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也不“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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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真正感觉到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快是近年来高铁的出现,这种以时速三百公里左右运行的火车如今已经成为我们出行的最重要的交通工具。随着时间的压缩,空间的缩小,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的方方面面也都在变快,从即时通信的微信,到各种各样的快餐,甚至就连恋爱的速度也变快了。随着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变快,我们感觉自己就像安徒生童话里那个穿上红舞鞋的姑娘一样,只能跟着自动旋转的舞鞋不停地旋转,似乎再也停不下来。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的生活为什么会变得越来越快,为什么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慢”的生活中去了呢?而且,“从前”真的很“慢”吗?
  对此,德国耶拿大学的社会学家哈特穆特·罗萨(Hartmut Rosa)试图以自己的“加速”(acceleration)理论来解释这些现象。他在二00五年出版了自己研究“加速”的大部头著作《加速:现代社会中时间结构的演变》后一举成名。而他在二0一三年出版的《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则可看作他之前高头讲章的“简写版”。在这本不到两百页的小册子里,他简明扼要介绍了自己的“社会加速”理论。而为了拉近与读者的距离,他主动放低身段,声称这本书并不是严谨的“科学论文”或“哲学著作”,所以,他列举了很多生活中人们耳熟能详却习焉不察的现象来解释理论。在他看来,现代性或者现代生活的核心就是我们周遭的事物的“加速”,而“时间”的“加速”更是“加速”的核心和本质。这种“加速”由外到内,让人吃惊。比如,随着社会的发展,我们的睡眠时间从十九世纪到现在,平均减少了两个小时,而仅从一九七0年到现在就减少了半个小时,也就是说,我们的睡眠“加速”了。而且,伴随着时间的“加速”,我们的“空间”也在变“小”。在《加速》一书里,罗萨曾指出十八世纪时人们从欧洲到美洲路上需要花几个星期的时间,可是现在有六个小时就够了,“因而,这个世界从工业革命以来,似乎大约缩小到它原来的尺寸的六分之一”(《加速》,87页)。所以,他指出,现代化的历史就是“加速”的历史。
  那么,到底什么是“加速”?什么又是“社会加速”(social acceleration)呢?罗萨在这本小书里并没有做出详细的解释,在之前的《加速》里,他也承认对于这个概念的回答很难给出一个明确的定义,但他还是试着给出了一个界说,“加速可以定义为时间单位内数量的增加(或者,也可以在逻辑上同等含义地定义为相对每份确定的数量所需要的时间的减少)”(《加速》,79页)。至于何为“社会加速”,罗萨则采取了比较具体的做法,那就是根据“加速”的定义,把“社会加速”分成三个相关的不同的方面,即“科技加速”或“技术加速”(technical acceleration)、“社会变迁加速”(theacceleration of social change)和“生活步调加速”(the acceleration of the“paceoflife”)。首先,“科技加速”指的是“运输、传播沟通与生产”的加速。其次,“社会变迁加速”指的是在“科技加速”的影响下所发生的社会本身的变化的加速,这其中包括人们的实践活动以及社会关系的稳定性等变化的加速,如家庭结构和个人职业的稳定性现在与之前相比都逐渐缩短了。最后则是“生活步调的加速”。罗萨指出,此种类型的加速最明显的表现就是“时间”的“匮乏”,这使得人们总想或者不得不在更少的时间里做更多的事。这三种“加速”紧密相连,相互促进,最终形成了我们这个“加速社会”。
