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断

来源 :青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angguoji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主持人点评


  《熔断》是一篇有思想又有趣的作品,它既不像传统文学那样过度讲究立意的深刻,又不像网络文学那样过度强调主梗的“网感”。
  这个故事,设定带感,文笔凝练。作者沈屠苏大约是《1984》的粉丝,在这则一万余字的短篇故事里,他加入了对人类未来的探讨,对社会现实的思索,用一种悬疑小说式的笔法,用别致的人物设定,再加上多重反转的剧情设定,让整个故事读之跳脱,颇有趣味性。
  ——赖尔
  闹钟不可违逆地响起,克罗马努时间23:50。教授披上栗色风衣,按紧宽檐帽,夹着公事包出门。如无意外,他应该去电影院,买张午夜场的票,选一个低调的座位,打盹。
  无论有无尿点。
  临到散场,他才会掀开眼皮,抖擞一下精神,觑罢大荧幕的最后几秒,然后失落地离开。


  我克罗马努当局雇佣的窃密者,监视教授快一个月了。他每天都来电影院,风雨无阻,情状相同。对生活一丝不苟的态度让我不禁拿他与爵爷比较。爵爷说,规矩就是规矩,什么都能改,规矩不能改。所以永远那点奖金,永远不准干预,永远替人张目,活得像个幽灵。
  山哥则不同。做检票员的时候,遇到逃票的熟人,他经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检票的工作被机器替代,他改做放映师,口头禅还是那句——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没有改不了的规矩,做人做事,要懂得网开一面。
  冲这点,我对山哥印象颇佳,刀切豆腐两面光,这样的人谁都喜欢。反观爵爷,别的不说,光睨他那张驴脸就够受的。我不喜欢他的眼神。
  他的眼神总让人想起一句话,你是个二货。
  但他天生是执刑人的料,落到他手里没好果子吃。皮肉之苦都算小儿科,凄惨的是被熔断,那种状态下,神经网络就像给掐断了似的,大脑左右半球各自为政,继而脑容量萎缩,脑回路离析,我就不赘述了,最终下场是思想枯竭,意识中断,整个一植物人。
  搁以前,声控、光控就能触发熔断,现在抵抗组织的人学聪明了,耳朵里植入声波屏蔽器,眼睛里放置光谱过滤膜,倒逼克罗马努当局开发了新的触发手段。
  吞咽。
  在熔断就绪的情况下,只要目标对象完成吞咽这一动作,熔断便会触发。
  多可怕的效率。而且一旦触发成功,不可逆转。故此,我的情报相当重要,稍有差池,很可能牵连无辜。我不是没有失误过。几年前,我侦办玫瑰广场暴动的case,搞错了嫌疑人,害得一个遛狗的女人含冤而死。有时见到盘旋的风,我会心虚地打颤——风里,是否蹑行着冤死者不屈的魂?


  当局交给我的任务是找出跟教授交换情报的接头人,再顺藤摸瓜,将抵抗组织一锅端了。说起抵抗组织,不得不引用那句名言——哪里有压迫,哪有就有反抗,社会永远有那么一撮人,号称少数派,呼吁着自由,却忘了生存是自由的前提。
  這些天,接头人始终没有现身。看来对方一直恪守着抵抗组织的规矩:在找到货真价实的接头人之前,不要轻易地暴露自己。
  爵爷的耐性在流失,我的压力在剧增。每当他打量我一无所知的脸,我都会忐忑,担心哪里出了岔子——也许教授和接头人通过暗号隔空交易。于是我从山哥那儿拿到了午夜场近期的排片表,期待在片名上瞧出端倪。例如《1942》《2012》《2046》,有没有可能是密码,或者把《万万没想到》《我11》《一路向西》串起来读……但失望如影随形。
  我又想染指教授的公事包,保不齐里面的资料可以助我顺藤摸瓜,查出接头人的信息。于是我趁教授打盹的时候,不经意地擦过他的身侧,顺手牵走他的公事包。
  我搞砸了。
  公事包连着手铐,另一头是他的腕。
  好在我眼疾手快,他刚警醒,我立刻低声说了句sorry,走路太急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公事包。
  教授谴责了我一眼。很难说,那只是谴责。我没有和他对视,快步走开,我怕泄露自己。
  回到安全屋,爵爷严厉批评了我的冒险做法,并给当局打了小报告,扣发我当月奖金,恨得我牙根痒痒:河边一蹲装龙王,抹点锅灰充灶王。装,你接着装。
  牢骚归牢骚,不满归不满,我能让爵爷看轻了?我沉住气,另寻崭露头角的机会。
  可眼下,时间是我最大的敌人。我耗不起。
  教授也等不起。


