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鱼思故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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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故渊再一次跟我说他算出我今日桃花运势旺盛时,我一把拽下原本叼在嘴里的糕点,恶狠狠地丢在他那张俊脸上。
  正觉得还不解气,作势要上巴掌时,见他迅速护住了头大声嚷嚷,“这回准没错……哎你下手轻点,嘶——疼!”
  我看着自己还停在半空的手掌,心想你丫还真能装。
  无怪乎林故渊能在众位质子中脱颖而出,独得云帝青睐,光是演技精湛这一项就甩了其他人等好几条街。
  如果有人明白这事的前因后果,大概就会知道我并不是脾气火爆,而林故渊也没有很清白无辜。
  这小子前段时日随国师学了些神神叨叨的占卜之术,非要拿我做实验,装模作样地夜观了天象,然后神神秘秘地告诉我——红鸾星动。
  我将他这草率的结论视为无稽之谈,可又暗地隐隐期盼当真开出朵桃花,来喜迎我的十七岁生辰。
  不过我并没有迎来我的桃花,取而代之的,是一枝百合。
  犹记得那个姑娘羞答答地用手帕遮住唇角,眼中顾盼生辉,“小女子倾慕公子已久,每日唯一的盼头就是公子路过我吟烟斋这一刻。今日终有勇气,来向公子诉这相思之苦……”
  我顿时傻了眼,我虽平日里同林故渊等人出来厮混时以男装示人,但也只不过是为了方便出入一些不可描述的地方去作乐,哦不,长眼界。我这般明眸皓齿,天姿绝色,虽比寻常姑娘威武霸气些,你还真当我是条汉子啊?
  林故渊在一旁打着扇子笑得快岔了气,“迟嘉鱼!我算的准吧!”
  我绿着脸向那女子解释,“嘉鱼常女扮男装,抱歉让姑娘误会了。”
  她惊诧地上下打量了我半响,最终将目光落在我胸前,复杂的眼神可以解读为“这样的一马平川,还说自己是个女娇娥?”
  我恼羞成怒,无法将火气发在一个陌生的姑娘身上,只好转过身去逮林故渊,他遛的飞快,我在冰天雪地持之以恒地追杀了他半个京城。
  更可气的是,他还得意洋洋地朝别人炫耀他能出师了。
  所以他今日故技重施,怎能不让人来气?
  想起那不堪回首的往事,我顿时没跟他在这酒楼同一桌吃饭的心情,便气冲冲地打道回府。林故渊在身后招呼:“唉,你真不吃?这锦食楼的招牌菜银针炒翅下次再点可要排队了!”
  我闻言脚下顿了顿,但我可是个正在同他怄气的人,岂能为了炒翅折腰,只得低声向身旁的侍女连星吩咐,“我先回府,你在这等等,上了菜全给我打包回去,”又回头看了看在原地好整以暇的林故渊,“渣都别给他留!”
  连星从容地点头答是。
  我回了将军府没多久,连星就亦步亦趋地赶回来了,食盒里满满当当的,这好丫头,果真什么都没给林故渊剩。
  我坐在沉香木桌旁将那些玉盘珍馐吃得快要精光,终是被连星一把拉起来,说是容易积食,叫我出去走两步。
  正值晌午,雪后初晴,将军府门的廊檐下吹起细微的雪尘,一个面生的年轻人站在门口,眉目清冷,掌心托着一只冻伤的长尾蓝鹊,问我可否借一只暖手炉。
  离群的孤鸟是活不长久的,我一向不在这种事情上浪费善心,这天却似魔怔了,当真跑回屋去翻箱倒柜。
  连星瞧着我这一番不寻常的动作,在一旁挤眉弄眼,“林公子这回占的卜,果真是靠谱的么?”
  翌日一早我去了隔壁丞相府,将被窝里的宋媛一把捞起来,“你爹宋丞相近日是不是新招揽了门客?可有一位叫温筠的?”
  我昨日瞧见那个年轻人佩戴的腰牌上端正地写着“温筠”二字,牌面上又绘着丞相府的花纹,今天便赶过来问问。
  宋媛打了个哈欠,有点惊讶,“是有,你怎么知道?”我来不及回话,只听她继续道:“那人是从南边的胤凉国来的,最近颇得我爹器重,委实是个人才,生的又俊……”
  我打断她,声音无故沉了沉:“胤凉?”
