不觉地被那个“进屋酒”喜讯取代掉了,或者说,是掩盖掉了。
  3
  终究是偌大的喜讯,所以,我喜滋滋站到姐姐面前时,并不是急着开口,而是慢吞吞卖过一阵关子后才说的。
  正在灶膛边添柴做晚饭的姐姐一听,红扑扑的脸蛋上平添几分喜色,这时,姐姐的脸蛋比西窗边的霞光还好看。
  正在檐下阶沿边观看蚂蚁搬家的弟弟闻讯而至,并连声欢呼:“哇,我们要去大姑姑家吃‘进屋酒’啦——”
  “小弟,这下我们可以有好吃的了!”我对弟弟说。
  “我要吃三块红烧肉!”弟弟咂巴着好几个月没尝到猪肉滋味的馋嘴说。
  “只许吃一块,在亲眷家哪能敞开肚皮吃?”姐姐叮咛。
  “我听大毛头说,去亲眷家吃饭时不能用脏抹布擦嘴巴,也不能喝生水,否则会吃不下红烧肉的,不知对不对?”我问姐姐。
  “你们就是没出息,只知道吃!”姐姐用手指头点着我的额头,数落着。
  “那好,我爬到大姑姑家的柿子树上去多摘几个柿子,可以吧?”我换个名目说。
  姐姐不吱声。
  “姐姐,到时你带我俩去大观园,好吗?”弟弟恳求说。
  这下,姐姐非但没有嗔怪,还慢慢悠悠地和我们一起计划着去大观园的事:走什么路线去大观园,进了大观园后先看什么,后看什么,要是门岗不让进怎么办……
  如此你一句我一句地一阵谈论过后,姐姐一边打量着我和弟弟,一边说:“看你们这副邋邋遢遢的模样,还好意思去大姑姑家!”
  我和弟弟仿佛一下懂得好看了。随后,屁颠屁颠地趋到门框边的镜子前,一照,羞涩地低下头来了。可不是吗,我那粘满了汗臭味的头发乱成了鸟窝,刚才在田埂边跌倒时溅在脸上的泥浆把我装扮成了“麻脸”;弟弟更不用说了,手背和脖颈处沾满了黑糊糊的老泥垢,好像从来没有洗过似的。
  “你们好好洗洗吧。”姐姐说着,“噼里哐啷”找来面盆、毛巾、肥皂,还有热水瓶。
  说来笑话,平时,我和弟弟总是倔头倔脑的,谁也不肯听从姐姐的话,这下却把姐姐的话当做圣旨了。姐姐才把热气腾腾的盆水放在灶边的小木凳上,我和弟弟便争先恐后地上前去“叮咚叮咚”地洗呵洗的。很快,盆里的水由清变浊,直至浮起一层猪油般的污垢。   姐姐皱着眉头朝盆里一看,又替我们打了一盆热水。
  我和弟弟带着清爽爽的感觉重新趋近镜子,一看,竟然犹如清水里洗过的泥萝卜,白净多了,而擦拭时不小心在白净处留下一道赤褐色的印迹,仿佛妈妈替人刮痧时刮出的“痧痕”。
  “姐姐,我的布鞋……”继而,我想到了我的另一个去大姑姑家时必然会遇到的尴尬。
  “赶快去河桥边洗。”姐姐说。
  “洗了后会来不及晒干的。”我担忧着说。
  姐姐也为难了,说:“是的,太阳都快西沉了,怎么能晒干厚厚的千层布鞋底?”
  “姐姐,你替我想想办法吧,我就这么一双布鞋。”我缠着姐姐说。
  姐姐灵机一动,说:“有办法了,把洗干净的布鞋放到灶膛口去烘。”
  “谢天谢地,姐姐就是聪明!”我由衷感谢,纵情夸奖。
  很快,我拿着刷子,去河桥边把那双布鞋洗干净了。
  真巧,灶膛里热烘烘的,让姐姐烧过的树枝柴灰依然闪着猩红的火光。于是,我把湿布鞋放到灶膛口,很快就见到一缕缕白雾般的热气从布鞋上哧溜溜地冒出来。
  4
  天快擦黑时,爸爸妈妈扛着劳动工具从田头回来了。
  因为有了将去大姑姑家吃“进屋酒”这个喜讯,所以,我们姐弟仨显得异常兴奋和特别勤快——爸爸妈妈才走到宅地场角边,姐姐就迎上前去,非常有礼貌地说:“爸爸妈妈回来啦!”我不傻,迅速跟上,从爸爸手里接过锄头,好让爸爸省点力。
  可是,爸爸妈妈怎么啦?非但漠视我们姐弟仨表现出来的异常兴奋和特别勤快,还紧绷着脸,一言不发。
  我们愣住了,莫名的害怕犹如夜色一般悄悄袭来。
  而同时悄悄袭来的,还有从灶屋里飘散过来的一阵阵火焦味。
  “是烧焦饭了吧?”妈妈一边往屋里走,一边瞪着姐姐诘问。
  “不好了,布鞋……”我和姐姐触电一般来了反应,并异口同声地惊叫。
  可是晚了,我的布鞋底上已经烧出了一只黑乎乎的“眼睛”。
  真是倒霉,后来的事除了布鞋被烧焦的烦恼,还有妈妈与爸爸的唇枪舌剑——
  “我家穷,吃不起这场‘进屋酒’!”