  而罗萨的这个“加速”的概念并非凭空而来,他受法国思想家维希留(Paul Virilio)的影响较大,后者认为“速度”是现代性的中心,对速度的追求不仅是军事、通信等领域的努力方向,也是社會其他领域的追求目标,因此他尝试建立“速度学”(Dromologie)来探讨这个问题。当然,罗萨之所以提出“加速”这个概念,并试图以其来概括现代性或现代生活的本质,不仅仅是因为维希留的速度思想给予的启示,他还有着较为坚实的理论基础和逻辑背景。他的理论构建的努力主要来源于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即近代以来人们对现代性和资本主义批判的线索,从马克思的“异化”,到韦伯的“祛魅”,到卢卡奇的“物化”,再到自己提出的“加速”,他将其视作从马克思开始的对现代性进行一以贯之的批判的理论传统的传承和更新,这也是他把“加速”引起的社会不适称为“新异化的诞生”的重要原因。
  正是在此前提下,他把加速之所以产生的“动力”首先归于资本主义的“竞争”,因为资本主义的目标就是为了最大的盈利,这就需要对生产和消费的过程进行加速,而这又需要以“科技加速”为基础,以促进生产与消费的循环。同时这也导致了竞争无所不在并溢出了经济领域,从而扩散到社会的各个领域。其次则是“文化动力”,罗萨认为,“加速”已成为现代社会的一种新“宗教”,也即是获得“永恒生命的(宗教)应许”(《新异化》,35页)。因为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人们早已不再相信彼岸世界的存在,所以愈加重视在现世的生活的丰富性,而更多的生活意味着更多的生命,或者生命的“永恒”。而他认为加速的第三种动力则是相对于这两种动力更显内在的动力,即由加速的三个范畴(“科技加速”“社会变迁加速”与“生活步调加速”)相互传动所形成的“加速循环”,使之变成“一种环环相扣,不断自我驱动的反馈系统”。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似乎别无选择,只能被动适应这种已经拥有自我加速能力的“加速循环”的社会。但是,罗萨认为,这种加速是有极限的,就像我们不管怎样加速,一天总还是二十四小时一样。而且加速本身还会产生“减速”的现象,如大城市里或高速公路的交通堵塞就是一个例子,当人人都开上“加速”的汽车时,有时反而“欲速则不达”。还有就是近年来患上抑郁症的人越来越多,这其实就是无法跟上社会的加速运动而被动地“减速”使然。当然,也有主动的“减速”现象,如有人为缓解社会加速的压力去灵修,但其目的还是为了休整之后更好地加速。所以,“减速”有时也可以成为一桩买卖,像古法酿制的酒、手工制作的商品等,这些玩意儿暂时可以在越来越快的世界中给人带来一种“慢”安慰,或者到远离现代生活的村落、海岛去度假,以享受“慢”生活;但荒诞的是,为了获得这些“慢”,人们不得不去赚更多的钱,从而不得不把自己的生活再次加速。此外,还有极端“减速”的“意识形态”的出现,如某些反现代的宗教、极端的保守主义和深层的生态主义等,但罗萨对此持谨慎态度,他并不认为这些“反现代”的意识形态是缓解加速社会给人们带来压力的合适手段。
  所以,他在书中直言自己借“加速”批判现代社会的目的既是为了指出“社会病状”,也是为了帮助人们展开对“美好生活”(good life)的追求。他表示这是追随先驱们所创立的批判理论宗旨和在当代的努力方向。这也是为何罗萨会借助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异化”思考,抓住其所造成的自我和世界关系的扭曲与变形,对“加速”所引起的一系列“新异化”现象予以批判的原因。他也试图给这个“加速”病开出治疗的“药方”,那就是通过“共鸣”(resonance)来恢复自我与空间、时间、物、行动等的“世界关系”,让世界对自己的存在予以回应,并最终得以重建“美好生活”,而不是像现在的人只能徜徉在商场的音乐里孤独地去寻找“共鸣”或者戴着耳机“自我共鸣”。
  二0一七年秋,罗萨曾来过中国旅行两周,在这次乘高铁旅行过程中,罗萨对中国的高铁赞赏不已。其实,他如果知道当初邓小平同志乘坐日本的高铁新干线时也有过类似的感慨(“我们现在正合适坐这样的车”),当会更理解中国当下对加速的渴求,以及为何中国会变成一个他眼里的“速度帝国”。那种似是而非的“从前慢”的生活就此一去不复返了。
  ([德]哈特穆特·罗萨著:《加速:现代社会中时间结构的演变》,董璐译,北京大学出版社二0一五年版;《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郑作或译,上海人民出版社二0一八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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