  “对啊,是故渊母国的人。”她接着说,“噢,提到故渊,这小子以后可能要腾达了。”她压低了声音,“我听爹说,胤凉的国主病重,怕是快不行了,太子前些时日意外身亡,胤凉只剩了位二皇子。林故渊这老三虽从小被送到咱们云国为质,可也蛮受云帝喜爱,现下皇上有意将他扶持為胤凉新帝,等那老国主归天,故渊就该回去登基了。”
  我心中闪过一种微妙的感觉,似是无法将记忆里玩世不恭的林故渊同那万人之上的皇位联系在一起。脑海中有过片刻的混沌,我呆呆开口:“他什么时候走?”
  “这谁说的准?嗳,听你这语气,像是舍不得他似的。”
  “哪有!”我迅速清醒,矢口否认。
  可宋媛那怀疑的眼神看得我心虚。
  “连星说你到丞相府来会情郎了,人呢?”林故渊来的时候我正在同宋媛用早膳,我心中还沉甸甸的,装着宋媛方才那番话,神色有些恹恹,眼皮也耷拉着,无心搭理他。
  他打量四周,继续絮絮叨叨,“哟,情郎不在啊?我说你们姑娘,有时候也不能太自持甚高,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如果你主动点,我们就会有故……”
  我猛然抬头,死死盯住他,林故渊被我这么一瞧,声音生生顿住,望着我的眼神瞬时千变万化,最终停在一种微微茫然的情绪里。
  我顺手拿了一块莲子糕塞进他的嘴,语气淡淡:“你消停点罢。”
  他瞪大眼睛望了我一会儿,果真消停了。
  我想起十岁的时候,云帝钦点了我——怀远将军之女迟嘉鱼,每日入宫去给林故渊这个胤凉国质子做伴读。皇宫重地规矩森严,我心中百般不愿,却又无法抗旨,只能把那点火气撒在林故渊头上。他那时不像如今这般会耍嘴皮子,每每被我无故找茬,总是唯唯诺诺,忍气吞声。
  我也曾疑惑,为何我态度这般恶劣,连给我二人授课的夫子都看不下去,他还能大度容忍。后来相处的久了,发现这人其实够义气,能在季考考场上掩护我打小抄,我便不再好意思无端招惹他了。
  有一日我偷偷问他为何对我如此气量宽宏,他沉默了一小会儿,耳朵尖儿泛出些可疑的红晕,小心翼翼开口道:“两年前我被其他国的质子们合起伙来欺负,在偌大的皇宫里迷了路,冬日冰雪严寒,险些冻成尸骨,是你……”他抬头瞄了我一眼,“是你发现我,救了我啊。”   “啊?”
  我着实没有在皇宫里救过人的记忆,如他所言那时我才八岁,想来是年纪太小,容易忘事。此时瞧着林故渊的举止,心中暗笑道原来还是个小情种呢!
  等等!我心中一凛,这故事里的人可是我自己啊,现下得需好好整理一下我们的关系,便拍着他的肩膀打着哈哈道:“我当年救你一命,瞧你还给惦记上了,也好,我二人如此有缘,今日就地结拜个兄弟如何?”