  教授的公事包自从被我碰过之后,他的生活走进一个女人。论长相,没得说。论年龄,可以做他的女儿。论时髦,穿着露大腿的裙子。论气质,似乎有超越年龄的圆熟。可有一点不好,清澈又失焦的浅褐色瞳孔明白无误地揭示一个真理:她是盲的。
  老夫少妻够引人注目了,还是个盲女。有了盲女打掩护,教授一扫往日孤独,但准时到影院收看午夜场的规矩雷打不动。只不过他不再形单影只。
  电影开场,盲女依偎在他的肩头,他搂住她,秀起恩爱。然而整个观影厅的观众寥寥无几,恩爱有些无的放矢。氛围就更不用说了,摊上坎普或邪典类的片子,直叫人有下地狱的感觉。他们却乐此不疲,傻瓜也知道有猫腻。况且请瞎子看电影,那不叫浪漫,是讽刺。
  我着手调查盲女,从她的吃穿到她的用度,从她的履历到她的好恶,甚至连她的导盲犬吃什么牌子的狗粮都摸得一清二楚。她跟教授不一样,从头到脚充满了疑点,哪怕打个喷嚏也像在传递情报。但那些所谓的“疑点”又都经不起深扒,所有的线索都会默契地断掉。譬如履历显示她是个孤儿,而她住过的福利院却在我准备拜访的前一日毁于大火。譬如她正和某人煲电话粥,当我追踪信号时,通话突然中断。譬如我在导盲犬的狗粮里投放了跳蚤窃听器,但那蠢狗吃了以后竟然不幸地被车撞死了——她抱着狗伤心了好久,我能看到泪从她的眼窝流出来,像阳光下的露珠——如果盲女是接头人,那她的反侦查能力也太强了。
  我对是否将她定性为教授的接头人犹豫不决,说她是吧,公事包从未交到她手上或当着她的面打开过,说她不是,又疑点重重。   棘手啊。
  爵爷粗暴地打断我的思绪:“你只要告诉我,她是接头人,或者,不是?”
  我讨厌他命令式的语气,以及转嫁给我的责任。我不想当背锅侠,冒失地造一折冤案。我至今没有走出玫瑰广场暴动的阴影。
  “你再给我点时间。”
  “就今晚,”爵爷的口气冷淡之极,“最迟凌晨,到时候还没定论,我就要换人了。”


  爵爷向来言出必践。他是克罗马努当局任命的执刑人,拥有我这种窃密者艳羡的特权——更换拍档。说心里话,我早看他不顺眼了,跟他拆伙的愿望也不是一次两次,但我热衷捕捉自然人身上某些令人着迷的东西。当然他也不是一无是处,我若表现好,他会介绍一两个妹子给我,所以他的话我乖乖听。
  我看了看午夜场的排片表,今天上映的影片老得掉渣——1974年的《窃听大阴谋》,讲述的是窃听专家科尔以窃听他人为生,却又遭人窃听的故事。这种片子会有人看吗?
  除了教授和他的盲人女友,他们像树和藤缠绕难分。
  教授罕见地没有打盹,津津有味地观看。盲女呢,听觉是她的眼睛,从她没有频繁起身去方便来看,似乎也很入戏。没有异常。如果有,那是随着剧情的深入,我竟可耻地被吸引了。
  可怜的科尔,在窃听了广场男女的对话之后陷入不安,对话中包含了一个他无法漠视的信息——谋杀。他本可将录音带交给雇主拍屁股走人,但良心驱使他介入其中,破坏雇主的谋杀行动。
  怎么看怎么有点对号入座的自况?我的良心也在作祟。若到了凌晨还给不了爵爷答案,我该不该昧着良心说盲女就是接头人。或许她真的是,我便立了大功。或许她不是,我的心理阴影面积将无限放大,像电影里的科尔一样,内疚地活着。
  神思稍有不属,一串加密的脑电波侵入:盲女走了。爵爷的提醒令我一惊,该死!连目标脱离了监控都浑然不觉。心念身动,我火速追上去。得亏盲女走不快,盲杖戳地的声音滴滴答答,像在读秒,暗示我时间无多。我岂不知,快步出了紧急出口,在通道的尽头撵上了她。
  注意隐蔽。爵爷继续用脑电波骚扰我。
  要你废话。我虽然讨厌他指手画脚,但依旧遵照指示。谁叫盲女手里攥着教授的公事包呢,那里可能有确定她是接头人的罪证。
  忽然之间盲女立住身姿,徐徐地转过身体。她的眼睛像凝固的小溪,明澈而缺乏流动。我赶紧屏住呼吸,贴墙而立,变色西装很好地与环境融为一体。
  嘿嘿,她看不到我。
  不对,她本来就看不到我。