  “我大妹(我的大姑姑)不是说了吗,考虑到我家手头紧,也就不要送啥‘烧路头’礼了。”
  “话是这么说,可到时难堪不?你弟弟(我的叔叔,大毛头的爸爸)家、小妹(我的小姑姑)家都备了风风光光的礼,我们家两手空空算个啥?!”
  “那好办,你也花钱备礼呵。”
  “别胡说,我即使有钱也是不会备这份礼的。难道你忘了?我家小弟(我的弟弟)出世办满月酒那回,你大妹有什么礼送给我们了?”
  一向不够强势的爸爸终于不再接话。
  5
  大清早,大毛头兴冲冲跑到我家来,一边“乒乒乓乓”地敲门,一边大叫:“小强,快点,我们在等你们呢。”
  可惜此时,我们全家人都还在被窝里,憋着闷气,假装睡着没醒。
  后来,叔叔和小姑姑的喊声也来了。
  我这才偷偷从被窝缝里瞥见:妈妈慢吞吞地起床,然后,走到外屋去开门。
  我的心跳一点点地加快。因为我既警觉又紧张,也就是说,我要侧着耳朵静静地听一下,妈妈与叔叔、小姑姑他们会说些什么。当然,不排除妈妈睡过一夜后会改变主意,说:“那就一起去吧。”
  可是,我听得一清二楚,妈妈用极其委婉的口气说了另一句话:“不好意思,我和他爸身体都不太舒服,就不去了。”
  但我尚有一丝丝希望。小姑姑说话了:“大嫂,你也知道,这次我姐是真心诚意邀请的,无论如何都得去她家贺个喜,捧个场,否则,我姐姐会不高兴的。”叔叔也说话了:“你们大人身体不舒服也就别去了,那么这样,让小强他们姐弟仨跟我们一起去吧,我家大毛头也去,有伴。”
  妈妈等了等后,细声细气地说:“这样也好。”
  “吱扭”,门关了。
  “啪——”我迅速从被窝里探出身来,然后,是手忙脚乱地穿衣。
  姐姐也起床了,而且已经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了,只是,她对着我和弟弟说了一句令我失望的话:“弟弟,你们去吧,我不去了。”
  妈妈走到我和弟弟跟前,一脸严肃地说:“你们俩只许去一个。”
  “我去,我去!”弟弟抢先嚷嚷。
  “别瞎闹,看你这副不懂事的样子!”妈妈对着弟弟训斥着,然后,转过脸来,对着我说,“小强,你去吧。”
  不知怎的,我听过妈妈的话后,说不清心里是啥滋味。
  妈妈看出了我的心事,于是又说:“小强,妈知道你比弟弟懂事。这样,你去时,得带上个耳朵,更要多长一个心眼。”
  我有点晕,何谓“得带上个耳朵,更要多长一个心眼”?