  林故渊默默打量了我半响,不像是想答应的意思,我没再僵持,拍着胸脯豪气道:“不拜也无妨,今后我罩着你便是。”
  从那以后我们的走向硬生生被我从青梅竹马扭转成了竹马竹马。
  从此七年无恙,如今他被我培养成这般风流倜傥的贵公子,贫嘴滑舌的本事更甚于我。现观我二人兄弟情深,一同勾肩搭背狼狈为奸,我虽欣慰,心中却莫名其妙隐隐落空。偶尔想起他当初的羞涩模样,我还会出言调侃他几句,但他后来却是抵死都不肯认了。
  元宵佳节,杭河河岸聚满了放河灯祈愿的人,我和林故渊好不容易穿越人群占据上游一席之地,各自从袖间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写有愿望的纸卷,安置在灯内。
  河灯随着水流缓缓往远方飘去,十里外的下游有座承安寺,每年元宵之夜僧人们会将各色河灯悉数打捞上来,妥善安放在寺中,以期待佛祖能看见众生之愿。
  我不慕权势,也不过分贪爱钱财,所以我每次的愿望许的都相当潦草,不外乎是“今年冬天好冷春风快来吧”、“锦食楼菜品的分量越来越少期待老板能良心发现”、“开学之时夫子不要抽我手心”诸如种种。
  我往年曾偷看过林故渊的愿望,却被他用大手死死挡住。我调笑着说是不是看上了哪家姑娘,在这儿求个良缘,他脸颊微微涨红,急声反驳,“没有的事!只是怕被人看到就不灵了。”
  今时满京城灯火葳蕤,人声鼎沸,我和林故渊并肩而行,朝归路走去。各色火光映在他的侧脸,衬得他愈发的俊美不羁。
  我耳畔尽是些喧闹的嗡嗡之声,只见他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清他在兴高采烈地同我讲什么趣事。他眸中似是盛满了星月光华,看向我时流光熠熠,我愣怔许久,心中微微一动。
  我十岁时与他相识,印象中这七年的喜怒哀乐全是围绕在他身边的,我的情绪早已同他密切关联。兴许是我和他关系太过亲近,我如今才后知后觉,我的林故渊,已经同我一起悄悄长大了。
  我突然停步,侧身面朝他,将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踮起脚尖靠近他的脸。
  “你脸上落了只小飞虫,你闭起眼,我把它拿下来。”
  林故渊一顿,目光怀疑,却还是乖乖阖上了眼,细密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
  我凑近他的唇角,鬼使神差地将自己的双唇轻轻覆在他的上,温热的触感席卷而来,流淌到我的心间。我明显感受到他身体一僵,眼皮微微颤抖。
  仅仅一瞬,我离开他的嘴唇,声音略有些喑哑,“好了。”
  他依言,睁开的眼眸里多了一簇明亮的火苗,刚想说什么,却被我打断。我摊开手心,佯装惊讶,“咦?那小虫子刚刚就在我手上,怎么不见了呢。”
  他慢悠悠地打量着我,扬起嘴角,似笑非笑,“哦?不见就不见了吧,它以后常来我也不介意。”
  回府的路那样短,不消一刻钟就走到了府门。却见门口候着皇上身边的掌事公公,说是元宵皇家家宴,皇上下令诸位公子一同赴宴。
  这诸位公子,说的就是各国送来的质子了。云帝向来宽仁,待众质子十分亲和,甚至平日派的吃穿用度跟本朝皇子们也不相上下,林故渊不敢耽搁,匆匆准备回宫。
  “下次我给你带坛宫里的桃花酿,保准你喜欢!”他翻身上马,笑着朝我道别,我挥挥手,看着他在夜色中渐行渐远。
  这个少年一如既往地青衫磊落,笑意朗然,他期待着快点同我再次见面,殊不知我们二人命运已悄然改变,重逢之时,将再无退路。
  我从将军府牵了匹马,向着承安寺疾驰而去,我突然想知道,林故渊的愿望究竟是什么。
  我和林故渊每年放的河灯都是我亲手制的,所以在承安寺乌泱泱一片河灯中,我轻易认出了林故渊那一盞。
  只不过,它被一人悉心捧在手上。
  宋媛脸色忽白,似是没料到我会到承安寺寻这灯,她匆忙将灯掩在身后,又发觉我已经看见,便颓然放了手。河灯滚落在我脚边,我定定站住,没有去捡。
  宋媛对林故渊的心意我不是不知道,只是一直在装不晓得罢了,此时此刻,却还是到了无法继续假装下去的地步。
  我默不作声,半响听到她清泠的声音,“没错,我就是喜欢他。我成为不了陪他放灯的人,便每次偷偷跑来看他的愿望,七年了,他许的愿回回都是这八个字,从未变过。”