  盲女的鼻子动了动:“出来,我闻到你气味了。”
  我心里打鼓,嗅嗅衣服袖子,没道理啊,来之前冲过凉,皮肤到现在还残留着淡淡的香皂味。说话间,她已探手入包,拿出了一瓶辣椒喷雾。我被逗乐了,这女的典型缺心眼,敌人尚未暴露,你却把底牌亮了。誰还怵你?
  我恢复了镇定,西装也恢复了原色。
  “别过来,我警告你,别过来。”
  是对我说吗?我耸耸肩,多此一举,我只是个窃密者,没有近身肉搏的冲动,即使贪恋美色,也空有色心而没色胆。
  我的皮鞋消音很好,她的听觉再灵敏,也无法分辨步距。至于嗅觉,我拿出古龙水喷洒在空气中,她该蒙圈了吧。
  我由衷地希望她收起辣椒喷雾,转身向前,做一个带路党。
  她没有,仿佛察觉了我的意图,抱紧了公事包。空洞的眸子闪过一种奇特的眼神,难以置信。
  等等,她不瞎?
  我睨视她的眼睛,慢慢发现卧在她眼窝的是两颗伪眼,可以像正常眼球那样释放情感,不过是模拟出来的,并不真实。
  可是她怎么复制出和树熊一模一样的眼神?
  树熊是我的妻子。她天性活泼,彼时新婚燕尔,她习惯在我刚进家门来个树熊式的飞扑,所以我给她起了“树熊”的昵称。但这个习惯没有维持多久,不是她五分钟热度,是我厌倦了在任何情态下都要对她的热情作出爱意浓浓的反馈,有时候工作不顺心,路上塞车或者股票跌停无疑会令我心情低落,当她还是飞扑,我自然没好气地摆臭脸,怪她不懂得察言观色。
  她会用眼神释放一种歉意,同时埋下的还有嫌隙。
  嫌隙一多,歉意也不管用,拌嘴升级成冷战,然后她负气出走……即便我表达了悔悟,也没能挽回。因为我再也没有见到她,我失去了表达悔悟的对象。
  但现在,盲女重现了那个似曾相识的眼神。她一定见过树熊,一定。
  我忘了自己的使命,激动地扳住她的双肩:“告诉我,树熊在哪里?她在哪里?”
  盲女受到惊吓。她膝盖一顶,直捣鄙人的黄龙。我还没有生儿育女,自然不肯就范,捂裆防守。她趁这个机会摆脱了我。可我的反应也不赖,迅速以树熊式的飞扑将她撂倒。她想叫“救命”,我敏捷地扼她的颈,但下手很轻,只限于管制喉咙。
  好了,摆平了。我喘口气,准备问话。
  噗,一蓬辣椒粉末弥散在眼中,灼痛感刺激得视野一片模糊。中了防狼喷雾,只得放开她,不断用眼泪刷新视野,十分钟后才缓过劲。
  不料盲女居然还在,只是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我怔了怔,连忙查验她的体征——呼吸尚在,脉搏微弱地跳着,但意识似乎没了。
  在她眼里,没有彩色,也没有黑白,看不到窃密者的丑恶嘴脸。这是幸运,抑或悲哀?


  “为什么熔断?”
  我质问爵爷,冲出喉咙的都是怒气。遛狗女人的惨状历历在目,我的良心经不起二次拷问。
  爵爷面无表情:“她就是接头人。”他这人冷静、致命,对时机的把握完美无缺,在我一扼之际,熔断就绪,而我的手一松,盲女本能地吞咽,触发了熔断。
  “那教授呢?”
  “他不过是个被抵抗组织利用的可怜虫。”
  “不,”我轻咬唇瓣,内心十分矛盾,但还是当着他的面打开公事包,“盲女才是可怜虫。”   包里没有教授勾结抵抗组织的证据,却有大量关于我的情报,吃穿用度、履历好恶,连树熊的照片都没落下,难怪盲女能模拟树熊的眼神使我分心。
  “教授早就知道我是窃密者,他一直在演戏,盲女是他用来转移我们视线的道具。当我们的注意力全放在盲女的身上,他就能从容地进行某些勾当。”
  爵爷凝起了眉。
  在看到一份名单后,他的眉头锁得更紧,眼神也更加犀利。
  他发现了自己。
  执刑人不可能暴露身份,除非他的上峰故意泄露,又或者黑客攻入了当局的数据库。但无论哪种原因,爵爷已在教授的资料中得到充分体现。
  不管有没有接头人,教授都要被处决。他掌握了太多的秘密。
  爵爷眉间煞气乍现。我的意识与他的想法重叠在一起,但克罗马努是有法律的,不能随随便便处决一个人。我去找山哥,他是放映师,应该知道我离开后教授的动向。
  山哥说,教授淡定地看完了结尾,这期间没有人与他接触。
  难道盲女不是用来打掩护的?我想得脑仁疼,山哥一句话点拨了我:“他可能喜欢彩蛋。”
  彩蛋?也是,每到片尾,教授的精神最抖擞。但是《窃听大阴谋》没有彩蛋,大部分午夜场的电影都没有彩蛋,只有卡司表。
  我让山哥把《窃听大阴谋》回放一遍。
  杰恩·哈克曼,约翰·凯泽尔,艾伦·加菲尔德……卡司表逐行掠过,我目不转睛地捕捉着。
  没有问题。
  “放昨天的电影。”
  没有问题。
  “前天的。”
  ……
  我一部部温故,终于在一部叫《全面回忆》的电影卡司表看到了不该出现的名字——大卫。

