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初接到洛克菲勒基金会的开会通知，就开始打点行装。因为我有位十几年没见过面的挚友夫妇住在纽约，也想顺道拜访他们，以慰大家多年未见的相思之情。
　　千里迢迢送月饼
　　再过一星期多点儿就中秋了，所以我就在上飞机的前一天，到各大饼店采购了各式各样的月饼，预备带到纽约。我知道这几盒包装精美的土产月饼，一定会勾起朋友们多年的乡愁。
　　到了纽约，朋友夫妇一见我，殷勤亲切如归，寒暄问暖的。多年未见，彼此的眼角纹加深，加多，也难怪他们一旁的大儿子都快高中毕业了。我赶忙摊开月饼，说声：“中秋节快到了，吃点家乡的月饼吧！”朋友脸一紧，“中秋节了呀？都忘了好多年了。住在公寓里，虽有窗户，但望出去，一栋比一栋高的大厦。好久，好久没见月盈月亏了！”朋友的妻子更是一脸委屈：“我多希望能像嫦娥一样，奔月而去。即使月里宫寒人寂，总可以过几天免于污染，免于毒害，免于噪音，免于被抢的日子！”
　　“也免于呼吸！”朋友的大儿子，努起嘴，一脸不服气地说了一句杀风景的话。
　　朋友不好意思地说：“没有礼貌！在胡扯些什么？也不怕曾伯伯见笑！”
　　但美国长大的孩子才不吃这一套，他发起评论：“人家阿波罗都上月球了，太空人阿姆斯特朗在那一片荒凉的地面都搜索过了，哪里有什么嫦娥？什么玉兔？更没有什么伐树的吴刚！小时候都给你们骗了，长大了就知道神话全都是骗小孩的，连圣诞老人都是年轻人装的！”
　　这一番话讲得大家面面相觑，月饼的味道都走了样。朋友夫妇很歉疚地对我说：“美国孩子，不懂得欣赏咱们老祖宗的玩意儿。请别见怪！”
　　月亮的幻觉
　　我倒觉得这位正在反抗期的年轻人说得很有意思。他提出了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在科学的显微镜下，人类幻想的空间就应该（或必然）会受到限制吗？我认为这个答案是：“不是必然，更不应该。”
　　为了给大人们留些面子，同时抢救人文的尊严，我就和朋友的小孩聊了起来：“1969年夏天，我和你爸爸一齐到美国。我们站在街头上，眼盯着百货公司里的电视画面。经由那个小小的镜面，我们亲眼目睹阿波罗太空船的发射、升空，缓缓下降在月球上。在阿姆斯特朗脚踩到月球地面的那一瞬间，也随着街上的众人欢呼！他的每一个小小的漫步，都引起我们大声的激呼！但找不到嫦娥的广寒宫，并不意味着人间的不义也跟着消失了！同样的，在北极的冰原上看不到圣诞老人的麋鹿飞车，也不表示人间的相互关怀就不重要了。神话是一个民族的精神，是一套抽象符号系统的表征方式，和科学求真的做法是两回事。科学与信仰是两个应该可以并存的领域。你说是吗？”
　　大男孩忽然客气了起来，不再反驳。我再接再厉地说下去：“我们谈谈月亮吧，以应时节！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月亮在靠近地平线时，看起来比月正当中时大好多好多呢？心理学家以科学研究的方法对这个幻觉的现象提出各种假说。有一派的人说那是因为我们平视与仰视所采取的视角角度不等所引起的；另外一派的人说那是因为脑的认知系统误认为地平线上的月亮和天顶上的月亮距离不等所造成的。两者都有科学的证据来支持它。但我也曾经问过一位流落他乡的人，他的回答是‘月是故乡明’，因为地平线的那边有他的家园。这样的回答绝对不是科学的‘真义’，但它确实人情味十足！”
　　人文的尊严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旅馆，就在朋友家的地板上打地铺，因为我醉了，我梦到庄周在梦他的蝴蝶；我梦到嫦娥在警告吴刚不得再砍树，因为破坏了水土保持；梦见玉兔调皮捣蛋地说：“What’s up，Doc？”更梦见嫦娥买来回票搭上阿波罗到台北一游……我知道那都不是真的，但是没有了想象力，人活得还有意思吗？
　　[文自《月亮的幻觉》]