  她苦笑一声,捡起地上那张留有林故渊字迹的纸卷,向我递过来,“可谁看不出来啊,故渊他从小心里就只有迟嘉鱼你一个。”她顿了顿,接着说,“只有你不知道。”
  我脑中一片空白,纷杂混沌的景象一一飘过,徒留一片潋滟的湖水。那俊逸的字体映入我的眼,一笔一划,悉数刻在我心头。
  “愿迟嘉鱼愿望成真。”
  我仿佛看到我的少年执起笔轻柔又郑重地写下我的名字,原来这七年,我的一举一动,已被他小心翼翼地珍藏在心中。
  可这样又如何呢,我双目腾起雾气,面色蓦然颓败,我终究不是他的良人。
  我想回答宋媛,其实我知道的。只不过一直怯懦,不肯去确认,因为他最初喜欢的那个迟嘉鱼,那个在冰天雪地里伸手救他的迟嘉鱼,并不是我啊。
  已至四更,我换了夜行衣,使出轻功悄然从将军府离开,奔向城门外北边的树林。
  见到暗中那个熟悉的身影,我在他面前跪地垂头,“温筠大人,属下来晚了。”
  温筠眸色深沉,声音沉沉:“我还以为你顶了迟家小姐这皮相七年,就真把自己当迟嘉鱼,认不得我这个旧主了呢。”
  我将头埋得更深,“属下不敢。”
  他冷哼一声,“当初令你冒名顶替迟嘉鱼入府,主公和我可是费了不少功夫,你若有异心,别怪我手下无情。”   我心中冷笑,可不是么,当年找了全胤凉最好的大夫使我移容换骨,让我一介暗卫重生成云国怀远将军走失的女儿的模样,成功混入将军府。
  迟家小姐四岁被人贩拐卖,六岁时才寻回,不过因被到处转卖,心智有些失常,导致她十岁时再度走失。可这回送归将军府的,却是容貌同她相似、经医师修饰后几乎与她相差甚微的我。
  原本主公只是想着在云国权贵中安插一个眼线,未料到云帝钦点了我作为林故渊的伴读,从那以后我的任务就只有一个——监视林故渊的所有举动。
  温筠扔给我一个小药瓶,我知道那是给暗卫一月一供的解药。暗卫营的人从小就被喂下陀罗膏,这东西极具成瘾性,若无定期的解药,便要体验一回肝肠寸断生不如死。有一回送解药的人迟了一日,我生生痛晕了过去,我至今还记得林故渊在床前守着我,手足无措满眼疼惜的样子。
  主公知道人心难测,便以毒药控制整个暗卫营,将我们的七寸拿捏得稳稳当当。
  我七年未见温筠,甚至忘记了他的模样,那日从宋媛口中得知他从胤凉来,方敢真正确认他的身份。他作为主公的心腹,这次不远千里来到云国,所图当然是件大事。
  “那只长尾蓝鹊羽翼中的指令想必你也看到了,可你为何迟迟不肯动手?”他凛冽的目光扫过来,“只有除掉林故渊,主公才能执掌霸业。”
  我想起那张字条,上面写着凌厉的一个“杀”字。
  我面色沉静,如实汇报,“林故渊自幼习武,本事高强,属下实在不敢妄动,所以想同温大人商议计划,加派些人手,一举成功。”我语气毫不迟疑,像是在谋划一个陌生人的生死,“三日后是王室冬猎,林故渊随行,我会将他引到最西侧的密林。”
  温筠沉吟点头,“好,我调令潜伏在云国的所有暗卫守在那,待他入网。”
  皇家宴毕,玉帝单独召了林故渊觐见。
  林故渊知道是什么事,云帝之前有意无意提起过要给他赐一门合适的婚事,今日怕是要旧事重提。
  “朕知道你同迟家那个姑娘关系匪浅,可怀远将军不过五品,你眼光放长远些,有权势更胜的臣子愿同你结为姻亲。至于迟嘉鱼,你若是因为当年她救你一事心怀感激……”
  “不是的。”他打断皇帝的话,夜空中的灿然星光悉数映在他深邃的眼眸中,他低声笑起来,“陛下,我倾心嘉鱼,早就不是因为那件事了。”
  冬猎如期而至,我依计划引他入局。
  他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毫不知情,兴奋地寻找着我提到的那只在西侧树林的纯白麋鹿。直到四下无人,暗器破空的声音传到他耳边时,他才惊觉有异。
  数十名刺客如暗影蜘蛛般朝我们这边汹涌而至,我二人翻身下马,他将我护在身后,冷然打量着来人。
  温筠站在近处,面露微笑:“迟嘉鱼,差事办的不错。”
  林故渊惊愕地转头看向我之时,我手臂蓄力,一掌击在肩头。他吃痛,朝旁侧后退几步。
  我不敢直视他的眼,垂下头退居一旁,温筠领着众人与他缠斗。
  蓦然,原本寂静的树林传来阵阵喊杀声,四面八方涌来上千名官兵,迅速加入战局,刺客措手不及,连连败退。
  温筠朝我大喝一声:“怎么回事!”