  那是我。
  我几乎可以肯定,教授也是窃密者。抵抗组织通过卡司表对他下达任务指令。只是没想到在我接手教授这件case的当日,抵抗组织就把我列为窃密目标,我以为身在暗处,殊不知教授早已将我盯死。但爵爷算怎么回事,拔出萝卜带出泥,他算泥?
  “片子哪儿来的?”
  如果山哥不能给我合理的解释,我有理由怀疑他是抵抗组织的人。山哥搔了搔头:“这个经理不允许对外讲,不过——”他的口风有一丝松动:“我在别人面前是一堵沉默的墙,在你面前,我是一扇敞开的窗。”
  听爵爷说,以前的山哥性情古板,中年丧偶以后不知是受了打击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整个人转性了,变得幽默风趣,嘴里时常冒一些金句。不过什么墙,什么窗,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只要他告诉我《全面回忆》的拷贝从何而来。
  他努力了半天,憋出一个名字,温格。


  盗版片商温格。我在他的办公室找到了他。
  他坐姿端正,右手握笔,低头看着支票簿,眼神凝固。左臂垂至桌子以下,我伸长脖子,看到顺腕逶迤的血迹已经发干,脚下的地毯都变了色。拭他的脉搏,静如止水,死因是失血过多。但我觉得没那么简单。
  我锯开他的颅骨,本该面疙瘩状的脑变成了像蜂窝煤一样的组织。毋庸置疑,温格在被割脉放血之前就被熔断了。
  我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我所认识的执刑人不外乎爵爷一个。其他的我不知道,当局也不会让我知道。那么,干掉温格的执刑人是谁呢?
  我把温格的办公室翻了个底儿掉,没有找到与抵抗组织有关的东西,但也不是一无所获。桌上咖啡杯尚存余热,氤氲水汽尚未散尽,杯沿溶了一瓣口红,隐隐约约。
  似乎有个女人来过,带着妆残而去。
  我凑近深嗅。
  呃,这口红我熟悉,Burberry,来自殖民地的特供品。克罗马努只有一处有售。


  玫瑰广场垄断了克罗马努八成以上的商品,我送树熊的第一个礼物——Burberry口红,就是在这里买的。但用这种口红的人并不多,它的自动售货机不像遇难者纪念碑那么显眼,蜷在角落。
  我在售货机前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细高跟撑得她有些累,身材单薄到我于心不忍,恍若剪纸,吹一吹便窈窕远去。
  我失声叫出她的名字,盖因她的背影太像树熊。她闻言一僵,身体慢慢向我这边转。我既想一睹究竟,又希望她慢慢地转,别让失望来得那么快。
  我记得那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几个“杂鱼”在街角戏耍一个少女,他们把她从一个人的手里推到另一个人的怀里,尖利的唿哨无比刺耳。少女像迷途小鹿,充满了无助,她张嘴哀求,吐出的却是气流。
  她是哑巴。上天把美丽与不幸都给了少女,同时赠予的还有爱情。路过的电车上飞身下来一个小伙,对着那几个年轻人“金刚怒目”。有人不服,他用拳头将他们制伏,然后送少女回家……回念當初,再看眼前,我泛起甜蜜的笑。
  她没让我失望,长长的睫毛,扇子般覆下,扑了粉的脸,盖住风霜。
  知道吗,树熊,在你失踪的漫长岁月里,我痛不欲生。只有工作能把我从痛苦中短暂地解放出来,我以窃密麻醉自己,可每次任务结束,我又会不由自主地想你。爵爷介绍过不少妹子跟我相识,但没有人胜过你。
  很多时候,我欺骗自己单身很好,但回到家,目睹一片狼藉的狗窝,忍不住想念你的好。进门飞扑式的欢迎,出门帮我换鞋的贴心,熨好的衬衫挂在衣架上,可口的饭菜摆在桌上……如今一切空荡荡。
  你是我的熔断。你让我与这个世界绝缘。
  我往前挪步,她却轻轻摇头。
  我不甘心,又前行一步,她的摇头幅度更大。我从她的眼中读出了恐惧。恐惧的内褶是威胁,源自身后。十有八九,此刻威胁我性命的,正是那个干掉温格的执刑人。   隐身,已来不及。我没有如芒在背,而是如鲠在喉。不可以吞咽。
  我坚持的最长无吞咽记录是五分钟,但倘若一个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吞咽上,口水就会加速分泌,喉肌不受控制……我只坚持了两分半,喉结就动了。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大脑罢工是什么感觉,思想会去哪里?从来没有见过,瞳孔散开后的眼睛有无惊诧,灵魂是束缚在体内,还是去往地狱或者天堂?