  6
  去大姑姑家吃“进屋酒”的小木船停泊在大毛头家的河桥边。
  我犹豫不决地跨上小木船。
  岸边,传来弟弟猪叫一般的哭闹声。
  这时,我又得感谢大毛头,是他的一声声招呼把我从阴沉沉的心境里拉了出来,而且,他让我同他一起紧挨着坐在舱中央的船板上。
  我的心终于慢慢地安静下来,并开始留意叔叔和小姑姑两家放在船头板上的一大堆礼品:一栲栳亮晶晶的白米,上面插着一杆红木铁砣秤;一淘箩香喷喷的白米饭,上面放着一叠漂漂亮亮的白瓷青花碗;一个白胖胖的大猪头,上面贴着一个圆溜溜的红纸圈;一捆红皮爆节的甘蔗,上面扎着鲜艳夺目的绸带……
  殊不知,我看罢这些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卑感开始悄悄地缠绕在我心间,因为我似懂非懂地觉得,我爸爸是爷爷奶奶的长子,也是大姑姑的大哥哥,理应去大姑姑家吃“进屋酒”,这也是大姑姑娘家人赐给大姑姑的人情面子。而现在呢,我家非但大人没去,连一文半厘的礼品也没给。
  小木船唱着“咿咿呀呀”的橹歌,从村里弯弯曲曲的小河摇向村外一眼望不到边的淀山湖。
  我顿时感觉到了冷飕飕的湖风,而我燥然发涩的目光再也不敢往船头板那边挪。
  幸好,大毛头又叫我了。趁叔叔和小姑姑把小木船摇得赤溜溜快时,大毛头叫我同他一起玩临时杜撰出来的游戏“水蛇过江”——我们把一截烟灰色的缆绳放进船舷下边的浪花里。乍一看,仿佛真有一条匆匆过江的水蛇呢。   7
  小木船才拐进大姑姑家村前的小河,我就眺见了,前方的石驳河岸边,矗着一棵高大的柿子树,还有缀在枝叶间的一只只栖鸟模样的柿子。而比柿子还要多的,是来大姑姑家行“烧路头”吃“进屋酒”的宾客们。
  小木船一靠岸,大姑姑和大姑父就笑容满面地迎上前来,然后,一边说着热情洋溢的寒暄话,一边从叔叔和小姑姑手中接过这样那样的“烧路头”礼物。
  我跟着大毛头走上岸去。一看,新房子气派又热闹。亮堂堂的客厅里摆开一张张八仙桌,中央的粉墙上挂着色彩鲜艳的老寿星图,图两侧贴上红彤彤的对联,其下,是从小长案上升腾起来的袅袅香烛……
  正当我如此目不暇接时,喧闹的人声中窜出一句句刺痛我心头的话:
  “大哥不来,像什么样子?!”大姑父说。
  “别怪大哥,是大嫂这人太不讲理了。”小姑姑说。
  “明明不愿意来,还推托什么身体不舒服!”叔叔说。
  “磨蹭了半天,最终派小强这孩子来,真是的。”小姑姑又说。
  “算了,算了,从今以后,我没有这个大哥哥!”大姑姑说。
  ……
  我实在不便捂住自己的耳朵,而我能做的,只有灰溜溜地避开这喋喋不休的斥责声。
  于是,我独自站在那棵心仪已久的柿子树下,用泪花糊糊的目光漫不经心地看着,看那些在午间的秋阳下越发泛红的柿子们。
  看了很久,大毛头跑过来叫我了:“小强,快,开席了!”
  我慢慢地转过身,脚步有些凝重。
  一张张八仙桌上已经放满香味扑鼻的美酒佳肴,笑逐颜开的宾客们纷纷入席。
  “乒——乓——”新房子门前点响了“开席”礼炮。
  “大家坐,大家坐。”大姑姑一边把大毛头拉到桌上去坐,一边冲着我和其他几位乱窜乱跑的孩子说,“你们孩子就去外边拿着饭碗吃吧。”
  我是听得清清楚楚,也是看得明明白白。但我纳闷,大毛头也是孩子呵,而且,比我小三天呢。
  我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没有继续想下去。
  嚓,我迅速避开大姑姑的目光,然后,毅然来了个急转身。
  这下,我没有去石驳河岸边看柿子,而是拔起双腿直往远处疯跑。
  当然,我并不知道自己正往哪个方向跑,但我坚信,跑出大姑姑家这个村子后,只要沿着淀山湖周边的路跑,是一定能跑回家去的。
  讨厌的是,我呼呼啦啦跑过一户人家时,身边冷不防蹿出一条“汪汪”吠叫的大黄狗。
  天哪,我别无他法,唯有开足马力,拖着巍巍颤抖的双腿一路快跑。
  “啪——”我右脚上的那只烧坏了的布鞋再也不愿意跟从我了,而我也是顾不得去找那只不知被甩到哪里的布鞋了。
  “喔噜噜——”隐约听到这一声后,我的直觉告诉我,大黄狗止步了。
  我边跑边回首,一看,果然,大黄狗不再追杀我了,因为有人给它施舍美食了。
  “那人不是大毛头吗?”我定神看清了。
  没错,大毛头把手中剩下的肉骨头扔给大黄狗后,一边向我招手,一边大声叫喊:“小强哥哥,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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