  我亦讶然,来不及回答,温筠已丢盔弃甲,朝着包围圈的缺口落荒而逃。
  众暗卫很快被杀或被擒,领兵的将领朝林故渊作揖:“林公子妙算,早就预料到冬猎一日这些逆贼会出手,属下不负使命,已将刺客众人拿下。”
  林故渊却没有继续听他汇报,猩红着双目朝我走来,手中握着一把长剑,倏然将剑尖抵在我肩上一侧,抬起的手臂微微颤抖。
  我睨眼看他,冷然开口:“动手吧,林故渊,不用顾忌八岁时迟嘉鱼对你的救命之恩,因为当初的迟嘉鱼,根本就不是我。”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从前的那个迟嘉鱼,你是二皇兄的人。”
  我心中一凛,听他继续道:“那次你昏厥在宫中,我请了大夫来瞧,诊出你体中有曼陀罗毒。这毒我很熟悉,胤凉王室就用此毒来掌控豢养的暗卫。”他音调很低,“太子已被二皇兄想法子除了,他又聽闻云帝有意扶持我,便令你们即刻动手,来消灭我这个心头大患,是么?”
  我沉默良久,忽而低声笑起来,“你最近倒是挺聪明的。”
  林故渊望着我,眼睛如往日般明澈如溪,声音却喑哑又悲伤,“嘉鱼,你真的要致我于死地吗?”
  我觉得这景况可笑,他将阴森森的刀刃架在我的颈上,却问我是不是要杀他。
  “不然呢?”我反问他,“等着主公派人来杀了我这个背叛者?或者因为没有解药而承受切骨之痛生不如死?”我还是淡淡笑着,所言却决绝,“林故渊,我二人之间,总要拼个死活的。”
  我每说一句,他的脸便更白一分,到最后面上竟是毫无血色。
  他靠近我一步,步伐却踉跄,他的双眼布满血丝,如同垂死挣扎的困兽,声音几乎哀切:“这七年,你当真没有对我存一丝情意?”
  我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到大片大片虚无的景象,满目都是簌簌雪花,微云孤日,说不出的如斯寂寞。
  脑中有种声音在叫嚣,迟嘉鱼,告诉他不是的,你知道他在暗中埋伏了官兵,所以才会引他入局。你怎么会杀他,你爱了他七年,是不可能下手的。
  我听见我的回答,飘摇在破碎的风雪中,平淡又疲惫,“林故渊你还不清楚吗,七年前的相遇本来对我来说就是个使命,你还妄想着我能对你抱有怎么样的心意呢?”