  熔断之后,执刑人照例要检查受刑人的瞳孔,确认他的意识是否丧失,必要的话可以打开天灵盖验证。
  执刑人现身,扒拉我的眼皮正要检视。树熊猛地扑了过来,揪着他又打又咬。他恼了,一巴掌将她扇开,准备再补一掌,忽然胳膊被人拽住。他回头,好一阵说不出话来,想必惊愕于我的还魂。
  我松开领带,敲了敲喉结,逼肖的人造替代品,硬邦邦的合金质地,食管、血管、气管各司其职。
  “当我得知当局开发出吞咽这一熔断触发方式,就去做了摘除咽部的手术。我不需要吞咽,我甚至戒掉了吃饭、喝水,全赖输液维持生命系统。”说到这里,我似乎吹牛了,事实上树熊离开我之后,我才做了手术。
  “你拽……”
  “有你拽,”比起他的惊愕,我表现得更为夸张,“山哥,想不到那个人是你。你是比墙还密封的窗。”我倒宁愿他是抵抗组织的一员。
  山哥扯住我的西装,把我缓缓拉近:“你走不出这里。”
  “像温格那样?”
  “可能更惨。”强烈的杀气浮动。
  “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被你嫉恨,你确定不能高抬贵手?”
  网开一面可是你的规矩。
  “恕我不能通融。”山哥一本正经,面澈齿寒,“任何规矩……总有例外。”
  真荣幸成为例外。
  我果断喷他一脸,用盲女剩下的半瓶辣椒喷雾。在他揉眼干嚎的紧急关头,我过去捉起树熊的手,拔步疾走。
  刚离广场,爵爷的加密脑电波袭扰过来:“放开那个女人,别惹祸上身。”
  我不予理会,拖着树熊上了电车。
  亲爱的,我们回家。