  他将剑锋一点一点收回去,颓然垂下头,声音低微几乎不可闻,“原来这么多年,只是我一厢情愿。”
  我眼前突然出现绽放的火红的凤凰花,但又很快枯萎凋零。
  在这幻觉重影中,他已经随着萧瑟的风走远了。
  宋媛来看我时我已在镇抚司诏狱呆了十余日,林故渊还没吩咐下来怎么惩治我,所以我在狱中过得相当清闲,没有什么大刑伺候。
  她能来,我很高兴。我当初孑然一身来到云国,如今也有个会惦记我的好友了。   她双眼微红,没有质问我为何刺杀林故渊,只是瞧着我周遭环境,语气哽咽:“这么冷的天,嘉鱼你受苦了,你阿爹怎么会就这样袖手旁……”她顿住,似是突然想起我并不是怀远将军的女儿。
  我令将军府蒙羞,怀远将军没派人来了结我已是恩赦,府里的人自然是不会来搭救我。
  不过就算有心搭救,也无从下手。林故渊如今在世人眼里已经是胤凉储君,我这样明目张胆行刺,他要是不处决我以儆效尤,在暗中的各方刺客会更加猖狂,到时在胤凉臣民那里落得一个软弱无能的骂名,他还怎么堂堂正正地继承大统。
  我看着宋媛,表情前所未有的认真:“如今这般下场就是我的宿命,怨不得谁,我自进了暗卫营,就时时刻刻在准备迎接死亡。我不怕死,真的,可现在我还不能死,希望你帮帮我。”我粲然微笑,“我得逃狱。”
  宋媛办事效率很高,第二日她雇的武林高手就闯了诏狱将我成功劫走。
  温筠已是被追捕的钦犯,自是隐匿在了不易发现的地方,但我知道他会在城北的那个据点。
  在赶过去的路上我听闻胤凉国的二皇子弑杀太子的事情败露,被国主一怒之下发配到了苦寒边疆。想来是云帝施了压,那边很快就查了个水落石出。
  很好,境况在朝我预想的方向发展。
  云帝向来青睐林故渊,不枉我当日在猎场对林故渊撂的那些狠话,传到云帝耳中自然是龙颜震怒。胤凉二皇子派人在云国领地对林故渊下这样的毒手,云帝怎会坐视不理,必然会想法子叫他再无法放肆。
  我还听到云帝将派五千精兵护送林故渊回胤凉的消息,便加快了步伐朝温筠藏身处奔去。 温筠见了我,面色愠怒:“你办的好事!潜伏在云国的暗卫全部折损,你还好意思来见我!”
  我赫然拔起身侧佩剑,直指向他:“我当然要来,我使计将那些暗卫悉数拔除,令你孤立无援,好让我在你逃回胤凉之前,杀了你。”
  他惊愕,“你說什么?”
  我身后忽然出现数百名官兵,领头的正是林故渊。他眉目间显出喜色,望着我的眸中有种死灰复燃的光亮,刚想说什么又极力忍住。
  我就知道宋媛这妮子怕我出事,会将我的行踪透露给林故渊。看他如今神情,想来靠宋媛的几句话就猜出了我些许的计划与目的,也知道我当日那般言语相激是别有所图。
  林故渊一跃而起,拿过我的剑,将剑尖抵在温筠的喉咙。
  “迟嘉鱼,你疯了?来日主公荣登大位,便是我们出头之日。你一介暗卫,如今豁出性命来保这林故渊,能有什么好下场?”
  我冷笑一声,“下场?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二皇子能弑兄灭弟,当然也能让我们这群知道他真面目的暗卫营下属死的悄声匿迹。当初他既派了我来杀林故渊,就不会有再让我活着的打算。”
  温筠闻言阴森笑起来,“不错,能知晓这一点,也不愧是我带出来的弟子。”
  “不,不止是这一点。”我继续道,“我四岁时被卖入暗卫营,在暗无天日的营中训练了六年才出了任务,来到云国。可你知道四岁前我是哪国之人,是何身份么?”
  我眉眼杀气毕现,一字一顿,“我本就是是云国人,我本就是怀远将军的女儿,迟嘉鱼。”
  林故渊面色忽白,眼中震惊无比,事态远超出了原本的状况,他颤抖着声音,“嘉鱼、你……”
  我话语没有停歇:“迟家第一次寻回的那个六岁的小姑娘,才是假的。她同我面貌相似,很容易被人认作是我,她当时心智失常记不得事,我的记忆却清清楚楚。迟家的府院模样深深印在我的脑中,一刻也没有忘过。”
  温筠大惊失色,满目仓皇,他怎么也没料到这一步。
  我心中窜起莫名的快意,情绪如数爆发,“我竟还要经过那修容换骨之术才能回到迟府,削骨之痛还历历在目,每到雨雪天我就要再承受一次。而这一切,全是拜你们所赐,你凭什么觉得我还会为你们卖命呢?”