  微凉的九月,天色向晚。树熊脱下疲倦的高跟鞋,赤足踩上花园的小台阶。
  家,还是原来的样子。
  “在你失踪之前,我的胃都是由你负责的,现在,我想做出一点点的改变。”
  我走进厨房,系上围裙,开始做饭——往煎盘里洒点橄榄油,丢入苹果馅和香肠,把全麦面包切成片,放进面包机烤出麦香,然后端上餐桌。她已经铺好了餐巾,我所要做的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吃完。
  树熊的眼睛弯成月牙,小口小口地撕咬面包,尽量不把口红刮花。我很想知道温格的咖啡杯沿为什么有她的口红,但见她食指大动,忍住没问。
  她吃得非常干净,一丁点也没浪费,吃完后用餐巾擦嘴,并做了一个让我意外的举动。
  她出示了两张电影票。
  午夜场。
  我的脸色变了,这是要把我往沟里带? 山哥肯定在那里守株待兔。
  树熊黑透的瞳仁坚定得令人恐怖,仿佛看电影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娱乐活动。我和她看过几次?无数次。我不忍心拒绝她。
  克罗马努时间23:50,她挽着我的胳膊走进影院,一种久违的感觉。今天放的电影竟然是那部《全面回忆》。
  情节并不复杂,阿诺饰演的奎德是火星独裁政权派往地球的间谍,但他的记忆被篡改,他不知道自己是间谍,回忆旅行的服务让他有所察觉,他动身前往火星寻求答案,最终反戈旧主……观众鸦雀无声,因为只有我们两人。
  树熊偎依在我肩头。我缓了一下神,手臂从她的颈后包抄,搂住她肩膀,像教授和盲女那样秀起了恩爱。人们常说“秀恩爱,死得快”,这话应在我身上,大抵不差。
  教授在我前排坐下,后脑勺对着我。
  他要为盲女报仇?如果是,我也坦然受戮,却听他头也不回地说:“不必内疚,盲女不是自然人。”
  我一愣,如释重负,她是人造人,我的负罪感顿时减轻了许多。
  “你是窃密者?”
  他反问:“暗示得还不够吗?”
  我一怔,窃密者窃取对方的秘密,但对自己的处境,并不知情。也许就像《窃听大阴谋》,窃密者在窃密的同时正在被另一个窃密者窃密。
  “这么说,你是山哥的拍档。”
  教授故弄玄虚地叹气:“看来还不够。”这时幕布的反射光爬上他的鬓角。顺着他的视线,我看到影片中的奎德渐渐寻回可怕的记忆,他的妻子洛瑞比记忆还要可怕,竟带人追杀他!无须大骇,剧情进一步交待,洛瑞是火星独裁政权安插在奎德身边的间谍。
  我有点开悟了,瞅向树熊。她预感到我目光将至,眼眶先红。
  “你才是山哥的拍档?”我问她。
  她不接话,但眼神出卖了她。也许她是刻意的,她带我来看这场电影,就是委婉地告诉我,她是窃密者。
  好不容易凝聚的爱突然松弛了。遇人不淑,不是霉头,便是罪过。她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二货。
  “為什么?”我的脑袋被搅成一团混沌。
  “特务统治。”
  这个词并不新鲜,但从爵爷的狗嘴吐出来,又冷又偏。他在我后排落座,几束曼妙的舞台追光如衣,与之交欢。


  都到齐了。我和树熊夹在教授与爵爷之间,这样的观影体验如坐针毡。较之教授,我更在意爵爷,我没能完成任务,他要更换拍档了,而被抛弃的结局大概就是——熔断。但我无惧熔断,山哥奈何不了我,爵爷也一样。
  “你是一个弃子。”爵爷的论调打乱了我的心理部署,执刑人的优越感溢于言表。
  我把克罗马努当局想象成一个捕鼠器,我只是捕鼠器中一颗微不足道的螺丝钉。像我这样的螺丝钉有很多,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窃密者。我天真地以为抵抗组织是窃密者要捕获的那只老鼠,可到头来我才发现,我也是老鼠之一。或者引用爵爷的话,我从一颗有用的螺丝钉沦为没用的弃子。   “我们都是弃子,”教授佝偻着腰,显得有些没劲,“抵抗组织并不存在。”
  “不……可……能。”我和爵爷异口同声。我负责监视与抵抗组织有瓜葛的嫌疑人,一旦有了证据,爵爷就去熔断他们,这种事不止一次。
  “抵抗组织是克罗马努当局捏造的假想敌,是为了克罗马努当局的存在而存在。”教授的声音幽苦,“你们以为抵抗组织是老鼠,其实不然,它是放在捕鼠器上的诱饵,是空穴来风。”
  我迷惘了,很难接受抵抗组织只是当局捏造的产物。可当局这么做,目的何在呢?
  “你的意思是当局为了维护统治,所以虚构了一个抵抗组织?”
  “可以这么说。没有了抵抗组织,当局就失去了继续在克罗马努特务统治的理由,况且利用抵抗组织转移人们对当局的不满,通过内斗平息民愤,在统治者看来,也是一种艺术。”
  教授揭露的内幕如此无情,令我害怕得有些发抖。我想到了玫瑰广场暴动,难道也是当局刻意操纵的结果?
  “不会,不会的……”爵爷失魂落魄般喃喃,他的信仰體系似乎受到严重冲击,“你胡说!”
  教授似乎料定爵爷会有如斯反应,感叹道:“我曾经也幻想成为银幕上奎德那样的平民英雄,但现实只让我……我们做了弃子。”
  激荡人心的旋律响起,银幕上奎德干掉了独裁政权的Boss,拯救了火星,但也可能只是一场回忆旅行。随后的卡司表,认识的,不认识的,一行行升起。
  我们不觉站了起来。
  卡司表出现了树熊的名字。我看着她,有一个疑问待解,既然你的任务是监视我,当初干嘛又狠心离开我?因为山哥吗?这个认知惹得我醋意大发,不排除她是为了山哥而离家出走。
  树熊淡淡的,她将醋意看在眼里,对我的戒备不以为然。我更愿意相信她当时离开我是出于山哥的胁迫。
  她用手指在我的掌心写道:我变节了。


  很意外,卡司表后还有彩蛋——电影画面像广角镜头那样展开。
  教授道,冲过去。他不做解释,一马当先。我目送他蹒跚的背影越过重重座位,一头扎进幕布之中。
  影像畸变。他真的进去了!
  那不是普通的幕布,安全屋的入口藏在流光掠影之中。
  教授的声音也变成了画外音。
  “不能因为习惯了黑暗,就为黑暗辩护。我忘了这话的出处,但我没忘,有多少人为了打破黑暗付出了爱情、生命和自由。我暴露自己,是因为我想拯救你们。我们的命运紧紧相连。没有老鼠,就没有饵,也就没有捕鼠器。”
  教授甘冒被当局熔断的风险来拯救我们这些无知青年,此等情操,我恨不得点32个赞。他说得对,我和树熊分开的根源不是感情危机,是特务统治造成的恶果。
  我拉着树熊正要奔向安全屋,身后的爵爷搭住我的肩膀,很紧。
  “你也是弃子啊,还对当局效忠呢,”我劝他,“不能高抬贵手?”
  “规矩就是规矩,”爵爷铁板一块的脸难得地扯起一个短促的微笑,却苦涩无比,“但这一次,可以例外。”
  视规矩如命的他,面对被操纵的命运,内里也会转变,便是同病相怜的厚道。
  “大卫,保重。”
  “不一起走吗?”
  爵爷摇了摇头,信仰崩塌带来的沮丧让他老了十岁。我还想说点什么,却见他的喉结一动,眼神瞬间空洞了下去,像灵魂在灰飞烟灭。
  爵爷被熔断了。
  熔断他的人是山哥。他从放映室走出,态度一点也不友善,说穷凶极恶都算含蓄。
  到这时候,我算明白了,卡司表并非抵抗组织对接头人的指令,而是克罗马努当局颁布的弃子名单。山哥才是所谓的接头人,他的任务是熔断名单上的人。
  我和树熊毫不犹豫往幕布的方向快速移动,山哥在后面穷追不舍:“大卫,我要你为我妻子的死付出代价!”
  你的妻子?我胸口一窒。
  “玫瑰广场那个遛狗的女人。”
  是她!我的步伐慢了下来,肺部像吸了辣椒粉,剧烈地抽动不止。
  “憋住,”教授在银幕里着急地叮嘱,“否则你会被熔断的。”
  嘁!当局的幺蛾子真多,这么快就开发出了以呼吸为触点的熔断。可是……可是负罪感捆住了我的双腿,我该不该向山哥谢罪?
  我用力推了一把树熊。安全屋的入口正好在她跌进银幕的那一秒关闭了。
  亲爱的,你是我的熔断。
  我呼出了致命的一口气。轻松之极。
  玫瑰广场,一个男人在遇难者纪念碑前放下编织精巧的篮子。怀念的风悄悄掠至他的耳边,盘旋不去。
  几年前,他的妻子每日天不亮就来这里遛狗,也只是遛狗而已,遑论接头、暴动,纯属无稽之谈。但她却成了窃密者的目标。
  圣诞前夜,烟花骤放,广场暴动,克罗马努当局出动了全部执刑人才镇压下去。他的妻子被列为头号嫌疑人而熔断。可他知道内幕,所谓的暴动不过是那天观看烟花的人太多引发的踩踏事故。他鸣冤叫屈,但无法翻案,他本人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螺丝钉。
  编织篮并不安分,一只小狗扒出半个身子,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偶尔几声轻吠,似与风言。
  你是我的熔断。
  主持人:赖尔
  责任编辑:张元
其他文献
放弃实质的东西  喜欢虚幻,以及扁平的身體  有光,它的生存方式  是模仿事物的形体,平静或运动  它都有通晓细节的感官  没有光,则会凭空消失  你以为它和你相似,但你却无法  了解它真实的内心  通常,它习惯沉默  像在思考,更好的去处  也不被注视,会随光线变化  将自己拉长或缩短,若感到不安时  就会进入其它影子里  ——为了活着,黑暗中  它也曾尝试,站起来  打开自己,与这个世界融合
期刊
在村庄落雪的夜晚里,  并不是所有人都早早睡去,  一间低矮的房子里,他靠着一盏灯,  把目光投射得很远很远,  山川湿滑,而目光不宜久留,  他必须靠着雪,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  想起白天添酒时乖巧的小妹,  井旁盘旋的草绳,  还有林中瑟瑟发抖的花鹿,  你目光所及之处都在雪地里悄然無痕,  村庄的雪落得有多深,人们睡得就有多沉。  年轻时追过的花鹿已经眼神浑沌,  那条井绳即使断裂打结也会被
期刊