  林故渊面目动容,眼中满是疼惜,抵向温筠的剑锋紧了又紧,将他咽喉处划出血印。
  我顿了顿,“胤凉国力渐强,二皇子狼子野心,一旦继位便一定会挥师北上,侵我云国河山,首当其害的,就是我迟家的将门儿女。”
  “所以,我更要杀你,断二皇子左膀右臂,让他无力东山再起。”
  我狠绝的语气终是激起了温筠的愤恨,“我死了,你没有陀罗膏也仍然会死!”
  我想说我今日来,也本就是抱着必死之心,可林故渊在侧,我无法开口。
  就在我偏头同林故渊复杂忧伤的目光相接之时,温筠疾身躲开剑锋,迅速退远几步,狠狠挥开袖口触发暗器,射出密密一层梨花针!
  “小心!”林故渊一个箭步越到我身旁,一把抱住我倒向一旁。饶是他动作极快,还是有几只细小的银针扎在我二人身上。
  温筠得了空档,快速向远处逃开。
  不行!不能让他跑了!
  我迅速起身,强忍着伤处传来的痛楚,疾手夺了一把身旁士兵的弓箭,瞄准了温筠的后心。弯弓射箭,动作一气呵成。
  箭尖破空而去,林故渊长啸一声“不——”,却也来不及阻止我,温筠应声倒地,命绝当场。
  我知道林故渊为什么说不,没有了温筠,也就没有了曼陀罗毒的解药,我必死无疑。
  林故渊捂住伤口朝我跌跌撞撞地走来,满目苍凉,神情哀伤。我却向他灿然微笑,“林故渊,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了。”
  借云帝之手震慑那些在暗中对你虎视眈眈,不怀好意的人,你无法出面来做的事,就让我来吧。
  因为你也曾那样保护着我,明明知道我包藏祸心,却佯装不知,不让我被主公或是云帝治罪,即使这会威胁到你的安全。
  我眼前一黑,身体下落,坠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醒来时已是三日后,最先入眼的是守在我榻边的林故渊。
  他面容憔悴,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喑哑至极:“嘉鱼,你终于醒了。”
  温筠的暗器上也淬了毒,不过毒性并不强,林故渊服了一副药便已恢复。而我却无法像他一样,这毒引发了我体内的曼陀罗毒,所以我昏迷了整整三日。   我虽醒来,但能真切感觉到生命力消失的声音,毒素蔓延到我整个身体,在各处叫嚣,时时都能要了我的性命。
  但面对林故渊,我强打起精神,绽放出微笑,“是啊,我醒了。”
  他隐忍了许久,眸中还是蓦地滴下一颗晶莹的泪来,滴落在我的手心,温热潮湿。他声音哑的不像话,言语却突兀:“迟嘉鱼,我爱你。”
  我轻轻笑着,笑着抬手抚去他的泪珠:“林故渊,我知道。”
  他握住我的手,贴在他的脸颊,同我说了许久的话。
  “嘉鱼,我之前三番两次地诓你命犯桃花,只不过是想找个契机同你表白,可每每都被突发的情况打岔。你知道吗,面对你,我总是胆怯,我打小就了解你喜欢你,可我还是怕你拒绝。”
  “嘉鱼,你原来真的是迟府的人,真好,你不会再颠沛流离,受那些折磨。可就算不是,也没有关系,我会给你一生安乐,护你一世周全。”
  “嘉鱼,人世间有百媚千红,唯独你是我情之所钟。”
  窗棂间吹过凉凉清风,我看着身旁这个神色郑重的少年,这是我七年来形影不离的伙伴,是我相视莫逆的好友,是我至死靡它的爱人。
  是我生命中的最不可或缺。
  “嘉鱼,你别怕。自从我知道你身中曼陀罗毒时就遣人去了胤凉配制可以根治的解药,昨日终于来了好消息。我回一趟宫,领了兵在城门外等你,今日下午申时我们就动身赶往胤凉。”他面上有些歉色,“你还没修养好,但是没有办法了,你的毒耽误不得。”
  喜讯来的这样突然,我满目不可置信,“是、是真的吗?”
  我看见他倾身而来将轻吻覆在我额上,“你相信我,我会救你的。”
  我眉目灿然,轻轻点了头。
  他往门外走,到门口时连星正欲入內,他低声嘱咐了连星将我好生照顾便匆忙离去。连星端了汤药走到我跟前,正想开口说什么却被我虚弱的声音打断。
  “连星,你也是暗卫营的人对吧?”