牧猪记  春天适合放牧  不养羊,不养牛  就养一只花色斑驳的小猪  不放猪圈,不围栅栏  放在有青草,有鲜花的地方  放在茂密无边的森林  他会有一身紧实的肉  因为他随时随地奔跑跳跃  有时候,他会撞到大树,  有时候甚至把自己的鼻子撞疼  这些都不要紧  只要不要冲撞了放羊的小孩  和砍柴的老人  森林有其它的动物,当然也有狼  遇到狼群的时候,他不会害怕  他记得几千年前他曾是龙的祖宗  
期刊
对面走南闯北的姑娘二十二岁  她的孩子将在今年学会说话  “那你做奶奶就是四十来岁”  “也不一定,如果他三十多岁才结婚的话”  她说一句话,要咂一下嘴  仿佛人生阅历可以通过咂嘴的次数  与轻重来体现  戴眼镜的十岁小孩与破旧的脏皮鞋是两个极端  对死亡的遗惧与对爱人的思念是两个极端  而我,处于两个极端之间  承受着双份的分裂感  后来,我躺在中层卧铺上  两个省份的树、泥土和空气从我头顶接连
期刊
大约在2018年1月18日我就开始琢磨写这部长篇小说了。当时头脑里只有一把铜哨,是一把子弹壳做的哨子,也就是这天的晚上,我静静地在家里写创作提纲。  这时,我想起了故乡,想到了老宅后面那条熟悉的河流。我从来不知道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只记得小时候在里面游泳、逮鱼、摸虾、踩河蚌。有时会到河边去捏蜻蜓,到树林里粘知了。我会和小伙伴一起玩“推磨虫”“磕头虫”等各种各样的虫子。即使是到了大雪纷飞的冬天,
期刊
我叫草花,童年时家里穷苦,只好去姐姐家。我像被秋霜打萎了的野草花,抬不起头来。除了上学,我还要做些零碎活计。我吃穿都是靠姐姐供给,捧人家碗,受人家管。我最难挨的是天黑,一个人像孤雁似地蜷伏在又破又小的小屋里,老是做噩梦。  我是野草花没有人爱,只有自己爱自己。我不知道今后的日子怎么过法,我只知道学习。我不像别的同学,他们盼望着的是过节、放假,我盼望的是有时间学习,有好成绩。我还希望买一些学习用品,
期刊
最近有幸拜讀了《铜哨声声》这部小说,它讲述了在抗日战争至新中国成立前夕,发生在苏北奔腾的维古河旁美丽的杏花村一群天真浪漫的少年成长的传奇故事。这部靠生活的自身细节自然呈现的鲜活的小说,充满了人性之美、人情之美、自然之美与童趣之乐,读之让人欲罢不能。  用抒情文字营造梦幻般意境。作者邹雷的文字能力在《铜哨声声》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从历史、文化、民族、乡土等多重维度描写了不一样的儿童世界,乡野风情、人
期刊
1  火车的孩子,早已熟悉了死亡,  他的世界在烟尘的旅途中消失。  他曾有多次,如今却疲于呐喊。  于是他沉默着把自己抛向背后,  仿佛一个幽灵,在无数的黑夜,  纷飞,不安地徘徊。 2  丰收的孩子,再一次在乡间徘徊,  年复一年,看着庄稼生而复死。  他向往的远方封存着希望与一个黑夜,  直到自己的鞋化为车轮,而庄稼消失;  在无法回头的背后  大地上弥漫着他痛苦的呐喊。 3  围墙的孩子,
期刊
出自作家的文学批评,比如纳博科夫《文学讲稿》、卡尔维诺《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艾柯《悠游小说林》这样的作品,很难被纳入到我们由作协/大学所主导的文学批评格局中。这类文学批评,就权威性而言不如作协批评,就引用率而言也不如大学里的文论著作,但对于作家和读者而言,影响力更为直接明显。这脉“作家批评”,在鲁迅等现代文学作家那里还可一见,在当代作家那里则较少见到,当代作家的文学批评更多散见在序、跋或者访谈之
期刊
两个老男人  他和他站在五光十色的台上  依然蓬松 失去了光泽的头发  他们唱波澜不惊的歌  他们讲别人不懂的故事  故事里他们抽别人不懂的烟  喝別人不懂的酒  故事唱完 他们事不关己地离去  台下是如痴如醉的别人  海盗之歌  我们是海盗!我们是海盗!  我们是没有未来的海盗!  美丽的姑娘啊,  让我尝一尝你嫣红的嘴唇!  枕一枕你香软的臂膀!  我们是海盗,我们是海盗!  我们是凶恶狠绝的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