  她唇间忽的毫无血色,眼神变冷,手中的汤药洒了一地。
  我接着说,“我当初领命监视林故渊,主公自然也会派别人来盯着我的举动。我这些年月月服陀罗膏,你撞见了不少次,却从没有过问。后来温筠初到云国,你打着让我散步的幌子令我二人相见,我就确认了。”
  她蓦然垂眸,我为她今后打算:“二皇子一党快要覆灭,无暇再顾忌暗卫营,你若想回胤凉就随我一起走吧,解了毒你我二人再不相见。”
  连星蹲下身收拾残羹,良久后才轻声回答,“多谢小姐。”
  快到申时,我和连星收拾了包袱,从将军府出了门,走向城门方向。
  连星在我右后侧紧紧跟随,我一心想着今后能与林故渊长相厮守,再无生离死别,便一时大意,没有注意到连星狠戾的眼神,和她悄声从袖间抽出的匕首。
  噗,我后心蓦然出现一个血窟窿。所有的气息从这个致命的伤口流窜出来,我已无力回击。
  连星走到我身前,面色怆然,缓缓开口:“你知道我是暗卫营的人,却不知道我一直倾慕温筠大人,他死了,我便立誓要手刃仇人。就算是你,我也不会留情。”
  她欣赏着我垂死之状,“这几日林故渊衣不解带地守在你身边,我无法出手。现在真是天赐良机,让我能亲自了结你。呵,林故渊他在城门外等你,”她恶毒的笑随她的身影渐行渐远,“可他永远都等不到你了。”
  匕首冰凉的触感紧贴心脏,传来摧枯拉朽的痛感。
  炙热的血液簌簌流淌,像是生命在这世上迅速消逝的声响。我微低头,看见刺目的赤色在衣襟上争先恐后地蔓延,开出一枝娇艳欲滴的血蔷薇。
  原来死亡是这样的感觉。
  我的身体慢慢倒下去,眼中浮现出十岁时的景象。
  小小的林故渊眼圈泛红,嗫嗫啜啜,“嘉鱼,你读书多用点心罢,夫子说你要是再背不出,就要禀告陛下给我换个伴读了。”
  我心中正烦躁,便挥了挥手道:“换就换呗,老子正好不想念了。”
  他的眼泪没忍住,啪嗒滚落下来,“可我不想换,我只想跟你一起。”
  我的心瞬间变得又柔又软,像在街上小贩卖的棉花糖一样轻盈,有丝丝入扣的甜味弥漫在心间,泛出些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我愣怔许久,没有回话。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我一定会在那天轻轻答一句,好啊,那我就一直陪在你身边。
  即使,如今我将永远离开你。
  白雪苍茫,似是能掩盖所有的不甘和罪恶,斩断一切的因果。
  申时,城门外,五千骑兵静默伫立,等候着林公子发号施令,南下入胤凉。
  林故渊端坐于马背,雍华的狐裘衣领映衬着他如墨画般的眉眼。他紧盯着将军府到城门的那条小路,生怕错过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望着欲覆城池的漫天飞雪,眉宇紧紧蹙起。心脏好似突然被重物压迫,有些喘不过气,莫名而又深重的哀恸气息弥漫在心间,像是失去了至珍至爱的东西一般,迟钝的痛意沿着胸腔的伤口缓缓席卷而来。
  他抚住胸口,试图压下暗自汹涌如潮的声声沉痛,皱了皱眉自言自语道,嘉鱼怎么还没来。
  倏尔他又淡淡笑起来,天地恒静无言,来日方长,他将陪她看遍这青山长河,皎月晨曦。
  远处笙歌婉转,乐声悠悠,像是在栩栩生辉的年华里散开了地老天荒的羁绊。
  可林故渊他不知道啊,他的迟嘉鱼,他爱了很久很久的姑娘,永远停留在了寂寂落雪的来路上,再也无法与他重逢。
  送审意见: 约稿文笔老练,语言风格前面俏皮后面苍凉,符合故事节奏。情节紧凑起伏,嘉鱼的身份梗反转多次,控制有度。过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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